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難郡主愛錯郎 第八章
    「哎唷!」完顏慕南一聲輕呼,迅速將疼痛的手指放在嘴裡吮著,這已不知今天第幾回了。

    「小姐,你沒事吧?」一同補衣的問巧關心地問道。針線這等物事對慕南而言是再容易不過的,今日卻連連扎到手指,顯然是有什麼事讓她心不在焉。

    「沒有。」慕南不想讓問巧擔心,隨口敷衍道。「只是不小心。你甭瞎猜。」

    「小姐,你別瞞我了,是不是恩公不告而別的事?」問巧放下手邊的工作。「你無須憂心的,恩公雖是女子,但是她有高強的武功,肯定不會有事的。」

    其實,慕南並不是煩惱意晴能否自保,她是親眼瞧過的,只是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心底停駐,讓她沉重莫名。讓蘇意晴離開不是她的期望嗎?為什麼反而因此情緒低落?她不明白,偏偏這些又無法對問巧傾吐的。

    問巧當主子的不語是承認,又接著安慰。「也許恩公只是去辦些私事,過幾天就回莊了。」

    慕南輕歎口氣,費勁地將注意力集中在那根細長的針頭上,一切只能讓天老爺去決定了。

    ※     ※     ※

    整個莊子似乎隨著蘇意晴的離去而沉靜下來。以往能有個可人的浣寧為莊裡帶來一些歡樂,如今偌大的莊院只是更添寂寥清冷。

    項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能因著個人情感而影響工作,但是所有和項昱有工作上接觸的人都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改變。不只是莊主形容憔悴了,更甚者是益發嚴肅、不苟言笑,以往的項昱是理智而冷靜、果決而明斷的,讓這些跟前的手下敬意自生,現在的項昱在處理事務上仍是一絲不紊,可是原本刻意隱藏的情緒更是封閉,讓人不由得心生畏懼。

    然而,這卻不是他能控制的,因為不這麼做,項昱不知自己會不會衝動地拋下一切去尋找她──蘇意晴。

    只是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好些時候,莊裡頭大大小小都不免有些擔憂,少數大膽的人還不禁猜測莊主是否有斷袖之癖。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莊主,有件事我藏在心裡很久了,不知是否該說出來。」

    埋首工作的項昱立刻停下來,抬頭直視來者。「王叔您別客氣,有話直說無妨。」

    「這……」王總管反倒有些遲疑,半晌才開口。「莊主,你已將屆而立之年,這成家之事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了?」

    如果項昱娶妻,或許這陣子的消沉能如雲煙散去,而斷袖之癖一類不雅的議論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叔,我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況且莊務繁重,我實在無暇去理會這等小事。」

    「這怎麼能算是小事!」王總管不自禁提高了聲量。「別再以莊務繁重作借口,如果是剛任莊主頭幾年還可以說說,如今這已經不能再當理由了。更何況莊務真有如此繁重,莊主你就不會答應讓瑋少爺到江南去了。」

    並不是王總管自恃在莊裡的地位,實在是不忍心再看疼若親子的項昱繼續憔悴下去。

    項昱起身行至窗前,看了看缺半邊的弦月,淡淡地說:「對不起,王叔,但我真的沒想過。」

    「要是老莊主在就好了,」王總管更急了。「他絕不會希望你遲遲不娶。」

    老莊主?這讓項昱想起了比成家更重要的事,他回身面對王總管,問道:「王叔,我爹究竟是怎麼去世的?」

    王總管沒料到項昱會有此一問,一時之間竟答不上話來。「這……莊主怎麼會問這個陳年舊事?老莊主……老莊主去世的原因……莊主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項昱瞧王總管神色之間似乎不很自然,最後一句話更是說得有氣無力,多半是有所隱藏。他沉穩地說道:「王叔,您就別瞞我了。事情的真相我這為人子若不弄明白,豈不愧對先父?我多少能猜想得到父親為何要掩蓋自己死因,但如今我已非氣盛少年,對于歸雲莊的一切也都能掌握,過去的情況如何該是大白的時候了。」

    「這……」

    「好吧,我想請問王叔,」項昱頓了頓,平緩地繼續說:「父親的謝世是否與雍親王府滅門一事有關?」

    「你……」王總管訝異地看著面無表情的項昱,終於重重地歎口氣,頗為慨歎地說:「也罷,既然莊主你已猜到這一著,我想現在確是該向你澄清真相了。」

    「八年前,莊裡接到消息,說大金完顏霍將剷除雍親王蘇泓一家,老莊主一聽立刻召集抗金義勇軍想要救出蘇王爺。」

    「抗金義勇隊?」

    「是,莊主當時尚在天山自然不知,老莊主一直利用歸雲莊的資源暗中徵募一支義勇軍以抗女真蠻子。」王總管見項昱頷首示意,繼續道:「也不知是完顏霍那廝精明還是當初情報有誤,當老莊主率義勇軍抵達時,只見雍親王府付之一炬,沒人能倖存。唉!」

    「後來呢?父親為何因此而身歿?」

    「其實,老莊主……老莊主他是……是自盡而亡的。」王總管語帶哽咽。

    「自盡?」項昱怎麼也沒料到父親竟是以這種方式結束生命,饒是他這般善隱情緒都忍不住訝異地叫出聲來。

    「嗯,雍親王府滅門之後,整個華北地方盛傳老莊主和完顏霍勾結,為得名利而做出這等背信忘義的齷齪事,義勇軍裡分成兩派,一派相信老莊主的為人,一派則對老莊主感到不齒,不僅如此,其他幾支華北義勇軍也是如此,眼看兩派人馬就要自相殘殺,老莊主……老莊主他……」

    「爹就自盡以表清白、以化紛爭?」

    「是的,老莊主為免莊主捲入這種是非之中,才囑咐莊裡的重要幹部隱瞞他的死因,所以我們才會在老莊主去世一切復歸平靜後,再傳訊至天山請回少莊主。」

    項昱內心起伏澎湃,父親如此的高風亮節若是無法予以澄清,實在未盡人子之孝,而更重要的是在這天大的陰謀中,誰是穿針引線、間接害死父親的人?

    究竟會是何人?他沉吟一會兒,續又問道:「當初是誰透露王爺全府即將被滅的消息?」

    王總管不明白項昱何以這麼問,奇怪之餘仍毫不隱瞞地回答:「是力勤。」

    力勤大哥?

    怎麼可能?

    項昱仔細思索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覺得最有問題的就是當初情報的來源,可是那答案居然是他敬若兄長的力勤大哥,有可能是他嗎?

    王總管見項昱沉默不語,有些不知所措,又無法從他的表情尋得蛛絲馬跡,內心就更加惶急了。「莊主,這中間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我隨口問問。」現在還在混沌不清的階段,尤其力勤大哥是王叔的兒子,到水落石出前實在不宜在王叔面前妄下臆斷。

    「莊主,時候不早了,該早點歇息,別為公事整夜不眠,自從蘇公子走後……」王總管話才出口就反悔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立刻清清喉嚨若無其事地又說:「至於婚姻之事還是希望莊主能考慮考慮。」說罷便向項昱告退,出了房門。

    項昱也走出房門,來到這些日子以來倍顯淒冷的梧桐林,百感交集。為父親捨身就義不勝唏噓,卻也為確知父親的清白而心喜,這證明八年前的悲劇是完顏霍一手策劃。蘇、項兩家並未結仇。望著天邊弦月,仍不免念著恨恨離去的意晴──她的肩傷好些了嗎?夜冷時有沒有記得添衣?有沒有一時衝動直闖完顏霍的宅邸?

    天知道,這份殷殷切切的思念讓項昱在此佇立中宵多少夜猶不得解脫,反而一日日加深加重!他永遠忘不了決裂那晚她那情感凍結的面容……至今依然令他心疼不已。

    該死!如果此時此刻能在她身旁伴著她、守著她、護著她……那麼他也就不會孤獨一人在此憂心如焚了。

    如今,不要想太多──項昱告訴自己──想要早日澄清一切,就必須早日查明事實的真相。

    只盼在此以前,意晴平安無恙……

    ※     ※     ※

    蘇意晴強忍著肩傷,腳步蹣跚卻堅定地往汴梁走去,身後是歸雲莊──那個幾乎被她認定是個寄托之所的地方──慢慢離得遠了,也罷,她應該覺悟了才對,付出的情感有多少,最後剩下的痛苦就有多少。

    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番離去,究竟該何去何從?

    意晴反覆思量,決定回「家」,回到她真正的「家」──汴梁的雍親王府,那裡地處要津,便於打探消息,而且久傳鬧鬼,如此最適藏身養傷和練劍。

    白日她出外採買必備的物事,並藉此瞭解整個局勢發展,要選擇最好的機會送完顏霍和常自笑下地獄。夜裡她勤加練劍,常自笑的難惹她是見識過的,一次失手已經夠了,她不想重蹈覆轍。

    只是……只是……一到寂寥無事之時,心中潛伏的痛卻毫不留情地襲來,一個頎長的身影縈繞心頭,而且怎麼也無法消抹。

    夜無言、月無語,而拂葉而過的風不過是捎來細細碎碎的寒意。無法成眠的人只抱著自己的神傷──一個人!

    ※     ※     ※

    「不是說好由我聯絡你嗎?」常自笑面對眼前個頭高出他甚多的男子,語氣絲毫沒半分示弱。

    「實在是事關重大,否則我也不願冒這個險通知鬼王您。」

    「哦?」

    「蘇意晴走了。」

    「走了?」常自笑喃喃道,沙盤暗暗在他腦中推演。

    王力勤原以為自己能得到一些稱讚,甚至是額外的封賞,怎知換來的是鬼王常自笑的沉吟。

    「鬼王,有什麼不對嗎?這不是您當初囑咐我辦的?」他急急一問。

    「沒有……你沒做錯。只是……」常自笑撚鬚慢道。「現在情勢有點改變,原本以為兀朮將軍的失利是暫時的,如今看來,岳家軍的聲勢已經進逼到汴梁附近,也許再過不久,王爺會有回中都的打算。這蘇意晴怕是無暇去理會了。」

    搞什麼?自己小命差點不保就為了應付他交付下來的任務,結果居然是一句「無暇去理會」,王力勤自是心有不甘,有些怨懟地說:「原來我是白忙一場了。」

    「王力勤,不管如何,這次行動至少證明你的能力和對王爺的忠誠;更何況,我的意思只是不準備主動積極捕殺蘇意晴,要是她自投羅網,王爺焉有坐以待斃之理?現下局勢紛亂,王爺圖的是以逸待勞呀。」常自笑明白眼前這人還有利用價值,不得不加以安慰。「在功勞簿上我會記你一筆的。」

    王力勤的臉色果然好看多了,語氣也不再帶酸味。「多謝鬼王,小的還有一事要向您稟報……」

    這小子真賊!若是適才對他的怨言相應不理,是不是就不打算透露新的情報?

    「項昱有意解散歸雲莊。」

    「什麼?」常自笑十分訝異,事前一點徵兆也沒有。「這消息可靠嗎?」

    「嗯,是他自己宣佈的;而且讓莊內各重要幹部逐漸將莊裡的資源分給各地店家,也有些人員被安排去輔助原先營運較差的小鋪。我想做到這樣的地步應是要解散歸雲莊,沒錯。」

    常自笑皺起眉,他不明白項昱這一著用意何在。如今大金勢力正值退後時,歸雲莊在華北應是更有發展空間才對,怎麼會有這樣的舉動呢?

    「項昱為何要解散歸雲莊?」

    「天曉得!」王力勤雙手憤怒一攤,積壓已久的火氣難以掩藏地顯露出來。「歸雲莊又不是他一個人,要是我……哼!」

    常自笑瞭解王力勤的想法,他一直覺得項國夫把莊主之位留給項昱是十分自私的表現,當時他已參與莊務多年,工作方面也有不少成就,以年齡和經驗來看他都是最合適的人選,結果竟然是由那小毛頭接任,他怎能甘心、怎能服氣。

    「你注意項昱有什麼後續動作,我擔心會對王爺不利。如果只是單純地結束歸雲莊那最好,否則……這事兒就難辦了。」常自笑並不能明確地勾勒出自己憂慮的是什麼,只是以他累積豐富經驗的直覺判斷著。

    「我知道。」王力勤答道。「我這四品輕車都尉自當全力為王爺做事。」

    「嗯。我該回王府了。」

    「送鬼王。」

    ※     ※     ※

    項昱緩緩吐氣,將凝聚丹田的內勁收起,適才王力勤與常自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傳入他的耳中。

    項昱明白必須要有爆發性的消息,才能誘使內應化暗為明、化被動為主動。於是他順勢推出「歸雲莊要解散」這個熱騰騰的消息。在莊內這的確引起很大的震撼,沒有人想到項昱會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收了歸雲莊,不僅訝異,更憂心自己未來生計,也有人私下找項昱會商,希望他能三思而後行,不過項昱未改初衷,只是斬釘截鐵地許下保證,這些人基於跟隨他多年累積下來的尊敬和信任,仍然心甘情願地為這一天的到來作準備。

    項昱果然所料不差。

    當晚王力勤即沉不住氣地要求與常自笑會面,早就盯緊王力勤的項昱悄悄尾隨來到這片密林,為免被發現,他在數十尺之遙的地方盤坐運勁,將他們之間的對話盡收耳底。

    他不由得不驚悸!

    王力勤對於項昱、項瑋就像兄長一般,從小他就是跟在力勤大哥身後長大的,而項瑋出生時他已在天山練武,在一個小小孩眼中,力勤大哥就像是另一個大哥似的。

    他這真正的大哥是後來回莊接管莊務,才漸漸和弟弟熟悉起來的。更何況他是王叔的兒子……不只是被背叛的痛,更是一種深切的惋惜。

    而今對於意晴當日的心情他自是有了更深的體會……如果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感情能夠被信任,那麼剩下的僅有情無寄處的軀殼,不是嗎?

    無論如何,事情必須有個了斷……但是要如何證明王力勤與金人相勾結?

    年將盡、冬正寒,雪紛紛而下,北風疾吹,項昱深深歎了口氣,沉重地走回歸雲莊。

    ※     ※     ※

    西元一一四○年,宋高宗紹興一○年

    金兵和岳家軍在淮水沿岸的衝突愈演愈烈,戰事雖未波及東京汴梁,但是人心難免開始囂浮,各種不同版本的謠言急速地散播到每個角落,更使得在百姓如常的平靜生活之下,潛藏了一股波濤越加洶湧的暗流。

    尤其是近日來,對於這個大金國位高權重的霍王爺未來動向如何更是許多臆測;有個聲音說他將奉命援助兀朮將軍一同對付南方的反撲勢力;也有個聲音說完顏霍將暫時離開汴梁北歸中都,準備集結更大的軍事力量再次南侵;最誇張、最荒謬的是,連「完顏霍與岳飛相約互保」這等說法也出現了,由此可見會有多少稀奇古怪、有理無理的傳言了!

    一個沒有月亮只有黯淡星火的夜,偌大的都城全包裹在黑幕之下,加上春寒料峭的低溫,冷清得恍如一座棄城廢墟,冷清得……適於夜探。

    蘇意晴一個翻身,俐落地躍進完顏霍的宅邸。蟄伏在汴梁也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了,傷早已痊癒,武藝似乎也提升一定水平,該是她冒冒風險查探一些情報的時候了。

    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當然,若有好機會直接解決完顏霍那廝是最好不過……她唇邊揚起一絲無情的冷笑。

    蘇意晴小心翼翼地在王府各處遊走,謹慎地閃過一個又一個的巡哨,冀望能尋著提供情報的目標。

    突然,她發覺前頭的房間隱隱約約有交談的人聲,於是矮身輕步移至窗邊,探了探四周,確定沒有衛士,才無聲無息地在紙窗上點出個小洞。

    「王爺,您真的決定要暫回中都?」說話的正是曾和自己交過手的「侏儒鬼王」常自笑。

    那麼房裡另一個穿著高貴的男子就是完顏霍嘍!

    男子沉吟一會兒,才重重地點頭並說道:「唉,形勢比人強,而且,更重要的是,皇兄也希望我回中都一起商量該如何對付岳家軍。」

    「可是,正因局勢對我方不利,貿然離開汴梁反而會給那些欲置王爺於死地的逆賊機會。」

    「這層我原也想過,不過,沒法子,咱們必得冒冒風險。」

    常自笑面色沉重,未發一言,稍久才悶悶然開口:「那麼蘇意晴……」

    「暫時擱下。」完顏霍堅定地作了不容置疑的簡答。

    接下來完顏霍和常自笑開始商量起北返的事宜。

    「鬼王,關於路線,你有什麼想法?」

    「唔……」常自笑短小的身軀在房內慢慢移動,思路也跟著轉。「曹瞞兵敗走華容,正與關公狹路逢。」

    「鬼王的意思是……」

    「如果我們刻意避開官道反而容易被識破,不如就光明正大地回中都。」

    「這……」完顏霍似乎對這個建議持保留態度。

    「當然,之前必須有所安排。」常自笑攤開地圖,邊比邊劃邊解釋著。「我們將軍隊分成兩組,一組行官道,保護女眷老弱,一組和壯丁家僕走山徑。王爺走官道北上,逆賊絕計料想不到王爺竟敢冒此風險。」

    「此計甚妙!」完頻霍聽後不禁撫掌開懷。「鬼王不愧是鬼王!」

    「王爺請看地圖。」常自笑拿著地圖挨近到完顏霍身邊,似乎要做更詳盡的說明,事實上,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的路線剛好是「外頭有人」。

    完顏霍一陣心驚,這陣子已經格外加強防備了,居然還有人能如此輕鬆地進出王府,到底是府內守衛不夠嚴密,抑或是來者武功太高?縱使恐慌掠過心頭,但他表面上仍是面色不改,十分鎮定地與常自笑配合著。

    窗外的蘇意晴只覺得熱血在體內迅速地流轉、沸騰、奔湧著,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微微顫著,似乎身上每個細胞都揚奏起復仇的征歌調子。這些年來等的、盼的、念的、心繫的、想望不就是這樣的一個機會嗎?

    完顏霍和常自笑接下來公事化的對談她並沒有興趣,於是便趕緊悄聲離開,深怕夜長夢多,不小心發出什麼聲響可就前功盡棄了。

    她離去未久,常自笑向完顏霍打了個停止交談的手勢,飛快到適才意晴隱身的窗邊,果然,空氣中還殘留極其淡薄的女子脂粉香味兒。

    是她──蘇意晴,不會錯的。

    如果不是常自笑內力修為達到某個境界,能夠在空氣的波動中聽出她微弱的氣息,只怕蘇意晴真能來無影去無蹤,如入無人之境地進出王府。

    他嘴角升起讚賞,這女子的身手也許比他座下四大弟子魑魅魍魎還來得俐落。

    「王爺,人已經離開了,是蘇意晴。」

    「哦,是嗎?」

    「是的。」他有些許得意。「這倒好,本以為無暇收拾這個心腹大患,如今她自動送上門來,咱們豈能錯失良機?」

    「鬼王又有何打算?」

    「適才和王爺商量的決定作部分更動,就能保證萬無一失地解決蘇意晴。」

    「說來聽聽。」

    「王爺人根本就不在兩支隊伍中,我會讓我的大弟子風魑假扮王爺上路,並派林魅、火魍、山魎三人護送王爺上路改裝商旅,諒任何反金賊寇也無法傷及王爺一根寒毛。至於我嘛……」常自笑輕輕捋了捋髭鬚。「我倒要親自會會蘇意晴,如此亦可不使她產生疑心。」

    完顏霍滿意地點點頭,道:「就這樣去辦吧!」

    ※     ※     ※

    慕南手端一盅如意八寶粥,卻遲遲沒有意願叩門進去項昱的書房。

    這絕非她對項昱有什麼不滿,相反地,一種內疚感隨著蘇意晴離莊日子的累積而不斷增加,壓得她心神不寧。表面上項昱似乎和過往無異,但是莊裡每個人都看出莊主苦苦壓抑的情緒背後是如何的鬱鬱寡歡,也都明白原因出於何人,更何況細膩若她者?

    只是這種情形的持續讓她不得不重新思索:項家與蘇家真的結有不共戴天之仇嗎?自己會是被利用了嗎?

    同時,她也有些迷惘──究竟該相信自己的直覺,抑或是王力勤的說詞?明明感受到項昱和蘇意晴兩人間緊緊纏繞、密密牽繫的情絲,可王力勤的勸說偏又這般合情入理,而且項、王兩家算是世交,王力勤有任何理由欺騙自己只為拆散項昱、蘇意晴嗎?

    然而,時間讓慕南心中原本混沌難明的沉重感逐漸澄清,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傾向於直覺的認定。

    她錯了嗎?真的錯了嗎?

    看項昱的日漸清瘦,慕南不僅心存歉意,而且一想到隻身在外的蘇意晴恐怕也是如此,她就更加難以面對項昱。她不知到底是什麼原因讓蘇意晴遠走,但是自己曾經在她跟前說謊的事實仍令她耿耿於懷。

    尤其最近這些日子,王總管、徐大娘總是藉著各種名目製造自己和項昱相處的機會,莊裡也有各種說法,慕南不是不知道他們的用心,只是郎無情、妹有意,憑添尷尬罷了。

    唉!慕南深深歎口氣,粥再不送進去只怕就涼了。終於她叩房門進屋去。

    「莊主,這是徐大娘剛做的如意八寶粥。」

    「謝謝,」項昱未停下手邊工作,甚至沒瞧她一眼。「就擱那兒吧!」

    慕南不再接腔,完成了任務靜靜離開才是,尤其現在這個敏感時刻更該如此。

    不過當她伸手要推開房門時,心底卻有個聲音讓她停止了動作。

    完顏慕南,你該鼓起勇氣,直接向項昱問個明白,難不成你要一輩子活在疑惑和愧疚雜揉而成的痛苦中?

    身份暴露又如何,假使為了顧全而讓這麼多人憔悴神傷,你的罪孽就真的洗不淨了。她下定決心,回身面對項昱,儘管畏懼讓她雙手緊緊交握發顫,冷汗自秀頰緩緩滑落,仍然開了口:「莊主,我……我有事想向你請教。」

    「哦?請說。」項昱依舊未抬頭。

    「是有關意晴姊姊的事兒。」慕南輕輕地說,深怕自己言語上有任何冒犯。

    乍聞這個讓他魂縈夢繫的名字,一記沉痛的心悸使他倏然停筆,略帶不解地望著眼前的完顏慕南,顯然是對於她突如其來的一問感到有點驚詫。他微蹙劍眉回道:「有話直說無妨。」

    「嗯……」慕南仍在思索著如何啟齒。「是這樣的,為什麼意晴姊姊會離開歸雲莊?」

    「你又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在她離開一段時日之後?」他反問。

    「這……這……這是因為我……我……」她壓根兒沒想到項昱會提出這樣的質疑,有些失措地結巴道。「我關心她,畢竟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嗎?」

    這似乎是個最堂而皇之的絕佳理由。可是項昱從慕南閃爍的目光、泛起紅潮的神色間明白──事情並非這麼單純!

    他忍不住說:「你究竟想要問些什麼?或者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莊主,我……」她努力收拾起不自在的心緒,決定直接切入,本來就有攤牌準備的。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慕南盡量維持語氣平穩。「好吧,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意晴姊姊離開是因為得知你和大金秘密往來嗎?」

    「你聽誰說的?」項昱並不打算多費唇舌向她澄清什麼,那不是他所關心的。「王力勤?」

    慕南被他口中說出的名字驚嚇到了,這麼乾脆、這麼明白,代表王力勤真是項昱和父親間的接頭人?否則何以他能如此確切地指出是王力勤,而且似乎十分理所當然?

    看來自己的直覺只是她個人的空想,不知怎地,遺憾的浪頭竟一波波湧來,拍打著她的心岸,激起悵惘的水花。無力阻止自己不經意流露的情緒,任著雙手在腰際緊握、顫抖。「那麼完顏……霍真的依約沒為難她?她過得還好吧?」

    依約?依什麼約?看來這位姑娘真有必要好好盤查一番。

    「你錯了,對付敵人能講求什麼信用?」他試探著。

    「太過分了……」她喃喃道,被欺騙利用的怒火逐漸主宰她的思維,第一次完顏慕南這向來溫柔婉約的性子徹底被拋棄,她終於按捺不住地提高音量。「你們答應過的,只要我願意幫忙騙意晴姊姊離莊,你們會放她一條生路,你知道我是經過多少掙扎才痛下決定作出這等污穢下流的事?結果卻……意晴姊姊,慕南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完顏慕南百般悔恨地流下淚,緻密的眼睫覆蓋,是哀悼,也是懺罪。

    項昱知道她過去的撒謊和現在的口不擇言都是站在善意的出發點上,他並不怪她,如果真要有任何人該遭懲罰,也是那個暗中利用慕南善良體貼又為人著想的個性、企圖讓意晴和自己翻臉的人──王力勤。

    項昱雖然知道了王力勤背叛的事實,但一直苦於找不到有力憑據或證人,如今或許可以請她幫忙,早日解決這樁棘手的事件,說真的,饒是沉穩理智如項昱,對於含恨出走的蘇意晴,其擔心、憐惜、思念的種種感覺已經繃緊到一個臨界點,只能等待的焦躁亦逐漸浮現,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容忍現狀到什麼時候……

    「慕南姑娘請留步!我想我們的對談尚未結束。」

    完顏慕南原本已打算離開的,傷痛之餘她已無心注意告退的禮節,此時卻被項昱出聲攔住。

    出乎她的意料,項昱居然表明適才是試探而非事實,慕南沉重的心情頓時得到紓解,覆蓋在她眉間的烏雲也立即飛散。還好這不是真的。

    只是,項昱接下來邀她共同揭穿王力勤的真面目卻又讓她再三躑躅。照他所言,「叛國通敵」的正是王力勤,但是項昱不知道……她是完顏慕南,不是顏慕南。

    何況,如此一來,真實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便更高了。

    不!不能老是這麼軟弱,這回該要硬下心腸。她這麼告訴自已,心裡念的是不願讓她的救命恩人身隔兩地飽受煎熬,盼的是待她如親人的每一位都能平安無慮。

    終於,她出聲應允了。「好,我答應你。明晚酉時我會約王力勤至我房內談話,屆時我會想法子套他的話,你要怎麼做都行。」

    「這樣好嗎?」項昱看得出她溫柔的堅決。但是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邀男子入閨房,總難免會傳出些風言風語,要真是這樣,她的犧性也太大了。

    「沒關係。」慕南牽了牽嘴角,有些落寞地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是我對不起意晴姊姊。」

    項昱明瞭卻不知從何寬慰,只能沉穩地說:「你不必扛起全部的責任,我相信意晴並不會因你的一個謊言就推翻原來相信的一切。」

    「她是不相信,」慕南有些訝異,項昱竟然如此瞭解蘇意晴,這是因為情到深處?「但是對我而言,最要緊的不是我的扯謊有沒有達到效果,而是我居然做出這等事來。如今,我應該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彌補錯誤。」

    是的!不惜揭露自己是「完顏慕南」的這個秘密。

    「別忘了,明晚酉時。」她再提醒一次,明眸中閃耀著壯士斷腕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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