父親走了,淨月很平靜地目送他,直到他的背影成為一個小黑點,然後消失不見。
她真的沒有流一滴淚,因為她答應了父親,要笑著送他離開,他才能放心。
她笑不出來,但至少沒有哭。
「淨月娃兒!淨月娃兒!」
房門外傳來偷爺的大呼小叫,匆促的腳步聲來到門前,忽然砰然巨響,半片門應聲倒地,外頭是一臉尷尬的偷爺。
「有事嗎?」淨月的思考被突如其來的打斷,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橫在地上那片門的屍體。
「嘿嘿,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一時停不住。」偷爺乾笑抬起門板,硬是將它塞回原來的位置。「淨月娃兒,你今天不必去城外等了,他回來了。」
「你是說……」淨月驚喜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風大哥回來了?」
「是啊!這臭小子失蹤那麼久,我還來不及好好罵他,就先未跟你報訊。」偷爺邊說邊拿開門板退出房間,又趕忙將它裝好,朝來時路跑回去。「你也趕快來前廳吧!」
他真的回來了?他沒有要拋下她?
淨月此時好像突然飄上雲端,盈盈的喜悅充斥整個心頭。她匆匆跑到鏡台前,仔細整了整儀容,換套新制繡花邊的淡紫色衣裙,又在身上加了深紫色緞子襯底的珍珠肩掛,興高采烈地衝向大廳迎接風允天。
見到他的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呢?他會不會稱讚她的新衣裳?如果她誠心地向她道歉,兩人的關係就能恢復了吧?
「風大哥!」
一腳踏進大廳,她果然看見朝思暮想的丈夫,他還是那麼灑脫自如、玉樹臨風,正當她想像以前那樣撲進他懷中時,從他背後走出來的人,使她的腳步猛然停住,心情也從雲端瞬間落下。
「楚……楚姐姐。」
不自然地一笑,淨月感覺自己面臨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風允天帶楚惜之回來……這代表著什麼?
「好久不見了,淨月。」風允天的笑容淡淡的,就像沒有笑一樣。「楚姑娘有事要在我們這兒暫住一陣子,你要好好地招待她。」
「喂!臭小子,我才是主人吧?你要帶人回來怎麼沒先問過我?」偷爺在一旁齜牙咧嘴。死小子,這時候帶楚惜之回來,擺明了就是在跟淨月示威嘛!
「偷爺,沒關係。」縱然害怕的感覺已經傳達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淨月仍努力表現出沒事的樣子。「以前在落霞小築,我們也受了楚姐姐不少照顧,現在她來到洛陽,我們當然也要盡點地主之誼。」
「太好了,我還怕淨月妹妹不歡迎我呢。」
楚惜之還是那麼美,站在風允天旁邊,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淨月緊握發抖的雙手,拚命忽略眼前郎才女貌的畫面。「風大哥,這些天……這些天你去哪裡了?我……大家都好想你。」
以前見他和楚惜之在一起,淨月心裡只有痛苦;但現在見他和楚惜之在一起,心裡除了痛苦,更是無盡的恐懼,一種怕被人拋棄的恐懼。她想守著他的那份自私,恐怕是不可能了。
風允天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沉默地審視她一會兒。她又瘦了一些,原本就贏弱的她,身子骨顯得更單薄了。
「我只是四處散散心,後來遇見楚姑娘,便邀她到洛陽,如此而已。」
他在騙她!落霞小築在沅江畔,距離洛陽十萬八千里,能有那麼容易遇到?他離開的日子也不算長,要不是楚惜之特地來找他,就一定是他特地去找楚惜之,否則不會那麼巧。
恐懼完全蓋過理智,淨月最後一絲笑容也凝結了。他為什麼要騙她?他若真的喜歡楚借之,只要說一聲就可以了,為什麼要騙她?
偷爺嗅出了不對的氣氛,用怪異的眼光打量風允天。「喂!小子,你
「偷爺,有話待會兒再吧。」此刻的淨月出奇的冷靜,冷靜到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風大哥和楚姐姐旅途奔波,一定很累了,先讓他們休息一下吧。」
淨月的眼眸雖然是看著他,但風允天卻從她的目光中感受不到任何情感,和剛才第一眼看見他時大不相同。淨月的改變,讓風允天做出了今天第一個面無表情以外的表情——皺眉。
「淨月……」
彷彿聽不到風允天的呼喚,淨月呆板地說:
「風大哥、楚姐姐,對不起,我就不陪你們了。待會兒等你們休息夠了,我會去請何老三叔叔準備一桌豐盛的菜餚,算是幫你們洗塵。」話一說完,立刻轉身而去。
她的反應太平淡了,平淡得相當詭異。風允天直覺不能就讓她這樣離開,他上前一步叫住她:
「淨月?」
「還有什麼事嗎?」淨月回頭望了他一眼,這一眼仍然古井無波,就像在看一顆石頭一樣無哀無喜。「對了,風大哥,關於那天我說的話,現在我鄭重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你能接受我的道歉……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了。」
「淨月娃兒?」
「淨月妹妹?」
淨月說的最後一句話,連旁觀的偷爺和楚惜之都擔心起來。她表現得太冷靜、太反常了,難道……這是哀莫大於心死?
「我沒有怪你。」風允天一直凝視著她的背影,等著她回過頭來。
但是淨月始終沒有回頭,她離去的腳步只在風允天說話的同時停頓須臾,而後便沒有再停過。
***
「臭小子,你這王八蛋、臭雞蛋,你帶楚惜之回來是算什麼?」大廳上只剩兩個人,偷爺指著風允天的鼻子大聲咒罵。「你知道不知道淨月娃兒每天都到城外去等你?你知不知道她聽見你回來時有多高興?你居然送她這麼一個『大』禮,敦教情以何堪?」
風允天不語,只是望著淨月離去的方向,想著她最後冷然的表情,他知道她的癡。秋意漸濃,她天天到城外等他,這麼柔弱的身體受得了嗎?
「楚惜之什麼時候不出現,偏出現在這個時候,你難道不明白這對淨月的刺激有多大?」罵得意猶未盡,偷爺喝了口水。「剛才我看她那樣子,心裡著實替她發酸,你小子走得雞飛狗跳,回來也雞飛狗跳,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楚惜之這件事……說來話長。」風允天此時除了苦笑,還是苦笑。「一開始我並沒打算離開那麼久,只是想和淨月分開一陣子,讓她想清楚而已;想不到,楚惜之在這時候至洛陽尋我,說醫尊被孔家後人擄走,我便與她四處打聽消息,才會拖到現在才回來。」
「孔家後人擄走醫尊?」偷爺的怒火頓時被疑問取代。「那你們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什麼也沒有,只知道他叫孔名揚。」孔名揚就像個謎一般來無影去無蹤,要追查他的消息比登天還難。「所以,我才先帶楚惜之回來,再商後議。」
「唉,這……唉,那淨月娃兒怎麼辦呢?」偷爺像吃了十斤苦瓜般,憂容滿面。「她表面裝得不在乎,其實心裡比誰都在意楚惜之的存在。老商又走了,她現下的情況該怎麼形容……腹背受敵?」
商不孤走了?風允天詫異地想,在淨月最無助的時候,商不孤挑這時候走?偷爺的譬喻雖然不倫不類,但確實有那麼點兒味道——腹背受敵,他也是令淨月傷心的其中一個「敵」吧?
憶及她那個剛烈的性子,她會不會又像在落霞小築時,不告而別?
不行,他絕不容許這丫頭第二次走出他的生命裡。
「醫尊這件事,不能讓淨月涉入,關於楚惜之……我會換個方法好好跟她說的。」
「你們小倆口真是麻煩,我老頭子年輕時風花雪月也沒像你們這樣的。」偷爺內心隱隱覺得不安,淨月這一次可能不會那麼容易接受風允天的說詞了。
要找尋醫尊,四季吟的最後一句也許是個關鍵,循著這個關鍵尋找,不僅可以找到孔家後人,也可以一併收回最後一卷秘圖。可是商下孤走了,現在唯一知道完整詩句的只有淨月。風允天突然對這最後一句有些怯步,他怕一旦由淨月口中問出那一句,她對他最後的牽絆也沒了,那他將會冒著失去她的風險。
與其如此,他寧可不要知道。可是師父的遺命怎麼辦?醫尊怎麼辦?
「偷爺,我想我們有必要和楚惜之一起商量些法子,先找出醫尊再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而淨月……希望她能明白他的苦心。
***
心,痛過了頭便會沒有知覺,說這是一種麻木也好、冷漠也罷,淨月回到房中便一直呆坐著,從日沒西山到雞啼破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因為風允天始終沒有回房,直到陽光刺痛她眼的那一刻。
她的意識就像窗外槭樹落在地面上的紅葉,漸漸地等待枯萎,偶爾被風吹起,飛揚過後仍是歸於塵土,天一亮,也就形毀骨銷,徒剩槁木腐肉。
她知道風允天為什麼沒有回來,他與楚惜之、偷爺三人在書房把酒暢談一整夜。久別重逢原本右喜,灑訴離情亦是常埋,但足那個空間裡……沒有她。於是,淨月深埋在心底深處一個小角落的冀望,盼他能前來與她說一句話的小小冀望,埋得更深不見底了。
天明了,如今名義上,她還是風允天的妻子,一直縮在房裡也不成體統,至少要稍微寒暄幾句,表現她的寬容、她的不在乎——以及她的心死。
前往書房的路上,淨月碰巧遇上送早膳的何老三,信手接過托盤,至少為自己找個寒暄的理由。
她真的只是想寒暄?還是想趁機見他一面?
「進來。」
書房門內,傳來風允天低沉的回應,她的腳步,已沒有退縮的餘地。
淨月一推門進房,房中原本在談話的三人,突然變為一片寂靜,三個人六隻眼乖乖地瞪著她,其中偷爺的表情尤其古怪。
「淨月娃兒,怎麼是你送飯來?何老三呢?」
「何老三叔叔有別的事忙,我便替他送來了。」多麼眼熟的場景,她又被摒除在外了。
淨月自嘲地淺笑,時光好像又回到落霞小築涼亭那幕,只不過,當時的她掩臉哭泣而去,現在她連哭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雖然,風允天的目光仍然令她微微戰慄。
淨月上前為三人擺好菜餚碗筷,滿室處在一種僵硬凝結的氣氛之中,沒有人多開口說什麼。她雙目掃過偷爺的尷尬、楚惜之的沉默,以及風允天的淡然,心中居然有股想笑的衝動。
何必防她防成那樣呢?她並不是那麼不知好歹的啊!
「咦?怎麼只有三副碗筷?淨月娃兒你不吃嗎?」偷爺指著空著的座位。
還是有人想到她……淨月在心中築起的城堡似乎被敲掉了一塊磚,鼻頭竟泛了些酸意。「不了,你們用就好,我留在這裡會妨礙你們談話的。」不含任何情感波動的回答,也該是她退場的時候了。
「留下吧!」
風允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讓手才剛扶上門扉的淨月停了下來。
他對淨月的態度感到有些動氣,也摻雜了些許不安。明明她心裡已經傷得那麼重,卻還裝成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把眼淚吞進肚子裡。那下一步呢?下一步她又要離開他了?
「淨月,我們有些話還沒說清楚。」
淨月不想留,她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多餘的;但是,她離開的腳步卻移動不了,想推門的手停在半空中,進退不得。
「楚姑娘,」偷爺向楚惜之使了使眼色,意有所指:「今兒個天氣這麼好,咱們到庭院裡用餐吧?美人佐菜,也別有一番情趣呢。」
今天天氣好?外頭還刮著風呢!楚惜之聞言深沉地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風少俠、淨月妹,這裡就留給你們了。」
兩人走後,又是滿室寂靜。淨月背對著風允天,不曉得自己該以什麼表情與他獨處;風允天則若有所思,似乎在思索著如何措詞。
忍受不了彼此間的僵持,淨月幽幽開口:「你不該留我的。」
「為什麼不該?你是我的妻子,我當然該與你一起用餐。」
風允天起身扳過她的肩,淨月不得不轉身,偏過頭不願看他的眼。
她很清楚,只消雲淡風輕的一眼,她所有的防備便會被他熾熱的目光一點一滴融化。不,她不能再多愛他一些了,否則失去他的那種滋味,將不是她殘缺不全的心所能承載的。
「如果不是我來送飯,你們大可繼續聊,不必對於我的出現耿耿於懷。我畢竟還是打擾你們了……」明明答應父親不哭的,喉頭卻有些哽咽。
「你沒有打擾我們,不要把自己說得像外人一樣。」
風允天有些心疼地摟住她。以前她想哭,眼淚便很自然地滑落;然而曾幾何時,她已經開始強忍淚水,開始在他面前偽裝堅強?
「我沒有打擾你們嗎?」不要再對她溫柔了,她承受不起啊!淨月掙扎推開他,終於正視他的眼:「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偷爺還有楚姐姐,在談什麼?」
「這……」搭救醫尊這件事比救商不孤更危險,風允天不希望淨月受任何傷害,也不希望她再擔上一樁心事,於是他選擇了隱瞞。「淨月,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保護你,我不能讓你因為這件事而有個什麼損傷……」
「是楚大叔出事了吧,」淨月打斷他,眼神變得遙遠。「所以楚姐姐來投靠你,對不對!」
「你……」她怎麼會知道?他和偷爺還有楚惜之,應該都沒把這件事說出去才對,而她說的雖不精確,但起碼說中了八成。
「我知道我不聰明,但我也並不蠢。」她實在不想再回想落霞小築那令人心碎的一夜,故她閉上了眼睛,一鼓作氣地說完:「你和楚叔叔那一夜在小築旁樹林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所以我知道你對楚叔叔的承諾,還有……對楚姐姐的情意。」
原來……風允天恍然大悟,那一夜由於兩人在陣式中,根本感覺不到陣外的動靜。他沒有否認醫尊說他對楚惜之有情的話,是因為他認為不需要否認,事實可以證明一切;可是,淨月並沒有等到事實證明的那一天就離去了,所以她誤會他、猜疑他,在她心裡,這個芥蒂蒙蔽了他對她所有的付出及愛憐。
「淨月,」風允天再度緊緊擁住她,心裡隱然揪疼起來。如果沒有今天的對話,她要問著一肚子委屈多久?她要暗自流淚多久?「我的確對醫尊有承諾,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對楚惜之有什麼特殊情感……」
「那我就更糟了,是不是?你能對楚姐姐說的事,卻不能對我說;你們可以一起分享秘密,我永遠只能做個旁觀者。風大哥,我到底算什麼呢?」她知道那些都是安慰的話,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答應了醫尊要照顧楚惜之,就不會反悔。
她愛他,愛到想獨佔他,她無法忍受任何一個女人瓜分他的溫柔。他肯向她解釋,這證明她在他心中應該也是有一些些地位的吧?這樣就夠了,她不想變成一個醜陋的妒婦,所以寧願退出這場三個人的矛盾。
「不是這樣的!既然你聽到我和醫尊的對話,就應該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希望你涉入醫尊這件事。你不諳武藝,介入江湖中的事是很危險的。」風允天感受到懷中的她那種絕望悲哀的心情,他覺得他抱著的只是她的形體,而她的心思,他已經捉摸不住了。
「你說的都是事實,我不諳武藝,跟著你只會拖累你;而楚姐姐武藝精湛,所以她能與你禍福與共。」壓在心口上的沉鬱,已經使她喘不過氣、叫不出聲,這條路既然他不需要她,就沒必要再走下去了。「我好累了,風大哥,不要再說了,好嗎?」
她還是哭了,風允天感受到胸口衣服漸漸儒濕,但這不代表他剝下了她堅強的假面具,反之,他明白她又為自己鎖上更多心門了。
難道,一定要他剮心掏肺,她才能相信他的真心嗎?
***
小倆口之間的心結沒有打開,從那天起,淨月沒有再主動接近書房,甚至刻意迴避。既然他們不希望她涉人,那她何必增加他們的困擾?
風允天早出晚歸,倚在門口等他的是楚惜之,淨月往往在遠處靜靜地看;每天和他談天說地、相伴左右的也是楚惜之,她只有默默走開的份。
也許在別人的眼中,他們才像是一對夫妻吧?
該是時候了,不屬於她的終究不屬於她,至少與風允天在一起那些溫暖甜蜜的日子,已足夠讓她這輩子回味再三了。
「淨月姑娘!」
立在庭院中觀賞夕照的淨月,聽到叫聲緩緩回頭。這落日景致,多像在大同村啊!似曾相識的情景令她暫時忘了憂鬱,著迷地凝望至黑夜籠罩,直到這一聲呼喚驚醒了她。
「何老三叔叔?」
「淨月姑娘,該用晚膳了。」
話帶到後何老三就應該走了,但他擋住淨月的去路,欲言又止。
「還有,偷爺叫我提醒你,說這個……嗯……風大俠和楚姑娘都在。」
都在?淨月淡淡一笑,並沒有多大反應。他們平時為了顧及她的想法,晚膳席上不是少了風允天,就是缺了楚惜之,兩人鮮少同時出現。然而,這樣反倒顯得不自然,她每回飯沒吃兩口便託言離去,免得凝重的氣氛弄得別人也食不下嚥。
這次全員到齊的晚膳是個好機會,她欠風允天的……也該還給他了。
「何老三叔叔,麻煩你和偷爺他們說一聲,我拿個東西就過去。」
***
「淨月怎麼這麼久還沒來呢?」飯廳裡,偷爺擔憂地看著門口。
這對小冤家怎麼會搞成這樣呢?想當初他還大力撮合他們,誰知道……誰知道半路會殺出一個楚惜之?
「她會來的。」風允天眼簾微合,對滿桌豐盛的菜餚視而不見。他無法坐視與淨月間的鴻溝愈來愈大,於是他要挽回她的第一步,就是讓她能自在地面對他與楚措之一起出現的場合。
「這些日子真苦了淨月妹妹。」楚惜之優雅地喝著茶,她這麼冰雪聰明的人,不會不知道淨月的小女兒心態。可是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只要把這件事想成對風允天夫妻情感的試練,她內心的罪惡感便可以減輕一點。「愛得重,所以傷得深,她真是傻脾氣。」
可是他就愛她那股傻脾氣,風允天對自己無奈地一笑。他相當年輕便出來闖蕩江湖,混得了一個薄薄的名號,表面上大家都認為他個性就是灑脫不羈,但在感情方面他卻十分執著,只要是他認定的人,今生都不會放手。
「她來了。」風允天的話說完一會兒,見淨月抱著古琴走了進來。
「偷爺、風大哥、楚姐姐,對不起我來遲了。」她和眾人微微斂衽,並未入座,而是走向廳旁的小木幾。
「淨月娃兒,你不過來一起吃飯,在那裡幹什麼?」偷爺完全看不出來她在玩什麼把戲。
淨月環視眾人一眼,嫣然一笑——這個動作讓風允天想起在聞香坊初見的那個羞澀、甜美的淨月。不過和那時不同的,如今她的笑容帶了幾許失意、添了幾分成熟,髮辮也挽成了髻,昔日清純的氣息已然蛻變。
「你們餓了,就先用膳邊聽我說。」
淨月將琴弦調了調音,輕輕一撥,一串清脆的爬音為她的話起了頭:
「楚姐姐來這麼久了,我都沒有好好招待她,今天我便為大家獻唱一小段詩歌,一方面是歡迎楚姐姐,另一面,也將這首詩歌送給偷爺及風大哥,感謝你們一路來對淨月的照顧及疼愛。」
她說這些話有什麼用意?風允天心裡沒由來地狠狠一跳,直覺想阻止她別唱。
但是來不及了,在風允天開口前,一段低迷柔和的音樂像從空谷深處傳出一般,慢慢縈繞滿室,然後靜水流深,平和的樂聲下隱藏了豐富的情感激動,無盡宣洩,卻又宣洩無盡。
本來該是流暢悠揚的樂音,卻因彈琴人的心情而變得悠長空遠她都、她都還沒開始唱,光聽旋律便足以哭掉人一缸子的眼淚。
幽遠、茫然、淒切哀婉的歌聲,不知何時翩然融人:
「夜來寒客暗香吟,江畔殘紅映杏林,最盛桑麻無錫府,秋聲盡訴七絃琴。」
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一種令人肝腸寸斷的悲哀透過淨月的聲音酸切傾訴,杜鵑泣血亦如是,魂斷離恨亦如是。這種絕望的音調震懾了廳中每一個人,再怎麼不懂音律者,也能感受到內心被扭曲似的疼痛,以及身體指端末節對哀愁的共鳴。
楚惜之已拿起手巾拭淚了;偷爺愁容滿面地聽著曲調;而風允天,則帶著一臉不可置信的哀痛凝視淨月。
「四季吟……淨月,你還是全唱出來了。」風允天沉痛地閉上眼,想忽略掉那種悲哀的震驚。「我不是說過,我沒問,你就不准唱嗎?」
他和她唯一的牽絆……斷了嗎?
「這是我欠你的。」音樂停止了,淨月埋首忍住哭泣。
「然後你就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我了?你真的那麼狠心?」
這是風允天對淨月說過最嚴厲的話。
她也不想啊!淚一滴滴落在琴上,淨月無言以對。誰說離開他是無牽無掛?光是不能與所愛之人相守的這一份折磨,就足夠將她打人十八層地獄;誰說她狠心?若真狠心,她早就洒然離去,而非貪戀奢求著他的目光了。
「淨月,你一天是我的妻子,就一世是我的妻子,你到天涯海角,我就追到天涯海角。」風允天起身再次鄭重地向她宣誓他的不離不棄。「看清楚你的心,你真的捨得下我?」
「我……」淨月微微發抖,哭得更凶了,一次離開他的經驗,已經讓她的日子了無生趣,這種生活她實在不想再重來一次。終於她猛然撲到他懷裡,盡情地放聲大哭。「我捨不下,我根本就捨不下……風大哥,你殺了我吧,這樣我就不用如此心痛地看著你和楚姐姐了……」
他覺得,他的淨月回來了,那個愛哭愛撒嬌又真性情的淨月回來了。風允天滿足地擁住她,內心滿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哭吧,把你的委屈都哭出來吧。夫妻一體,本就只有我跟你,沒有別人,你還不懂嗎?」
是這樣嗎?這麼說,風允天確實是愛她的?那她可以獨佔他嗎?淨月螓首抵著他寬厚的胸膛,不敢再深思這個問題。
說她貪心也好,自私也罷,就讓她多待在他懷裡一刻,多貪圖一點他的氣息吧!
「淨……淨月娃兒?」偷爺好似大夢初醒,看見小倆口和好卻沒有一絲欣喜,反而皺著眉頭問:「你方才唱的,是四季吟完整的詩句?」
「是」
淨月抬起頭,風允天順勢為她擦乾淚痕。
「最後一句是:『秋聲盡訴七絃琴』?」
「嗯。」淨月難以理解偷爺反常的態度,反問他:「偷爺,詩有什麼不對的嗎?』」
「不,沒什麼不對。」不對的不是詩,是人。偷爺暗自歎了一口氣,嘴上還是凋侃道:「淨月娃兒,看你哭得淚漣漣,鬢髮都亂了,這樣亂丑一把的。趕快回房整理一下,冉回來用飯吧!否則,小心這一回你的郎群可真要嫌棄你嘍。」
摸摸頭髮,還真有些亂了,一定是剛靠在風允天身上時弄的……糟了!她方才悲從中來,根本忘了廳裡還有偷爺和楚惜之。淨月雙頰微紅地看了眾人一眼,偷爺的話剛好給她個台階下。
「那我先回房去了。」
***
直到淨月走遠了,風允天才平靜地開口:
「偷爺,你故意支開淨月,是四季吟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大了。」偷爺一下抓抓頭,一下搔搔肚皮,坐立不安的樣子。「最後那一句,是『秋聲盡訴七絃琴』吧?」
「難道偷爺已經猜出是誰了?」醫尊對孔家血案的其他兇手諸多隱瞞,就連親身女兒都不說,因此也斷了楚惜之救他的線索。
「唉.我想是他沒有錯了。」偷爺難得臉色凝重,正經八百地陳述一件事:「五音宮、商、角、微、羽,其中商調又稱秋聲吧?」
「商?」該不會……風允天聽到這個字眼即刻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二十年前,有一個人以一把七絃琴名聞江湖,他的琴藝出神入化,遊走五湖四海皆極受推崇,可是不知何時開始,這個人突然隱聲匿跡,後來就少有人聽到他的消息了……」
『七絃琴?商?那個人是不是商不孤?」楚惜之意外地作出這個推測。
「沒錯,我猜四季吟的最後一句,說的人一定就是商不孤!」偷爺篤定地點頭。「二十年前,我和商不孤有數面之緣,當時他慣用的琴,就是淨月娃兒手上那一架。當年他突然消失,我還替他覺得惋惜,現在想一想,應該就是為了避孔家血案的風頭。
「淨月的琴藝如此超群絕俗,看來已盡得商不孤真髓了。」風允天想到她只要素手一彈,愉悅的曲調可使滿座欣喜,悲傷的曲調可引人涕泣,那商不孤琴藝之佳可見一斑。
「當年商不孤三山五嶽的遊歷,就是做著買消息、賣消息的行當。」說到這裡,偷爺臉色變得有些怪。「風小子,要不是淮陽老怪傳訊要我到大同村的聞香坊尋你,我還真不知道商不孤居然躲到那裡去做回老本行了。你說,淮陽老怪是怎麼知道的?」
原來師父死前還留話請了偷爺助他,難怪他會在那麼湊巧的時間及地點遇到偷爺。思緒至此,風允天不得不欽佩師父的安排,他這一生看來是很難青出於藍了。
「師父他老人家的智慧不是常人能夠理解的,做他的徒弟這麼多年,我還沒有發現過他縝密的心思有什麼破綻。」
「這件事,務必要瞞著淨月。」偷爺歎了口氣。「她大概承受不住這個打擊。」
風允天實在不想再隱瞞淨月任何事,但憶及她對商不孤的孺慕,他也只能無語首肯。
只希望這傻丫頭別又敏感地發現什麼,否則父親不堪的往事加上丈夫的再次隱瞞,他簡直不敢想像她會有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