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
嬌鬟堆枕釵橫鳳,
溶溶春水楊花夢.
紅燭淚闌干,
翠屏煙浪寒.
──菩薩蠻 馮延已
管老爺、管夫人,甚至是管芙蓉跟魏武德等人,在見到阿九的夫婿時也傻眼了。
這、這……是阿九家的相公、良人嗎?
他、他……不是個老實、木訥的熊?不是七老八十嗎?既然如此,那麼眼前這個身著漿洗得乾乾淨淨、半舊長袍,挺著昂藏身量的男子是誰呢?
「阿九,這位是?」管芙蓉首先回過神,連忙拉著九妹的手,要她介紹她身邊這個風姿颯爽的男子。
「他呀?他是石頭啊!」阿九大方的介紹石頭給三姊認識。
從她三姊驚訝的表情中,阿九也知道她家阿姊在想什麼。
三姊是打從心裡瞧不起石頭,認為石頭是個上不了檯面的人物,沒想到如今一照面,石頭竟沒三姊想像中的不堪,三姊當然會驚訝羅!
「石頭!」九妹家那顆石頭?!管芙蓉臉上有的只是藏不住的驚訝。「他──他當真是你家相公?」
「如假包換。」阿九挽著齊橫石的手臂,狀似親匿的走向眾人。
而管芙蓉看著九妹挽著一個貌似仙人的郎君,胸口那團妒火竟燒得更旺。她是設計讓阿九回來接受難堪的,沒想到這會兒她倒覺得自己才是所遇非人的人。
像是要挽回自已一點顏面似的,管芙蓉板著臉回到魏武德身邊,將祝壽禮獻給她爹。
「爹,這是咱家老爺的一點心意,請爹爹笑納。」管芙蓉將手中的油包遞上前,裡頭裝的是安徽的松蘿茶,還有太湖的碧螺春。那全是她爹爹的最愛。
管老爺一看,果然笑得闔不攏嘴。
「好好好!你們夫妻倆先入座、先入座。」管老爺勢利眼地衝著三女兒、三女婿直笑,至於阿九跟石頭──嗤!他才懶得理他們呢!
沒錯,這個叫什麼石頭的是比上回來時看來體面多了,但上回來時,他手裡還提著兩隻野味呢!而這回竟是什麼也沒帶,兩手空空就來!
嘖!窮人就是窮人,真是難登大雅之堂。
管老爺藏不住心裡對齊橫石的嫌棄,眉宇之間淨是不屑,他落落大方的招呼眾人坐下,卻獨獨忽略了阿九跟齊橫石。
魏武德說到底還是心疼阿九的,連忙讓出自個兒的位置,招呼阿九到他的身邊。「九妹,來,這邊坐。」魏武德拍拍自己的位子。
阿九根本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轉過頭對她爹說:「爹,石頭也有祝壽禮要送給爹。」
管老爺則是置若罔聞,一味地差人把飯菜送上來。
一時之間,飯桌上的氣氛實在是有點尷尬。
管芙蓉眼看阿九就要氣爆了,這才出來打圓場。「爹,九妹他們還等著!」
「等著?等什麼呀?難道這年頭連吃飯都還要人家勸,才曉得入座嗎?」管老爺冷言哼道。
管芙蓉的嘴角噙著一絲得意的笑。
魏武德也覺得岳父大人一開口。多多少少替他掙回些威風。畢竟,打從他一進管府,這府裡上上下下,所有的目光全投注在這個叫什麼石頭的九姑爺身上,害他的顏面大失,心裡不是挺舒服的,直到他岳父大人根本就不甩阿九的夫婿。他的心裡才稍稍平衡了一些。
至少岳父大人的態度讓九妹知道,這年頭光有光鮮的表相還是不夠稱頭,他希望讓九妹能明白一件不變的事實,人呀!還是要有點錢,才能讓人看得起。
「九妹──」魏武德打算在阿九最孤立無援時適時的伸出援手,看阿九會不會感激他,進而愛上他?
問題是,阿九根本就不理他。
阿九拉著齊橫石的手,就要離開。「既然這過個地方沒人歡迎我們,那我們夫妻倆也不必在這裡自討沒趣。」阿九轉身就要走。
魏武德連忙踢著妻子的腳,要她開口留人。
管芙蓉被踢疼了腳卻不敢喊痛,只得匆匆忙忙的開口想留下阿九跟齊橫石。
「我的好妹子,你都身為人妻了,怎麼脾氣還是這麼沖?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的,爹他……他又沒有說不歡迎你們夫妻倆。爹,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呀?」管芙蓉別過頭,衝著她爹使眼色,要她爹按照計畫留下阿九。
不然的話,等她一回去,鐵定會讓魏武德那個人面獸心的禽獸給折騰得不成人樣。
管芙蓉不停的對她爹眨眼睛。
管老爺這才擱下筷子,開口留人。「既然來了,就坐下吧!這兒沒有人當你們夫妻倆是外人,更沒有人不歡迎你們,你別這麼多心眼。」
管老爺算是勉強說了兩句好話。
阿九轉頭看了看石頭。
而他還是一樣無所謂的臉。
有時候阿九不禁真的要懷疑,石頭是不是真的沒有七情六慾?要不,怎麼大夥為了他的事爭得面紅耳赤,而他卻還是那副事不關己、己不操心的死模樣?
真是氣死她了!
「留下來吧!」管芙蓉親熱的想去拉石頭的手。
齊橫石眼明手快且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管芙蓉自小就是得天獨厚,惹人喜愛,她活到二十七歲,還沒有半個男人拒絕過她呢!而這個傻不愣登的石頭倒是頭一個。
管芙蓉收起老羞成怒的容顏,硬生生的擠出一抹笑來,轉而去拉阿九的手。「九妹來,就坐三姊對面,咱們姊妹這才好說話。」
管芙蓉拉著阿九坐在她對面,也就是魏武德的斜前方。
魏武德逮著機會,立刻以一雙色眼直瞪著阿九看。
阿九覺得亂噁心的,趕快強迫石頭跟她換位置坐。
大夥全坐下了,阿九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站起來,手裡揣著石頭給她的玉,恭敬地送到她爹跟前。「爹,這是石頭送你的祝壽禮,女兒連同女婿恭祝你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管老爺卻看都不看一眼,隨口道:「放著吧!反正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隨便放,也不會有人偷。」
「爹──」阿九正要抗議。
眼看他們父女倆又要起爭執,管夫人連忙收下阿九手裡的玉。「娘替你爹收著。」管夫人將玉收進掌心,只見這小小的玉一遇到體溫便微微地生熱。
咦?這是什麼?怎麼這麼怪?
管夫人手裡揣著玉,才剛要開口問女兒,門外卻急急傳來家丁緊急的通報。
「老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六小姐她、她、她逃出宮,躲回家裡來了──」報事的家丁一路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口中叨念著管芙芸私自逃出宮的罪刑。
花廳內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只見一位姑娘家已髮髻鬆散地闖了進來。
管芙芸一見親人,未語淚先下,她雙膝一曲,跪著行走,一路喊著,「爹──娘──你們苦命的孩兒回來了──」
苦命?!
管芙芸這會兒私自逃出宮來,誰會苦命還不知道呢!
「孩子呀!你怎麼──你怎麼能做這種傻事呢?」管家雖然不是什麼官宦人家,但是,從當女兒被選上秀女,送進宮的那一日起,他們也稍稍明白宮裡的規矩。
選入宮裡,別說是秀女了,就算是皇妃,甚至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要見娘家的人,除非是皇上恩准,否則的話,哪能說出宮就出宮的?
而管芙芸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末冊封的秀女而已,別說是取得皇上的恩准了,恐怕皇上連他後宮裡有這號人物都還不知道呢!
「芙芸,你說,你是不是逃回來的?」管老爺怒氣沖沖的問女兒。
管芙芸不敢看親爹的怒顏,只是低著頭,點了兩下。
管老爺生平就怕惹事生非,可他一個個女兒卻淨是替他招惹事端。「你做的糊塗事、糊塗事呀──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會害慘咱們家?」
「可女兒不甘心呀!」不甘心自己的花樣年華竟然就葬送在皇宮內苑裡啊!
她明明比家裡其他幾個姊妹們都來得貌美,為什麼她的下場就必須得守著那座深宮,孤獨的過一輩子!
「爹,你救救女兒吧!」管芙芸任性地要求親爹收留她。
而管老爺不但不安慰女兒,反而氣急敗壞地責罵管芙芸。
「你、你……當你爹是什麼人啊?你爹我只是一介平民老百姓。怎麼會有那個權利去管到皇上大老爺的家務事?」
「爹,難道你就不管女兒了嗎?」管芙芸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未出嫁前,她是爹爹手中最珍視的瑰寶,爹逢人就說她模樣長得好,日後管家就靠她光耀門楣了。怎麼──怎麼才短短幾年的光景,親爹就不再寵她了?
「六妹呀!你怎麼能這麼說爹?要知道你犯的可是殺頭的重罪,護著你,我們幾家子人豈不是都要跟著你遭殃了嗎?」管芙蓉怕事地站出來「仗義執言」,很怕自己被親妹子牽連,人頭跟著不保。
「六妹,你還是回去自首吧!別連累大夥了。」
「三姊,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話?」
「要不。我要怎麼說話?」
「你──」管芙芸轉過頭,正要跟她三姊論出個是非正義來時,卻不期然地撞見一張面孔──
管芙芸的臉色倏然轉白,她嚇得驚呼一聲──
「皇上!」
皇上?!
這兒哪來的皇上啊?
大夥聽得不明所以,各個都以為管芙芸是被嚇傻了,所以才會胡言亂語。
「芙芸,我可憐的兒呀!你別這麼折騰自己了,娘知道你害怕,但你也別胡亂認人哪!」管夫人抱著女兒哭。
「不!我沒有亂認人,他、他……真的是皇上──」管芙芸的手指顫抖地指向齊橫石。
反正是死罪一條,管芙芸已經豁出去了。
她跪著行走,不斷地朝齊橫石磕頭、謝罪。「皇上,請您念在奴婢思親惰切的份上,饒恕奴婢私自出宮之罪。」
管芙芸一直磕頭,額前都磕出血印子了。
大夥見到管芙芸這種瘋癲的模樣,都不知如何是好?
而阿九則傻傻的望著自個兒的夫婿啞口無言,不知此刻她該說些什麼?
倒是一向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的齊橫石郭則覺得膽戰心驚,他萬萬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之地,竟會冒出個宮女來!
更要命的是,有這名宮女在這,他的身份遲早會曝光!不行,他得想個法子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只是,他該以什麼藉口作為對阿九的交代呢?
齊橫石還在左思右想之際,眾人早已恢復神志,齊說管芙芸看錯了人,錯把山野莽夫看成是皇上爺。
「我沒看錯,他真的是皇上。」管芙芸堅信自己沒看錯人。「我雖然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女,但是,在宮裡也待了七年之久,我曾遠遠的見過皇上的龍顏數次──」
「那是遠遠的見呀!哪能看得清楚呢?」魏武德馬上開口反駁,打死他,他都不信阿九的夫婿會是九五之尊的皇上爺。
「說得是、說得是呀──六妹,你都是遠遠的見到皇上爺,搞不好你真是認錯人了。」
「我不會認錯的。因為──因為像皇上這等英姿,這世上能有誰呢?」管芙芸目光中帶著迷戀的投向齊橫石。
自從在御花園裡偷偷見到皇上英姿的那一天起,皇上的英挺相貌便一直映在她的腦海裡,每當夜深人靜時,她總會偷偷的拿出來反覆咀嚼,正因為有皇上在,所以,她才能守著那無聊的深宮長達七年之久。
「我絕不會認錯的。」管芙芸的口氣十分堅定。
大夥又全把目光轉回齊橫石身上。
齊橫石這會兒不得不開口澄清這天大地大的誤會。「我真的不是皇上──」他說,但管芙芸還是不信。
齊橫石沒轍了,只好反問管芙芸。「你最後一次見到皇上的面是什麼時候?」
「半年前,皇子週歲時──」
「這就對了,阿九,夫君問你,半年前我身在何處?」齊橫石打斷管芙芸的話,轉身問阿九。
「海塘鎮城北處的山腳下。」阿九沒忘,因為,自從她認識石頭後,便天天往他那兒跑,從沒一天間斷過。
「大姊,你是真的認錯人了。石頭這一年來都跟我在一起,除非是石頭有分身術,否則,他絕對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阿九指證歷歷,只因她是在場人證。
管芙芸的信心此時開始動搖了。
莫非這人真的不是皇上?「可是──可是他真的跟皇上爺好像。」
「或許只是相像罷了。」齊橫石趁管芙芸開始產生不確定之際,臨門補上一腳,想洗清自己的嫌疑。
反正,他又沒說謊,他真的不是當今的聖上,只是跟皇上長得相像而已嘛!
為此,齊橫石是臉不紅、氣不喘地為自己辯駁。
誤會□清了,大夥終於不再把焦點放在齊橫石身上,各自急著找生路。
魏武德當場休了管芙蓉,想與她畫清界線。
管芙蓉的臉色乍青還白,不能承受這種打擊。「老爺,你──」
「別你呀我的叫得這麼親熱,從今以後,你我互不相干。」魏武德抽身便想溜之大吉。
阿九連忙抓住他,氣他的薄倖與沒擔當。「你不能休了我姊姊。」
「不能!為什麼不能?」
「她又沒有做錯事。」
「她這幾年來沒給我生個一男半女的,便犯了七出之罪,我休了她是合情合理的事。」魏武德用力甩開阿九的手。
這會兒魏武德覺得顧性命比較要緊,根本不再妄想娶阿九為妻,要知道管芙芸犯下的罪極可能誅連九族,他若是還想要保住這條賤命,最好是跟管家的人離得愈遠愈好。
至於阿九嘛──
天下的美人兒這麼多,又不差阿九一個,而這會兒他連阿九都不要了,又怎麼會要管芙蓉這個糟慷妻?
「待會兒我便差人將休書送來,你我從此恩斷義絕。」魏武德等不及把話說完,便急急的逃離管家。
管家的人自是逃不了,而阿九──阿九──
阿九看看石頭,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齊橫石握著她的手,也叫她快走。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阿九十分訝異石頭竟然也會像魏武德那個衣冠禽獸一樣,是個懦夫。「那你何不也休了我──」
「阿九,你誤會我了,我是說咱們留在這裡也是於事無補,不如利用各人的人脈想辦法解決這件事要緊。」
齊橫石的話彷彿是一線生機,大夥全將希望放在他身上。
「你有什麼法子?」阿九目光熠亮地望著齊橫石。
齊橫石是有法子,但他哪能在這裡說呀?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要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省得有人找上門來,如果真到那個時候,他就是想逃也來不及了。
「阿九,相信我,我絕對不是個怕事的人,你家人的事我會盡快解決,但──你總得讓我出去找人幫忙是吧?」齊橫石想了一個很蹩腳的答案當藉口。
阿九卻因為全心信賴石頭,所以,願意相信他隨口胡謅的話。
「好!咱們去想辦法。爹、娘──你們別擔心,石頭會有辦法的。」阿九如此相信齊橫石。
但管家的人才不信一個平民百姓能有什麼法子救他們管家一大家子呢!管老爺只當齊橫石說這番話是想逃命,但──
也罷,這年頭本來就是共享樂的人多、共患難的人少,他對九丫頭跟她的夫婿也沒有多好,大難來時,他們要走、要飛,也是人之常情。
「你們走吧!」管老爺揮揮手。
好好的一個壽誕竟弄得家破人亡,管老爺似乎在瞬間蒼老了好幾十歲。
阿九頻頻回頭,幾度還想留下來,是齊橫石一直勸她,告訴她縱使是她留下來地無濟於事,阿九這才離開。
「相信我,我會保你家人沒事的。」齊橫石如是說。
相信他、相信他──
阿九一次又一次的告訴自己,但是,內心的恐懼卻無限地擴大,她不知道石頭是打哪兒來的信心,篤定自己能救她家人一命?但──這會兒,她除了相信石頭外,她也沒什麼法子好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