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小月不得不承認,連她都喜歡冷霜。
冷霜和她年齡相仿,性子卻大不相同。她是街頭巷尾混慣了,為討生活練就出察言觀色,以及應付各種人的功夫;冷霜呢,有個能觀世事、解人意的靈透心眼,相處起來自然舒服,但她的聰穎,似乎又不是現實磨出來的……
她真的真的很喜歡冷霜,只除了東方日剎對她實在是太好了些……
冷霜是扭傷了腳沒錯,但東方日剎竟會主動背她進進出出,這可奇了,他對人從沒這麼熱心腸過,難道就因為什麼「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幸好呀,幸好冷霜守禮、東方日剎坦蕩,兩人態度都是落落大方,否則她肯定難受極了。
不過話說回來,東方日剎怎麼會主動邀請冷霜上陽谷作客咧?不行、不行!不行再想了,再這樣想下去,她會討厭自己。
「唉……鼻小、眼小、肚量小,戚小月呀戚小月,你可千萬別成了名副其實的小人吶!」肘枕著膝,手支著下頦兒,歪頭盤腿坐在驢車後頭,戚小月嘴裡咕咕噥噥地碎念著。
「唔?小月子,你在說什麼?」雙腳弓屈、兩臂環膝,冷霜坐在她的對面。
「沒、沒什麼啦!」戚小月立刻擠出嘻嘻笑臉,「我是說多虧你身上銀兩夠,能弄輛驢車來,要不咱們要回家還有得走咧!」
她說話的神態,冷霜瞧得分明,情知戚小月沒坦言,卻也不戳破。
「是麼?還怕是我叨擾了呢!」唇線微抿,她清嗓道,「更何況……出銀兩辦事,是難,費心思顧人,卻是難上難。我是出銀兩的人,你們兄妹是費心思的人,哪個比較不簡單?」
「冷霜,你明明是個小姑娘,怎麼能把每件事想得這麼細、分得這麼清楚?」戚小月不禁歎服。
嬌容露了笑:「把外頭的事情理明白了,才好盤算怎麼做最恰當,但求人不負我、我不負人。」
「有資格東想想、西想想的人,八成都不愁吃穿。像我,哪能想這麼多?想來想去,能想的就這麼一件事兒……」戚小月輕輕呼了口氣,似是歎息,「過活!」
「過活?」秀眉挑起,冷霜問道,「可我瞧戚大哥言談間氣度沉穩,應非尋常俗人。」
幾天相處下來,她早起了這個疑,總覺得戚家兄妹言行習慣大相逕庭,實在不像同胞手足,然又不方便開口,也壓下了;此時聽戚小月這麼一說,於是順勢托了出。
「咳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哈……」她笑得有些不自然,同時神思急急翻轉。沒辦法,自個兒捅的婁子,得自個兒收呀!
就在這當口,車停了。接著,東方日剎低渾的嗓音自前方駕座響起——
「小月,你帶冷霜先走。」
聽他的聲,她就知道麻煩來了,而且,九成九是來找東方日剎碴的!
但她無暇細思,手腳利落地跳下了車,背對著冷霜,飛快道:「快!快過來,我背你!」
「怎麼了嗎?」冷霜不明白狀況。
「待會兒我再同你說理由,現在,你先上我的背吧!」前頭打鬥聲已響起,戚小月心裡益發急了,「你放心,我幹過苦活兒,承得了你,不會讓你摔著的。」
天曉得,她的心有一半是懸在東方日剎那兒呀!送冷霜到平安的地方之後,她可是要回頭幫忙的,怎能在這兒磨蹭!?
「哎呀,來吧!」戚小月索性伸手去捉她的臂,將她往車外拖,並用自個兒的背穩穩墊負,「頭壓低,手抓牢,我要開始跑了。」
一人對上七名蒙面殺手,東方日剎絲毫未現慌亂。對此情況,他在心底早有定斷——不必冒險取勝,但求掌握周全;目前最重要的,是為戚小月和冷霜爭得全身而退的時間。
為控制局勢,東方日剎採取主攻,以極迅速的移位和出招將七名蒙面殺手盡數兜在戰圈內,如此一來,雖無法立時解決這場惡鬥,但的確阻止了他們挾持兩位姑娘作為人質的企圖。
惡鬥持續進行,後頭卻有朵纖巧的人影,偷偷由後頭摸上了驢車,伏低了身子往駕座那兒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靠近……靠近……
那人,自是戚小月。
戚小月眼珠乾瞪著八人組成的戰圈,一下晃左、一下晃右,全心掛念東方日剎安危的同時,還得顧到自己的行動,她可是手腳顫悸、心怦怦狂跳。
挨到了駕座,她靜待最佳的出手時機。突然,她猛速抓起旁邊的長鞭子,便往驢屁股使勁揮去。驢兒吃痛,登時昂起前蹄,整個車子被抬起了一半。
情況驚險萬分,戚小月右手緊緊拉著韁繩,左手牢牢扣著車邊,想要操縱驢車方向,讓驢車往戰圈衝去……
「東方日剎,小心吶——」戚小月楊高了聲,「跳上來!你快跳上來!」
這戚小月……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危險麼?
東方日剎臨敵時的神色原是穩斂如深湖,現在卻因她起了濤浪。他那緊繃情緒的模樣,用「咬牙切齒」來形容亦不為過。
招來式往間,東方日剎尋了個空隙,騰身躍上了火速的驢車。
許是這驢兒平日安逸慣了,沒見過如是陣仗,再加上剛吃了戚小月的鞭威,這會兒竟發起了狂,全然不聽駕馭,自個兒向前疾奔。
蒙面殺手們對望了眼,隨即施展輕功追擊。
東方日剎見前方道路恰有大彎,心中已拿定主意,鐵臂一把攬住戚小月,沉聲叮囑道:「抱緊了,待會兒無論如何絕不能放手!」
就在驢車急彎的瞬間,他用整個胸懷護住戚小月,摟著她同時翻下了車,兩人順勢滾呀滾,從路坡滾落到了田里……
☆ ☆ ☆
等一切喧響全停靜了,趴在東方日剎身上的戚小月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左瞄瞄、右探探,再瞄瞄、又深探,瞄瞄瞄、探探探……
「放心,他們全都追驢車去了!」
東方日剎的聲音突然響起,害她驚得倒抽一口冷氣:「你、你、你嚇人吶?」
「姑娘……」他故作無奈,客套地說,「如果你願意高抬貴體,在下會很感激地解釋緣由,好讓姑娘明白。」
雪頰漫燒成酡紅,戚小月趕緊移開,改坐硬邦邦的地埂,話裡不忘藏羞:「好啦好啦,有什麼話,你快說,別姑娘姑娘的叫,聽了怪難受的!」
東方日剎隨之坐起,順手替她拿下發邊枯草,同時娓娓道:「若非在彎道,只消咱們離開驢車,那些後頭追著的殺手豈有沒瞧見的道理?我是看準了咱們落下的時候,他們恰巧被驢車遮了眼。」
「原來是這樣,唔……」挑高了眉,笑睨了他一眼,「勉強算你厲害!」
揚起淡笑,東方日剎搖頭歎了口氣:「陽谷少主不是單靠『東方』這個姓撐著的。既然地位比人高,擔的事、負的責任自然也比人多,要是不能當機立斷、隨時應變,這幾年可就白白浪費了。」
從前自個兒說過的話驀地蹦出腦袋,戚小月忍不住噗啼笑了。
「你不說,我還沒想到。」拉拉他的衣袂,她眉飛色舞地招了,「當初咱們在陽谷的時候,我真以為陽谷少主做得容易,否則你怎能天天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那時為了每天都能瞧瞧你,我可是卯足了力盡快解決所有該做的事兒,沒想到你半點都不領情。」
「你卯足力,哪是為了我?是為了那個正主兒吧?」話衝出了口,她就發現酸味實在太濃,趕忙補話沖淡,「我知道當時你還誤會著,放心,我不會計較啦!」
她的話說得太快太急,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欲蓋彌彰」四個字。
東方日剎微微一笑,沒有回答。他知道,她心底到底是介意月娃兒的存在,那麼他呢,對月娃兒,他是真不放在心上麼?
他現在的笑,好詭異,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即使瞪大了眼仔細推敲,她還是猜不著吶!
「噯,你在想什麼?我……哪裡說錯了麼?」戚小月輕輕推了推他。
將無解的思緒按下,眼神專注地瞅著她,東方日剎輕捏了下她的鼻尖:「我是在想……明明你不會武功,怎麼還折回來?我原是希望你們倆都藏著的。」
捉出他的手,笑露促狹:「說是幫你,怕你得意;說是義氣,怕你失意。」
「你的意思是……」反握住柔荑,「是得意、是失意,都因你?」
「沒錯!」粉舌輕吐,秀鼻一皺,「每次讓我笑的、哭的、氣的、感動的,都是你,我總要找機會扳回一成嘛!」
「可是,你這樣做,太危險了!」低了聲線,沉了嗓音,東方日剎面色凝肅,「這場面,我一個人應付得來,你犯不著冒險。」
先擺了個軟綿綿的笑臉:「我知道你是掛念我、擔心我、保護我,可是……」表情倏地轉擰,奮力抽回了手,戚小月凶巴巴地說,「你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什麼叫做我犯不著冒險?你怎麼安排,事情就非得按你的想法做麼?哼,霸道!」
長吐口氣,她緩了緩情緒:「有危險,咱們聯手闖過!像這樣不好嗎?」眉端飛挑,「你別小看我,雖然我不會打架,沒辦法出拳頭幫你,但我能用別的方法和你並肩作戰呀!」
「並肩作戰,聽來是窩心,但有你在,我勢必分神。」
「你分來照顧我的精神,由我來補,由我顧著你,這樣並沒有不同呀!」
沉吟半晌,東方日剎低啞著聲,終於袒露了藏在心底許久的話:「上回在你阿爹墳前的林子裡,你也是這樣,明明不會武功、被人拿在手裡,還突然出手跟人家硬碰硬了起來。看你厥過去的時候,真教我擔足了心,比自個兒受傷還難受。」
熱酸驀地又在鼻端、眶底騷動,她真的越來越容易掉眼淚了,以前……再苦的日子都不會這樣的……
「就算當時我誤認了你,可剛剛的心情卻是相同的。」東方日剎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邊,溫沉地道,「小月,你能明白麼?」
「我又不是笨蛋,當然明白了。」啐吐了感動,她仍鍥而不捨,「既是這樣,你應該更能明白我想跟你並肩作戰的心情才對呀!」
他開始覺得好笑了:「你沒說服我,絕不善罷甘休,是吧?」
「沒錯!」戚小月用力一點頭,旋綻的笑容麗似夏花,「但我也不會急於現在啦,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磨嘛!」
有的是時間磨?唔……他喜歡這個說法!東方日剎不自禁地跟著浮了笑。
「不過有件事我不得不說清楚,免得你誤會了……」眸光飄開,戚小月故作神秘地頓了頓,過了會兒,手指不怕死地晾在他面前搖舞,她才慢條斯理說了,「上回我會動手,可不是想跟你並肩作戰,你千萬、千萬不要這麼以為!」
「那麼,當時你是怎麼想的?」他好奇。
「當時呀,我覺得這輩子要賺五十兩還你,已經比登天還難了,再加個救命之恩,豈非生生世世都得在你底下做牛做馬了?這怎麼行!所以,我就豁出去啦!」
「這年頭,報恩不時興做牛馬了。」他的語調忽轉輕快。
「要不然呢?」
「當然是……做結髮。」
「好啊——東方日剎!你、你佔我便宜!」欺身向他,戚小月雙手往他頸邊攻掐,嬌紅撲上了小臉。
雙臂順勢將她攬入懷中,東方日剎莞爾一笑,溫柔地說:「沒想到,咱們會在這裡說先前發生的事,而且,過去的誤會似乎還不少。」
「唉……是啊!」檀口逸出感歎,戚小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然後,很滿足地笑了——
「直到現在,你這麼自然地跟我說出心底話,我才相信你對我是真脫下了那張冷冰冰的鐵面具;也終於能相信,在你眼中的我,是戚小月,不是其他任何人。」
☆ ☆ ☆
夜風自窗縫間竄進,刺得燭焰不停蹦跳,沒個止息,而她的滿心焦急,亦是。
「冷霜一個小姑娘會跑哪兒去?是不是……是不是被那些殺手抓走了?」戚小月在房裡來回踱步,最後實在受不住煎熬,心一橫,就往門外沖,「不行!我還要繼續找她!」
東方日剎出手飛快,攔下了她:「天都暗了,
你能上哪兒找去?能找的地方,咱們白天不都找遍了?靜下心來,再等等。」
「可是我……」她看看東方日剎,懊惱得話不成句,「我內疚死了!要是冷霜出了什麼事兒,我……我……」
「現在多想也沒用。」他的態度始終穩沉,隱隱約約覺得事情另有枝節。
「對!多想沒用,所以直接行動!」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清清女聲,正是戚小月牽腸掛肚的冷霜:「戚大哥、小月子,是我,冷霜。」
「冷霜?真是你?」笑顏驟亮,戚小月忙開了門,懸在雲頂的心總算落了地。
「太好了!你沒事,實在太好了!」
冷霜進了房,對兩人賠了個歉笑:「對不起,害你們擔心了。」
戚小月拉著她的手坐下:「你好厲害,找得到咱們。」
「這附近,就這麼家旅店,要找你們並不困難。」
「那你的腳傷……」適才的緊繃鬆了線,一股腦兒的關切全傾了出來。
「不礙事兒,你放心。」
「咦?不對!」湊近了些,戚小月一眼就看出冷霜的異樣,「你眼睛怎麼紅紅的……你哭過了?」
「沒。」冷霜別過頭去,勉強抬了抬唇角。
「不會是被壞人抓去了吧?難道……難道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壞事?」
「沒的事。」
雖然冷霜口口聲聲說自個兒沒事,可她分明就不對勁嘛,平常的冷霜不會這樣失魂落魄的……戚小月回頭瞅了眼東方日剎,但見他遠遠立靠在窗邊,雙手交抱胸前,似乎也在思忖些什麼……
斗室裡,凝重的氣氛就像找不著出口的急流,在原地不斷打漩,戚小月覺得一頭霧水,但無論如何,她不想滅頂吶!
「冷霜?」戚小月試探性地小聲喚了喚,偷眼覷著。
冷霜未應,螓首垂頸,貝齒緊緊咬著唇瓣。
而當戚小月轉過頭去、決定換東方日剎作為目標時,身後驀地響起冷霜清凜的聲音——
「戚大哥,冷霜嫁你,行麼?」
「什麼?!」戚小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回過頭,明眸圓睜,驚問,「冷霜,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嗯,我很清楚。」雙眼湛湛,冷霜堅決而鄭重。
「不行!你不能嫁他!」戚小月倏地站起身來,回答得又急又亮。
冷霜澀澀一笑:「小月子,你覺得我不夠好,配不上戚大哥?」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嗯……我的意思是說……」糟糕!剛剛的反應太直接了!這下子,戚小月對冷霜大展溫笑,拚命操動腦袋,「要挑相公,你應該有更好的人選嘛!我哥哥他……他不夠格啦!」
「我覺得戚大哥很好了。」
頭皮陣陣發麻,戚小月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以「妹妹」的立場,只好轉過身去,用眼神示意,希望東方日剎自己出言婉拒。
東方日剎淡淡露笑:「就依冷霜說的,我娶冷霜。」
「什……什麼?你說什麼?」戚小月幾近尖叫。
「我娶冷霜。」東方日剎沉穩地說,答案依舊。
她知道,他的這句話並非說笑。
「你、你……」她想好好詰問他,但礙於冷霜在場,她不能抖出他倆原非兄妹的事實,結果一口氣兒全憋在胸口,悶得好疼、好疼、好疼……
瞇起了眼,戚小月看看冷霜,再看看東方日剎,看看冷霜,再看看東方日剎,突然覺得眼前這兩人的臉孔都好陌生、好模糊,而她卻沒有瞧個明白的勇氣——至少,當下沒有。
所以,她逃了。
是的,再勇敢的戚小月,此刻,也惟有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