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躲在樂家和左家的羽翼下就沒事了嗎?」
放下手中的書,燕冬搖靜靜地望著突然出現的來人,緊抿著唇,不說話。
來人冷冷地笑,自在地挑了張離燕冬搖最近的椅子坐下,看見他不自在地繃緊了身子,滿意地一笑。
「我還以為你終於擺脫了畏懼生人的性子。可惜,你還是一無是處啊。」
燕冬搖冷冷地看著他,眼睛變得似個漂亮的玻璃珠子,沒有一絲情緒。
來人欣賞地盯著他,嘖嘖地搖頭。
「你長得倒真是漂亮,雖只是個冒牌貨,我也不捨得對你下手了。」
他殘忍地笑著,卻始終不再靠近燕冬搖半步。
燕冬搖眼眨也不眨地冷睇著他,不說一句話。
「放心,我們還不會動手的。你就好好享受眼前的時光吧。說不准哪天你沒價值了,就--」
來人微笑著打了個響指,如來時般迅速地沒了蹤影。
燕冬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眼珠子也不曾轉動一下。遠遠看去,真似一尊栩栩如生的美麗人偶。
※※※
從沒想過,和吉哥哥也必須在中間隔著一個偌大的屏風。那場事故對他的影響有這麼大嗎?大到令他不願再直面他人?
小童從屏風後帶出一張紙條。
她默默地接過一看,上面的字跡很陌生,口吻卻是那麼熟悉。
「小公主,很高興看見你一切安好。」
依然是寵溺的語氣,令她彷彿看見吉哥哥溫柔微笑的臉。
所有的人都氣急敗壞地追著她喊「公主」的時候,只有他無奈的一聲「小公主」可以令她桀驁不馴的心稍稍柔軟下來。
「吉哥哥。」她喚了一聲,欲言又止地閉上了唇。
屏風後又傳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的儘是她此行所要尋找的答案。雖然迷霧未散,總算也揭開了一些謎團。
發生了那種事後,吉哥哥卻仍對她寬容如昔。她不值得啊。
「對不起。」哽著嗓子,她還是開口說了這在舌尖繞了千百回的短短的三個字。儘管與她所犯下的錯相比較,這三個字根本無足輕重。
屏風後靜默了很久,突然響起了一個沙啞難聽的聲音。
「不關你的事,小公主。」
樂景宜錯愕地抬起頭,明白了聲音的出處,不由得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這就是他不願開口的原因,她的無知與幼稚究竟造成了些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該的,不該自以為是地將吉哥哥戀慕姐姐的證據拿給上一代的「樂緋盈」,只因為自己覺得,除了自己深深崇拜的姐姐,沒有任何女人是可以和完美的吉哥哥相匹配。她的無知,令一個無法接受現實的女人發了狂,不惜用毒藥毀了自己的丈夫。
當族中的長者們震怒之下要嚴懲自己時,是吉哥哥在醫院傳出話來--放逐她!
身為樂家的人,被放逐是最大的懲罰,年少的自己怨恨過,她愛樂家啊,她從小最大的志願就是要讓樂家以她為榮啊。
離開了,才明白,「放逐」也是放飛,吉哥哥給她的懲罰真名叫「自由」。
而今,姐姐是成了現任的「緋盈」,成了吉哥哥的妻子,可是她知道姐姐不快樂,過去匆匆的幾個照面,令她清楚而驚駭地發現姐姐並沒有得到幸福。儘管,現任的當家夫人「樂緋盈」,仍是個外傳八面玲瓏的完美女子。可是,她希望的不是如此啊。
屏風被人慢慢地挪開,露出屏風後坐著的男子有著驚世的美貌,雙手卻無力地搭放在坐椅的扶手上。
樂景宜驚駭地看著他的手,眼眶霎時變得通紅。
難怪他無法回答她額外的問題,因為他只有事先教人準備好的答案。
手無法動,口難言,難怪他只是外界隱居於幕後的樂家的當家啊。
「對不起。」好恨啊,除了這句,她還可以說什麼。
樂吉卻只是溫和地笑,吃力地抬起左手。
樂景宜趕緊走上前去,握住這只無力的手。
樂吉困難地開口:「不是你的錯。」
她將臉埋入他柔軟的手中。
眼淚沒有意義,早就知道,有些錯不是以「年少無知」為名就可以獲得原諒的。
吉哥哥的寬容只是再一次提醒自己當年的愚蠢。
※※※
從有記憶起,這世界上彷彿就自己一人,除了每天為他送來日常用品的那些陌生而模糊的臉。
這世界有多大呢?每次走到將自己緊鎖在一個小院落中的高牆邊時,他總要這麼問。
也只是一個單純的問題而已啊。他並不會想到外面去,那些陌生而模糊的面孔,惟一的共通處便是,望著他時的畏懼而冷漠的眼神,似乎努力地想視他如無物。那些人所在的世界,他不去也罷。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高牆外,有一個聲音總是銀鈴般清脆地呼朋引伴。怎麼會有那麼好聽的聲音呢?令他每天情不自禁地站在牆根處,細細地聆聽。
卻從未想過要見那聲音的主人一面。被這高牆鎖住的自己,也許真的是書上寫的那種怪物吧。偏偏,伴著一個被丟入牆內的小球,那聲音銀鈴般清脆的人兒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天哪,好漂亮的孩子呀,簡直比得上吉哥哥和姐姐呢。」
他不知道什麼是漂亮,但直覺的,他決定討厭她口中那個吉哥哥和姐姐。
他喜歡她讚歎著看他的眼神,在她那雙大大的眸子中清清楚楚地映著他的影子。可是,他不要有他以外的影子啊。
「咦?不說話,啞巴嗎?我可沒有震得人啞口無言的美麗啊。」
女孩兒嘻嘻地笑著,走上前好玩地摸摸他的臉,再摸摸自己的,吐吐舌,「九嬸說得對,我再這麼在外頭野,臉皮一定比男孩兒的還粗。」
他只是癡癡地看她,好希望那雙小手就此停留在自己的臉上。
「真是啞巴嗎?」女孩兒有些失望,隨即眉開眼笑地說:「算了,你這麼好看,也不枉費我千辛萬苦地爬過這個高牆,那些小兔崽子還說這裡住的是個怪物呢。我倒要問問,上哪找這麼美麗可愛的怪物?」
看著男孩清純美麗的雪白臉頰,女孩兒忍不住傾身上前親了一口,看著男孩愣住的大眼,她只得安慰:「我也是第一次親人,你也不算太吃虧呢。」
那濕濕軟軟的感覺叫「親」嗎?他不由得撫住臉,嘴角不由得微微翹起。
「你真好看哪,這麼漂亮的『鹿兒眼』,比我漂亮多了。」女孩大方地讚歎。
漂亮嗎?可他卻喜歡看她的眼睛啊,這麼大,這麼亮。
「這球你想要嗎?」
看看他手中一直緊握的小球,女孩兒問。見他仍不開口,豪氣地揮揮手,「送給你,反正這球也只是我偷爬進來的一個幌子。」
轉身走到牆根下,女孩兒仰頭看看高牆,低頭看看自己已然有些破爛的襯衫,苦惱了一下,「九嬸要罵就讓她罵吧。」
他就那麼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靈活地越過高牆,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裡。
當日,他便讓人帶了一面鏡子來,他要看看什麼是她口中的「漂亮」。
可是,結果令他好失望,儘管心中仍有小小的竊喜,他卻不以為自己值得她那樣的讚歎。
有什麼比得上一身泥沙滿臉淘氣的她突然出現時,給自己的震憾?
※※※
從樂吉那出來,樂景宜的一雙眼紅腫了,等在門外的九嬸見了,平靜地視而不見。
兩人默默地走著,樂景宜只覺得頭痛得厲害。從有記憶起,自己便沒這麼痛哭過,小時候縱是有再多的不滿,在樂家重重的規矩下,也是化為無言的反抗。
「你這些年,倒是有了一點出息。」九嬸的聲音有一絲隱隱的讚許。
出息嗎?樂景宜茫然地看她一眼,不明白自己為何沒有該出現的欣喜。
從小,她便是長輩們告誡小孩千萬勿走入歪道的前車之鑒。何況,她有一個太完美的姐姐。她崇拜姐姐,姐姐是無所不能的。可是,心中也有自卑吧,否則不會那麼焦躁不安,心浮得沒有去處,於是惹是生非,闖了禍以後,受傷害的人卻原諒她,任她遠走高飛,諷刺的是,外界將她的離開視為反叛家族的一大壯舉。她是極想離開,可是不要是以那種方式啊。
「可是,這些年你也野夠了,該回來了吧。」
停下腳步,九嬸的眼神略帶嚴厲地看著她。
回來?樂景宜心中一驚,她從沒想過還可以回來。
九嬸一歎,目光轉向前方,「你該助夫人一臂之力的呢。」
「姐姐?」樂景宜覺得有些荒謬地一笑,「姐姐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的。」
她再也沒見過比姐姐更聰明、能幹的女人,而且,從小姐姐在樂家這樣複雜的大家族裡從來就如魚得水,不像她。
「樂家不比以前了。」九嬸回頭瞪她一眼。
「我知道。樂家現在的狀況一年比一年好。」雖然隻身在外,她卻從未忽略樂家的情況。
「好?」九嬸面部的線條更顯嚴厲,「我不明白夫人在想什麼。當初,她力排眾議廢了樂家許多的老規矩,我心中雖是不願,也一直是支持她的。畢竟,像樂家這麼出色的女人不多,我信她會有一番作為。可是,如今--」九嬸恨恨地咬著牙說「如今」這兩個字。
樂景宜的面色也嚴肅起來,「九嬸,如今怎麼了?在姐姐的主持下,樂家不一直是在蒸蒸日上嗎?」
她還不知道姐姐會廢了這麼多早就腐朽的、無用的規矩,真正是大快人心呢。既然是力排眾議,這其間肯定有許多波折。這樣睿智有魄力的姐姐,她不允許任何人有所非議,縱使是撫養她們長大的九嬸!
「可燕家發展的速度可以更快!」九嬸板著一張臉,精明的雙眸有些激動起來。不甘心啊,眼看著凜家一直遙遙領先,段家的氣勢也越來越驚人,樂家的步伐卻一直慢吞吞。她太清楚這一任「樂緋盈」的實力了,遠不止如此的。
「九嬸!你是在指責姐姐什麼嗎?」樂景宜的聲音放冷。
九嬸的表情一窒,不自然地扭轉頭,繼續往前走。
「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帶回來的那個男子吧。」九嬸換了個話題,聲音又恢復了自然。
「暫時的男朋友而已。」這是她準備好的說辭。
「哼!」九嬸冷冷地一笑,「你想蒙我?丫頭,你從小雖就沒什麼規矩地和那幫野小子廝混,也不是塊風流的料。況且,那小子的面相不一般,究竟是什麼來歷?」
樂景宜對著九嬸那雙嚴厲的眼睛嘻嘻一笑,「九嬸,您怎麼也見色起意了?他不就是長得順眼了一點兒嘛!」
「討打!」九嬸漲紅了臉,作勢揚起了手。
樂景宜哈哈大笑,一路嘻嘻哈哈的,又成了個撒嬌邀寵的孩子。
※※※
你痛苦嗎?寂寞嗎?
有人這麼問過他。
而他,見著對方那雙同情的雙眸,只覺得好笑。
什麼是痛苦?什麼是寂寞呢?他問。
是真的不懂啊。有滿屋子的書,有滿院子的花花草草,有樂器可以自娛自樂,有名叫「計算機」的東西可以冷眼看世界,他還需要什麼呢?
對方猶豫了,很久才給了他一個答案:寂寞和痛苦就是令你想流淚的東西呀。
嗤!他從不會想要那些無用的液體呢。
那,你就沒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嗎?對方急了。
他看著對方那雙終於洩露出慾望的雙眸,笑了。
他要的,他會自己努力去尋找,告訴別人也沒用啊。
※※※
「咦?這個我喜歡。」
一走進門,樂景宜瞧見用西瓜雕成的一朵碩大的牡丹,興奮地彎腰湊在上面一啃,抬起頭時,嘴裡已含了兩片「花瓣」。
雕花的人卻癡癡地坐在椅子上,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怎麼了?」樂景宜不客氣地拍拍他的頭。
燕冬搖懶懶地伸開雙臂圈住她的腰,頭撒嬌般地靠在她的腹部。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又沒有將他一巴掌拍到地上,樂景宜乖乖地站在原地任他靠著。
現在想一想,自己真是太縱容這小子了,被他摟摟抱抱都已成了家常便飯。
「對不起。」
燕冬搖的頭埋在她的衣服裡,喃喃地說。
「沒關係。」
樂景宜很順嘴地接上,側頭想一想,沒發現這小子有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呀?
「你怎麼了?腦子壞啦?」
燕冬搖的臉在她衣服上磨擦著,緩緩地搖搖頭。
好癢,感覺怪怪的樂景宜臉有些微紅地雙手捧住他的頭,眼睛對住他上仰的臉。
「我不要。」燕冬搖垂下眼,將頭繼續埋入她的懷中。
「不要什麼?」不要看她的臉嗎?
不要離開!不要連累她!他都不要。
「你見到你喜歡的人了?」他冷不防地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
樂景宜一驚,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燕冬搖雙手固執地圈著她的腰,眼睛牢牢地對上她的目光。
有些惱意,就好像不能讓外入知的隱疾被人當眾說出來一般。但是,對著他這雙水汪汪的「鹿兒眼」,卻實在是沒法子宣洩。甚至覺得,他的反應不該是這樣,但到底該怎樣也說不清楚,至少不該是這麼平靜吧。
燕冬搖看著她變化多端的臉,不自禁地笑一笑。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要賴住她的。
他要巴住她。看她起床、洗臉、刷牙、吃飯、工作、玩樂、睡覺……她的一切的一切,他都要光明正大地參與,而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偷偷地躲在一旁看。
但是,太自私了呵。當自己終於融入她的生活後,才發現原來這是不可以的。
「我不是燕冬搖。」看著她,他平靜地開口。
樂景宜望著他向來單純好懂的眼睛,點點頭,「我知道了。」
這可以解釋燕家為什麼放任他在外生活,她早就隱約猜到了這一點的,怕牽扯得太多,只好回來向吉哥哥請教。因為,這傢伙除了來歷有些神秘外,單純到幾近蠢的地步,他不會懂大家族裡勾心鬥角的那一套的。
「我騙了你。」不明白她為何還沒有生氣地一腳踹過來,燕冬搖進一步解釋。
「騙?」她笑,「你又沒有對我說『嗨,我是燕冬搖』,除非,你雕的那些水果花不是你做的,這才算欺騙了我小小的崇拜之情。」
「是我做的。」有些不太懂她說的話,但他還是直覺地為自己辨護,「你不失望嗎?」他不懂啊。
「失望?」樂景宜莫名其妙地一挑眉。
「我不是燕冬搖啊。」他低下頭,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又立即抬眼對上她的目光,他不想當懦夫。
「抱歉,我對『燕冬搖』沒什麼景仰之情。」畢竟,她對有關自己的「預言」毫不好奇。
「燕冬搖」有些羞澀地笑了。不明白為什麼,好高興聽她乾脆利落地這麼說。
「你的真名呢?」以後不能叫他燕冬搖了吧。
「沒有。」她會瞧不起他嗎?
「沒有名字?」樂景宜靜默了,走上前,將他的頭攬入自己的衣服裡。
燕冬搖依戀地、緊緊地抱住了她。
「有沒有名字並不重要吧。」奇怪的感傷哪。「你覺得重要嗎?」他從沒在意過這個問題。
「我覺得有個名字比較方便,問題是,你有這麼蠢嗎?連給自己取個名字都不會?」她感傷個屁啊!
燕冬搖把頭悶在她懷裡不說話。老實說,從沒有人需要喚他的名,除了她以外。
「那我就叫夏搖吧。」抬起頭,他興奮地徵求她的意見,他還沒有蠢到連給自己取個名字都不會啊。
「不錯。」能從冬搖衍生到夏搖,他也不算太蠢,只是欠缺想像力而已。
「你剛才怎麼知道我去見了,呃,我喜歡的人。」是有些尷尬,她還是很想知道這個。
對吉哥哥的喜歡是很自然的事,直到現在,她也沒見過比他更完美的男人。這種喜歡,大概是一輩子的事。只是,燕冬搖……呃,夏搖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很想很想知道,可以看到一些已經發生過的影像。」除了他,從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個。
「知道過去或知道未來,你和『預言』燕冬搖是什麼關係?」其實,吉哥哥已經告訴了她一些可能的信息,就算是吉哥哥要自己一定要搞清楚,她這樣也是一種罪惡吧,好厭惡這樣的自己。
「我們是孿生子。」所以,長相酷似有能力的「冬搖」的他,注定是要被藏起來的那個。
「難怪。」燕家既不能讓他被人利用大做文章,也捨不得丟掉這顆必要時很好用的棋子。
「既然一直是藏著你的,為什麼又突然讓你出來?」讓他以「燕冬搖」的身份暴露在外界覬覦的目光中,有什麼陰謀嗎?
「不知道。」當有人終於願意將他從已成為牢籠的世界釋放後,她是他惟一想到的目的地,終於可見她了,是他心中雀躍的、僅有的想法。
知道問他也是白問,樂景宜歎一口氣,「那你以後不要離開我身邊半步,我猜你可能有危險。」而且是代人受過。
她竟要他不要離開她半步!心中有一陣即將呼嘯而出的狂喜,但轉瞬又被壓了下去。他不要她有危險,「不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她雙目一瞪,惱他又和自己爭這個問題。
燕夏搖靜默地抿住嘴,吵也沒有意義,她身邊是不能再呆了。是自己先前太傻,貪戀著她,才遲遲沒有離開。
「以後一定要小心,聽到沒有。」吉哥哥已答應幫忙保護他,左三弦那小子也要好好地利用一番。
「嗯。」他會記住她惡狠狠地叫自己小心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