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爺,真對不住!今兒個店裡生意好,現在沒空桌吶,要不等會兒,要不就得同別的客倌共桌了。」
「您生意真好!」齊磊嘴裡邊說客套話,腦袋邊向裡頭探去,果然看到意料中的那位,於是笑開了眼,續道:「行行行!我不介意和別人同桌!」
說完,他逕自走到最裡頭的那桌,一屁股坐了下來。
那桌,只有一人;那人,是他現在惟一想見的人。
對他的出現,練如灩完全不意外,所以,即便齊磊就坐在她對面,她還是安然若素,埋首吃麵。
「客倌,您要些什麼?」小二過來招呼齊磊。
他想了會兒:「現在我還不想用。」
呿!哪有客倌急著進店,又不點東西的?這年頭,果然什麼奇怪的人都有!小二心裡犯嘀咕,表面上還是哈腰直說沒問題。
不過,當同樣的對話在齊磊和店小二之間四度演出後,練如灩終於按捺不住了:「你……」猛然抬頭,眼前的景象卻教她立刻僵住,連要說的話都卡在喉嚨,嚥不下也吐不出。
好近!他的臉,好近!而她,先前竟然未覺不妥、沒有反應,就任他這麼近距離地瞅著她?!
「你願意瞧我啦?」一見她揚起螓首,齊磊立時綻了清爽的笑。
練如灩略過心頭不自然的異感,秀眉微攢,低聲斥道:「既然不想吃東西,就別在這兒妨礙人家做生意。」
「小二哥、掌櫃的都沒趕我走,應該是沒啥關係啦!」
「你不覺得其他人全瞧著你,這樣很怪麼?」
「怪?有什麼好奇怪的?我既沒長三隻耳朵三隻眼,又不缺鼻子不缺嘴,有什麼好奇怪?」齊磊不以為然地挑高了俊眉,眸光環顧四周,正巧對上隔壁桌姑娘的「關愛視線」,他順道回了個清朗笑容。
他的一舉一動,練加灩全瞧在眼底。心想他本性輕率隨便,當下板起了臉:「你去坐隔壁桌吧,我不想因為你沒了食慾。」
「別這樣嘛!有人陪著你,有什麼不好?一個人多無聊呀!要是你高興,要我說笑話都沒問題!」
「我不需要你陪,也不需要你來說笑話。」練如灩的語氣冷漠:「你還是去坐隔壁桌吧,我想那桌的姑娘很樂意有你作陪、很樂意聽你說笑話。」
「可是……我不樂意啊!」他滿臉無辜:「我只想跟著你、陪著你,只想說笑話給你聽。旁人如何,我才不管咧!」
「為了讓我收你為徒,你倒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嗯?」練如灩取了帕子拭拭嘴幾,突然綻了朵詭笑。
「那當然嘍!」齊磊滿心歡喜地連連點頭。呵呵,她終於明白他的堅決了。
「沒原則!」臉色一沉,她霍地起身,留了銀兩便走人。
「噯,等等啊──」嗚嗚嗚,他說錯什麼了嗎?為什麼她說走就走、說翻臉就翻臉?
天地為證,他這句話可是發自肺腑呀!
※ ※ ※
「姑娘,您真幸運,這是最後一間房了!」掌櫃的擺了笑臉:「咱們鎮北天妃廟就快舉辦慶典了,這幾天,從外地來的香客特別多,敢情姑娘您也是來參加慶典的?」
練如灩溫和地笑著搖了搖頭:「純粹路過,該打尖兒了就找宿頭。」
「哦,這樣呀,難得見姑娘家獨自在外行走!」
這時,外頭匆匆跑進了一個人,插話問道:「不好意思,掌櫃大叔,請問有沒空房?」正是齊磊。
「喲!您來晚一步啦,最後一間房已經給這姑娘了。」掌櫃的滿懷歉意道。
「呼呼呼,這就好、這就好!」齊磊大大地鬆了口氣,俊容雖有倦意,但喜悅浸透瞳眸,倒顯得精神十足:「我找了鎮上幾家客棧,全都滿房了,正擔心她沒地方住呢!」
「原來兩位相識?」
「不!」
「是啊!」兩人同時回答,答案卻完全不同。
掌櫃的先瞧了瞧眼光瞥向高處的練如灩,再瞧了瞧瞅著練如灩的齊磊,女的美得出塵、男的俊得絕對,站在一塊兒就像從畫裡走出來似的,活該是壁人一對兒!想到這層,掌櫃不禁哈哈笑了。「我就說嘛,沒有姑娘家會單獨在外頭過夜,總該有人相伴才是。」
她不想多言,勉強維持溫聲細語:「掌櫃的,我想休息了,麻煩你帶路。」
「哦好,沒問題!」他轉身扯嗓喚來跑腿小僮:「小狗子,你帶兩位客倌到坤字七號房去。」
「掌櫃的,我剛說了,這個人我並不認識。」
「你這麼說就大傷我的心了,也不想想,前些時候,咱們還是整夜在一塊兒呢!而你現在竟說咱們不認識?」目光幽怨,齊磊一副委屈樣。
他說的,自然是擒捉伍寅崇的那夜,只不過聽在外人耳裡,全成了香暖纏綿的曖昧事兒,這會兒掌櫃的唇邊笑容更是詭譎了。
「姑娘,我是外人,不好說什麼,不過,我看小哥對姑娘著實不錯啊,還會替姑娘憂慮有沒地方過夜,如果小倆口有什麼口角,床頭吵床尾和嘛,別計較這麼多了!」
不好說什麼,還不是說了這麼多!練如灩沒好氣地想,平素的溫沉全被掌櫃的這番話轟得煙消雲散了。她深吸口氣,轉對齊磊,眸微微瞇起,字字問得重。
「你說呢?」
「好哇好哇!」齊磊答得快,猛點頭,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好?」唇角斜挑,練如灩冷冷一笑:「那房間給你,我不住了。」
又要追啦?見她已走出門外,齊磊心裡輕歎了口氣,不忘回頭陪笑道:「真不好意思吶,請掌櫃的留著那間房,我盡量說服她改變主意。」
掌櫃的笑著點點頭:「小哥,祝你好運啊!」
好運?唔,看來他真的需要!
唉唉唉,追出來沒瞧見她的影,卻遇著三月雨;齊磊抬眼望了望夜空,細雨如絲,在月光下銀銀閃閃的,美則美矣,可仍舊脫不了濕儒一身的下常「奇怪,人到哪兒去了?這鎮就這麼大,所有客棧我都尋過了呀,總不可能走夜路到下個鎮吧?」齊磊暫避某處屋簷,冷意直從濕衣鑽入。
驀地,有個微弱的聲音傳來,蕩在這雨夜裡,幽幽忽忽的……心頭沒來由一動,莫名其妙迸出前去探探的奇怪念頭;他左手捂著發燙的胸口,右手『叩叩叩』地敲了敲自己的頭,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冒雨走一遭。
事實證明,走這一遭,確實值得!因為,他看到的不是別人,而是──練如灩!
她身倚亭柱,唇依著短笛吹吐,清音旋繞成了曲調,在深宵聽來格外有種淒涼意味。
不知怎地,眼前情景,讓齊磊覺得好悠遠、好悠遠。此刻的她,彷彿被淡幽的光圈包圍著,令人無法直視;隔著雨牆,她與她的四周似乎自成一方天地,而他,是外人,只能遠觀,無法進入……這傢伙,發什麼愣?難道不知道自個兒在淋雨麼?
早就知道他找來這兒了,但怎麼也沒想到這傢伙會佇立在那兒,活像座動也不動的泥菩薩──沒錯,就是泥菩薩!繼續淋下去,他非化了不可!
一曲奏畢,練如灩輕歎口氣,再看不下去了。她將短笛收入懷中,動起清亮的嗓:「喂!你過來!」
她在叫誰?是……是他嗎?猛然聽到,齊磊竟沒法子立刻反應。
「你是要我淋雨去抓你過來麼?」這傢伙還沒動作,敢情是端起架子來了?
直到現在,齊磊終於可以確定,這──真的不是幻聽,真的是他未來的師父在叫他過去耶!呵呵呵,大好了!
「來、來了!這就來了!」齊磊撥撥臉上的水珠,欣喜的熱血在胸臆翻攪,當下三步並作兩步朝亭子奔去。
「打擾你吹笛,真抱歉啊!」他一進亭,就深深打了個揖。
抱歉?他那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半點抱歉的影子?練如灩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是因為下雨,我才讓你暫且過來避避,可沒其他意思;等雨停了,咱們還是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
「啊?什麼?我以為……我以為你改變心意了呢……」嗚嗚嗚,從雲端突然摔到地上,好痛、好痛吶!
她瞅著他歡喜的表情瞬間崩垮,心裡有些不忍,於是緩緩道:「跟著我有什麼好?就為了習武麼?」練如灩搖搖頭,歎了口氣,繼續道:「以你的劍術,在武林應該少有敵手了,跟我學其他武功,不嫌浪費麼?更何況,你跟著我好些天了,應該很瞭解我怎麼過活的。在這鎮上用了膳,再到下個鎮投店,浪跡天涯、居無定所的日子,其實無趣得很,你可過得慣?更何況,有時候即使身上銀兩足,也不一定買得到吃食、找得到宿頭,你可受得住?你未免把拜師學武想得太簡單了!」
齊磊凝視著練如灩,她剛說的每字每句仍在耳邊迴響。過了好半晌,他才開了口:「我確實沒想這麼多,但……連拜個師也要考慮這個、考慮那個麼?」
「你可以不考慮,我卻不得不。」
「為什麼?」他不解。
「收了徒兒,那就是我接了責任,問題在,你值不值得我背負這個責任?」練如灩移步至欄邊,微仰起頸,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際。
責任?好沉重的兩個字,他當真壓根兒沒想過,聽了她的這番話,齊磊終於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對不起!」他摸摸鼻子,窘紅著臉承認:「先前,我說要拜師,這請求確實說得太隨便了。」
她回過身來,淺淺一笑:「你明白就好,以後不要再跟著我了。」
「噯噯噯!你可別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一雙手猛搖,齊磊忙解釋道:「我想說的是,我不求你立刻收我為徒,但是,給我個機會吧,我會向你證明收我為徒是值得的。」
「這個……」她蹙緊了眉。
「一個機會,一個機會就好!」齊磊將食指直挺挺地立在她面前。
見練如灩兀自低首思忖,久久沒有回應。他再接再厲道:「如果,最後你還是覺得不妥,我絕無半句怨言,也絕不再強求。」
「你……真這麼希望拜我為師?」
「天啊!你竟然懷疑我的真心?難道我表現的不夠明顯嗎?」齊磊慘呼。
「你表現得很明顯。」她輕輕頷首:「可是我不確定裡頭有幾分認真。」
「十分!我是十分認真的!」齊磊再度強調。
他的瞳眸幽深如子夜,卻又讓人覺得清澈澄明,毫無任何掩飾。說起「認真」兩字的炯亮,讓人無從拒絕……考慮再三,練如灩決定了:「好吧,就給你一個機會。」
「太好了!」齊磊二話不說就咕咚跪了下去:「師父在上,請受小徒……」「且慢。」她出聲阻斷:「我只答應給你機會,不代表真的會收你為徒,這叩首拜禮,還是省省吧!」
「省是不能省,應該說『先欠著』!」他站起身,從眉到眼、從眼到嘴全是笑彎的。
怎麼有人可以開心成這樣──只因為她給了一個機會?瞧他孩子似的情緒表達方式,練如灩不禁微微笑了。
「咳咳!」她輕咳兩聲:「不過……」
「不過什麼?你已經為人師了哦,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這種事,萬萬做不得!」
笑容可以僵,腦袋瓜、嘴皮子是要替自個兒爭取的,絕不能僵!
想不到,她的「不過」兩字竟讓他緊張得握拳?練如灩心裡覺得有趣,表情卻是嚴肅:「我要怎麼做師父,由你來教?」
「小徒不敢。」
「那你記清楚了,第一條規矩就是,師父說話時不得任意打斷。」
「小徒明白。」聽她這麼說,就知道她沒有收回前言的意思,齊磊頓時覺得眼前又是一片光明燦爛,緊握的拳頭漸漸鬆開。
練如灩頷首,接著緩緩說過:「剛剛,我是要提醒你,以後別再淋雨。」
「是!」齊勇應聲的音量,可響亮咧,甚至發出了滿足的喟歎:「師父對小徒好好哦!」
「好什麼?」秀眉擰起,語氣轉冷;「我只是見不慣有人愚蠢,更不希望愚蠢的人喊我師父。」
他一愣,隨即回復了笑容:「不管怎麼說,師父就是對小徒好嘛!」
「第二條規矩,你最好也牢牢記著。」練如灩面容沉凝。「我對你好不好,不許你放在嘴上。」
「不放在嘴上,那……這樣好了,我……」齊磊眨了個眼:「放在心上!」
「巧言令色,流氣!」鳳眼斜瞪,斥聲一落,練如灩便轉身步出了亭。
「師父,外頭還下著雨呢,你這樣會淋濕礙…」唉唉唉,好不容易才能喚出「師父」兩字,怎麼還是得追著她的身後跑,他的勞碌命,根本完全沒有改變嘛!
※ ※ ※
溫煦陽光在山間流動,為新葉新芽烙上了點點翠亮。
「過了這座山,再走約莫一個時辰,就到濮陽了。」
「濮陽是個大地方,應該有不少新鮮好玩的。」齊磊眼睛一亮。
「我想的倒不是這個。」練如灩看了他一眼。「你臉色不大好,到了濮陽,剛好可以找個大夫瞧瞧。」
事實上,幾天前她就注意到他的狀況有異,偏偏這些天他們經過的地方都是小村鎮,沒有大夫。
「我?我怎麼會生病?」顧不得頭痛欲裂,齊磊哈哈大笑:「師父不必擔心小徒,小徒壯得跟牛一樣!」
「跟牛一樣又怎地?牛還不是會生病?」
齊磊衝著她直乾笑。嘔,他拜的師父果然眼睛銳利吶!可是,現在絕不能承認生病,他必須證明自己身為徒弟的價值。試問,哪有剛拜師父沒幾天就得病,甚至讓師父照顧的?這樣實在太糗了!更何況,不過是個小小的風寒……對!不過是個小小的風、風、風……「哈啾!」石破天驚的噴嚏,擺明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揉了揉不爭氣的鼻子,笑得益發尷尬。
「再逞強嘛!」
「師父,我真的不用著大夫啦!」大手在她面前使勁地揮:「嘿嘿,但師父對小徒的關懷,小徒絕對……」話才一半,齊磊倏地收口,往旁邊偷眼一覷──呼!好險好險,差點就犯了師父的規矩吶!
「你別想太多,我只是不希望你給我添麻煩。」練如灩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語氣淡漠地做了澄清,為的就是將兩人間的關係拉遠些。
齊磊聳聳肩,對她的話絲毫不在意。無論師父用什麼樣的方式表達、什麼樣的外衣去包裝,他就是認定師父關心他!
暖烘烘的感覺,讓他驀地想起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
「師父,可不可以停一下?一下下就好。」
「怎麼?累了,還是撐不住了?」她立刻停步,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齊磊未答,含笑指著路旁的樹蔭:「不急不急,咱們坐下再說。」
「嗯,好吧。」
當兩人坐定之後,齊磊反倒默不作聲,逕自盯著練如灩瞧,湛湛眸光就這麼攀依嬌顏,不曾稍動……「你做什麼?」她不習慣被人用這樣的方式「觀賞」。
「噓,師父暫時別動,也別說話。等會兒!再等會兒!」他的視線始終鎖定她的面容。
沒道理師父要聽徒兒的吩咐吧?既然不喜歡被人凝眈,練如灩直截了當地撇過頭去。
「噯噯噯!師父,你──」齊磊發出哀鳴,一臉沮喪:「哎呀,我就快記好了呢……」記?要記什麼?練如灩狐疑地朝他睨了眼:「難不成在我臉上刻了什麼武功秘訣?」她知道,最讓他迷嗜的就是武學。
「不不不,可比武功秘訣重要多了!」齊磊連連搖手,並解釋道:「之前,就是咱們還沒成為師徒之前,我被師父封了穴道,沒法兒跟上。後來我四處想問人,可是……可是……」眼瞳左右折返跑,就是不知該如何說出這到丟人的事。
「可是什麼?」好奇心被他勾了出來,她追問。
「可是我說不出師父長什麼模樣啊!」他豁出去了!困窘一笑:「我只記得師父穿青色的衣衫,人家再問得詳細,我就說,那姑娘看起來武功很好,很厲害。」
「你倒說說,什麼長相的人看起來武功很好、很厲害?」練如灩因他的話而漾開了笑。
「沒錯沒錯!師父真是神通廣大,那人就是這麼問我的!」他猛點頭:「當時我自然是……嘿嘿,答不上話來。」
她輕輕搖頭,笑歎道:「我從沒看過哪個人像你這樣,嗜武成癡。」
「但現在可不同了,師父的長相,我記得可清楚了!」齊磊直直睇著她,任芳容落映在他的眸底:「唔……我的師父啊,有對很漂亮的鳳眼,生氣的時候冷冰冰,可笑的時候會燦亮亮的,而且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會看不見,還有……」「既然你瞧夠了,咱們就上路吧!」練如灩打斷他的話,直接起身走人。
「師父,我還沒說完吶!」他跟著跳起:「噯──等,等等小徒啊!」
練如灩走得飛快,此刻的她,需要給自己一點時間,揠回心頭泛起的甜酸感覺,千萬不能讓情緒衝上了眼、釀成了淚。
「師父呀……」
任他在後頭急喚,練如灩的腳步未曾放緩,因為她知道齊磊總會跟上來,就如同──過去的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