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一場豪雨持續到入夜,讓兩人注定要在破屋裡過夜。
滴答雨聲迴響在屋外,反而顯得屋內分外寧靜,夜裡的冷空氣散佈於每個角落,微弱黝暗的光線下,濟爾冷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
昏昏沉沈間,他知道氣溫降低了,偏偏他們沒有乾燥的衣物保暖,也沒有火堆取暖,只能任憑四肢逐漸失溫,苦不堪言。
「唔……」
正當他想收回手臂環住自己的胸膛取暖之際,一個重量突然毫無預警地滾進他的臂彎,一抹輕軟身軀跟著縮進他的懷中。
什麼東西?
他睜開眼一看,立刻對上楚楚酣熟的睡容。
「冷……」她夢囈一句,雙手探向他的腰際,接著便靠著他,讓自己完完全全包圍在他溫暖的懷抱裡。
濟爾冷有股衝動想一腳踹開她,但他實在不想因踢她這一腳而重新牽動到肩部的傷,姑且讓她佔點便宜吧……
他輕歎一聲,決定讓她繼續沉浸在他的懷抱裡,抱著他取暖。
楚楚仍不覺得舒適,一顆腦袋頻頻在他臂彎間挪來挪去,彷彿怎麼睡都不舒服。濟爾冷拿她沒辦法,只好將手臂伸得又長又直,讓她躺得平平穩穩。
察覺她依然睡得不夠沈,便拍拍她的背,幫助她放鬆;知道她雙手冰冷,便強忍睡意,為她熨熱;知道她覺得不夠暖和,他索性自告奮勇再擁緊她一些……
生平第一次如此煞費苦心地照顧一個人,他不禁要問──
究竟誰才是傷者?為什麼她看起來遠比他更需要被照顧?
罷了!罷了!
看她那麼有心照料他的傷勢,他也不忍心跟她計較太多。
他將她的嬌軀再擁緊一些。啊,看她身子骨如此單薄,不料抱起來原來這麼舒服……
緊偎著她合上限,本以為沒那麼快再度入睡,不料身體竟有如找到暖源般,舒服得讓他迅速墜入夢鄉,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楚楚便到附近打探了一遍,直到確定沒見到任何蒙古人的影子,才放心的帶著濟爾冷離開破屋,目前首要之務,就是先想辦法送他回去讓大夫瞧瞧傷勢。
濟爾冷精神仍舊不佳,一臉昏昏沉沈的表情,走起路來搖頭晃腦的。
他受傷的肩膀,夜裡已經腫得跟饅頭似的,任何一點輕微的動作都會教他痛如刀割、灼如火烤,加上一夜的餐風宿露,從今早醒來的那一刻起,他整個人便覺得腦昏眼花。
和他比起來,經過一夜酣睡的楚楚,可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多了。
「謝謝大叔!」向附近唯一的農家要來一輛馬車,即刻上路,不多逗留。「行了,咱們上路吧。」
「駕!」
楚楚駕駛馬車,讓馬車沿著碎石子路跑,一路走得顛顛簸簸。
耳邊再度響起她的聲音,濟爾冷緩慢地抬起眼望向她,猛然一看,錯愕不已──
「你的衣服呢?」
他愕然地看著身旁的她,只見她身上那件繡功精細的寬袖大衫已不見蹤影,只剩單薄的白色綢衣仍套在她身上。
「給人了。」楚楚輕描淡寫的回道,態度自然地拉拉袖口、整整領口,心想幸好這綢衣織得夠紮實,厚薄適中,充當外衣尚能應急一陣子,雖然外觀難免不雅,但情勢緊迫,也沒別的方法了。
「給人?為什麼給人?」驚訝過大,他完全清醒了。
「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距離內城有一大段距離,需要一輛馬車代步,才能盡快將你送回貝子府。我身上沒什麼銀兩,所以拿首飾跟衣服向剛剛的那位大叔交換。」
她話一出,濟爾冷猛然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坐在馬車上。他真的傷得那麼重嗎?居然連自己如何爬上馬車都不清楚。
「就算需要馬車,你也不必把衣服給人,那件衣服不是你最喜歡的嗎?你怎麼捨得讓出去?」
話題回到原點。
楚楚皺眉反問:「你又怎麼知道那件衣服是我最喜歡的?」
它的確是,但她訝異他怎麼會知道?袍子的袖端、前襟、下擺邊緣,都緄鑲以高彩錦繡,是倣傚蘇州鑲繡而來,她只有一件,當然心愛。
可衣服是她的,又不是脫他的棉襖變賣,他幹麼反應那麼大?
楚楚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你常穿那件袍子,也常佩戴翡翠釵跟白玉耳環,用膝蓋想也知道它們是你──等等,為什麼你的翡翠釵跟白玉耳環也不見了?!」
這下子更不得了了,濟爾冷不顧肩膀的痛楚,一把捧住她的頭拚命搖、拚命上下打量。
楚楚的頭就這樣被他扳過來扳過去,痛得哇哇叫。
搭配她清秀的臉蛋,那對玉耳環再適合她不過,但現在沒了,她把最心愛的東西都給了人!
「你到底在想什麼!」他忽地厲聲質問,替她感到不捨。「需要銀兩買馬車你可以跟我講,幹麼拿自己的東西交換?!」
他何嘗不喜歡看她簪著那些東西?
白淨的容貌、水靈靈的眸子,和晶透的飾品巧妙的呼應,總能引起他的注意,令他久久移不開眼睛。
布莊內院的花草樹木不少,穿過層層樹蔭、片片葉瓣,他常常不動聲色地打量她,打量到忘了時間,直到驀然回神之際,他才發現已過了許久。
白玉潔如乳滴,翡翠綠如湖水,漾著甜美笑容的她就是個玉人兒,他喜歡看著這樣的她──
「你已經救過我了,我不想再欠你的人情!」
楚楚一句沒好氣的回話,猛然震斷他的思緒。
「欠我人情讓你覺得很痛苦嗎?」他問。
「至少不快樂。」讓她心裡很內疚。
聞言,濟爾冷臭起一張臉瞪她,不說話,不帶一絲笑容,活像要剝她的皮一樣。
「這張嘴……真令人生氣!」
她全身上下都好,就是這張嘴不好!
一肚子鬱結之氣無處發,濟爾冷猝地伸手捏她的雙頰,他的胳臂痛死了,但他的心更痛。
他如此設身處地為她著想,捨不得她拿心愛的東西來換這一輛破馬車,她不為此感到欣慰,竟然還用話打擊他!
真是可恨!
好男不跟女鬥,但她實在太可惡了,不教訓她一下,他嚥不下這口氣。
「好痛──你放手!快點放手!」楚楚大叫出聲,眉心皺成一團,下意識地鬆開韁繩。
「反正我已經令你不快樂,那就乾脆讓你更慘一點!」
他索性用單臂緊緊制住她,讓她動彈不得,任性地欺負她以洩憤。
「啊──我的臉好痛!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
情急之下,楚楚抬起手,一巴掌揮下。
濟爾冷及時抓住。「這隻手想幹麼?想打人,嗯?」
咦──
話到這裡,兩人突然凍結似的呆愣在原位,兩人四隻手都在眼前,那誰在駕馬車?!
他們抬頭看向前方。「啊呀呀──」
兩人下巴幾乎掉地,馬兒飛速往前狂衝,車身劇烈晃動,眼看正不偏不倚地朝路中央的一棵大樹撞過去──
「為什麼路中央有大樹?!」
大叫出聲,說時遲那時快,疾馳的馬車狠狠撞上大樹,兩人的慘叫聲立時響徹雲霄,車翻、輪飛、人滾,慘不忍睹!
砰一聲!
兩人硬生生從馬車上震飛下來,重重摔到地上。
濟爾冷摔得頭昏眼花,骨頭像散了一樣。楚楚同樣趴在地上咳個不停,一副內傷慘重的模樣……
「都是你的錯!」楚楚狼狽不堪的從地上坐起,縱使手肘青了一大塊,仍不忘繼續指責他。
「是你太令人生氣!」濟爾冷也不客氣,腦中嗡嗡作響,趁昏倒前用力甩頭弄醒自己。本來就已經傷痕纍纍,這下傷得更重了。
「哎喲,撞車了啦?怎麼樣,沒事吧?」
「有沒有傷到哪裡?」
四名農夫打扮的壯漢,巧見這一幕,跳下馬車圍過來幫忙。
楚楚由他們合力扶著站起,渾身上下隱隱作痛,膝蓋磨破皮,肩膀擦傷,摔得一點都不輕。
「小心點,快起來。」他們轉而協助濟爾冷。「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在路中央栽這麼一棵大樹,路過的人一沒注意,常常摔得鼻青臉腫。你們只是車翻馬跑,人沒大礙,已經是萬幸了……」
「什麼?車翻馬跑?!」
楚楚迅速轉頭,不看還好,這一看當場心涼了半截,馬兒掙脫韁繩,一溜煙跑了,如此一來,他們不是又回到原先的窘境?
「可惡!」她不禁低咒。
「人沒事就好,馬跑了可以再買,有困難的話也可以跟我們商量,或許我們可以幫助你們。」農夫們看似好心的提議道。
楚楚道:「我們趕著回內城,我的同伴受傷了,必須盡快醫治。」
兩人拌嘴歸拌嘴,但仍然沒忘記要緊的事。
「原來如此,那真的不能耽擱呀!」幾個農夫心有慼慼焉地點頭如搗蒜。「不如我們送你們一程吧。」
「可以嗎?」楚楚眼睛一亮,再確認一遍。
農夫不著痕跡地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立刻咧嘴笑應:「當然可以,來,上車!」
沒多想,兩人由他們扶著坐上馬車。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們有難,我們理所當然要伸出援手。來,你坐這裡,公子坐這裡!」其中一個農夫古道熱腸的替他們安排位置。「姑娘坐這邊,靠近窗口,可以看沿途的風景。公子坐這裡,這兒的位置舒服,你有傷在身,最好的位置給你坐。」
楚楚被分配到車廂最裡頭的位置,三名農夫分坐她身旁;濟爾冷則被安置在車廂口,身下的椅子殘破,陽光曬進來,又熱又燙,一點都不舒服。
濟爾冷蹙眉咬牙,佩服他們能睜眼說瞎話。
「坐穩了,要走了!駕──」
駕馬車的農夫揮鞭催促,車輪跟著轉動,窗外閃過一片接著一片的綠草地與野花,後方的村落更遠了,前方的山坡更近了……
「從這裡到棋盤街需要一段時間,兩位何不歇一會兒,到時再叫醒你們。」
身材最粗獷的農夫笑瞇瞇的推給楚楚一堆乾草,甚至好心的替她把乾草堆鋪平。
「謝謝。」
楚楚有禮地回應,欣然接受。剛才撞車的力道不小,到現在她仍覺得頭暈。
濟爾冷何嘗不是,除此之外,他全身的骨頭都在抗議,傷口隱隱作痛,於是也接受建議閉目養神。
「駕──」車速開始加快。
不知跑了多久,突然一個顛簸,震得濟爾冷睜開眼,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但眼睛隨即大瞪──
不對!這不是往內城的方向!
「你們要載我們上哪去?!」
楚楚被他突如其來的一狂吼,嚇得兩眼大張。「怎麼回事?」
「停車!」濟爾冷暴出狂喝命令他們。
「別理他,繼續走!」
「駕──駕──」
馬車非但沒停下,反而加速往前衝,衝力過大,楚楚及濟爾冷失去平衡撞在一起。
「痛!」
突然襲來的碰撞,正面衝擊到濟爾冷的傷口,令他痛得眉心緊蹙。
「你沒事吧?」楚楚一從他懷裡爬起,立刻著急的問。目光一調,她瞪向三名大漢怒道:「你們到底是誰?」
三名大漢勾起嘴角邪笑道:「咱們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說了也是白說,不過我們倒是可以告訴你,路中央那棵大樹就是咱們栽的。」
「莫非你們是攔路劫財的土匪?」
「錯了,是人口販子,專門強擄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姑娘賣往蠻子國!」
楚楚一陣驚愕,她曾聽說京城偏荒一帶有惡霸橫行,強擄民女,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遇上。
「停車!」她揚聲命令。
「呵呵……」但他們只是相互對望的笑起來。
「可惡!」濟爾冷想起身反擊,不料另外兩名大漢眼明手快,看準他肩膀受傷,快手架住他的雙臂,對著傷口便是一陣狂打。
寡不敵眾,濟爾冷處於下風,一拳接著一拳打下來,幾乎要了他的命。
「濟爾冷!」楚楚著急得想阻止,但同樣受制於人,動彈不得。
「下車吧!」
一記飛踢抬起,楚楚兩眼瞪大,眼睜睜地看著濟爾冷被踢下馬車摔落地面,在碎石子路上連滾好幾圈。
「濟爾冷──」她登時血色盡失,心臟幾乎停止。
到了四名惡漢藏匿的窩穴,楚楚立刻像貢品一樣地被幾名大漢抬下馬車。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她用盡力氣怒吼,極力掙扎,一想到濟爾冷生死未卜,她便幾乎崩潰,擔憂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雖然他嘴上沒說,但今早從他的神情和臉色,她可以看得出來他肩膀上的傷持續在惡化。
他一直強忍痛楚,不讓自己倒下,偏偏這幾個土匪喪盡天良地將他踢下馬車,馬車飛速離開,她根本不知道他現在究竟如何。
她要去找他,她不能放著他在荒郊野外倒下!
「放開我!」她卯起來嘶吼,極度擔心他的安危。
他的身份不同於一般人,大可高高在上的在他的府邸過他錦衣玉食的好日子,若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弄得自己渾身是傷,狼狽至極。
楚楚的腦海裡儘是濟爾冷滾下馬車的模樣,擔憂、不忍、疼惜的情緒一擁而上,教她整顆心緊緊揪在一起。
「我要殺了你們!」
四名大漢恍若未聞,逕自將她五花大綁地捆在柱子上。
「小心點,別弄傷了她的好臉蛋。」綁繩子的人提醒著同伴。
「你說她能賣到多少價錢?」
「價錢不是我說了算,還得看看買家怎麼說。不過她的臉蛋夠俏、身材夠標緻,應該不會太差。」綁緊了繩子,拍拍同伴,他道:「這裡交給你了,我出去解手一下。」
「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嗎?」楚楚瞪著他們撂狠話。「你們知不知道被你們踢下車的是誰?他可是貝子爺,堂堂大清朝的貝子爺!」
幾個男人聞言,噗哧一聲,當場捧腹大笑。
「怎麼又來一個自稱是皇親國戚的傢伙!」
「是啊、是啊,從前跟著老大時遇到的是位貝勒爺,現在怎麼又來了個貝子爺?」
那已經是去年冬天的事,當時他們跟著一群土匪在弘雲山莊附近為非作歹,老大意外綁到一名格格。
「拜那位貝勒爺所賜,半數的同伴都被逮進牢裡,咱們幾個在當時趁亂逃走,現在自立門戶,就不相信運氣這麼背,又綁到貝子爺!」
幾個人突然熱絡的討論起來。
「依我之見,恐怕是貝勒爺的事在城裡傳開,現在只要遇上上匪,就時興搬出貝勒爺那一套,以為這樣就能嚇跑咱們!」
「我們看起來這麼好騙嗎?」惡漢扼住楚楚的下顎,用力抬起來問,一臉邪淫的笑。
「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叫你們後侮一輩子!」楚楚繼續張牙舞爪的破口大罵。
「閉嘴,吵死了!」一陣低咆,撕下衣擺直接塞進她的嘴。
「唔……唔……」楚楚咿咿嗚嗚,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嘿嘿,這下耳根可清靜了。」
「你看她氣得臉紅脖子粗,模樣真逗。」嘻!
「人家也是貝子爺的女人,受不了這樣無禮的對待嘛,呵!」
天殺的!
楚楚含著眼淚羞惱的怒瞪他們,驀地,目光觸及兩名大漢身後的景象,雙眼登時驚訝的瞪大。
「敢把我踢下馬車,找死!」
濟爾冷提聲狂囂,話語方落,一記狠踹將人踢飛了出去。
「哇!」
首當其衝的漢子慘叫一聲,飛出去的身子撞爛了一堆桌椅,埋在木板下,從此再也倒地不起。
另一人見狀,出手攻擊。「納命來!」
濟爾冷撿起地上的棍棒順勢一揮,正中目標,男子發出哀嚎,痛倒在地。
「你別過來……你別過來……」其中一個貪生怕死的,開始設法逃命。
濟爾冷臉色陰沈,低吼的嗓音十分具有威脅性。「氣死我了,把我踢下馬車,害我摔得渾身是傷、手腳破皮。為了追你們,我還連走數里路,全身痛死了,不給你們一點顏色瞧瞧,難消我心頭大恨,混帳東西!」
屋內隨即傳來慘不忍睹的哀嚎聲、撞擊聲,濟爾冷手中的長棍在空中狂掃橫劈,沒半晌,上匪們全數倒地。
「濟爾冷,你沒事吧?」一被放下來,楚楚立刻憂心忡忡的問。本來是貴氣逼人的俊公子,現在卻模樣狼狽,滿臉倦態,教人看得於心不忍。
乍見到她平安無事的一剎那,濟爾冷心中的大石霎時落下。
目睹她被帶走的一瞬間,他生平頭一次體驗到害怕的滋味。他害怕她遭遇不測、害怕她性命危險,更害怕她從此一去不回……一想到此,心中的痛儼然就像被活生生撕去了一塊肉!
他未曾有過這種感覺,也不喜歡這種感覺,為她提心吊膽的滋味他嘗夠了,讓他回府吧,讓他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走,回府!」
他拉著她的手,毅然決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