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劫 第四章
    靜默如渦流,卷吞了聶颯和羅緋衣,沉重的氛圍讓夜林愈發多了詭橘味兒。他睇著她,執意不放;她避著他,堅決不應。

    聶颯心裡再清楚不過地知道——這是一場戰爭,

    他和她的;而他,不願向她稱臣。

    「這個問題沒什麼意義。」先開口的是羅緋衣,話雖說得不疾不徐,但目光卻依舊避著他。「晚膳時刻沒見著你,我覺得事有蹊蹺,如是而已。」

    「哦?因為我沒有回去,你就出來尋?」眉挑唇揚,在她面前,聶颯第一次覺得心中漲滿了充實的勝利感。「是兩個人都出來,還是只有你?」

    羅緋衣並未回答他的問題。「既然你沒事,那麼,就當是我多事吧。」撂下了話,便轉過纖纖身形,舉步離開。

    「你——」聶颯直覺要出言阻止,卻在第一個字逸出口之後,倏然而止。

    如果要她別走,是不是懇求?他對自己冷冷一笑,硬是瞧著她的背影緩緩沒入夜色。

    不理會胸臆間充斥的渾濁窒氣,他一手扶著樹幹,慢慢撐起自己的身子,還是得想辦法回到碧微館,否則以他的現狀待在原處,若是出現什麼凶物,只有束手就食的下場。

    啊!聶颯想到這裡,猛然一驚。那她呢?羅緋衣呢?人夜時分還獨自進林子尋他,她可是完全沒有武功的姑娘家呀!

    一思及此,他胸口一抽,隨即撐著身子,唯一所想,便是趕緊追上她。

    他只顧著自己要從她那裡贏回來,卻忘了不管原因為何,她的出現都值得換他一聲「謝謝」!

    ※     ※     ※

    板黑的樹林,影魅憧憧,伴隨幾聲突然的鴿叫狼嚎,該是足以令人小涼膽跳的,可是,此境此時此地,害怕的感覺依舊襲不上羅緋衣的心。

    有鬼麼?怕是鬼也不敢欺近她的身。

    有野獸麼?那很好!如果真成了野獸的食物,只怕她的不幸,不僅可以解了野獸的飢餓,更會是許多人額手稱慶的喜事吧?如此,歡樂人間可就少了個攜劫帶禍的災星了。

    怕?倘若,這是必要的反應,有誰能給她應該害怕的理由?

    就在離碧微館不遠處,她的前方倏地竄出一抹頎高的身形,那人負著月光,五官俱為夜墨所摟,瞧不清楚面貌。

    羅緋衣乍然止步,反射性地屏住了氣息。

    「你的膽子真大!」那人沉聲地對她說。

    是他,她知道,於是提在胸口的心徐徐放了下,淡淡地應道:「我向來不會怕的。」

    「可是我……」話到唇邊,卻斷了線。

    可是……可是什麼?聶颯驚訝地發現,自己直覺接下去的詞竟是「擔心」。

    不!這輩子,他要做一隻負傲的孤鷹,又怎麼會去牽掛別人,哪怕這心念只是星微點點……更何況,是對羅緋衣,一枚讓他握在掌中、隨時準備拿來運用的棋子,一個總是讓他覺得挫敗,又很想自她那裡取勝的女子……

    思緒紛亂如崩雪,原本受傷不輕的聶颯,在勉強催動元功追趕的情況下,如今只覺一陣暈眩襲來……

    「你沒事吧?」他看起來不大對勁。

    是她在說話嗎?那聲音,怎麼好遠好遠?終於,再也支持不住,聶颯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往前倒下。

    「你……」見他情況不對,羅緋衣立即上前兩步,撐住他的身子,持在手中的燈籠只落得委地焚身的下場。「振作一點!」

    當她的手抵住他的胸前,才赫然從衣料的異樣觸覺裡發現——他烏黑的衣襟上頭,有大片已乾涸的血漬……

    天吶!那麼,適才尋著他的時候,他早就身負重傷了?

    寒顫從心底竄起,一絲慌亂飛速掠過,但她知道自己沒有手足無措的餘地,咬緊牙關,撐起他偌大的身軀便往碧微館走。

    每踏出一步,羅緋衣就清楚地聽到有個聲音響若擂鼓,震撼耳際。

    十—年來,她第一次聽到自己胸口躍出的聲音,那聲音是——心跳!

    ※     ※     ※

    待聶颯醒轉,已是兩天後的事了。

    「你醒了。」素來清平的嗓音篩出了些許欣悅。

    忍著額角針扎似的痛楚,聶颯仍是撐坐起身子,待目光找回焦點後,不由得感到些微詫異。「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淡淡一曬,羅緋衣沒有直接回答。「榻前的几子有水有布巾,你先淨淨臉,我去盛碗粥給你。」

    聶颯瞧著她的纖弱身形出了房門,一時迷惘了起來。他不知道她守在這裡多久,可是,當他醒來最先見到的人是她、最先聽到的聲音也是她,心安的感覺就莫名地發了芽。

    這種奇特陌生的情緒所為何來?聶颯自個兒也無從得知,只是……

    看來——在她面前,他與挫敗感結緣結定了,連練功險些走火入魔的狼狽模樣都讓她瞧見,還談什麼勝、什麼贏?

    當羅緋衣再次出現,手裡多了碗熱呼呼的粥,而聶颯則已自床榻起身。

    「謝謝。」接過她遞來的粥,聶颯眈視向她,認真地道。

    「不客氣。」羅緋衣眸光與他相對,認真地回了句話。

    突來的客套氛圍在兩人之間漫了開來,有那麼一瞬,聶颯能納進瞳底的只有她,而羅緋衣——亦然。

    那是一種凝看、一種出神、一種靈犀不期而觸的怔忡……

    驀地,他的唇角輕輕勾了勾,她的眼梢微微彎了彎,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綻開了笑,雖一個淺一個清,但從內心深處悸起的顫動,卻又讓兩人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

    「你一直都在這兒?」聶颯低首喝粥,把適才的問題重新拿了出來。

    「晤。」緩步到窗前,羅緋衣背對著他,輕輕應了聲,手捧在心口,依舊無法阻遏胸臆間乍進的情緒紛然。

    「為什麼?」不自覺地屏息,他卻刻意放淡了語氣,輕輕問道。

    「嗯?什麼意思?」羅緋衣依舊看著窗外,沒有回身。窗外新月娟娟,只因覆了層薄薄雲紗,就立時朦朧了起來,便如此刻她所面對的他、面對的自己。

    「為什麼……」聶颯遲疑半晌,還是半當真、半嘲諷地問。「為什麼照顧我這個土匪?我可是劫持你的惡徒。」

    「你受傷了,所以……」

    「就這樣?」他直接打斷羅緋衣未竟的話。

    「嗯。」飛快點點頭,她卻渾然不知這次的動作比以往多用了好些力道。

    「因為我受傷?」

    「我不會丟下受傷的人。」羅緋衣深吸口氣,倏地回轉過身子,掛在臉上的笑容仍舊清絕出塵,那是她以偌大心力撐起的。

    「是麼?!」似笑非笑的反問,掩不住的冷嘲。「原來,我連土匪、惡徒都及不上,在你的心中,大概將我視為禽獸之類的吧?就像你擔心會被日頭曬暈的那窩兔子。是吧?禽獸之屬的我……」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笑容因他的問題而震斂。

    「是了,你出來找我,也是同樣的原因。」聶颯不理會她的話,兀自推演,驟生而熟悉的挫敗感緊緊勒著他的聲線,眸底射出冷厲銳光直人她的眼。「把你的慈悲留給那些真正的禽獸,至於我,我不需要!」

    他斬釘截鐵的宣告,讓室內的氛圍頓時凍結。

    凝看著他,羅緋衣靜默潛思,半晌才輕輕悠悠地問出口。「你在生氣?我不明白你在生氣什麼,照顧受傷的人,難道不好麼?」

    她的問題讓他猛然一震,瞅著她如泓秋水的清眸,聶颯沒有回答,突然間——他笑了,還迸出了話:「很好!」

    什麼跟什麼?對於他的反應,羅緋衣只覺愈來愈迷惘。

    「很好」沉沉的聲線,勾出了淡微的欣悅影廓。「你的問題,我雖無法解答,但是,你總算瞧見我了。」

    適才的溫氣與挫敗感,因著她的質問;如今迅速退散了。

    「我總算瞧見你了?」她還是不解。

    「羅緋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微微動了動唇角,有幾分快意。

    順著他的問題,用心思索,片刻後,絕色容顏上驀然綻開了笑——他的意思,她明白了。

    從她的神情,他知道羅緋衣確實是個聰明人。「劫轎的人、帶你來這裡的人,甚至,這些天在碧微館的人,究竟是張三還是李四,對你來說都一樣的。」

    「也許吧,我是真的不在意。」睫羽斂垂,她淡淡地說。「這人世間本就沒什麼好在意的。」

    「但……那是一種在意吧?」聶颯緊緊地盯瞅著她。「當你問我是否生氣時,那是一種在意吧!」

    他的話,強撼著她的心魂,一時之間,各種複雜情緒排山倒海向她而來。許久,羅緋衣才吶吶地吐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那是一種在意麼?她真的不知道,也著實不想知道。眸底只剩下一片空茫,腦中只容得一個「逃」字,羅緋衣踉蹌地後退了數步……

    「羅緋衣,我叫聶颯。」他看清了她的意圖,及時起身攔了下,雙手霸氣地箍住她的臂膀,不許她逃開。「我的名字是聶颯!」

    如果,對一個名字的記憶代表一種牽繫,他要羅緋衣記得他的名,並且永誌不忘。

    「聶颯,你放開我。」羅緋衣飛快地說,想掩住掠過的一絲心慌,現在這樣近距離的呼息相纏,氛流實在是太迫重了。

    剛才急驟的舉動,導致一股滯氣突生,來回衝撞胸口,聶颯雖暫時抑制不適,卻只能勉強出言阻止。「不!我不會讓你逃開。」

    「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了。」找了個理由,甚至還試圖輕扯唇角,綻了個抱歉的笑容,以證明沒有敷衍的意思。他的每字每句,敲在她的心坎上都成了沉重的聲響,逼得她無喜無憂、無思無慾的心緒輾轉纏繞。真的,累呵……

    儘管激盪胸口的滯氣愈來愈元法抑制,聶颯還是不願就這麼放過她。

    「我要你的在意!」沉啞的聲音,堅定的語調,深邃而專注的眸光。「而你,你沒有拒絕的機會。」

    羅緋衣——確實沒有拒絕的機會。因為他炙熱的唇,就這麼直接而霸道地覆上了她的,滾燙的氣息在貼合的親密接觸間翻飛。

    聶颯微微使勁,似乎想藉唇吻將某種情緒揉進她的芳心,某種朦朧未明的沸騰情緒……

    放肆的舌尖,恣情地勾畫她香軟的唇瓣緣廓,似觸未碰的酥麻,讓羅緋衣不自覺地輕啟檀口,情焰反倒乘勢漫燒入內,卷掀一場目眩神迷的心蕩意馳。

    羅緋衣只覺自己恍若被拋向虛空,再無力去思索逃與不逃的問題,只能任著感官拘牽,一步步邁向熾烈的火堆,那是一種深人神魂的震懾!

    本該是侵略者的聶颯,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被情浪所噬,在唇舌纏綿裡,早憶不起在她面前是勝是敗的執念,只有全然的沉溺……

    四方為之旋轉,直到聶颯的掌指情不自禁滑向她的腰間,過於親熱的觸覺才倏地讓羅緋衣驚醒。

    「別……別這樣……」螓首順勢低垂下去,雙手抵住他的胸膛,微喘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聶颯並未讓步,眸光始終落在她的身上,即便內傷讓呼息益發急促,他還是盡力將聲音壓沉壓低,不願示弱半分,重申道:「我要你的在意。」

    他知道,若能攫取她的在意,他就能得勝——在羅緋衣面前!

    「在意?」她沒有抬頭,唇輕輕地重複呢哺,漾起了淺笑。「我的在意?」

    「嗯。」胸口氣血愈發翻湧,他抿緊了薄唇。

    「那麼,很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羅緋衣噙笑輕聲道,卻再無氣力繼續留下與步步相逼的聶颯對峙。「你有傷在身,需要休息,而我也需要。」拋下了話,她旋過身子便往門外走。

    沒看過他一眼!自剛剛的繾綣唇吻後,她,完完全全——沒看過他一眼!胸臆焚起怒焰,聶颯直覺便要截住她。

    「你……」欲阻止的話,才起了個頭,聶颯登時喉頭一甜,先前強自抑下的滯氣瞬間突圍,自口中迸射出一道鮮紅血柱。

    一陣氣虛力軟,讓他不得不反手撐住桌緣以支持身軀不倒,而羅緋衣的身影早沒入了黑夜。

    走了,她還是走了。

    輸了,他還是輸了……

    ※     ※     ※

    她絲毫不敢有半點遲慢,直到自己的居室就在眼前,才緩下了步子;而這一緩,讓她覺得霎那間渾身氣力全抽淨了,再無所剩……

    輕輕推開竹門,捻亮了燈燭,羅緋衣疲軟地坐下,倦意重又襲來,壓得她細秀雙肩終於忍不住垂了下來。

    「我叫聶颯,我的名字是聶颯!」

    「但,那是一種在意吧?」

    「我要你的在意!」

    如今,他的字字句句成了午夜聲魅,在空間裡攪動巨大的渦流,而她,難道除了滅頂,沒有其他生路?

    無論怎麼壓制、怎麼摒除,就是抑不住嬌軀的陣陣寒顫,她明白——自己再無法回到與他邂逅之前的羅緋衣了,再回不去了……一時的手足失措,足以困惑鎮日,那麼,長年累積卻一次迸發的思轉念回、情倦心瘁,將會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消翳?

    「聶颯……」櫻唇哺哺地吐出了他的名字,依舊沒有答案,只有同樣的句子始終以低沉的聲音迴盪著——

    「我叫聶颯,我的名字是聶颯!」

    「但,那是一種在意吧?」

    「我要你的在意!」

    不放,他還是不放過她。

    不逃,她還能不逃離他麼?

    ※     ※     ※

    「我要運功自療,你在門外替我守著。」為了盡快修復功體,聶颯召來了守館老嫗為他看守,準備運功自療。

    意守丹田,緩緩將氣導人章門穴,聶颯開始急速運轉內息。

    「我的在意!」

    「那麼,很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

    又——是她!

    正當腦境漸趨空澄之際,聶颯的耳邊、心底又遭侵襲了;羅緋衣那輕輕似風的聲音,彷彿遠在天涯海角,卻偏又該死的清楚!

    這回,他選擇了後退,慢慢收束內息,回到原點;如今已經負傷,可不能再冒走火入魔的險。

    攏緊了眉,思忖了好半晌,聶颯對守在門外的老嫗沉聲說道:「我要見羅緋衣!」

    「現在?」老嫗冰冷的語調裡,猶透了點訝異。

    「嗯,就是現在!」

    ※     ※     ※

    怔怔站在他的房外,羅緋衣有些遲疑,已放在門上的手,卻怎麼也無法一推而入,就是……少了這麼點氣力……

    光是「見他」這件事,對向來清心寡慾、淡慣了的羅緋衣來說,已經形成一種難以呼息的壓迫,而她——既怕,又想躲。

    「鷹主在等你。」見她磨蹭許久,守館老嫗終於忍不住寒聲催促。

    「嗯,我知道。」不能再躲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羅緋衣獨自走進房內,見他盤腿坐在榻上,雙目微閉,於是輕啟朱唇,問道:「你找我,有事麼?」

    「你過來,坐在榻邊的椅上。」依舊沒有睜眼看她,聶颯只是淡淡地說。

    「過去坐著?」蛾眉不解地蹙了起來。

    「嗯,陪我運功療傷。」

    「運功療傷?!這,我可幫不上忙。」她可從未練過武呵!

    「我沒有要你使什麼力,只是要你坐榻邊的椅上,待在這裡,就這樣!」

    「那……」既然是為了療傷,她沒理由拒絕他的要求。「好吧,我就待在這裡。」

    羅緋衣依言走了過去,人坐在榻邊椅上。聶颯聽聞足音,明白她確實照他的意思做了,於是微微頷首,接著,再次運起內息準備療傷。

    果然,這麼一來,那些攝魂似的聲音再沒出現,倒是她清淺平緩的呼息聲,在靜謐室內織成令人安心的氛網,罩住她自個兒,也罩住了他。

    就這麼靜靜坐著,離他很近很近,羅緋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攀住了他。

    原來,他有一雙飛揚跋扈的眉,像舒展的鷹翼般直人髮鬢;鼻樑中挺,傲然剛毅如山屹;薄唇緊抿,在俊美無儔的面容上鏤成微冷的水平線,那裡多半棲息著諷意。

    原來,他是長得這般好看的男子。

    原來,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將聶颯收盡眼底,直到現在……

    而這代表了什麼?一種……一種在意?

    可她早就沒了「在意」這種心緒,還能給他麼?指尖觸上了額問的烙痕,羅緋衣輕輕歎了口氣。他要的「在意」,她——

    注定給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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