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子,你快切到手了!」掌櫃一聲驚呼,連忙奪下她的刀,板著臉訓道,「切藥的時候最忌諱心不在焉,要是份量不對、不均,往後怎麼賣給客人?」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大意了!」戚小月頻頻低頭道歉。
「我看你今天就休息了吧,這樣不清不醒地做事,大家都得提心吊膽。」
「掌櫃叔……」她哀求,「我會注意的啦!讓我繼續切藥嘛!」
「我知道你是不想回去。」掌櫃面色稍緩,「怎麼,和哥哥吵架啦?這幾天看你悶悶不樂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兄妹一家親,你們又向來感情好,一個人稍微讓個步,不就萬事太平了?!」
戚小月皺緊了眉,氣餒地說:「我也不明白究竟怎麼了,他……我哥哥他……最近都冰冰冷冷。不大理人。」
掌櫃拍拍她的肩:「大日頭平常不就那個樣,沒啥表情,而且就像你說的,冰冰冷冷、不大理人?」
「不是的,其實他不是這樣的。」她急急為他辯道,「雖然他是少了點表情,可是不會不理人吶!」
「那是因為你是他妹妹嘛!」掌櫃一臉笑咪咪,「在妹子跟前,當然和在一般人前不同。他會理你、顧你,可不見得會理旁人、顧旁人。」
「是這樣麼?」她囁嚅地問,滿心困惑。事實上,她不是他的妹子,那麼他會理她、顧她的原因,想當然耳就是因為那個……「過去」嘍?
「有什麼話,好好跟大日頭說,我想他是個明理的人。而且,你不說過,他會受傷是因為要救你;相信我,天底下,沒幾個哥哥會這樣拼生忘死護著妹子的。」
戚小月沉默了。
「好啦好啦!別再想了!」掌櫃推她往內堂去,「走!去和他好好談談!想想你背他來這兒時,走那麼一大段路吭都不吭一聲,這會兒,不就跟他說說話,有什麼難的?去去去!」
回頭一瞥,還有猶豫。
掌櫃努了努下巴:「小月子應該是個勇敢的姑娘。」
戚小月深吸口氣——是啊,怕什麼?和他談開了就是嘍!她戚小月的名字裡雖有個「小」字,但她可不是個小鼻子、小眼睛的人吶!
咦?人呢?
沒在房裡瞧見東方日剎,戚小月立刻在偌大的內堂後院尋了起來,沒想到,最後竟然是在最偏角的柴房找到了他——
「你怎麼跑來這兒?而且,還在劈柴……」戚小月兩隻眼珠子瞪得老大。
東方日剎抬首瞅了她一眼,未語,又繼續劈柴。
怒氣驟升,戚小月鼓著腮幫子,兩三步欺到他身側,舉起雙手,奮力擋住他劈斧而下的動作:「你不顧你的傷了嗎?」
「我的傷,我自己清楚,不會有事的。」表情,是一徑的剛硬,「沒道理讓你一個人扛全部的擔子。」
「既然受傷的是你,其他的,自然由我負責。」戚小月雙眸熠熠生光,半點不氣軟。
他放開了手,卻不肯鬆口:「我不想欠你人情。」
「我也不想欠你!」戚小月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音,「你從火窟救了我一命,我應該要還的。」
「你從江岸背我來這兒看大夫,不也是救了我一命?」斜睨了她一眼,東方日剎冷淡說道,「這恩抵那恩,就當一筆勾銷。」
戚小月微微一頓,思緒飛轉,靈光迸現:「先前你買了這麼多名貴東西送我,現在就當是我回報你。」
「那是補償,不用你回報。在你阿爹墳前,你是受我連累,才差點喪命在刺客手下。」
「但要不是你,我就真的一命嗚呼了。說到底,又是你救我,何況後來我還吃了一大堆補品。」
「還記得嗎?你會吃下那些,是我逼迫你、勉強你!」
「反正……反正我就是吃了嘛!就算這樁不算數,那你花五十兩買下了我,這總沒錯吧?」
「這些天來養傷、住宿、吃食,都是靠你工作換來的,夠抵那五十兩了。」
「五十兩哪這麼容易就抵了?不成!我不同意!」
「你!」他被她逼到無話可說。
「我?我怎麼樣?我說的都是真的呀!」她昂起下巴,絕不認輸。
東方日剎面覆陰霾地瞪著她,戚小月更是決意跟他槓上,渾忘了自個兒找他是為了緩和最近幾天的冰冷氣氛。
兩人就這麼對峙許久,最後,先開口的是東方日剎。
「如果你真如此堅持,可以。等我傷勢痊癒回到陽谷後,你隨時可以離開——你的自由,我還你!」
撂下話後,東方日剎將斧頭擱在一旁,旋即大踏步離開柴房,獨留錯愕的戚小月僵立當場,完全無法反應,連灼燙的淚水在頰邊烙了兩行濕漬,都未曾發覺……
☆ ☆ ☆
「東方無涯,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剎兒好歹做了你十五年的兒子,難道你絲毫不念這十五年的父子之情?可以狠下心腸跟強盜勾結,讓他們擄了剎兒?」
他的母親,正淚眼婆娑地指控著他父親。
「賤人!當初,你跟西門孤城風流快活的時候,可有想到你未來要嫁的夫婿是我,是我東方無涯?哼!現在拿狗雜種來跟我攀親帶故,不覺羞恥麼?」
他的父親,粗暴地抓住了他母親的肘,目光狠厲。
「放手!我們是來談判的,不是來被你侮辱,更請你不要對沙兒動手動腳!」
另一個陌生男人,出口幫他母親對抗他父親,神情堅定。
眼前的景象,教他徹底混亂了——疼他、愛他十五年的父親,說他是狗雜種,甚至暗地教唆強盜綁架他?疼他、愛他十五年的母親,偎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嚶嚶啜泣?而那陌生男人,似乎就是與陽谷世代對立的西門家主子,西門孤城,竟然……竟然才是他親生的爹?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要虎頭寨放了狗雜種?可以!只要西門家願意從此並在陽谷之下,我立刻差人上虎頭山,要強盜頭子放了他。」
「東方無涯,你不要逼人太甚!」
「替你養兒子養了十五年,我要這點報償並不過分吧?」
「不可能!我不可能拱手奉上西門家!」
「那你和賤人就等著替狗雜種收屍吧!」
「不!剎兒……我的剎兒……」
「我得不到西門家,你們就別想狗雜種能活著回來,除非……」
「除非什麼?你快說!只要剎兒能回來,我願意!我什麼都願意!」
「哦?要你殺了你的姘頭,你也願意?」
「無涯,你、你不要逼我!我不行……我下不了手……我、我不能殺他……」
「下不了手還說什麼大話?賤人,說到底你也不要狗雜種嘛!連親生爹娘都不顧他的死活了,又怎能怪我這外人心狠手辣?」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躲在草叢裡意外看到這幕的他,只覺天地翻轉、撕扯、崩毀——這世界,成了碎片一攤。
沒有人要他,沒有任何一個人要他!
在這當口,驀地有只柔滑小手主動握上他震顫不止的手:「噯,你在發抖呢,你覺得很冷麼?這樣吧,我不冷,我把手借你,你握著就不會覺得冷了。」
握著,就不會覺得冷,真是這樣麼?十五歲的東方日剎,側過頭來瞅著那張清甜臉蛋,從她澄淨如水的眸、不曾離去的手及坦然純真的笑容,他似乎找到了肯定的答案。
看著她——九歲的月娃兒,東方日剎彷彿看到了破夜而出的曙光,在那亮芒裡,他感覺到了……溫暖!
東方日剎輕輕鬆開五指,握在掌心的,是「空」,沒有月娃兒的溫暖小手。
他緩緩踱步到窗前,仰首望天——今夜,果然無月!
就在唇畔即將逸出歎息之際,急促的敲門聲乍然進響,接著鑽進掌櫃的腦袋,「小月子,你在不在?」
「他不在這裡。」東方日剎沉穩應道。
「咦?怪了!這麼晚,她人不在房間,又沒在你這兒,到底上哪兒去?」
「有什麼急事麼?」東方日剎濃眉微皺。
「嘿嘿……沒什麼啦……」掌櫃搔搔後腦勺,和氣一笑,「前幾天,阿武的娘看小月子穿來穿去就這一兩件衣裳,想替她做件新的;可她說,要做先做你的,還直接給了你的尺寸。這會兒衫子做好了,要找小月子過去瞧瞧。」
「是這樣麼……」東方日剎聞言,怔了。
「咱們說好,小月子拿新衣給你的時候,你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本來,她是想讓你驚喜一下的,若知道是我大嘴巴,先同你說了,肯定會被她叨念上個兩三天,耳根子不得清靜吶!」
「嗯。」他答得漫不經心。
「唉……你這妹子,對哥哥真是體貼得沒話說。」掌櫃輕歎,並表現了關心,「對了,小月子有找你談談麼?她呀,連著好幾天都魂不守舍的,今兒個切藥就差點切到自己的手指頭。我知道,她是分神惦著你,所以要她找你好好把話談開來。唔,你們……你們現在和好了吧?」
他想到下午在柴房的情形,心頭不禁一震。她原是懷著善意而來,他卻……
掌櫃瞧他臉色暗沉,大概猜得出結果不如預期,於是清清喉嚨,謹慎地勸:「呃……大日頭呀,我雖不明白你們兄妹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不過,一家人哪有解不開的結、化不了的怨?你自個兒好好掂掂,別和小月子繼續僵下去了!」
東方日剎無言,輕輕頷首。掌櫃的話,他聽進去了。
「那麼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兒個,我再找小月子去看你的新衣。」
掌櫃離開後,房裡又只剩下他一人。岑寂裡,東方日剎清楚地察覺體內有股情緒躁動著,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激烈……
戚小月!是的,他想見戚小月——不是明天,是現在!
☆ ☆ ☆-
江畔,夜風陣陣透衣寒,戚小月獨自蹲在沙岸,拿了一枝蘆稈子悶悶畫著,未幾時,便有了個簡單的人形。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可惡哎!」蘆稈子在「他」臉上戳呀戳,一邊叨叨咒念,「先是強迫我接受你的好意,後來又自作主張要把我推開。哼!什麼都得依你麼?霸道!」
戚小月凶狠地瞪著「他」,決定在上頭加畫一個大大的叉。
「最可惡的是,我本來想早日贖玉、贖自己,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的,你不許,現在……現在覺得留著挺好了,你偏要我走,這分明存心跟我過不去嘛!」
再定定瞧了「他」一會兒,戚小月心裡又有些後悔,於是用手指抹去多添的兩條交錯直線,逸了低歎:「果然,你是我的剋星、災難,沒得怨吶……」
事後回想起在柴房那場口角的內容,戚小月這才發現——原來,東方日剎真的為她做了好多好多。儘管當初她並不樂意接受這些,但時間久了。累積厚了,她不是木頭人哎,她也是會感動的!
更何況,自從阿爹生病之後,生活種種全落在她肩頭,笑的、淚的、苦的、樂的、能擔的、不能擔的,都教她一個人吞了,除了想盡辦法攢銀兩過活兒,其他的哪還顧得上?直到他出現。
直到他——東方日剎出現……
她一直很明白,東方日剎對她百般好,是因為在他心底有個「過去」,在那「過去」裡有個人;而他認定了戚小月就是「那個人」。
但她不是,至少,在她的記憶裡,過去沒有他的存在。
或許,東方日剎就是漸漸發現了事實,所以打算收回對她的好吧?!
想著想著,酸意驀地湧上鼻端,戚小月趕忙用力吸吸,硬是想要在竄上眼眶之前將它擋下。
「你說!你說清楚!」衝著沙地上的「東方日剎」,戚小月不禁揚高了嗓門兒,吼出了聲,「我算什麼?我算什麼?我算什麼?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
酸意還是突破重圍,奪眶而出成了淚。
到頭來,她還是一個人,始終沒有變過……
她算什麼?在他心裡,她到底算什麼?
尋遍回生堂內外居然都不見她的蹤影,有那麼一刻,他急了慌了,但旋即便逼出冷靜沉著。因為,他明白,若想找著她,非得他自個兒先穩著不可。
就這樣耗了大半夜,最後,他終於在-江岸邊看到了戚小月,也聽見了對他的指控和質問。好半晌,東方日剎都只能站在不遠之處,靜靜看著,無法喚她,更無法靠近她。
「哼,管他算什麼,走就走!我就不相信,天下之大,難道沒有本姑娘可以容身的地方麼?」
見她撂了話、丟了蘆稈子,人霍地站起,似乎就要離去。東方日剎胸臆一塞一緊,哪兒管得許多,立刻大踏步跟上。
「戚小月!」東方日剎在她身後喊她的名。
猛然一震,戚小月停下了步子。她沒想到東方日剎竟然會……竟然會在此時此地出現?這……又該作何解釋?
「我現在心情不好,不想跟人說話,包括你在內!」她沒有回身,僅僅聞聲給了個回答。
他告訴自己,必須沉住氣:「你不想說話,就甭開口,聽我說就好。」
「哼,又是要別人順著你!」戚小月忍不住出言數落,「你這陽谷少主就是當得太安逸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太陽人家還不敢給月亮。」
「但我要不到一個疼我的阿爹。」他淡淡地說,沒動怒。
提到「阿爹」兩個字,她的心登時軟了。
東方日剎低眼瞥見了沙地上的人形。原來她拿著蘆稈子蹲在這裡,就是在畫這個?眉頭稍斂,心念微動,他彎身揀了被她擲在一旁的蘆稈子,也在沙地上畫了起來,同時道:「我十五歲那年,我爹曾經和強盜串通,把我綁了去,拿我的生命要脅我娘和她的……她的情人,結果……」
「結果怎樣?」急切的語氣不小心流露了她的關注。
「結果沒人在乎我是生是死。」他表情無啥變動,只輕勾了唇角,荒涼涼的,「更可笑的是,原本我還眼巴巴盼著我爹來救我,沒想到,我意外逃了出來,居然會聽到內幕——我根本不是我爹的兒子;我親生的爹,是我娘出閣前的情人。」
戚小月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烏亮的瞳眸凝注著他,一瞬不轉。
「我親生的爹和我算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自然不理會我爹的威脅;而我娘,硬不下心腸殺了情人來換回我的命。我爹……我爹更是半點不留情……」
悄步到他身旁,與他並肩蹲著,她瞧見沙地上多了個小小的人形,是他畫的。
「如果不是她,我不曉得能不能活到現在。」東方日剎的目光,始終停在那個小小的人形之上,「她說,她要我的命。」
如果全天下都不要我,你會要我嗎?如果全天下都忘了我,你會記得我嗎?這下子,戚小月完全明白了,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問她了。
她什麼都沒說,手指飛快在沙地上動了起來,畫出了第三個人形。
微揚笑唇,戚小月輕輕捎了個問:「噯!你猜猜,我畫的是誰?」
東方日剎側頭瞅她:「你。」
戚小月頗稱許地用力點了點頭,清脆嗓音利落響起:「沒錯,就是我!瞧,我也在你的旁邊!」
心不悸動,他屏息凝瞇著她。
「我不知道『她』是誰,到底是不是我戚小月。」戚小月一把抓過他手上的蘆稈子,先對那小小的人形指了指,再點了點代表自己的人形,然後始首朝他笑了:「但無論如何,你的旁邊有我呀,我在這兒,就在這兒!」
感動,在喉間哽滾著,讓他無法開口成言。
「我是誰?」她問。
「你是戚小月。」眸底現了笑,東方日剎伸手撫了撫她的臉。
「沒錯!記好了,我是戚小月!」字才落定,她隨即仰頸,直接湊上了粉唇。
東方日剎有霎時怔忡,但那香軟就這麼牢牢貼覆著,沒有絲毫猶豫,以她獨有的稚嫩真摯輕輕吮吻著,一種最純粹的愛與憐……
他合上了眼,溫柔繾綣地與她相交纏。那甜暖,哪怕是要用生命去換,這輩子都無怨無憾。
時間,在滿江畔停靜了。獨有江水悠悠,空自承載幾多愁,無語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