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深碧綠,綠林掩映,花香四溢,景色宜人的東湖畔,有一「聽潮客棧」,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臨湖雅座上坐著一名肌膚細嫩、模樣白淨的男子,正閉目聆聽歌伶以曼妙嗓音唱著「紅鸞喜」的調子,直到身旁傳來怯懦的腳步聲才睜目出聲。
「坐。」
日前埋伏在樹林裡的四名男子,灰頭土臉地拉開椅子坐下,在他們的臉上還依稀看得見與野獸搏鬥時留下來的狼狽傷痕。
「用過膳沒?」
富揚以輕柔的嗓音問。他明明是個男人,但唇瓣卻像娘兒們似的塗了胭脂,泛著紅潤欲滴的色澤,而那張柔淨的臉蛋,不是天生,而該歸功於珍貴水粉使然,京城裡的人都知道,舉止帶著點女態的他,就是個娘娘腔。
「還沒。」
富揚以扇子指著桌上食物,輕提嗓門道:「桌上多的是山珍海味,自己來,甭客氣。」
「謝謝。」
幾個人道了聲謝,拿起筷子,立刻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他們賣命奔波,不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既然主子這麼體貼大方,他們何必客套,當然能吃就吃,能寨就塞!
坐在一旁的富揚,拿起筷子挑了隻雞腿放進賊頭子張五的碗中。「怎麼搞成這樣?傷得重不重?」
看見他們的傷,他關心地問他們。
四人被他這麼一問,差點沒感動得痛哭流涕,紛紛爭相描述當時的情況——
「公子,你都不知道北璇那小子運氣多好,明明已經落人咱們兄弟手中,竟然還得上天幫助,不知從哪兒來了隻野獸,讓他趁亂逃了!」
另一人搶話。「那隻野獸兇猛無比,若不是我們夠機靈、夠勇敢,混亂之中砍了那頭畜牲一刀,恐怕咱們兄弟全掛了!」
「不過,如你所見,咱們兄弟仍個個掛綵!如果不是逃出山林,在附近的小鎮找了名大夫治傷,我們恐怕已經去見閻王了!」張五僥倖地嗤道,夾起雞腿猛啃一口。
富揚輕聲一笑,優雅地挑眉。「你們都知道我相信傳說吧?」
他暗示性的話語一出,幾個人頓時嚇得僵住不動,渾身發涼。
富揚繼續悠然道:「玲瓏玉帶有靈性,相傳自古以來,有許多人曾靠著它飛黃騰達、平步青雲。我是個有遠大抱負的人,卻始終懷才不遇,不受皇上器重,我的家勢不需要它來添財添福,但我卻需要它來凸顯我的才能,讓我有機會為社稷貢獻睿智……」
四人渾身緊繃,動也不敢動,已然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富揚若無其事地拿起白絹為自己擦手。「所以,玲瓏玉呢?」
幾個人當場因極度恐懼而跪地求饒。「屬下該死!屬下無能!沒能完成公子的使命,請公子饒命!」
他們的舉動引來其他客人的側目。
富揚一再吸氣,激動的情緒隱隱要爆發出來。「哼!你們幾個真是好樣的,行動前說得天花亂墜,要我相信你們的辦事能力,結果讓我在這裡白等了兩天,最後竟然空手而回。你們的確該死,而且罪該萬死!」
他猛地叫喝,憤然拍桌。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
「請公子再給我們一次機會,這次我們無論如何都會完成使命,哪怕必須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為公子盡力賣命!」
他們畏懼地不斷求情。
「就算這樣賣命也可以嗎?」
驀地,富揚提起桌上剛燙好的酒,直接往那人的手背澆去。
「啊——」
滾燙的酒令他哀叫連連,痛苦地扭動指節卻不敢抽手,直到被燙得皮紅肉腫。
「我問你是不是像這樣的賣命?」
那人臉色慘白,痛苦地呻吟:「是……是……」
當場的暴行令客棧的人不可置信地瞪視著他,只見他嫩唇輕哼,絲毫不以為意。「用行動向我證明你們的忠心,少在這裡囉哩叭嗦,惹毛了大爺,就叫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知道了!知道了!」
富揚尚不滿意,舉高酒壺,猝然怒不可遏地朝他砸去,表情寒如冰霜地咆哮:「知道了還杵在這裡幹什麼?!」
「立刻去辦!立刻去辦!」
「東西沒到手不要回來見我!」
高頭大馬的幾個男人,在空間有限的二樓飛竄而去,後果可想而知,椅子、桌子、茶杯、碗筷,翻了一地不說,更嚇得別桌客人拔腿閃躲,就怕一個不小心被他們撞得四腳朝天。
北璇望著前方,他的半張臉不斷抽搐,左眼一張一合,惟有如此才能略微減輕痛楚。
這該死的女人,拳頭剛好打在脆弱的眼球正上方,痛死他了。
若不是他時運不濟、身受重傷,依她這種攻擊法,他早一拳將她揍到床角去了,哪容得她放肆傷人?
北璇一臉憤慨的表情,江堇則在一旁發抖抽息,兩人此刻的心境南轅北轍。
就在這時候,她忽見他解褲腰帶的悉聲,瞪大眼,立即羞惱大叫——
「為什麼我必須做這種事?為什麼我必須站在一名陌生男子的背後,推著他的背,協助他站立以解內急?!」
她還是清純的黃花大閨女呢!
北璇的表情冷如冰霜,被揍的人心情可不佳。
「要我提醒你嗎?」
「什麼?提醒什麼?!」
「我已經……被人下藥中毒,你又雪上加霜……把腐木上長的毒菇煮來餵我,讓我吐得不成人形……是你讓我變成連站都有問題的人,你當然得負起全部責任……」
他的氣息雖然虛弱,但挖苦人的本領依舊了得。
「我吃沒事,你吃就有事,問題分明出在你身上,你少把責任往我頭上推!」
她氣憤地反駁。想轉頭狠狠瞪他,但怕一不注意就瞪到不該瞪的地方。
「再說,有人要對你不利,我救你,和你混在一起,說不一定連我也一起被他們盯上了,正身陷危險之中而不自覺。真要計較起來,你欠我遠比我欠你的多!」
解完沒?!為什麼那麼久?!
北璇涼涼地把她的話聽進耳中,冷淡回道:「所以你更務必要將我看顧得妥妥當當……」
「什麼意思?!」
「惟有如此……你才能拿我當保命符。」他以無力的手慢慢穿妥褲子、繫上腰帶,一切的動作對他而言都是那麼吃力。「哪天他們突然殺來,你可以把我交出去換取活命的機會,否則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總算可以直接看著他了!瞧見他轉過身,她馬上雙手叉腰輕蔑地瞄著他。「哦,是嗎?那請問我應該怎麼『看顧』你,才算妥妥當當呢?」
「容易。明天天一亮,先去找個大澡盆來,在裡面注滿熱水,讓我舒舒服服洗個澡……身體一乾淨,精神跟著來,我至少看起來會神清氣爽一些。然後,再去獵些野味,我要吃些像樣的食物……」他作威作福地發號施令。
江堇不可置信地張口,忍不住悻悻然地質問:「那請問你要不要捶背,要不要按摩呢?」
「那是吃飽飯後的工作,不急。」
江堇累積了幾天的怒火倏地爆發。「是,我欠你這、欠你那,所以我必須任勞任怨地供你差遣。不過同理論之,我現在扶你在這裡方便,這樣的舉動對一個未出嫁姑娘家的名譽來說,犧牲何其大!你欠我這麼大的人情,是不是該娶我進門彌補我呢?」
誰不會鬼話連篇?她吃定他了!
北璇掃視她全身—一眼,冷咕一聲:「你配不上我。」
江堇臉色驟然變白,但眼睛又隨即進出火焰。「你說我配不上你?你憑什麼說我配不上你?」
事情的重點已無關嫁娶與否,而是她覺得自己的價值及尊嚴都被侮辱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他的話太過分了。
「你只是普通的老百姓,配不上我的身份。」
「你有什麼了得的身份,讓你在這裡自視甚高?在我看來,你只是一隻病貓,就算我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女子,配你也綽綽有餘了!」
「我不會永遠虛弱。」他依然冷傲。
「但眼前——你連站都有問題!」
江堇不甘示弱地回敬,兩眼直視著他,還伸出右手手指,嘲諷地戳了他額頭一下。
怎料虛弱如他,不堪她這一戳,重心登時不穩,整個人往後翻,他訝異地瞪大雙眼,驚駭得說不出半個字,轟然一聲,緊接著就滾下山坡。
「啊——」
江堇臉色刷白。「喂——喂——」
寧靜的夜裡,他的喊叫聲清晰駭人,從山坡上滾落的身影沒有停止過,越滾越失速,他已然遍體鱗傷,舊傷未癒,新傷再添。
忽然間,他猛地撞上一截老樹幹,老樹幹讓他滾動的身軀停下,但原先就受傷的腿部進出的痛苦卻令他啞然失聲,瞠大眼睛,臉色翻青。
悶哼一聲,他隨即失去意識,昏了過去!
非常好,他的左腿斷了,傷上加傷,殘上加殘,當江堇沿著坡地找到他時,他整個人的狀況慘不忍睹,幾乎要成了個廢人。
只見他額鬢頻頻滲出冷汗,破曉時溫度驟降,更加凸顯了他死白的臉色。
這一次,他實在傷得太重了!
「你……離我遠一點,再靠近我……我遲早會被你整死……」
他了無血色的唇瓣吐出呻吟,明明是一個彪形大漢,卻異常虛弱無助,只見他動彈不得地平躺在草堆中,以僅存的力氣與她對吼。
惟恐她再靠近一步,他又要大禍臨頭。
他的話重重打擊了江堇,讓她內疚不已。
她以最快的速度挨近他,雙膝一鬆,倏地跪倒在他身旁。「我……發誓我絕對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你如此不堪一擊,輕輕戳你一下,你就摔得四腳朝天……若知道如此,我一定不碰你!」
她伸手檢查他身上的傷勢時,他驟降的冰冷體溫令她驚悸不已,不禁在心中質問起自己,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能將一個人整成這模樣?
莫非真如黃氏所說,她只會為別人帶來厄運,天生就是一顆災星,誰遇到她誰倒霉!
不,不,她知道自己不是災星,一切只是巧合!
北璇抬著沉重的眼皮對她怒瞪。「我本來沒這麼不堪一擊……全是你火上澆油……一次一次加重我身上的病痛……說吧,你是不是他們派來狙殺我的?!」
江堇聞言渾身一震。
「才不是!」她鄭重否認。「我不認識你說的人!」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害我?!他的聲音沙啞微弱。
她把他害得這麼慘,他沒鏡子得以看清自己的模樣,但他可以想見此時的自己,一定蒼白得像鬼一樣,往日強悍的外表只剩瘦黃病容;引以為傲的晶傲眼眸,恐怕也成了無神的死魚眼。
一個黃毛丫頭竟讓他在一夕之間身心憔悴,多了得呀!
「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否則不曉得還要飛來什麼橫禍……」
「你別這樣!」江堇以嬌嫩的嗓音懊惱地嚷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現在的樣子很可憐、很需要人家照顧,再加上是我間接把你害成這樣的,我有責任照顧你,我絕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棄你而去,留下你獨自一人在這裡自生自滅。」
「那就請你去通知官府……讓他們來救我……」
「不行!」她忽地叱道,急忙抽身站起。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是——」
她猛地打住話語,心思飛轉。她不能讓他知道她是縣太爺的女兒,否則她的行蹤一定會跟著曝光,等她爹的人馬趕到,她就會被送進尼姑庵終老一生。
「你是?」
「我……我是最瞭解他們的人!」她胡亂瞎編。「你是外地人,所以不清楚這裡的縣令是個多麼糟糕的人!貪贓枉法、魚肉鄉民,說有多壞就有多壞,你的衣服破成這樣子,他們只會當你是下下下等的賤民,不會理你的!你又何必自取其辱?不去,不去,不去的好!」
北旋狐疑地望著她。
她立刻再使勁撒謊。「你不知道,聽說他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不認了,又怎會同情你這外人呢?你還是讓我照顧你吧!我發誓我絕對、絕對、絕對不再對你做出任何奇怪舉動,一定好好對待你,幫你養病養傷,直到你痊癒為止!」
她拍胸膛保證。
「你先前……是那麼排斥救我,為什麼現在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他不明白。
是啊,為什麼?
她突然愣住,一時之間,也不懂自己為何要纏著他不放,可能……
可能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太淒涼、太悲情,身邊多了他這樣一個包袱也不錯,讓她有一個臨時陪伴她說話、陪她抬槓的人,也比令人窒息的空虛填滿她的週身來得好。
「反正我就是願意照顧你,責任我已經往身上攬了,你就別再囉哩叭嗦了。」
「你還是把我送下山交給其他人吧,你是女孩子……不能一直陪我這樣耗下去,你的家人會擔心……」
他的脾氣雖然暴烈,但不代表他就沒有細心的一面。
「我沒有家人!」
她的家人不是家人,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
他錯愕地看著她。「你是孤兒?」
江堇回視北璇,眉頭鎖緊,受不了地喝道:「別再問了,只要你點頭同意就行了!」
盯了她一晌,他終於疲累不堪地閉眼。「我能有選擇嗎?」
她的心情頓時轉好,眉開眼笑地宣佈:「既然如此,咱們下山吧,天已經亮了!」
只要不叫她將他送到官府,什麼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