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兒真的試著想要在鎮江之行的路途上與小師兄和平相處,畢竟到了鎮江之後,身為人妻、嫁為人婦後的她便沒有愛他的自由。
但這一路走來,她發現她無法不對小師兄生氣。他一路上板著臉,不與她說話不打緊,遇到她的朋友,竟然還擺臉色給人家看!小師兄他實在是太可惡了!她突然轉過身子,對著在後頭跟著的他。現在,她就要跟他說清楚,倘若與她同行,真的會讓他那麼難過,那他可以打道回府,她自己一個人也能到達鎮江。
「你可不可以不要板著臉?」芽兒神情微慍,瞅著一雙憤怒的眼瞪向鐵孟秋。
鐵孟秋想拿柄銅鏡給芽兒照照,讓他知道她的臉色也沒比他好看到哪裡去。
這一路走來,每個與她攀談的舊識都能得到她的好顏悅色,為什麼獨獨對他,芽兒始終寒著臉。
「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她受不了他一路沈默不語的模樣。「如果送我到鎮江真讓你為難,那麼你可以走,我不會怪你!但,你若打定主意要完成我爹交予你的責任,那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再板著臉,省得咱們彼此看了都難過。」
「我知道你我之間有很多的疙瘩,你對我也不是很滿意,但是,你沒有必要牽連到我朋友身上。」他對她朋友的沒好臉色,讓她覺得好難堪。
他可以對她冷言相譏,可以板著臉對她,但是,請不要在她朋友的面前。她對他的責難,他無言地承受下來;只是,他心中有句話不吐不快。
「在你與別的男人攀談說笑時,請你記住你即將成為大師兄的妻子。」
「那又怎樣?」她口氣很沖。這個時候她最不想總的就是她與大師兄的婚事。
「那你就不該再跟別的男人談談笑笑。」他抑止不了心中積壓已久的怒氣,衝著芽兒吼。
打從他們下山來,不過是半天的功夫,芽兒就不斷的遇到熟人,而且這其中不乏一些有錢有勢的公子哥兒。他們言語間透露著對芽兒的傾慕,芽兒她看不出來嗎?
「打從咱們下山到現在,你自己數數看,你同幾個男人說過話?」他語氣中有著濃烈的醋味。
「他們是我的朋友。」她將他的酸不溜丟視為有意找碴。
「什麼樣的朋友?是那些可以買胭脂水粉、帶你游大街的朋友?或是該說是你的裙下拜臣?」被醋浸得失去理智的他,已顧不得這話太傷人。
他話中的諷刺、冷嘲如此明顯;他真當她是那麼的不自愛,真當她是人盡可夫的花妓是嗎?
「啪」的一聲,她顫著手,打了他一巴掌。「鐵孟秋,請你把嘴巴放乾淨一點!」
「要人嘴巴放乾淨一點,倒不如約束自身的行為檢點些;今兒個倘若你的行為檢點,那麼任誰的惡言相向都不會是針對你。」
一直以來,芽兒以為小師兄只是愛鬧著她玩,老愛欺負她罷了,沒想到在他心中,她會是個行為不檢點的姑娘!
「我的行為是怎麼不檢點來著?」她咬緊牙根,心揪得緊緊的問出口。她要弄清楚她玉芽兒在他鐵孟秋的心中,是怎樣的不檢點法?
「你即將身為人妻,卻又跟別的男人打情罵俏,這不是行為不檢點是什麼?」
「我何時與男人打情罵俏來著?」
「李家莊的長公子、紡織齋的莫公子、名劍山莊的少主。」這些都是他們下山來,芽兒一路上的熟識。
芽兒嘴角悲哀的淡出一抹笑來。
「原來我還算是有點身價,與我打情罵俏之人,都是在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真不曉得是你鐵大公子看得起我,還是我玉芽兒真有那個本領,可以勾搭上名門之後。還好我還沒有熟識真叫張三、李四的誰,不然我玉芽兒有一天真會落得人盡可夫之名,被人傳說連那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我都能浪。」
「芽兒。」他阻止她。
她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污辱自己!
「你住嘴!」芽兒憤張著怒氣,衝著小師兄吼。「不是嗎?在你心中,我不就是那麼的賤、那麼的隨便嗎?」
「你既然有膽在心中那麼想,那麼我說出你心中的話,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反正我只是你的一個小師妹,你的一個責任,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是。」她頓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難過的開口:「除了我的安危,你根本什麼都不在乎的,不是嗎?」包括她的自尊,包括她對他的心,他都可以踐踏得很徹底。
芽兒難過的對他搖搖頭,身子一步步的往後退。她原以為鎮江之行,可以跟小師兄好好的相處,小師兄可以帶給她一些美好的記憶,供她日後回味;但──在發生了今兒個的事之後,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評價後,她怎能若無其事的再待在他身邊?
「從今以後,我的事不用你管。」說完,芽兒轉身,往前頭的小路奔去。
鎮江之行,她一個人能走完,不用他鐵孟秋專程護送。她再也不要見到這個總是傷她最深的人。
「芽兒!」他直覺的去追她,越過她的身子,攔住芽兒的去路;他攫住她的手腕,不讓芽兒任性而為。「你要去哪兒?」
「找大師兄,當他的妻子。」從此以後,忘記她心中曾有過他的身影在。
他忽略了她眼神的絕決,心裡掛念著的依舊是她的安危。「前頭的小路不好走。」他們還是走大路比較安全。
芽兒用另一隻手隔開小師兄的禁錮。「不,我決定走小路。」她要快一些到達鎮江,她受不了再跟小師兄這麼相處下去。
她知道再這麼下去,小師兄會把她的心撕成一片片、一片片的,再也沒辦法完整她挺直了腰桿,堅強的眼睜看著小師兄。「我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是你的責任,你將我的安全看成你不可輕卸的職責,但就到今兒個為止,別再讓我成為你肩頭上的重擔。」
「芽兒!」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不讓他有機會說話。「我知道丟下我,你回去後便無法向我爹交差,但……總有理由可說的,是不是?」
「你可以說……是芽兒任性,堅持不與你同行;你也可以說……你受夠了我的無理取鬧,不想……」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要你走。」不願自己的存在讓他難受。
柔腸千回百轉,她不願自己相隨,時至今日仍會刺痛他。
鐵孟秋堅強的收起眼底的落寞,不讓自己的脆弱赤裸裸的攤在芽兒的面前。
他直直的站在芽兒的面前,讓她正視他的堅決。「如果你執意要走小路,那麼,咱們就走小路。」雖然小路不好走些,但──芽兒想見大師兄的心是那麼的急切,那他也只有陪她走下去;他,絕對不會放她一個人獨行的。
這不是她口中的責任問題,而是──他對芽兒的安危無法看得淡!在芽兒還沒到達鎮江之前,還沒成為大師兄的媳婦時,芽兒終究是他心中最割捨不下的牽念。
芽兒明白自己是左右不了小師兄的決定。隨他吧,反正她是下定了決心,這一路上,她絕不跟小師兄再有牽扯。她不要再給他傷她的機會!
前往鎮江的路並不好走,尤其他們走的又是人跡極少的崎嶇小路。
但不管前頭的路再怎麼難行,一路上,芽兒硬是走了過來,縱使是扭傷了腳,連大氣都不哼上一聲。
他知道芽兒是在逞強,她不願在他面前低頭服輸。她不願接受他的幫助。她的不願,他都瞧在眼底,所以,他只能走在她後頭,小心翼翼的跟著她。見她摔疼了,只能暗暗慶幸還好跌得不嚴重,沒受多大的傷害。
然而,這種滋味並不好受。因為不管芽兒跌得嚴不嚴重,她終究是傷到了,要是他強悍一點,固執一點,堅決一點,那麼他可以霸道的支使她,強悍的要她接受他的扶持;問題是,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在她受傷之後,一邊將胸口壓得悶悶的,一邊無奈地看著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艱難的向前行。
芽兒覺得她的腳好痛。剛剛不小心扭傷了腳,為了不讓小師兄趁機數落她的沒用,所以她硬是撐著腳痛,又熬過了這一段路,但腳受傷是不爭的事實,現在她覺得腳痛得快讓她掉下眼淚。
「小心!」眼見芽兒的身子搖搖晃晃的,險些又站不住的腳地摔下時,鐵孟秋很直覺的伸手去扶芽兒。
「別又扭傷了腳。」
「你別理我。」她使性子的想格開他的扶持。
「休息一會兒,待會兒再趕路也不遲的,是不是?」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愈是理她,她就愈覺得自己沒用!一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她的淚水就會很不爭氣的流下來。
她不要他對她好。「你走開,別管我。」他愈對她好,她就愈放不下愛他的心,而這樣的糾纏不清,讓她好難受。
「芽兒,別使性子了,你的腳傷禁不起你這麼折騰的」他蹲下身子,想要看她的傷勢。
「別碰我。」她踉蹌地退後,身子依在石壁上。
「我只是要看你的傷。」
「不需要。」她說過了,她的事她會處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他關心。「不管這傷再怎麼痛,都是我在承受,根本不干你的事。」
是,是不干他的事,問題是──凡是干係到她芽兒的事,他便無法看得開、看得淡。
要知道,此時扭傷腳的人雖是她,但痛在心底的卻是他。她要他別管她、別理他……他是想呵護她,但心無法放得開,他又能拿它怎麼辦?
只好再繼續守著她,接受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了,不是嗎?
「就這一次──」他突然幽幽的開口。「就聽我這一回,別讓自己太累,休息一下好嗎?」
他語調裡的疼惜讓她的淚水盈了滿眶。
為什麼他明明不愛她,可卻又這麼關心她?他知不知道他的呵護是她最想避開的依戀。
芽兒猛然回過頭,面向石壁,讓淚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落下。「幫我一個忙,去找水給我喝,好嗎?」
她不渴,她只想藉機支開小師兄,不讓他看見她哭的模樣。
鐵孟秋聽到芽兒話中的顫抖,他知道芽兒哭了!不過──他想是傷口疼得厲害,她好勝得不願意讓他知曉她疼得受不了的事實,所以才刻意支開她的呢。
無所謂了,只要芽兒答應休息,那麼縱使是她的刻意支離,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無聲的離開她,前去尋找水源。
芽兒在小師兄離開時,緩緩的轉過身,望著他的背影,淚水像是潰堤似地氾濫開了她心裡無聲的吶喊著:別待她這麼好啊,她承受不了的。
「如果傷勢疼得難受,那麼咱們就多歇息一會,用不著這麼地趕路。」鐵孟秋將水遞給芽兒時,忍不住的又勸她。
芽兒將他遞給她的水接了過去,喝了一口,真不知道是這山泉水甜,還是她心理作用,她竟覺得這水與她平日喝的不太一樣,格外的甘美。
芽兒雙手捧著裝水的飄袋,雙眼移往天邊。太陽漸漸西沈,這樣的時光能再多停留一會兒嗎?只怕是奢望了。
「不了!還是趕路吧!為我的傷,也耽擱得夠久了,這時再不走,只怕天黑了,咱們還找不到落腳處。」
鐵孟秋就知道會被打回票。芽兒終究是不肯聽他的話。
她瞧見了他眼底的自嘲,心被刺痛了一下。「我不是針對你,不是故意在跟你唱反調;我知道因為我的任性,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只是──不想再因為我的緣故,讓咱們今天晚上夜宿荒郊野外。」
「我不在乎。」為了芽兒,他可以露宿荒野。
「可我在乎。」她再也不要因為她,而讓小師兄再增添任何麻煩。「我的傷沒什麼大礙,我可以繼續趕路。」
她撐起身子,想站起來。
他拋下先前不再難為她的信誓旦旦,連忙起了過來,制止了她。
「如果你真有心不讓我添麻煩,那麼讓我看一下你的傷勢,能走不能走,等看了你的傷之後,咱們再決定。」
芽兒想搖頭說:不用麻煩了……但當她的不願對上小師兄眼中的堅決時,她相信如果不讓小師兄看她的傷,那麼他們只能相看兩瞪眼的相互堅持彼此的立場,對結果沒什麼幫助的。
「好吧。」她軟化了態度,答應讓小師兄看她的傷。
芽兒順著石壁,緩緩的又坐下。
鐵孟秋除去了芽兒的鞋襪,瞧見了在她雪白的腳踝處腫了個雞蛋般大小的傷,他的心禁不住的為她叫疼。
她怎麼能……怎麼能在這樣的傷痛下,還趕了這麼長的一段路。
芽兒只知道自己的腳痛,可也沒想到她的腳會撞得這麼厲害。
她下意識的想縮回腳,不讓小師兄瞧見她的腳變成這個模樣。
然而,她的腳還來不及收回,鐵孟秋便一手罩上她的玉足。「忍著點,我幫你推拿推拿。」
連出聲反對都來不及,小師兄的大手便開始揉推她的傷處。
腳上傳來的痛,讓她不由得想呻吟出聲,但她不願再讓小師兄擔心;所以她緊閉眼睛,咬著下嘴唇,無言地承受了一切的痛。
她獨自忍受一切的模樣,讓他的心揪得發疼。
為什麼芽兒總與他生分地像個外人,不能讓他分擔她的喜怒哀樂?
沒空再探究芽兒對她的疏離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讓芽兒的傷不再惡化下去。
鐵孟秋知道倘若他與芽兒商議,要她今天別趕路了,芽兒鐵定是不肯的,那倒不如──直接由他作主。
鐵孟秋不經芽兒的同意,大手一張,便將芽兒抱起,背在身後。
芽兒條然睜眼,驚呼一聲:「你在幹麼?」
「前頭有條河,我帶你去,你的傷需要冷敷。」
「那……那你也不需要背我的是吧,我……我可以走的。」讓小師兄背在後頭,會讓她的心亂了分寸。
打從長大後,她便沒與小師兄這麼親近過。
「你的腳傷得不輕,倘若你想早一點到達鎮江,早一點見到大師兄,那麼就聽我的,別再與我爭議。」他的口吻中有著顯而易見的怒氣。
他是在氣自己為什麼沒能在芽兒受傷時,就強悍的不許她再虐待自己,為什麼要等到她承受了那麼痛的滋味後,他才發覺她的傷已是這麼的嚴重。
芽兒嗅到小師兄的怒意。
莫非小師兄是在氣她又給他惹麻煩了?
「小師兄,我……可以走的。」她用手隔開她與他之間的距離,想試著下來。
「芽兒,這個時候不要再跟我爭了好嗎?你不想當一輩子的瘸子是吧。」他將她的身子緊緊的撐著,不讓她掙扎開他。
芽兒不再做無謂的掙扎。
小師兄說得是,她再這麼堅持下去,只會延誤她的傷,而延誤了她的傷不打緊,又給小師兄添麻煩了,這才是惹人厭。
「對不起。」她並不是存心要讓自己受傷,讓他徒增困擾的。
她的客氣、她的生疏都讓他不好過。
他寧可芽兒像小時候那樣,總跟在他後頭,直嚷嚷著:「爹爹要你陪我玩,你不可以丟下我。」
他喜歡芽兒黏他黏得很理所當然的模樣。
但都過去了,他與她之間的酸甜苦辣,只會存在他的記憶裡,芽兒根本就不會記得的。
「小師兄?」
「嗯?」他陷在回憶裡,走不出那樣心酸的滋味。
「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你總是這麼背我?」
「記得。」他這樣背著她背了將近一年,教他如何不記得!?
「那你記不記得有一回,我與你玩捉迷藏,我等你等到天黑,你才來。」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記憶了,鐵孟秋還記得那時候他才剛上山跟師父學藝,他什麼都還沒學到,使得常小芽兒,那時候,他只覺得芽兒好小,好討厭,所以──後來──後來他怎麼了?
「我為什麼到了天黑才找著你?莫非,你躲遠了!?」這一段記憶,他竟不復記憶。
「不!我沒躲遠,我就待在小兔洞裡等你。」回想起那一段往事,芽而覺得很傻。「我一直以為我只要乖乖的躲在小兔洞裡,你一定會很快的找到我,但是……我整整躲了三個時辰,等到天黑,還不見你尋來。」
他曾經犯的錯由芽兒口中緩緩道來,只讓鐵孟秋更難受。
他記起了那一段往事,他記得做當初是為了拋棄芽兒,所以才提出要玩躲貓貓……沒想到她這麼天真,真以為他是要跟她玩,所以興高采烈的跑去躲起來……
他早想到芽兒除了小兔洞便沒處可去了,只是,他那時候對芽兒跟前跟後的追隨在他身邊很厭煩,所以,他根本就沒去找她;直到天黑了,他肚子餓了,才想起芽兒──原來,當初他曾經那麼惡劣的傷過芽兒。
「小師兄,芽兒想問你一件事。」是她擱在心裡頭兩年的事。
「什麼事?」
「當年,你是真的找不到我嗎?」
鐵孟秋完全愣住了。難道──這問題橫陳在芽兒心中多年,難道當年她人雖小,但卻敏感的察覺到他的厭煩!?
不需要再開口回答她的問題,芽兒就可以從小師兄僵直的身軀中知道事情的真相。
當年,他根本就沒找過她。
突然之間,芽兒覺得好悲哀,好想笑。
原來小師兄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就覺得她煩。「難怪你總是要叫我小噩夢。」原來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場噩夢,永遠拋卻不掉的噩夢;芽兒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痛,鼻子有點酸,心……好難受。
芽兒佯裝堅強,當剛剛的那一番話不曾發生過,而將頭埋進小師兄的肩頭上。
「我好累,好想睡,肩膀借我一下。」
再靠一回,就再靠這麼一回,從明天開始,她會真的忘掉小師兄,開始學著當大師兄的好妻子。真的,她會忘掉小師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