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有羅緋衣相陪的潛心運功,聶颯的內傷已經好了大半,然而,卻在這個時候,接到了荊寒笙的飛鴿傳書——欲息風波,以假亂真。下月初七,赤裊宴婚。
看來,在他險些走火入魔的這段期間,谷外世界可是熱鬧非凡。
赤梟,終於展開具體行動,欲圖扳回劣勢了。
按照寒笙傳來的訊息推敲,在下月初七,樊至剛將和旁人假扮的羅緋衣拜堂,以這場婚禮堵住江湖眾口悠悠,反正,除了羅家,無人知道真正的羅緋衣生得什麼模樣,不是麼?而羅緋衣既已出閣、羅家人就不可能在拜堂現場,最多派人送禮。
樊汝胤這著,果然是轉劣為優、轉明為暗的妙局!
「有趣!」笑容愈深,透出的寒意就愈發凜冽,聶颯絲毫不掩眸底的精光逼人。「赤梟呀,等你的反擊已經很久了,就是這樣,我才不會閒散終日,絕天門也才更值得我去挑戰!」
荊寒笙的急訊,為他蟄隱深谷的生活宣告終結,再回玄鷹堂、再回那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聶颯這個名字,就代表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對敵人只有殺戮沒有躊躇。
「我們明天回去。」在餐桌上,聶颯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嗯。」羅緋衣輕輕應了聲,連眼也不曾抬起。
見她應得飄忽,聶颯放下碗筷,專心地瞅著她,濃眉微攏。「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麼?」
「有麼?」明瞳拾回了神,回看向他,似乎這會兒才感受到他的態度異常慎重。「我沒在想什麼。」
「你已經好幾天都這樣了。」聶颯稍移身子,微傾向她。
羅緋衣反射地顫了一下,他的五官太近、太清楚了,而這——讓她摹然心悸,幾乎無法呼息。斂回目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佯裝無事繼續夾菜、小口小口地將食物往嘴裡送。
面對她的緘口不語,聶颯索性微瞇精銳的鷹眸,放肆地打量起她來。那白瓷似的芳容上,依舊清清淡淡,但隱隱間又好像有什麼不同,會是在眼睫勾畫的半圈影翳底藏了什麼嗎?
「是這幾天守在我身側,覺得氣悶?」他試探一問。
「沒的事。」
「怎麼,我老覺得你不大對勁?」
「或許是累了吧」在他房裡,什麼事也不能做,就只能靜靜瞧著他;但自從意識到他的存在是如此鮮明後,她已無法像過去那樣,凡事沾不上心;腦袋瓜兒裡,總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十一年來的種種,最後愕然發現,這些年來,和她接觸最多、說話最常的人,竟是他——聶颯,一個劫了她的掠奪者。
思考,很累;而去經歷這些陌生的感受,更累!
聶颯沉吟半晌,唇際又揚起慣現的冷笑。「你的回答,總是那麼敷衍。」
「因為你的問題,總是那麼多餘。」她本就想避他,偏又避不開,在層層追逼下,煩躁和倦怠感不請自來。
「多餘?」他脫了她一眼,勾著薄笑繼續道:「不是我問得多餘,而是你不知所措、難以回答吧?」
「就算是,又如何?」羅緋衣微微一曬,心下卻是嚴加防備,防著他,也防著自己。「不管我回答了什麼、態度是如何,對你來說並不重要。這些問題,既然只是打發時間,我如何回應也就無關緊要了。」
「不!不是這樣的!絕不是打發時間。」從開始到如今,他從未這麼想過,聶颯否認了她的說法,但——否認之後呢?
「那會是什麼?」除此外,她無法為他找出別的理由。
那會是什麼?第一次聽羅緋衣這樣單刀直人地問,聶颯竟一時啞然。這問題,連他自個兒也未深思過呀,他只知道——自己絕不容許因她而萌生的挫敗感扎根!
「聶颯,別把你的有趣,建立在我的疲憊上。」檀口輕啟,非是控訴,也非苦言哀求。
「你真這麼認為?」被誤解的怒火漸生,聶颯一把扣住了她的細腕,炯炯目光更是直率地闖進她的眸。「我,就為了『有趣』這兩字?」
「不是麼?難道,會是……」隨意接下他的話,羅緋衣卻在最後驚覺自己將要逸唇而出的宇句有多危險,猛然停聲。
「會是什麼?」聶颯沒錯過她的異樣,更沒有就此放過的打算。
腕間傳來他收緊的束力,她知道他不會善罷干休。
「一種在意。」羅緋衣輕輕歎了口氣,眉眼間流瀉出淡淡的無奈和澀意。「難道,會是一種在意?」
聞言,聶颯倏地一震,扣在皓腕間的手如遭電擊乍然放開,面色沉了下來,再次被逼入無言以對的境地。
「我想,以後還是少見面吧。」這樣,她就可以回到過去那種沒有疲倦感、沒有突來震撼的平靜生活了。
不待他的回應,留下淡淡的一句話後,她便起身離去。
「等等!羅緋衣。」薄唇進出冷絕,聶颯出聲攔下她的步履。「如果是,你會要嗎?」他想知道這個答案,非常地想!
他的問,讓她頓下了腳步。
明艷的燭光負在身後,羅緋衣輕輕垂下螓首,任所有暗影籠在臉上,一切落於靜溢。然而,她卻清楚地感覺到身體裡彷彿有火漫燒,燒得情思滾沸;騷動的紛多心緒不是她慣於承受的呀!
「如果是我的在意,你會要嗎?」對著她的裊娜背影,聶颯楔而不捨地追問道,繃得緊的聲線顯得有些僵硬。
半晌,她終於回眸,朝他淡淡笑了笑,卻無力拴住淒涼意自彎起的唇角滲出。「菜要涼了,你還是快用膳吧。」
說完,羅緋衣轉身便走,再無停擱。
聶颯怔怔望著她的身形消了蹤跡,她的清清字句卻猶自撼著他的神魂,始終未歇。「難道,會是一種在意?」
會是一種在意麼?怒氣、挫敗、不甘、愉悅……因她而生的種種情緒,難道真如他曾問過她的,會是一種「在意」?
聶颯始終沉思,而羅緋衣臨去前的最後一句話,終究成了懺言,那幾道熱騰騰的萊餚全落得冷盤收場。
※ ※ ※
月屍月彤艷艷的日頭,在湛藍的天際放了火,燒出色調繽紛的雲彩,絢爛得讓人忍不住渭歎。尤其,當身處在視線全然無阻的孤崖之頂,任捲動的氣流揚起衣袂飄飄,那奔放的快意當真如千里疾風。
他,和她,就站在那個崖頂。
「走吧。」聶颯淡淡地說,神色冷然,自昨兒個餐後,兩人沒再見到面,今天相會也始終沒交談,氣氛總有些……尷尬。
「嗯。」她輕輕應了聲,卻臨時想到了什麼,於是又問:「對了,這山谷,可有名宇?」
「名字?」有些訝然,他回身注視著羅緋衣。
「對,這山谷。」清清的語音,像澄靜的湖。
她似乎問得理所當然,剪水雙瞳裡尋不出任何刻意,而他喜歡這個發現,甚至不自覺地微微笑了。「你想知道?」
羅緋衣緩緩點了點頭。既然是問了,當然就是想知道的意思嘍……
「無名谷。」劍眉一挑,獨有的狂傲自負,就在這細微動作裡露了餡兒。「它向來沒有名字。」
「喔。」她接受他的答案,微斂的睫羽卻在不意間流出了一絲失望,很清很淺很稀薄的失望……」
「不過,現在它有名字了。」
「啊?」什麼意思?一下沒名字,一下又有名字。
就是有種微溫的喜悅輕輕扯開了他的唇角。「它叫緋谷。羅緋衣的緋。」
「啊!」羅緋衣一怔,頓時覺得胸口方寸提到了咽喉,竟連呼息都顯得困難了起來。
「這名字不好聽麼?」他笑觀著她,半調侃地說。「瞧,這天空紅透了,叫這個名字也算合稱,是吧?」
「是啊……」喃喃答了聲,螓首卻不自禁地微低下去,好躲開聶颯盈滿笑意的注視,但,心口的怦然躍動又當如何躲開?
聶颯靜靜地瞧著她,看得……有些出神了。那纖瘦的身子裡在夕日輝芒裡,為她的清麗添了些柔艷;而那白瓷姣容微微泛著的胭脂紅,可也是斜陽晚照的緣故?
將夜未夜,曖昧的時刻總有曖昧的氛圍流竄;在這瞬間,世界彷彿全陷落在兩人的緘默裡,一切似乎就這麼靜了下來……靜了下來……
「聶……聶颯?」他的沉靜,讓羅緋衣悄悄抬起眼來一看究竟,並試探地喚了聲他的名。
聶颯這才拾回了神,若無其事地對她說道:「是該走了,必須在日落前回到玄鷹堂。」
※ ※ ※
「鷹主,您終於回來了。」荊寒笙見到主子,猶如大漠逢甘泉,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他沒有笑意地勾了勾唇角,沉穩地問道:「初七之事,你做好準備了嗎?」
「準備了幾箱賀禮,但……」
「但,不知道怎麼破樊汝胤的局?」見他遲疑,聶颯冷冷一笑接了下去。
「確實不知。」荊寒笙俯下臉去,低聲承認。
聶颯瞅著得力助手,緩緩地說:「寒笙,你做得很好!」
啊?主子竟然稱讚他?荊寒笙有些愕然,不禁抬起頭來正視聶颯,而從主子微彎的眼底,他千真萬確看到了讚美。
「這段期間,有人來訪吧?」
「嗯!青鷗堂派特使來查了三次,赤梟堂則來了兩次。」
斜飛的眉眼,有著毫不留情的冷絕和萬事盡掌胸中的亢傲,聶颯笑了笑,嗓音卻是寒的。「赤梟堂發佈這個消息,就是等著看各方的反應。明的來了這麼多次,暗的也絕不少。所以你的不知所措,正是最好的掩飾。」
聽了分析,荊寒笙對主子的尊敬與傾慕又更深了幾分。「那麼,鷹主有什麼計劃?算算時日,這兩天也得上路了。」
「這,我自有安排,屆時,非你執行不可。」聶颯胸有成竹地說。「且前先替我備著一個空箱。」
「是,我會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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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晚了,還沒睡?」見她房內燈火猶明,聶颯直接闖了進去。「換了個地方不習慣?」
「沒的事,我向來少眠,習慣了。」
其實,他只是想來看看羅緋衣,莫名地想;真見著了她,倒沒什麼特別要說的。直到一眼瞥見折疊好放置窗前小几的新嫁衣,讓他不自覺揚起了冷笑。「這衣裳,你還留著,想回去當樊至剛的媳婦兒?」
「不是。」順著他的目光,羅緋衣也瞅了那衣裳一眼。「我沒想過要怎樣,嫁不嫁反正都是一樣的。若要嫁,留著可用,不要嫁,留著也無礙。」
「你的意思呢?你自己的意思呢?」聞言,聶颯沉冷的眸子迅速跳出兩簇怒焰,他不喜歡她這種凡事無關己身的口吻。
「我?」她淡淡一笑,又是出塵的清淨縹緲。「一切隨命吧,我不重要。」
「不!那不是命!」聶颯猛然抓住她的雙臂,銳利的眸緊緊盯著她,進出的字句裡有強抑的氣憤。「你可以反抗、可以表示意見,但你不,這是你的選擇,不是命!」
就像這場與絕天門、關司鵬的戰爭,是他這輩子絕不後悔的選擇!
她輕輕搖了搖頭、依舊淺淺笑著。「因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需要反抗什麼、表示什麼意見?」
「不!不是這樣的。」聶颯有些惱,惱她這般不在意自己。換了個方向,他繼續問:「難道,你對自己的將來一點打算也沒有?」
「有。」她目光明澈,清得見底,一字一字落定。「等待死亡。」
「等待死亡?」他瞇起了眼,狠狠地盯著羅緋衣,彷彿又看到初相見時的她,如此無懼生死,當時他覺得這姑娘有趣特別,如今卻隱隱覺得憤怒心疼。
「這樣的你,跟死了有什麼差別?」聶颯接著說,右手扣上了她的細頸。「信不信,我一手就能要了你的命?」
「信,如果你要動手,請吧。」羅緋衣從容地合上睫羽。
燭光在細緻的玉顏上畫出了微紅的圈兒,而她,是這般平靜,宛若赴死的烈士;他就看著,許久許久才咬著牙,話自齒縫間掙出。「我不明白,如果你真厭倦活在這世上,何不自盡自了,圖個快活?」
聶颯撤回在她頸邊、臂上的雙手,她終於緩緩睜開眼,笑容停在唇邊,倒淒冷了起來。「自盡自了,圖個快活?如果可以這麼簡單就好了;偏偏,也不成。」
「什麼意思?」她的眸光,與平素無喜無悲的清澄不同,如今裡頭載了濛濛輕哀,聶颯瞅著,倏地胸口一陣抽緊,竟會微微地疼。
「我娘不許。」羅緋衣踱了幾步,稍稍和聶颯拉開點距離,繼續說。「在我十二歲那年的冬天,阿娘生病了,原本奶奶是不許我去看阿娘的,怕……」突然停了下來,她驀地打了個寒顫,這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聶颯及時出言,他早從荊寒笙那兒得知羅家視她為邪祟。「你就說你娘吧。」
羅緋衣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很專注認真,連唇角慣有的冷諷都斂了起來,於是,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望向遠方,接著又說:「後來,大夫說阿娘救不回來了,奶奶才讓我去見阿娘。我還記得,那天雪下得很大,阿娘握著我的手比雪還冷,阿娘說她要去找阿爹了,我一直哭一直哭,我也想去找阿爹呀,可阿娘不許,她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就是不許我跟她去。」
說到這裡,銀箏般清和的聲音嘎然而止,她微微低下頭,像是沉思,又像是哀悼。半晌,才又開口,算是作個總結。「其實,人活著,不就在等待死亡麼? 對我來說,這兩者沒什麼分別;唯一的分別,是阿娘的話,阿娘不許我自尋死路。」
「我也不許!」羅緋衣的話才剛說完,鷹眸中的烈焰立刻爆發,聶颯蠻橫地湊上前去,扣住了她的腕,說不準是因為憤怒,還是胸口的莫名疼痛?
雖然對他的霸道不陌生,但這次聶颯激動的模樣,真的讓她驚著了;羅緋衣瞅著他突然逼近的臉,好一會兒才順了呼息。
「為什麼不許?」她不解。
「因為我在意!」這五個字如脫韁野馬,自聶颯口中迸出。
意料外的答案,讓兩顆心都重重一震,相對的視線驟成繩索,緊緊地捆住聶颯和羅緋衣。
能相信麼?她彷彿失了魂,喃喃地再問了一次。「為什麼不許?」
「因為我……」這一次,不是衝口而出,聶颯的聲音沉定如堅石,而原因,最後由他烙在她的唇上。「在意……」
霎那間的碰觸,掀翻起情熱如浪。既然話已挑明,聶颯心惑不再,如今的思緒全繫在她柔軟香甜的丹朱上,時而狂野、時而溫柔地輾轉吮吻。
原本扣在她雙腕間的手,不知何時,已鬆了開來,一手滑上了她細緻的臉蛋,珍寶似地以指尖輕輕托著;一手落在伊人纖腰,盡可能將她的嬌軀往自己這邊偎近,不想留下半分空隙。
是迷、是沉淪!羅緋衣無力抗拒他的侵奪,也無力抗拒自己胸口的悸動,抵在他胸膛的纖手,偷偷攀上了他的肩頭,不放……不想放……
是狂、是陷落!聶颯的吻,如瑞雪飄降、如落英繽紛,以輕逸之姿,點落在她的眼畔、唇瓣、鼻尖、頰邊成為胭脂槳然,不停……不想停……
未多久,兩人衣衫盡皆委地,赤裸裸的情慾氤氳了羅緋衣向來冰清的瞳,也燒灼了聶颯平素冷銳的眸。唇舌、指觸、眼神,乃至於每一寸相貼的肌膚都成了點燃歡愛的火把,烙下一個個的微喘和輕吟。
就這樣吧,任鼻息交纏將兩心相束、任唇舌挑觸使情芽萌發、任體膚親合把虛空填滿,於是,任天荒地老、任海枯石爛、任星移斗轉也熄不了這情火。
熄不了,這情火……
※ ※ ※
他怎麼會讓局面失控成這樣?
聶颯醒來,第一眼瞧見的,就是羅緋衣白玉般絕麗的容顏,密合著的睫羽匿住她的水眸,紅艷艷的唇微微揚著,那姿態清媚得讓人欲近不敢近。她朝著他側臥著,猶自露出了一條雪藕似的臂膀,襯著朱色錦被,愈發顯得晶瑩剔透。
昨夜心蕩神馳的激情,立時漫過腦際,瑰麗如緋,但——他怎麼會讓局面失控成這樣?
一切都已計劃好了,就在這兩天,他要借羅緋衣這枚活棋給赤梟致命的一擊,然而,現在……
清淺的呼息來自他身旁依然好眠的玉人兒,這卻嚴重擾亂了他的思緒,讓聶颯不禁眉頭輕攏,唇畔也只剩下凝肅——他知道,這是猶豫、是躊躇,也是心軟。
「能這麼決絕地將她推入風暴中心麼?」看著羅緋衣沉睡的嬌顏,同樣的問題在他心底反覆又反覆。
一個冷酷的聲音如電,霎時穿過他的腦。「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聶颯,你最好熟記這一點。」那是關司鵬!是關司鵬教他的首項生存法則!
聶颯的眸光轉而斜睨窗外已明的蒼穹,轉瞬間,溫度已降若玄冰。
不!不能猶豫、不能躊躇,更不能心軟!
箭在弦上,攔不住了;更何況,他曾對自己說過不下千遍——這場戰爭,是他的選擇,是這輩子絕不後悔的選擇。
關司鵬的命、絕天門門主之位已盡握掌中,多年來處心積慮的唯一所願,說復仇也好,說野心也可,總之,沒有任何人可以破壞。
沒有任何人——即便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