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孟秋明顯的察覺到芽兒對她的態度不一樣了。芽兒不像昨天那樣,處處與他針鋒相對,反而事事順著他;而這樣的現象沒帶給他任何的喜悅,反倒是突顯著一股不安的情緒。為什麼?鐵孟秋瞅著眼看向芽兒。
芽兒猛然回頭,對上鐵孟秋眼裡的疑惑。她回給他一個甜甜的笑。「有事嗎,小師兄?」
他搖搖頭,一邊笑著回答說「沒事」,一邊將連夜趕工完成的手杖遞給她。
「你做的?!」芽兒將那木造的手杖接了過來。
他點點頭。
「你一個晚上沒睡?」她瞅著眼詢問他。
他沒回答,逕是不語;但這樣的無語正說明了他一夜無眠的事實。
芽兒幾乎要哭了。
怎麼可以這樣子?!
說好過了昨夜,她就必須忘了小師兄,要一心一意的為當大師兄的妻子做準備!但──小師兄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為了給她做根手杖而一夜沒睡!
芽兒將手杖緊緊的握住,不讓心中翻攪的情緒將自己淹沒。
不行的,不能再陷下去了。要知道小師兄對她一切的好只是基於責任,沒別的情感,她若讓自己深陷到不可自拔,最終受苦、受折磨的人還是她,還是她呀,她怎能再這麼執迷不悟下去!
要笑!對,要笑。
她得笑著跟小師兄說「謝謝」,就像尋常的師兄妹那樣。
芽兒吸吸鼻子,不讓自己太激動。
「謝謝小師兄。」她猛然抬頭,給了鐵孟秋一個開心的笑。
芽兒的笑容同小時候一樣甜美,那句「小師兄」也叫得一點都不勉強,但聽在他的耳中,為什麼會覺得有些難受;就像那句「小師兄」,就只是小師兄,一點別的情感成分也不可能有。
傻啊,鐵孟秋,芽兒本來就只當你是小師兄,本來就沒別的感情在,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看不開!
「小師兄,你看!」芽兒柱著手杖,開始練習走路。
小師兄好能幹,能將普普通通的樹幹削成這麼實在的手杖,不但輕巧而且還削得光滑,連一丁點的木渣子都沒有,一點都不扎手。
芽兒練習得忘了形,只當那手杖是她的腳,連走個路都像是在飛。
「芽兒,小心點,別走那麼快。」她的腳才剛消腫,不應該再受折磨的。
芽兒回頭粲然一笑。「你別擔心,有你做的手杖,走路都能比你跑得快,你瞧!」芽兒開始玩起她的特技,用一隻腳與一根手杖左右的急走著;突然,一顆石子絆住了她輕盈的步伐。
「小心!」他手腳的動作比嘴巴快,在「小心」兩字說出口時,人已奔到芽兒的身旁,抱住了她搖晃的身子。
他撐不住她猛然撞來的重量,忙翻轉身子當了芽兒的肉墊子。
「對不起,對不起!」芽兒抽離起身;心慌的查看被她壓在身下的小師兄有沒有傷到哪裡?
鐵孟秋忍住胸口被她撞著的痛,強顏歡笑著。「不打緊的,小師兄沒事。」
芽兒還是不放心,直翻他的衣袖、領口,看看小師兄有沒有被削尖的石子擦破皮……沒有血漬,沒有傷口,小師兄一切都好。
芽兒才想鬆一口氣,她的手突然碰到他掌心的粗糙。她心慌的握住小師兄的手,查看他的掌心。
一根根細小的木渣子扎滿了他的手掌。
芽兒再拿起他的另一隻手,同樣的傷痕滿滿的都是──
她再也沒辦法佯裝堅強,淚水無法抑制得住。「很痛的,是不是?」平時,她若是被筷子的木屑扎到手,便疼得直想哭,此時小師兄的手掌滿滿的都是傷,他怎能不疼、不痛?!
「沒事的,這點小傷傷不了小師兄的。」他收回手掌,不想讓芽兒難過。
芽兒卻將她的手揣在手中,不讓他掙開。「我幫你把這渣子挑乾淨。」
「我自己來就行了。」
「是嗎?」她抬起淚汪汪的眼望著他。「那你剛剛為什麼不挑?為什麼要讓它們留下?」為什麼要讓她看見了?為什麼要讓她看了難受?
「不是的,芽兒。」實在是因為手杖做好時,她便醒來了,並不是存心讓她難受──
他知道要是讓芽兒知道他為了做她的手杖,而弄得滿手全是傷痕,那芽兒鐵定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他的顧慮,她如何不懂;她只是氣──氣自己總大言不慚的說她不當他的責任、不當她的負擔,可事實上,她卻又總是讓小師兄替她操足了心。
這麼沒用的她,也難怪不討人喜歡了。
溫熱的水珠子滴到鐵孟秋的掌心,一顆接著一顆……
「芽兒!」她的淚水滑落在他的掌心,燒燙著他的心。
「不要理我。」
「芽兒。」她是他心中的牽念啊,他如何能不理她?
「別哭了,我沒事的。」他怕自己的手粗,沒敢拿手去擦拭她的淚,只是扯著衣角抹去了她掛在眼簾上的水光。
他的溫柔讓她的淚水氾濫得更狂瀾。
別再對她好了,再這麼下去,她怎麼可能忘掉他,而去當大師兄的妻子呢?
吸吸鼻子,芽兒要自己堅強的別再落淚。
她突然昂頭,漾著一抹淒楚的笑對鐵孟秋說:「小師兄,咱們以後別再鬧瞥扭了好不好?」
瞧她含淚帶笑的模樣,鐵孟秋心中那抹不安的感情又湧上來了。
芽兒她想說什麼?
「以後,咱們就如同尋常師兄、師妹一樣,和和睦睦的相處,別為了一點小事就吵嘴,成不成?」他們兩個能相處的時間是那麼的短暫,她為什麼不能好好的珍惜,反倒是處處找機會跟小師兄拌嘴、吵架。
她勾起他的手,要他與她打勾勾。「答應我,好不好?」
她眸中有淚,有請求,他如何能拒絕得了?!
鐵孟秋緩緩的將自個兒的小指頭勾上芽兒的。
答應她,答應她以後絕不再跟她吵嘴,他會做她一輩子的小師兄──只做──小師兄,一輩子的……
該歡喜的,不是嗎?
畢竟當芽兒的小師兄,不與她拌嘴,是他的想望,為什麼此刻芽兒開口提出來了,他的心反而揪疼得難受?
為什麼?
※※※
芽兒覺得她與小師兄的關係變好了。
自從他們兩個打勾勾,相互允諾日後絕不再吵架,要當對相親相愛的師兄妹後,她也能像跟大師兄撒嬌那樣同小師兄撒嬌。而這事是以往她不敢做的事。以往,她怕自己撒嬌的動作若一出現,小師兄便會識破她對他的感情,所以,以前她是怎麼也不可能這般親暱的對小師兄。
而現在不一樣了,她是他的小師妹,不管身份上還是心態上,她都言明了,自己只是小師兄的小師妹,她對他除了兄妹之情,不會有男女糾葛,所以她可以看淡小師兄的一切,只因為──他只是她的小師兄。
「小師兄。」
「嗯?」他回過頭看她。「什麼事?」
「沒事,只是叫著好玩的。」芽兒笑了笑。
鐵孟秋搖頭失笑。
芽兒變小了,這些天來,她恢復成以往那個愛黏著他的小芽兒,跟前跟後的叫著他,像是「小師兄」這三個字怎麼叫怎麼有趣似的。
而他心裡也滿足於這樣的情況。
如果他與芽兒只能有兄妹情誼,那麼只要芽兒能快樂、能開心,那他當她一輩子的師兄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師兄?」
「嗯?」他又回頭看她。
她依舊笑容滿面。
「沒事,只是叫著好玩的。」他們異口同聲的說道,隨即又不約而同的笑出聲。
「你呀,調皮。」他忍不住要逗逗她而芽兒笑開了眼眸,好開心她與小師兄也能有這樣和睦的時候,真希望這段時光就此停住,永遠不要流逝。
不要,不要,她死也不要過去。
芽兒看著眼前的懸崖峭壁,各在頭和尾端結上兩根粗實的繩子,一上一下的釘在峭壁的岩石上,她的頭就不停的一直搖著……
危險極了,哪有人光用一隻手拉著向上的繩索,下邊再沿著下面的繩索踩,便可以走過這一段的驚險之途!
她對那兩根繩索沒信心,不信自己能撐著走過去。
所以她死命的搖頭,怎麼也不肯再上前一步,走近那看起來很危險,走起來更不安全的峭壁。
「芽兒,快過來,咱們會安全走過這一段,不會有事的。」鐵孟秋已站在那一段峭壁上,一手拉著繩索,一邊伸長了手,喚芽兒過去。
芽兒沒命地搖頭,怎麼也不肯把手放在小師兄的掌心中,讓他帶著她走。
「芽兒,到鎮江這裡定必經之處,你不走,就永遠都沒辦法到鎮江去。」
無所謂,反正她本來就沒要去鎮江,最好他們打消念頭,回蘆居去算了。
可這個主意,小師兄一定不答應的,怎麼辦?怎麼辦呢?
芽兒望著那一段峭壁手腳直發抖。
「小師兄,咱們走回頭路好不好?」
「芽兒,不行的!咱們都已經快到鎮上了,這個時候怎能再走回頭路?!」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怕啊。」這裡的地勢這麼陡,她若一個不小心、一個跌跤、一個失足,豈不是要落個死無全屍嗎?
不不不!說什麼她都不走的。
「芽兒。」
「你別勸我,說什麼我都不走這裡的。」芽兒使上了性子,同她小師兄耍賴。
鐵孟秋沒轍了,只好走下那一段峭壁,走近她。
「芽兒,你信不信任小師兄?」
「這與信任無關。」她向來膽小,沒什麼冒險犯難的精神,這跟信不信任小師兄沒關係的。
鐵孟秋知道芽兒介意的是什麼。「你怕我保護不了你?」
「不是!」她怎麼會以為小師兄保護不了她呢!她只是……只是……唉!說穿了,她就是怕嘛。
要知道這山勢這麼高,而這峭壁四周又沒什麼可攀扶,只能仗著那一上一下的繩索,瞧瞧,就覺得沒安全感,這教她怎麼放心把生命交給那兩根看來很危險的繩子呢?
鐵孟秋解下了他的腰帶,一頭綁著他,一頭綁著芽兒。
芽兒傻眼了。
「小師兄,你這是在幹麼?」
「讓你安心。」
「不,不用的。」她只是很難克服心理障礙,根本就不是不信任小師兄。「你別冒這個險。」她急急的想解開腰間的束縛。
但鐵孟秋不允。「別解下它,我只想讓你明白我會安全的帶你過去,不會讓你我之中的哪一個受到任何的傷害。」
小師兄低沈的嗓音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芽兒不知不覺的將手伸給了他,她的生命在這一刻與他緊緊相系。
鐵孟秋牽著芽兒的手,踏上繩索試過穩不穩後,再用雙手抓住上方的另一條。「芽兒,過來。」
芽兒不斷的自我催眠,不斷的提醒自己,有小師兄在,別怕,別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跟著小師兄的腳步移向繩索。
「手抓著上頭的繩子。」
她聽話,照做不誤。
「眼睛別看下面。」看了,芽兒的頭會暈、腳會抖。
好,眼睛不看下面。
她閉起雙眼,要自己別怕。
「慢慢移動你的手腳,別慌。」鐵孟秋一邊移開自己的步伐,一邊還懸念著芽兒會不會害怕。
他不斷的出聲提醒芽兒,她的身邊有他在,他不會離開她的。
小師兄的話像顆定心丹,緩緩的卸去芽兒心中的不安。
慢慢的,她已經能睜開眼,輕輕的滑動腳步,跟著小師兄一步步的移動。
「小師兄?」
「嗯?」
「你可不可以跟我說說話?」這樣她才不會一直想往下看。
芽兒的心態,鐵孟秋懂得;但──「說什麼?」
「說……」說什麼好呢?「隨便你。」只要能轉移她的注意力,那麼小師兄說什麼都無所謂。
「就說當年我為什麼拋下你,沒去找你的原因。」那天芽兒順口提起當年的往事,他從芽兒說話的口吻中可以聽得出來芽兒對他當年的行為很傷心。那天之後,他一直想跟芽兒解釋一切,只是苦無機會,今天他們的性命相系,芽兒會有耐性聽完的。
「不好。」芽兒倏然沈下臉,一口反對。
她現在不想聽這個,說好不再對小師兄有思慕之情,那麼當年他之所以討厭她、不喜歡她的理由,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咱們別再提它了。」
「芽兒,你是不是真的很氣我當初沒盡心的找過你?」不然,芽兒不會迴避這個問題。
芽兒不是氣他,而是氣自己。
氣當初自己為什麼那麼惹人厭,明明小師兄的拒絕都已經如此顯而易見了,她還不知趣地跟在他後頭當個小麻煩。
她也氣自己為什麼那麼傻,竟然把小師兄的有心遣離當成無心之過;她傻傻的以為小師兄之所以那麼久沒找到她,是因為她躲得好、躲得巧,那時候的她可怎麼也沒料到小師兄根本就沒找過她。
「芽兒,相信我,對於那件事,我真的不是針對你。」不管芽兒相不相信,他都覺得有必要向芽兒解釋一切。「當年,我雖只長你兩歲,但是我還是覺得十四歲的你很小、很幼稚,什麼事都要黏著我,這讓我覺得……」
「煩。」她幫他接下去。她就知道小時候的她讓他很討厭。
「對,我是覺得你煩,但這種情緒與你無關,這純粹是我耐心不足的緣故。我一直以為能拋開你這個小麻煩將會是我這一輩子最快樂的事,但是,我錯了……」
芽兒的心微微一顫。她竟然靜靜的在期待小師兄的下文。
「還記得有一次我刻意忽略你,與你走散的事嗎?」
「那個時候,你沒趕上我的腳步,與我走散,等我尋到你時,竟是看到你攀上橋樑,跳下河的一幕。」現今想起芽兒差點在他的疏忽下滅了頂,鐵孟秋仍會感到心悸。「那個時候我才曉得不管你有多愛哭,有多愛黏人,你將會是我這一輩子最割捨不下的牽念。」
他對她的在乎,沒激起芽兒心中多大的漣漪,因為芽兒知道不管小師兄對她有多包容、有多體諒,他的緣由只有一樣,那就是責任。
鐵孟秋突然停下腳步,定定的看著芽兒。「芽兒,你曉不曉得一直在你身後呵護著你的人,不是只有一個允天諾。」
他的話觸動了芽兒佯裝的不在乎。
她猛然昂首,對上小師兄的眼眸。
他那樣盈滿柔情的目光所代表的含意是什麼?她瞅著眼,無言的問他。
「芽兒,小師兄要你記得,不管你日後的身份是何人的妻子、是何人的娘親,你會是我鐵孟秋永遠的小師妹。」
滿懷期待的心跌到了谷底最深處。
是她太傻了,都到這個時候了,竟然還在期待小師兄的愛……她真是太傻了。
芽兒倉皇的將頭別開,不讓自己的眼眸洩漏她太多的情緒。「咱們快趕路吧,站在這麼高的地方,讓我好害怕。」
她再也聽不下去小師兄任何的話語,她的心逕是迴響著他剛剛的承諾,不管她是任何身份,他鐵孟秋都會是她玉芽兒的小師兄──
只是小師兄,不會是別的身份呀!
為何早已看透的事實,時至今日她仍舊會傷心,會難過?
芽兒讓難過的情緒佔滿了她整個心智,突然,一個失神,她竟讓腳底踩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