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桃溪不作從容住.
秋藕絕來無續處.
當時相侯赤欄橋,
今日獨尋黃葉路。
──玉樓春 周邦彥
齊老夫人怕兒子先下手為強,將阿九偷偷的帶走,所以,次日一大早就帶著阿九跟其家人一同回京。
齊橫石早上醒過來,想找阿九談個明白,卻只找到幾名僕傭以及阿九托人帶給他的口信。
阿九說她們全家人都上京城去了,她要他聽到口信後馬上動身去找她。
齊橫石邊詛咒他娘的老奸巨猾,邊日夜兼程地趕路,希望能在他娘親對他採取落井下石的動作前,先找到阿九。
齊老夫人一行人走得很慢,為了避開兒子,她還刻意走遠路。
當齊橫石趕回京城時,齊老夫人一行人還在路上賞景呢!
齊橫石足足等了三天,才等到他們回家。
「石頭,你真的來了?!」阿九見到齊橫石彷如溺水的人見到浮木一般,急忙撲進齊橫石的懷裡要他抱。
「你這幾天上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咱們家裡面來了一個奇怪的婦人──」阿九急匆匆的叫嚷著。
「奇怪的婦人?」阿九她說的──可是他娘?
「嗯~~對呀!就是一個奇怪的婦人呀!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她沒事就拉著我東問西問,間咱們怎麼認識的,又問我跟你的關係,而且……她看起來好像有權有勢。」阿九有點擔心的說。
「怎麼說?」齊橫石問。
阿九就像是怕人聽見似的,挨著齊橫石的身側小小聲的說:「咱們知府大人好像也很敬畏那位老夫人呢!」
「是嗎?」
「──而且,那位老夫人還允諾我,說我如果陪她來京城,那她就有辦法救咱們家。所以,我就跟她來了呀!但是,石頭,我真的很怕。」她這幾天形單影隻,沒有石頭在她身邊,她始終無法安心。
很怕!「怕什麼?」
「怕那位老夫人信口開河,隨便唬弄我呀!」那她不是浪費了救她家人的寶貴時間!
「不會啦!你想太多了。」
「可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我們與她無親無故的,她做啥那麼好心的幫我們呀?」阿九就怕自己著了有心人的道。
齊橫石只能勸她別多心。「那婦人不是壞人,她是我娘。」
「你娘!」阿九的嘴巴立刻張得像河馬一樣大,連下巴都差點嚇得闔不攏。「你是說……說那個看起來很高貴的老夫人是、是……你娘?!」
「對。」
「可是、可是、可是……你娘不是死了嗎?」她那時還以為他身上的玉是他娘的遺物說。
「我哪時候跟你說我娘死了?」凡是他的事,哪件不都是她自以為是的猜的?
「就你拿玉給我的那一天嘛!你說那是你娘給你的遺物……」她還想跟他說清楚、講明白。
「我只說那玉石是我娘給我的,又沒說那是我娘的遺物。」齊橫石無奈地歎道。
他真不明白阿九那顆小腦袋瓜裡究竟裝著什麼亂七八糟的思想?怎麼每次他才起了個頭,她便可以舉出幾十個天馬行空的後續發展,而且,還是荒腔走調版。
「可是──你很窮耶!而那婦人看起來就像是大戶人家的主母。」阿九又小小聲的說,舉例證明她的想法。
「我是很窮,可我家裡卻小有家產。」齊橫石說得很含蓄,其實,他家哪是小有家產呀?他家的財庫甚至比他那個皇上侄兒的國庫還來得有錢。
不過,那些全是得自祖蔭,他才會有如此龐大的家財,所以仔細推敲,他說自己窮,也不能算是說謊。
阿九仔細咀嚼齊橫石的話,這才明白原來石頭並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而且,石頭的家裡一點也不窮,他甚至、甚至有個極有權力而且還能救她家一大家子性命的娘親。
阿九看看這大宅院,突然領悟到這宅子極有可能是石頭的家。
是嗎?
這大宅子真是石頭的家嗎?
阿九的眼眸驚疑不定的閃著。
齊橫石看出她的不安。「阿九,你究竟在擔心什麼?」他關心的問。
阿九昂起小臉看著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只覺得內心深處似乎正惶惶難安,她知道石頭的人沒變,但是,眼前這個人卻──好陌生喔!
他沒有她熟悉的大鬍子、沒有她熟悉的老態,他甚至不是她所想像中的模樣,她一直以為他是又老又醜、既沒錢又沒勢,可──當一切只是她的想像,石頭不僅不老又不醜,他還好看得讓人難以正視他的丰采時,以前那個她所認識的石頭彷彿完全不存在於這世上似的。
那麼──她嫁的人究竟是誰?
阿九掙開齊橫石的手想要逃隍開,但齊橫石卻不許她走。
「你究竟在害怕什麼?」齊橫石焦急的問,他就怕她胡亂的想些有的沒的。
阿九無言以對,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齊橫石生氣了。「以前,你對我說過你嫁的是我齊橫石這個人,不是我的家世、我的背景,你說你不在乎我有沒有錢,你都願意嫁我──」
「我說那些話時,是因為我以為你沒錢。」她趕快說分明。
「我沒錢,所以你願意陪我吃苦;而我有錢了,你卻要逃開?阿九,難道你只願意與我共患難,卻不願意與我共享樂是嗎?」他逼問阿九表白她的心。
「我不是。」阿九急忙搖頭反駁。
「不是最好,因為,不管外在的條件如何變化,我都是你所認識的石頭,從來都不曾改變過,知道嗎?」齊橫石強迫阿九正視他的眼,強迫她接受他沒有變的事實。
阿九被迫地點了頭。
其實,她一點都不確定石頭之於她,是不是真的如他剛剛所講的那樣,不管外在條件如何改變,他都還是她所熟悉的石頭。
至少──至少她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甚至是重新認識這個了不得的石頭。
阿九是需要重新審視石頭之於她的關係,但管家人卻不然。
事實上,在管家人的心目中,有權有勢又有財的齊橫石當然比那個窮光蛋齊橫石要好太多了。
瞧瞧!這齊家的宅院多大呀?十進的內宅,而且宅內還有廟堂,這裡根本就不像是個家,反倒像是一座城了。
這樣的財勢,難怪齊老夫人能壓得下殺頭死罪。
管老爺根本就是打從心裡慶幸阿九竟能攀上這樣的好人家。
老實說,在他的四個女兒中,當初就屬阿九最不稱他的心。因為,阿九長得不如她的三個姊姊漂亮、有氣質,但是,她就是有那個富貴命。
瞧瞧,這會兒阿九不就誤打誤撞,當上少奶奶了嗎?
只要一說起這樁得意事,管老爺便會笑得闔不攏嘴。
「爹──」
管老爺想得正開心時,被赦免死罪且得以出宮的管芙芸找上門來。
管老爺的心情正好,臉上堆著滿滿的笑,拉著女兒問:「好女兒呀!你怎麼愁著一張臉?快告訴爹,是誰欺負你了?爹讓你妹婿去找他算帳。」
「沒人欺負我,只是女兒覺得不甘心。」管芙芸指出她心底的不滿。
「不甘心什麼?」
「不甘心爹爹替阿九許了一樁了不起的婚事,而我──我是爹您最鍾愛的女兒耶!可爹卻將女兒送進宮裡,白白葬送了女兒七年的青春歲月。」管芙芸大聲的抗議。
「女兒呀!你可別胡說,你九妹的那樁婚事可是她自個兒去找的,你爹爹我可是一點忙都沒幫上。」他還在當初舉雙手雙腳反對呢!
「不管啦!反正女兒、女兒……就是想嫁給九妹婿。」管芙芸跺著腳,撒著嬌,要她爹答應這門親事。
打從她見到齊橫石時,她便彷彿見到她心儀的皇上爺一般,從那一刻起,她便打定主意要當齊橫石的妻子。
「嫁、嫁給石頭?!」管老爺驚訝到連說話都結巴了。「可──可是,石頭他是你妹婿耶!」她有沒有搞錯?
「我跟妹妹可以傚法娥皇、女瑛的榜樣,二女共事一夫。況且──爹,你覺得齊家是個什麼樣的人家?」
「不知道。」管老爺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他那個女婿神秘兮兮的,什麼口風也不肯透露。
「不過,從這宅子的富麗堂皇來看,爹敢推斷齊家絕不簡單。」想想看,這世上有哪戶平凡人家可以從皇上爺的手中救下一名宮女的性命?
以此推論,管老爺暗忖:齊家若不是皇親國戚,也絕對是封侯拜相的大官。
管芙芸同意她爹的看法。
「女兒推敲的結論同爹爹一模一樣。爹爹你再想想,舉凡大戶人家,有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如夫人無數?」
「嗯~~大戶人家的確是這樣沒錯。」管老爺忙著點頭稱是。
「所以,妹婿怎麼會甘心只娶九妹一個呢?日後,妹婿鐵定會再納小妾的。」管芙芸大膽假設。
管老爺也覺得女兒說得有理。
「那你的意思是?」
「女兒的意思是趁現在九妹還得寵,爹就把我也送進齊家當妹婿的媳婦。如此一來,日後妹婿若是再討妾,我們姊妹倆也不至於落得人單勢弱的地步,以至於讓別房的妻妾給欺負了。
「而我跟九妹一旦在齊家有了勢力,爹,您說,齊家還能不風光嗎?」管芙芸深知她爹的性子,而所謂打蛇打七寸,她掐住的正是她爹七寸之處。
管老爺真的讓管芙芸給說服了,只是──「你妹婿未必會答應呀!」
「他怎麼可能不會答應?」管芙芸才不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畢竟,論長相,她遠比阿九來得美;論氣質,阿九從小就野慣了,全沒什麼大家閨秀的風範。比來比去,她什麼都比阿九強。
她那妹婿以前可能是沒得比較,所以才覺得阿九好;可今兒個情況不同了,她可是個曾被選入宮的秀女呢!她的條件當然比阿九來得強。
事實上,她就不相信妹婿會寧可選阿九,而不選她。
「爹,你別替我操心這個了。你還是趕緊替我去跟九妹說這門親事啦!」管芙芸推著她爹走。
管老爺被人趕鴨子上架,只得硬著頭皮去找阿九談這門親事。
阿九聽到爹爹的來意之後,整個人全傻了,不知如何反應。
「阿九,你怎麼說?」
「我──」阿九一張小嘴開了又闔、闔了又開。
這親事許的是她家相公,新娘子還是她的親姊姊,這事,阿九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呢?
「阿九,其實你六姊也是為你著想,你想想看,你三姊夫的財富都不及你家的石頭一半多,但他四處拈花惹草、招風引蝶的模樣,你可是親眼見到的。
「你可別說爹爹在說渾話嚇唬你,實在是這年頭有點錢的男人哪個不風流、花心?你一個女人家怎麼能滿足你家相公的胃口?
「而你六姊的模樣長得俏,人甜又美麗,古時候的西施都沒你六姊長得好看,我說要是有你六姊幫忙看住石頭,石頭的心才不至於成天往外跑,淨想著外頭那些騷蹄子。」管老爺是舌聚蓮花,說得頭頭是道。
阿九原本就惶恐自己不夠好,不能勝任石頭妻子的職務,現在又讓她爹這麼一說,她就更害怕了。
或許──她爹說的不無道理,或許有六姊在,那麼她那像那仙人般好看的石頭才不至於嫌棄她,不要她吧?
「好吧!我去跟石頭說說看。」
阿九是認命了。
反正,她的確是不如大姊好看,這也是事實。
「你說什麼?有膽就再說一遍!」齊橫石橫眉倒豎,兇惡地瞪著阿九看。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在欣喜於阿九主動來找他之際,她竟一開口便要求他娶她六姊管芙芸。
可惡!她當他是什麼?
「你當我是什麼?種馬、種豬嗎?娶妻如換衣,一天換一個!」他氣憤的大聲表達他心中的不滿。
「人家……人家又沒有叫你一天換一個。」阿九委屈地嘟囔著。
「可你卻要我要你六姊!」
「我六姊很美耶──」
「那關我屁事?」齊橫石終於忍不住說粗話了。
他就知道女人果然是天下第一大麻煩事,果不其然,他娶阿九才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瞧瞧她給他招來什麼麻煩了?
她竟要他再娶一房妻室?而且還是她的親姊姊。「你還真是內舉不避親哪!」齊橫石氣呼呼地直用鼻子噴氣。
他愈想愈氣,最後忍不住便轉身就跑。
阿九從沒看過石頭那麼生氣過,心慌慌地尾隨在石頭身後,深怕他一氣之下,會做出了什麼憾事。
沒想到石頭竟然跑去她六姊的房裡,而且一腳踢開了六姊的房門闖進去。
石頭他、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阿九連忙跟上去,可她前腳才踏進六姊睡的那間客房,迎面便飛來一件不明物體,她隨手一抓,把那不明物體接下來,這才發現那是她六姊的衣裳!
而且──而且石頭他還繼續翻箱倒櫃,把她六姊的衣棠全往門外丟。
阿九是一件件的撿,一邊叨念著石頭,「你在做什麼?為什麼把我六姊的衣裳全丟了呢?」她抱著一堆衣裳站定在齊橫石的面前。
為了捍衛姊姊、保護姊姊,阿九對齊橫石的那份敬畏之心沒了,反倒能以從前的態度質問齊橫石。
「你知不知道你嚇壞我姊姊了?」
「我嚇壞她?哼!你也太高估我了吧?你姊姊一個比一個悍,心機一個比一個沉,哪天我齊橫石被她們給拆吃入腹,我都不曉得呢!我哪敢欺負你姊、嚇壞你姊呀!」齊橫石說話夾槍帶棍的損人。
阿九聽了卻惱極了,她直跺腳,氣惱石頭。「你別瞎說,我姊姊哪兒心機深沉了?你別壞我姊的名譽。」
「她心機不深沉?如果她心機不深沉,會慫恿你來勸我要她?!她心腸不壞,她會打她妹妹的主意,妄想取而代之,坐上齊家主母的位置?!」齊橫石每說一句,便目光冷冽地凌遲管芙芸一眼。
「她若是心腸好,若真是個好姊姊,那她就不會為了貪圖榮華富貴,淨在你耳旁咬耳根子,說一些貶低你的話語來傷你的自尊──阿九,你看看我、看看我──」齊橫石雙手捧著阿九的臉,讓她仔細看著他的眼。
「你仔細看著我,我還是當初那個齊橫石,是那個又窮又沒勢力的齊橫石啊!你還記得你當初是怎麼說的?你說你不在乎我又老又醜、你說你嫁我不是為了錢、你說你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吃苦、你說你只求我永不負你……阿九,你的那些話我全聽進去了,但你自己說過的話,你怎麼反倒不記得了呢?」齊橫石問她。
阿九不知如何回答,她只知道一件事啊!「六姊她……比我漂亮。」
「該死的!去她的漂亮、美麗,我根本就不在乎。」齊橫石火死了,一手搶過阿九抱著的衣裳,全往門外丟,末了,他還動手趕管芙芸離開。「你馬上給我滾!」
「石頭,你別這樣!」阿九急哭了。
她不要石頭變得如此火爆。「你嚇壞我了、你嚇壞我了。」阿九踮著腳尖,雙手攀住齊橫石的頸子直哭。
阿九的眼淚燒熄了齊橫石心底熊熊的怒火,他甚至只願就這麼抱著她過一生。
管芙芸看著緊緊相擁的兩個人,這會兒她才死心,才願意相信阿九跟齊橫石之間根本沒有人能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