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
晚上,看著樂景宜收拾行李,燕冬搖堅持地大喊。
「你知道我要去啊?」
隨手拿幾件衣服往包裡一塞,樂景宜乾脆坐在地毯上和他面對面地說話。
「我要去。」燕冬搖只是重複一句。
「你是三歲小孩,連媽媽上廁所也要跟?」樂景宜偏著頭,有些好笑地問。
燕冬搖一怔,顯然很努力地思考這句話的意思。然後嚴肅地抬起頭,「我從未跟過媽媽上廁所。」
樂景宜將頭塞向膝蓋,突然間,覺著自己像個欺負單純小孩的壞人。
「我沒有媽媽。」
沒有感傷的一句話讓她錯愕地抬起頭。
燕冬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預言』是沒有父母的。」
「上一代『預言』不就是父親或母親嗎?」在樂家,她隱約聽人提過這個。
燕冬搖臉上浮上一絲奇異的笑,「他們只是讓『預言』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繁殖小孩,然後從中選出有繼承能力的人。」
說話的時候,他臉上有些不甘的恨意,因被壓抑著,散發的孤獨信息更濃。
「那上一代的『預言』呢?」是這樣嗎?幼年時感覺輕鬆好玩的燕家,也有這樣的一面嗎?這就是為什麼他的性格會天真中又帶些陰暗的原因嗎?
「死了,發了瘋,死了。」
燕冬搖冷冷地吐出幾個字,面容有些麻木,忽而他抬頭對著她一笑。那笑,令她心底無由地一顫,鼻尖有些發酸。
「他們說,我有一天也會發瘋的。」
看著她的眼睛,他突然笑得平靜。這一刻,他似乎不是那個情緒變化多端的燕冬搖。可是,她明明看到了他眼睛深處的問題:「你信嗎?你信嗎?」
樂景宜溫柔地一笑,爬上前,伸出左手扶住他光滑的臉頰。
「你真厲害。」她的聲音裡有由衷的讚歎。
燕冬搖不解地睜大了水晶般晶瑩剔透的鹿兒眼。
他仍清楚地記得那些渴求而畏懼的眼神,傳說瘋子是與上天最接近的人,所以即使「預言」一代代有那麼瘋狂而混亂的血統,那些人還是絡繹不絕地乞求著可以見到「預言」一面。可是誰又能否認,在那一雙雙難以壓抑慾望的眸子之下,不是恐懼和嫌惡,畢竟,面對的仍是一個流著瘋狂血液的人哪。
「為什麼這麼說?」從來不知道,身體被接觸的感覺是這樣的令他深深眷戀。
「你很好,一切都很好,除了脾氣太暴躁之外。」她忍不住補上最後一句。
很好嗎?他不知道什麼叫「好」,只是就這樣瞧著她澄淨的眸子,竟令他的心有了無比的歡喜。
「因為我是『預言』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在渴求什麼。
樂景宜好笑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望著她,燕冬搖臉腆而安心地一笑,她說的,他就信。
※※※
但是,在某些問題上,兩個人顯然還無法達成共識。
「你不是還得去學院上課嗎?」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像牛皮糖一般對她寸步不離。
「課隨時都可以上。」
燕冬搖手上拎著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擺明了寸步不離。
很後悔之前讚他「好」,他究竟好在哪裡呢?愛跟人,脾氣又壞得要死。
「你知道我要去哪?」忘了他是「預言」,很可能已得知她的目的。
燕冬搖無所謂地聳聳肩,顯然不在意去什麼地方。
「你不會喜歡那個地方的。」樂景宜有些無奈,「我要去樂家。」
燕冬搖睜大眼,有些不敢置信。
她為什麼要回那個地方?明明是因為不喜歡才選擇離開的啊。
「我也不想啊。」她苦笑一聲,「我想回去問一些事情。而且,我離開很多年了,似乎也該回去看看了。」她笑得有些哭澀。
小時候不知有多少次在心底恨恨地發誓,有朝一日,不是她飛出這座深宅大院,就是她一把火將這束縛人的高牆燒個乾乾淨淨。
出來這麼多年,她從不回首去看,也許是怕發現心底裡仍有那段過往的陰影吧。若不是最近發生了這些事,她恐怕死也不肯再踏回那半步,偏偏這罪魁禍首還在這給她磨人。
「如果你要去,我就要去。」
樂景宜瞪大眼看他一臉堅決的樣子,有些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這般牛性子的人。
歎一口氣,放棄在這和他浪費時間,樂景宜拎起包走在前面。想一想,她又不甘心地回過頭,「你不怕燕家把你抓了回去?」這總該令他忘而卻步吧?
「怕?」燕冬搖自負地嗤笑一聲,「我從未怕過躲躲藏藏的人。」
臉忍不住抽搐一下,樂景宜選擇沉默著前行。
※※※
站在緊閉的大門前,仰望著青色的高牆,樂景宜深吸一口氣,忍住拔腿往回跑的衝動。
來之前,她應該在美國找人做一下心理建設的。她也勉強可以算是有童年陰影的可憐成年人,在心理醫生投下一筆昂貴的花費也不為過吧。
「請開門。」
回過神來,樂景宜瞪著眼,看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居然滿不在乎地跑去給她敲門!他為什麼不自報家門,讓人把他們抓去算了?
「我們是……」
一個箭步,樂景宜趕緊衝上前捂上那張嘴,看著燕冬搖心無城府的臉,她不禁歎一口氣。
眼看著有人出來迎客,她只得匆匆吩咐:「你待會就自稱是我的一個朋友就行,別說真名,記住,少說話。」
燕冬搖不以為然地看她一眼,卻乖乖地任她摀住嘴,沒有聲張。
引路的家僕顯然認得樂景宜,臉上卻無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在前頭帶路。
一行人排在偌大的宅子裡,四周竟是悄無聲息,所有的人都靜默無聲地各司其職,見了他們也只是微微行個禮。
燕冬搖瞄一眼身旁的樂景宜,發現她臉上慣有的爽朗、自在的神色也收斂了不少。他默默地伸出手,將她的手握了個死緊。
引兩人至一座小院前,家僕便行了個禮,悄悄地退了下去,從頭至尾,沒有只言詞組。
一走進屋子,樂景宜便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你何必這麼壓抑自己?」燕冬搖忍不住不贊同地道。他不愛見這樣的她。
樂景宜一怔,「我是這樣嗎?也許是條件反射吧。」
一回到這裡,她彷彿又變成了那個心懷不滿卻又無從發洩的自己。在這裡,她只是個陌生的異類。
「你早就和以往不同了,還怕他們把你變回去不成?」他愛著那個神采飛揚的樂景宜。
樂景宜歎一口氣,不想提醒他,他才是那個該擔心被逮回去的人。不過,被他這麼不客氣地說,也覺得剛才的自己真是太過窩囊了。
「先洗個澡吧,待會他們就會送午飯過來。」伸個懶腰,她走向浴室。
「你怎麼知道他們會送過來?我還以為他們視我們為無物呢。」這種感覺令他極不好受,幾次想拉著她立即離開這兒。
「這裡的規矩是數百年如一日的,放心吧,這已是他們最好的待客之道了。」
浴室門拉上,她輕鬆的聲音伴著水聲傳過來。
燕冬搖有些躁意地在一張木椅上坐下,又站起來,不安地四處走動。
習慣了和她在外面時的熱鬧,這裡的安靜令他喘不過氣來。儘管這安靜他曾是多麼熟悉。
「我洗完了,你進去吧。」
浴室門拉開,樂景宜濕著頭髮走出來,身上的浴衣隨便地穿著。
燕冬搖聞聲欣喜地轉過來,一眼望見她的樣子,臉騰地變得通紅。他昂著頭,目不斜視地朝仍熱氣騰騰的浴室走去。
「喂,你沒拿換洗衣物啊。」
揚著手中的衣服,樂景宜一臉的莫名其妙,沖緊閉的門大喊。
門忽地被拉開,露出燕冬搖紅通通的俊臉。
「拿來!」他惡狠狠地瞪她。
不曉得他又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樂景宜乖乖地將衣物奉上。
一把抓過衣服,燕冬搖皺著眉轉向別處,面無表情地蹦出兩個字:「浴衣!」露出這麼多幹嗎?可惡!
「什麼?」
浴衣剛剛才遞給他呀!
※※※
「很無聊啊。」
吃過飯,燕冬搖習慣地軟癱在大木椅上,很不習慣沒有軟軟的地毯的房間。雖然,午餐很準時地送了過來,菜餚也十分豐盛,但他寧願在家和樂景宜兩個人自己做著吃。
「玩撲克吧。」她建議。
「什麼?」他從未聽過。
知道他被幽閉的時間太久了,不熟悉外界的事物,樂景宜只有起身在一張櫃子裡左翻右找。
「嘿嘿!果然還沒人發現。」她揚揚手中的戰利品。
「你藏的嗎?」她對這裡好像很熟悉。
「廢話,我以前就住這兒啊。」她邊洗牌邊答。
「和誰呢?」這裡不像只有一個人住的痕跡。
「我姐姐。」神色一黯,樂景宜突然失去興趣地丟下手中的牌。
「不喜歡她?」為什麼她突然間情緒這麼低落呢?
「怎麼會?」樂景宜瞪大眼,偏過頭想一想,「說喜歡的話,不如說崇拜吧。」
因為「喜歡」的距離太近。可是完美的姐姐是一個那麼有距離感的人,讓她只敢崇拜。
「崇拜?」燕冬搖喃喃地念,心裡有股酸酸的味道。
為什麼她的生命裡有那麼多重要的人呢?崇拜、喜歡這樣的字眼,為什麼她可以這麼輕易地說出口?他的生命裡從來就只有一個人啁。
「嗯。」樂景宜大力地點點頭。臉上有複雜的情感,但那抹祟仰之情明明白白地寫著。
「不許!」
燕冬搖走上前,認真地望著她的眼。
「喂!這個輪不到你說不許吧!」自己是不是對他一直都太溫柔了?換了別人,她早一個巴掌甩過去,哪輪得到別人對她樂景宜管東管西。
看一眼他執著的鹿兒眼,心一下子又軟了。好吧,她承認她不是不解情事的少女,有些事不能老視而不見。
「你知道,小鵝破殼而出的時候,總是以它第一眼看到的東西為媽,管它是貓、是狗、是鵝,還是鴨,問題是,這只是它的生理本能,跟因子情愛無關。」這樣說會不會不夠直白?很怕這個偏執得單純的人不悅啊。
燕冬搖看著她,只是淺淺地一笑。「我不會是那只蠢鵝。」
她還不能明白那種一眼認定的感覺。可他明白,心心唸唸這麼多年,只有她而已。
為他滿滿的自責而啞口無言,樂景宜只有暗暗歎一口氣。
「算了,也不急在一時,日子久了,你自然會明白。」
他不可能是初涉大千世界的單純小鹿,多了經歷,多了比較,他才會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那你試著少看別人一些。」難得的,他的要求裡少了些強迫的意味。
不管她在胡思亂想什麼。現在,他在她身邊,只要也每天多看他一些,慢慢地,總有一天,他可以填滿她的眼。
樂景宜翻翻白眼,懶得費力氣再和他糾纏下去。
※※※
「你倒還想著回來。」
兩個正昏昏沉沉地醉入午後的陽光時,終於有一個人肯光顧這個冷清的小院。
燕冬搖抬眼一看,不由得有些失望。
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高高瘦瘦的,臉上無肉,薄唇也儘是譏誚的笑,細長的眼裡似乎寫著「刻薄」二字。燕冬搖有些擔心她會對樂景宜出言不遜。
「別擔心,我家九嬸天生就長了副刻薄相,別怕。」睜開眼,樂景宜懶洋洋地對燕冬搖吩咐。
燕冬搖瞇著眼仔細端詳著婦人。確實,這個九嬸沒有惡的氣息。
九嬸被他看得臉色一變,沒好氣地走進門來,緩緩地挑了張木椅坐下。一舉一動盡顯出優良教養。
「你給我過來。」她沖慵懶的樂景宜招了招手。
「九嬸,好好的午覺都讓你擾了。」不情不願地,樂景宜還是挪過去,蹲在她面前。
「死東西。」九嬸一把掐住她的臉。
燕冬搖眉一皺,看樂景宜不斷呼痛的樣子,忍住不上前將婦人的手拍掉。
「回來也不上我這兒來請安,卻給我和個野男人睡在一張床上。」九嬸捏住她頰上的肉,輕輕晃一晃。
「唉呀,回來就餓了,吃飽了就想睡一覺嘛。」
九嬸指責的目光立即投向一旁的男人。
燕冬搖冷冷地揚起下巴,回她一個「那又怎樣」的眼神。
九嬸薄唇一挑,卻也不以為意,低下頭,看著懶洋洋的樂景宜,「趕緊換洗一下,吉先生等著見你呢。」
「誰?」燕冬搖警惕地問。對方是誰他不知道,但「先生」二字不就表示是個男的嗎?!
「樂家的族長。」
站起身,樂景宜乖乖地走進裡間更衣,簡單地丟給他一個答案。
燕冬搖急急地跟上前去,被樂景宜一腳踢關的門堵住了腳步。
九嬸研究似的盯著氣急的他,不贊同地搖搖頭,「浮躁、衝動、不服教。」
想起樂景宜對她依從的態度,燕冬搖冷冷地轉過頭懶得理他。
「和我家這丫頭倒是挺像。」九嬸又慢慢補上一句,仍是滿臉的挑剔。
燕冬搖聞言一笑,喜不自禁的樣子令他秀麗的容貌添了幾分孩子氣。他的性子有時候雖然有些暴力,但大多時還是比較像個不經世事的孩子。
九嬸看了,抿著嘴,沒有言語。
「行了,走吧。」
換好一身整齊的衣裳,樂景宜匆匆開了門出來。留兩個說話刻薄的人在一塊,她實在不放心。有些怕管家的九嬸摔了東西後,還賴她陪。燕冬搖發狂的樣子更是不敢想像,回樂家的第一天,她也不想上演全武行。
「就這樣?」
九嬸挑剔地瞥一眼她簡單的襯衫配牛仔褲。
「漂亮吧。」
樂景宜愛嬌地一笑,上前挽住她的手。
燕冬搖怔怔地看著她們向門外走去,一時間無法開口喚她留下,或帶著他一起去。這樣愛嬌的樂景宜他沒見過,怕自己開了口就破壞了她的笑容似的。
啞啞的,看著她要將自己一個人留下。
「喂。」樂景宜含著笑轉過頭來。
是不走了嗎?燕冬搖的心怦然,卻只是緊緊地盯著她。
放開挽住九嬸的手,樂景宜走上前,雙手輕放在他的肩膀上,注視著他炙熱的眼睛,「我很快就回來,晚上等你做好吃的。」
拍拍他發愣的臉龐,樂景宜轉身迎向九嬸。
燕冬搖怔在原地,雙手不知該撫向被她碰觸到的雙肩或是臉頰。
門外,兩個女人的聲音隨著午後的風吹了過來。
「聽說,樂家又出了個『小公主』,竟把我的名號給奪了。」聲音裡帶著笑。
「還不是景適那些渾小於,想使個計逼你回來,捧了個不知所以的丫頭,現在玩倦了,還不知如何收場呢?」
一抹笑浮上他的臉龐。
她說的是「她等他」的意思,不是「他等她」。只是這麼一句話啊,他不再覺得自己是那個總是被拋下獨自一人的孩子。
※※※
來到了一扇白門前,樂景宜卻有些猶疑地頓住了腳步,遲遲不肯推門進去。
「磨蹭什麼呀。吉先生還等著你呢。」九嬸在一旁催道。
「緋姐在嗎?」她還未準備好就這麼直接去面對那兩個人啊。
「夫人不在,前兩天去德國了。」九嬸答。
是刻意避開嗎?她卻不敢開口問,也沒法問。
「吉哥哥他,還好嗎?」當年那場事故發生後,她只顧拚命地離開,都不敢問一下他的情況。
九嬸沉默了,推一推她,「唉,你進去就知道了。」
心裡有些明白了,樂景宜咬住唇,推開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