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竹 第四章
    銀竹落,聲聲浙瀝,打在屋簷上,落在未眠人的心裡。

    涼風拂過,月兒東落,夜已深。

    剛把竹葉哄上床的孤竹逍遙走出竹葉的廂房,沿著竹廊要回房內時,一個翠綠身影也剛巧坐在廊上。

    「你還沒睡啊?」孤竹逍遙走近。

    淚竹稍稍抬眼。「嗯。」

    孤竹逍遙落坐他身旁。「在想什麼?」

    「沒有。」

    「總覺的你身上有許多的秘密。」

    「你多心了。」

    「假使我幫的上忙,儘管說出口,朋友之間,毋須在意。」

    「不必。」他從來就不需要朋友。

    一個都不需要!

    聽見淚竹堅定的拒絕,孤竹逍遙瞥見他突然黯下的神情,腦中不斷閃過對他的大肆猜測。

    瞧淚竹儼然不需要朋友的態度,是他曾受過朋友的背叛?還是他認為自己真的無所不能,因此不需要旁人協助,又或是……另有隱情?

    假若要淚竹把自己當成真正的朋友,或許該該先從解開淚竹的心結著手。

    不過,活那麼久,有些事情還沒看開,真是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還虧他是竹葉嘴裡萬能的主子呢!

    「我相信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有需要他人幫助的地方,有時候承認自己不行,也不是很可恥的事情。」如他,雖是囹珠,卻仍有惋惜之時。

    對他而言,自在一點比較快樂,當囹珠時,他就這心態,現在為人,依然如此。

    「孤竹逍遙,你妄想改變我麼?」淚竹聽出他話中的意思。

    改變淚竹?孤竹逍遙不以為自己有這能力,他決定先慢慢調整淚竹那種對任何主動接近他的事物都排斥的心態。

    「你覺的自己會受到我的改變?」孤竹逍遙機靈地反將淚竹一軍。

    淚竹突然說:「這雨,下的可真好,涼了悶熱的夜。」

    孤竹逍遙愣了愣後,回道:「也是,不過淚竹……」

    當他還想繼續先前的談話內容時,卻注意到淚竹的目光落在外邊的竹林上,彷彿正在享受此刻的靜謐一般。

    於是,孤竹逍遙打住聲音,跟著淚竹靜靜欣賞雨夜,氛圍顯的十分融洽又適宜,好似他們認識彼此很久了。

    這份融洽的親暱感,徹底融入這良辰。

    稍後,淚竹的視線落寸回到孤竹逍遙的臉上。

    「你應該早就知道我不是人了吧?」

    這叫人措手不及的問題,果真令孤竹逍遙心頭一冷。

    淚竹怎會突然問這問題?是看出什麼了?

    或許他有心成為淚竹的朋友,但可不表示淚竹亦有相同心思,畢竟每隻妖魔都對囹珠恨之入骨,巴不的永除後患,上次叫九魘重重一傷,到現在還沒恢復全部元氣的他,可不想死在這裡,因此對這問題,他格外小心應對。

    自己能看出淚竹與竹葉是妖,乃因為他是囹珠,天生對妖魔有感應之故。

    那淚竹亦是自己看出來的麼?不太可能,他對自己隱匿靈氣的功夫很有自信。

    竹葉說出口?不會的,他信任竹葉。

    他該如何說才能取信淚竹?

    說是竹葉告訴自己……,他也並不想害了竹葉,誰知道淚竹會怎麼懲罰竹葉。

    「……我是有察覺到一點點。」末了,孤竹逍遙選擇較為含糊的答案。

    「不怕麼?」

    果然不出他所料!

    明明他有異於常人的行為,此處又顯的神秘詭異,偏偏卻看不見孤竹逍遙有一絲的異狀,因此他便猜測,或許孤竹逍遙早就知道他不是人了。

    「怕什麼?我問心無愧。」

    「喔,那你覺的我是什麼呢?」淚竹存心刁難地問。

    孤竹逍遙目光沉穩,毫不遲疑道:「無論你是什麼,都不會改變我想跟你做朋友的初衷。」他喜歡淚竹,愈來愈想和他做朋友,才不會管他是什麼。

    為此,淚竹感到莫名困惑。

    孤竹逍遙都知道他不是人了,還想跟他交朋友?

    人類自古以來不是最會排擠與自己相異的外族?

    淚竹眉心攏起,想由孤竹逍遙的五官上看出破綻。

    坦白說,如孤竹逍遙這樣個性的人,他以前不曾見過,他的眼十分清澄沒有任何邪念,倘若道出自己是專吃人的竹妖,不知他會不會心生畏懼而打退堂鼓?

    淚竹緩緩啟齒,欲道出自己過去殘忍的一面。因為突然之間,他真想瞧瞧孤竹逍遙驚慌駭怕的表情……故做清高的人,他可不欣賞。

    「孤竹逍遙,我認識的人不多,殺過人的卻數不清,對於身為妖的我,你還能保持平靜之心麼?」寒冰刺骨之聲,輕輕逸出淚竹之口,他的神情顯的一派淡然冷漠。

    對於昔日所做之事,淚竹從不曾後悔,也不會否定,不過他也有原則,立誓不再殺人,便會徹底遵守。

    「淚竹,倘若你想殺我,當我第一次觸怒你時,你就不會轉身離開了。」孤竹逍遙眼神炯炯,沒有洩露任何膽寒之色。

    如今與淚竹對陣,孤竹逍遙不認為自己能佔多少上風,當然不會想以此為靠山,只是與淚竹相處也有一段時日,他決定信任自己的感覺。

    假使淚竹真是那種不懂的思考,沒理由就無辜傷害生靈的妖,那麼,太雲仙應該早早就找上他,哪還由的他在此恣意。

    能讓囹珠看上眼的妖,絕對不會差到哪去。

    淚竹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特意讓口吻更加帶有威脅性。「孤竹逍遙,你實在太高估我了,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殺你,那次不殺你,只是不希望你的血染上我心愛的斑竹而已。」本想嚇唬孤竹逍遙,豈料竟因為他的話而莫名感到愉快。

    孤竹逍遙是信任他麼?

    他被一個人類信任了?

    「那這麼說好了……淚竹,我不知道你為何有這麼多機會依然不殺我,但我認定你是個可以講理的妖,做事必定有其原則。再說,光看你珍惜斑竹的心與對竹葉的態度,就知道你是溫柔有感情的妖。」

    「溫柔有感情?」以前也有人這麼說過他,不過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在他還誤以為自己是人的時候……

    「是啊,在我眼底,看到的正是如此的你。你外表雖無情冷漠,但骨子裡隱約透出來的氣息卻很溫柔,因此我相信你本質應該壞不到哪去,人說『相由心生』,大抵就這意思了。我猜你如今會變成這副模樣,應該是曾發生過什麼事情才改變你原本的性格。」孤竹逍遙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好透徹的分析!

    孤竹逍遙說的這番話,好似地底湧出的一道溫潤泉水,緩緩滲入他心底,叫他刻骨難忘。

    怎能有人將他看的如此明白?

    「即便我是妖,你依然要做我的朋友?」

    「是妖又如何?相交貴在真心,我可是拿出了十足的誠意。」能讓他盡心盡力對待的,恐怕也只有淚竹。

    淚竹對孤竹逍遙想要與自己交友的提議仍舊沒有正面答覆,因為要讓他付出信任,他暫時還做不到,最後僅說了一句謝謝。

    「何故?」他不太明白淚竹的用意。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接受。」不可諱言,他喜歡孤竹逍遙信任他的感覺,好似將他看的很重要。

    「淚竹,有時候,想太多並不一定是好。」

    「我明白。」

    罷了,至少淚竹還聽的進自己的話,這總比最先的情況來的好些。

    剩下的,以後再說了。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充耳瑩,會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善戲謔兮,猗重較兮,不為虐兮。」

    一陣午後雷雨剛剛停下,雨水洗淨了大地萬物,清明的蒼穹透著道道金色光芒,在日光之下,尚未蒸發的雨珠停留在斑竹上,與金色的光芒爭相輝映,讓斑竹呈現出潔淨聖潔的味道。

    翠綠筆直的竹林深處,因風而沙沙作響。規律地搖晃,也搖出清閒幽靜的……

    睡意。

    孤竹逍遙不雅地打了個呵欠,這也不能怪他,用過午飯,加上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真是舒服愜意到了完美的境界,便會令他昏昏欲睡。

    相較於孤竹逍遙趴在廊上的慵懶模樣,竹葉倒是一派正經地坐在他身旁,吃著涼拌筍片。

    「逍遙,你剛剛念的是什麼?好多兮喔。」把一些字去掉,她懂,合在一起,她聽了很不明白。

    「《詩經.衛風》淇奧篇,這是以竹子來讚美武公的詩。若撇開武公不談,大意是說竹子的德行如君子,有莊嚴的態度與威儀,秉直而溫潤。其實竹子本就有隱逸之意,後來又被文人不斷附加道德上的形容,肯虛心、節操高。」

    竹葉聽了點頭說:「嗯,形容的真好。」他們竹子果然最棒。

    孤竹逍遙挑挑眉,頗不贊同。「可你不認為風來它就搖擺不定,很沒節操麼?」他仍舊維持這獨樹一格的論調。

    「這樣說好像、好像也……」竹葉表情有些僵硬,可是逍遙說的的確有理,叫她好生為難,到底要不要贊成呢?

    「竹葉,我們是在閒聊,別老是在意你家主子,懂麼?」

    竹葉點點頭。

    「那你認為我所說的對不對?」

    「嗯,其實還滿有道理的。」

    「那是當然,我的看法本就空古絕今,少有人與我一致。」他可是天上天下絕無僅有的一顆囹珠。

    竹葉再進而一細想。「逍遙,這樣一來不是連你自己也罵進去了。昨日你走路時,就因為風大而走的歪歪斜斜呢,算不算沒節操呢?」

    竹葉不好拐了。孤竹逍遙頓了一下,隨即另辟話題。

    「你家主子無趣冷漠,又不近『人』情。」孤竹逍遙故意調侃地數落一下。

    淚竹除了最初因自己說竹子不好而不悅以外,接下來,就不大有什麼情緒變化,著實無聊的緊,反倒是竹葉壓根就像個人,還稍微有趣些。

    「主子本來就是妖。」前一句形容滿貼切,下一句,她不太懂。

    孤竹逍遙翻轉身體,側身面對竹葉。

    「我的意思是他既然來到這人世間,自然要入境問俗,要懂的融入人間。」

    「逍遙,主子說我們做妖的也要有妖的格調,千萬不可與人類同流合污,要遺世獨立,最好與其它妖類也不要走的太近,免的滋事。」竹葉很認真的闡述主子叫給她的觀念。

    孤竹逍遙翻翻白眼。這個竹葉單純如白紙,淚竹究竟給她灌輸了什麼。

    「竹葉,那根本是你主子自己性喜孤僻、乖張好不好?不要你主子說什麼,你就相信什麼,他那只妖啊……」

    「我這只妖是怎麼了?」低沉嚴肅的嗓音由孤竹逍遙身後響起。

    「主子!」

    竹葉那副鎮定態度顯然早就知道淚竹站在他身後,卻沒通知他,真不是朋友。

    「竹葉,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們是啊。」逍遙是她第一個人類朋友,她很珍惜。

    「那你怎麼沒告訴我你主子來到我身後?」

    「可是主子把手指放在嘴上,意思是要我別說。」

    孤竹逍遙已不知道該稱讚竹葉的單純還是怨恨她的單純了。

    「是我做錯了麼?」竹葉雙眸猛眨,透出微微的水光,委屈地問。

    「你沒做錯。」淚竹睨了孤竹逍遙一眼。

    「真的?」的到主子的稱讚,竹葉杏眸立即轉向表情不甚好看的孤竹逍遙。

    「是真的。」是他錯不該在背後說妖閒話。

    竹葉甜甜地笑。「那就好。主子,你等等,竹葉馬上去泡一壺好茶來。」說完,竹葉端起盤子,跑入屋內。

    孤竹逍遙也趴了回去,繼續懶散。

    「趁我不在,你打什麼主意?」淚竹矗立在孤竹逍遙身邊,俯視他,不悅地丟出問句。

    「豈敢,不過閒聊罷了。」竹林雖美,但待久了,有些悶。

    「厭煩了,大門在那裡,自便。」他豈會看不出孤竹逍遙那副模樣是什麼意思,他從不勉強誰。

    孤竹逍遙趕忙坐起身解釋:「我也不是這意思,只是……你既然住在陸竹鎮,都不會想去逛看看麼?」像他因為有興盛孤竹府的責任在肩上,就不能四處遊玩,體驗山光水色之美。

    「我對人世的一切都沒有興趣。」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孤竹逍遙。

    「莫怪你孤陋寡聞。」他終於明白竹葉喜歡找自己聊天的原因。

    淚竹落坐竹廊上,等候竹葉為他泡的茶。

    「我讓你留下,可不是要你數落我。」對於孤竹逍遙適才的精彩言論,他可以忍耐一遍,不表示還會有下次。

    孤竹逍遙盤坐起身,只手瞠著下巴,目光落在淚竹美好的側臉上,將他的疑問化為聲音。

    「淚竹,說真的,你這麼壓抑自己的感情,不怕內傷麼?」

    「你說什麼?」

    冷冽的眸子即刻射來兩道寒光,好在孤竹逍遙正巧眨了眨眼睛才能減少部分傷害。

    看來繼上次「毀竹清譽」事件後,他又踩到淚竹的痛腳。「別這樣看我,我很容易受到驚嚇的。」

    「孤竹逍遙,小心你的發言。」

    孤竹逍遙特地輕輕喉嚨,「謹慎」開口:

    「我為人的時間不短,可倒學了不少。有時候放寬心胸、想開點,會讓你的眼界更為寬闊,開心的時候,大笑幾聲助興,傷心難過,狠醉一場後,就別再去想。你既然是妖,又活那麼長,不是更該瞭解這些道理麼?」

    「一帆風順的人,你有何資格跟我談論這些?」每次孤竹逍遙一講到有關他的過去,就會讓他莫名煩躁起來,因為孤竹逍遙把他看的太透了。

    聽來淚竹的過去肯定有一段傷心往事。

    「一帆風順的人也有其苦處啊。」孤竹逍遙微微歎氣。

    「哪裡苦?」淚竹信了,也問了。

    「就是太一帆風順了啊。」孤竹逍遙煞有其事地說,在見到淚竹寒氣森森的表情後,他連忙擺起笑臉。「別這樣,說說笑嘛!」

    「我不愛說笑。」這個孤竹逍遙……真是愈來愈放肆。

    「淚竹,你不是人,壽命又很長,就算你背後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辛酸血淚史,難道非要等到幾百年後才肯舍下?記那麼久做什麼?假使對方比你早一步見閻王,你還放在心上的話,豈不太傻了。如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豈不快活逍遙?」孤竹逍遙口氣愈來愈有同情淚竹的意思。

    怎知,孤竹逍遙無心的話語竟再度刺入淚竹的心底。

    淚竹肯定孤竹逍遙不會瞭解他的過去,可他的話竟叫他無法充耳不聞。

    孤竹逍遙的話不是那種存心想揭開他過去傷痛的毒刃,而是溫和徐徐如南風,悄悄撼動他如止水般的心,在沉靜的水面上畫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點一滴慢慢進駐他內心最深處。

    而他並不厭惡這種感覺。

    孤竹逍遙說他自己是人,他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異狀,但孤竹逍遙真的是人麼?他那雙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神實在不像一名年約二十的青年所該擁有。

    「孤竹逍遙,你到底是誰?」淚竹再次問出他的疑問。

    孤竹逍遙微微愣住,遂而挺起身子,神情露出詫異,顯然是對他的問題感到不明白。「淚竹,你怎麼了?假如我不是人,那會是什麼呢?」他不答反問。

    「這要問你了。你不是說我們是第二次見面?」淚竹把問題又丟回給他。

    「主子、主子,茶好了。」竹葉猶如一陣風奔跑到竹廊上,手裡遠程著托盤,托盤上頭有精緻的茶壺與兩隻茶杯。

    面對淚竹如此直接強烈的質問,竹葉的出現適時解救了不善於說謊的孤竹逍遙,看見竹葉手上的茶具,他有了答案。

    「當然見過了,還記的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麼?你還不悅地轉身離開呢。」他雖不擅長說謊,卻很能自圓其說。短短人間二十年,他可真學到不少好功夫。

    「你明知我問的不是那意思。」

    「可聽在我耳裡就這意思,就跟你說了,想太多不見的是好,要是進了連轉身都不易的死路,可就會走不出來。」孤竹逍遙話裡有話。他一盼淚竹能淡忘過去,二來希望可別再針對這問題繼續發問,要不然,他就真的答不出來。

    竹葉聽著兩人的話題,有點搭不上,只能靜靜為他們斟茶。

    「你是人麼?」淚竹仍執意這問題的答案。

    「你問我?」孤竹逍遙指著自己。

    「廢話。」

    「我……孤竹逍遙?」孤竹逍遙巧妙地又問一遍。

    「你答不答?」

    孤竹逍遙執起杯子一口飲盡後道:「我當然是人了。」

    孤竹逍遙是人……這也不算說謊啊!

    竹葉搔搔臉蛋,對於主子與逍遙的所談的內容,仍是一頭露水。

    孤竹逍遙是人啊……

    既然孤竹逍遙是人,那將來他也可能會老去、死去,方想到此,淚竹黯然沉下眼眸,不知怎地,他聽見這回答竟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他……不希望孤竹逍遙死。

    對他而言,孤竹逍遙是個相當特別的人,他不曾遇過,即便自己依然無法將他當成朋友,日後,恐怕也沒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上次孤竹逍遙曾問他他可曾寂寞過?他活了三百多年,或許,他一直都是很寂寞的,要不然他為何會讓竹葉陪伴在身旁。

    但有了竹葉,他也不滿足。

    竹葉以他為天,不曾反抗過他的命令,他要的並不是類似尊敬的感情,而是另一種更深、更深的……什麼呢?

    是什麼呢?

    他的心因為答不出來隱隱作痛著,那種痛就好似想要的東西在以為是伸手可及的咫尺,但實際上是無法觸摸的遙遠,叫人無奈。

    淚竹逕自起身,默默離開竹廊上。

    竹葉目送主子的背影,不解地問:「逍遙,主子是怎麼了?」

    「……可能是在思考什麼偉大道理吧。」他是真心期盼淚竹會用心去思索,而非繼續將自己關在心隅之中。

    湘江水、潺潺不絕,兩岸邊、綠意悠悠。

    蒼穹末、——雲海,斑竹淚、痕跡點點。

    打有印象起,他就在竹林深處內到處奔跑了,白天休息,晚上遊樂。

    直到有個以製作竹器具的師父臨時在夜晚前來砍竹時,他才第一次見到與自己相同的……東西。

    他握住劉師父伸出來的手,跟著他進入村子裡,他發現更多更多和自己相似的「東西」。

    「劉師父,他手好冰。」

    「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可什麼都沒穿呢,自然會冰了。」

    「劉師父,他叫什麼名字?」

    「這……我在斑竹裡發現他的,叫斑竹……不好、不好。啊,有了,斑竹的別稱又稱『淚竹』,就叫你淚竹好了。」

    劉師父的手摸著他的頭,對他微笑。

    那時,他根本聽不懂圍在他身邊的「東西」是什麼、又是在說些什麼,等明白之後,已是半年後的事了。

    在他們眼裡,他是個十歲多的孩子,因此劉師父與村民都待他非常好,不僅叫他寫字,還很照顧他。

    這樣平安快樂的日子一年復一年,數十年過去後,村民對他的視線愈來愈奇怪,那種盯著他看的眼光已經沒了最初的善意,只剩下懷疑、害怕,村民一見到他也會紛紛走避。

    他清楚這跟自己長不大的原因有關。

    他也想長大啊,不過無論吃再多、喝再多,他的身體依然不聽他的意志,對此他也是莫可奈何。

    雖然村民都變了,劉師父卻不曾變過,這點至少令他安心,可劉師父年歲已大,或許再沒多久也會死去,想到此又讓他難過。

    「劉師父,我不要你死。」

    「傻孩子,是人都會死去。」

    「那我為何不會長大?我以後也會死麼?」他不是人麼?為何沒有體溫、又不會長大?誰來告訴他。

    「這或許是上天賜給你的禮物,讓你可以活的更久,淚竹,你要試著這樣想,才不會讓自己更難過。」

    他皺緊眉頭。「我寧願不要這樣的禮物,村民看我的眼神都好奇怪,我非常不喜歡!」

    每當他痛苦或是心煩時,劉師父總會如同第一次見面那樣用手摸著他的頭,只是他這次有些力不從心,試了好些次才把手放在他頭頂上。

    「習慣就好了。」

    「師父,難道你都不覺的我很奇怪麼?」

    他瞧見劉師父努力地審視自己。

    「你跟我一樣是個人,哪裡奇怪了?」

    「可是……」他很想說出自己藏了許久的秘密,可又怕劉師父最後會跟村民一樣討厭他。

    「淚竹,師父陪在你身邊也沒多少日子了,你是個溫柔叉有感情的孩子,師父可一點都不後悔把你帶在身邊,你要堅強,別讓師父失望了。」

    他點點頭響應:「是,師父,我知道了。」

    沒多久後,村裡開始有人死亡,連大夫也查不出原因,村民因為恐慌,便把罪怪在他頭上,趁他有次上山砍柴火時,將他捆綁帶至崖邊。

    「你們做什麼?」

    「淚竹,不能怪我們,是你害苦了我們的村子,現在陸續都有人死亡,我們要殺你祭天。」

    殺他祭天??他瞠目瞪著這些村民。

    「跟這個妖怪說那麼多做什麼,快點放火將他燒死就是了!」

    「不!我不是妖怪!師父說我不是妖怪……」他大吼。

    「不會長大,不是妖怪是什麼?一定是你的關係,要不然我們村子以前都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就有人莫名其妙死亡。」

    「是啊,一定就是你這個妖怪害的。」

    「那不關我的事!我是人,不是妖怪。師父他說我不妖怪,我不是嘛……」

    每當他站起來時,就有村民踹他一腳,但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最後依然不支躺在地上。

    「你就是妖怪!快把油潑在他身上。」

    他開始掙扎,奮力想要逃出生天,他不想死,一點都不想死,他還要照顧師父,師父需要他啊!

    「師父!師父!」他嘴裡不停喊著師父,無視於村民落在他身上的拳打腳踢。

    「抓住他,不要讓他跑了。」

    「閉嘴!叫什麼師父,就是你師父要我們殺掉你的,連他都不要你了,你還喊他做什麼!」

    師父要殺他??

    聽見這番話,他的頭猶如受到重擊,整個人再也動不了。

    師父不要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師父不會不要他。

    「我不信!師父說我是人,他不會不要我的。」他繼續狂吼,更試圖掙脫村民的制服,他要回去親耳聽見師父說。

    「快點壓住他!」

    「放開我,放開我!」他不想死、他不想死啊。

    他的掙扎在肚子感受到一股劇烈的疼痛後宣告停止。

    他低下頭,看見一把刀子沒入他體內,鮮紅的血液汨汨流出,那些村民看見他這樣子,也忘了繼續抓住他。

    他看著村民紛紛退開,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扯出一抹笑,抽出刀後,跟著顛顛倒倒地往崖邊移動。

    他也會流血,會有痛的感覺,難道不是人麼?

    那怎樣才算是人呢?

    他不是人,又會是什麼?

    誰來告訴他,他到底是什麼……

    即便是妖怪,他也不曾有害人之心,村民只因為猜測他是妖怪,就要殺他,人與妖,分界又在哪?

    重重把刀子插入土內,他的腳再往後一-,就會跌落身不見底的崖底。

    「不要怪我們。」

    耳邊聽著村民統統要自己不要怪他們,他的笑容更是悲絕。

    他不想死的,可他們都要他死,那他就死吧,沒什麼的!

    真的。

    他的心隱隱抽痛著,假如他真是妖,那他再也不要信任人類,誰都不信任了……合上雙眸,他將自己對人世間最後一眼保留在心底深處,往後退了最後一步……

    他身為人的部分,已死了。

    但當夜……不屬於人的那部分竟在崖底重生。

    他回到村子裡,首先到昔日住過的房子,但哪有房子,那裡已是一堆繞過的灰燼,他隨即抓住一個村民逼問真相。

    村民怕他,老實說出事實。

    「是村長和一些村民決定要殺你祭天的,但劉師父要通知你叫你快逃,結果村長就下令連他一塊……不關我的事、不要殺我,不要!啊……」

    他的怒氣在聽完之後瞬間達到極限,殺了他不夠,竟然連師父也不放過?

    狂熾的怒意無處可發,胸口傳來陣陣的劇烈痛楚,時,殺意凝在腦海處,因此,他殺了第一個人。

    人心已死,妖心正燃,之後他見一人殺一人、妖力初展,焚盡一切,滅了整個村子,一點也不留情。

    正如村民的無情一般。

    沒過多久,村子便形同一把燃燒旺盛的火炬,燒了整整三日,直到最後的火苗熄滅,他才離開。

    此後,他沒有名字,以竹為生,就叫竹妖。

    他身為人的部分,已死了,死在那一天、那處崖底……

    他的心也封死,再也無人可窺。

    淚竹、淚竹,醒醒……

    誰在喊他?

    他已經不叫這個名字了。

    是誰在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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