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神宮內。
「帝女!」匆匆趕進來探視的是萬其薩。「你……」
「我沒事。」冰珀淡淡地回答,姣美的五官沒有任何動作,臉上沒有半點血氣,蒼白得令人心疼;沾著血污的衣服已經換下,此刻,著一身白裳的她看起來像整個人透明了似地。
「怎麼會這樣?」萬其薩幾乎是低吼的;近來,他一向的冷靜自持有逐漸退步的趨勢。「以你的能力,當可全身而退才對;難道,是發生什麼意外?」
「這不重要!」她極力壓抑心中翻騰的感受,一臉淡漠地道:「重要的是,義父平安得救,我們的計劃成功了。」
「韋向沒和你一起回來?」其實,從俘虜的岳家軍口中,他已經獲知所有的真相,他要看的,是她的反應。
「嗯。」她敷衍地應了一聲,撇過頭去,擺明了不想提他,那刻意規避的態度,只是無言宣告著她有多在乎他。
臉部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是疼痛的;然而,她知道他不會發現的──冰珀已被訓練得太好,無情、冷漠,甚至,可以說是殘忍。
「內奸是他?」萬其薩再試探地一問。
「這事我不想再談了。」她飛快地打斷他的問題,先前的病、後來的傷讓她疲累不堪。
她越閃躲,讓他越痛──他的珀兒愛上其他男子了!況且那人還是他引進的,這教他情何以堪?
「這事情我會處理。」心湖泛起越軌的酸意,萬其薩堅定地說。「韋向……哦!不!是項-!我會要他付出代價的!」
「萬其統領,他隸屬於我,希望你不要干涉。」聽他這麼慎重的昭示,冰珀直覺反應便是揚起下頷,冷冷地回了過去。
「帝女,這是王爺的命令。」萬其薩目光鋒利,語帶尖銳地解釋道。「或許你還不曉得,項-並非普通的販夫走卒,他是歸雲莊、巧織坊的項。」
冰珀無語。
歸雲莊,曾是華北最大的民間勢力;而巧織坊,則是近年在江南發展迅速勢力極盛的新興商行──這些她都略有耳聞,只是沒有立刻和他牽上關係;如真是這樣,她該如何看待他呢?
※ ※ ※
項-買回金創藥,自己上藥裹傷,無可避免的痛楚讓他略微瑟縮了一下,心裡系念的卻是同樣有傷的冰珀。
「官人,尊夫人是否先前曾染患什麼大病嗎?我瞧她體虛神弱,元氣耗損甚劇,才會染個小風寒就這般嚴重。」那天來診療的大夫曾叨叨絮絮跟他說。「不是因為我自個兒給人看病、賣人藥方子才這麼說,病痛治癒固然要緊,之後的身體調養可也馬虎不得呀!」
這個倔強姑娘就是這個樣兒,老是不愛惜自己!
有時候,項-總不免懷疑自己是她的災星,否則怎麼在遇到他之後,冰珀就大傷不絕、小病不斷的?而她,又從來不曾想過要好好調養身體──他笑著,感覺卻苦得難受。
她自殘的那一刀……是因為她終究背叛了信念、無法對他驟下殺手,而給自己的懲罰嗎?
這個冰珀,對自己嚴厲得讓他心疼!
時到如今,是他該啟程返回蘇州了……
和大哥大嫂約定好,無論結果如何當在中秋前回去的,更何況,經過他的暗中查探,寧兒確實不在寒水神宮。
只是,他實在不能瀟灑離去,
和她初遇時,以為那個不知名的倔強女子,只會是拂過大漠的疾風,縱使卷撩起塵沙飛揚,也不會停留佇足;當時的項-卻忽略了──拂過大漠的疾風雖輕雖迅,但只要不斷地吹掠,千百年後也能化石成灰。
而她,不用千百年,就已經讓他刻骨銘心了!
就在他兀自沉思時,一名不速之客縱窗而入。
「是你!」項-站起身來,直視來者,氣定神閒之餘,心裡自有防備。「萬其統領……」
「項當家」刻意的有禮,萬其薩說。「希望這樣的稱呼不會辱沒你。」
「好說!」項-抱拳一揖,對於他會知道自己的身份,絲毫不感意外。
「我就直說來意吧!」他也不再客套,直言說道。「我們王爺有意和『巧織坊』合作,請項當家務必來神宮一談。」
天時、地利、人和──項-心裡暗自盤算,這三者他連一項都沒有主導權;微微笑了笑,然後對方其薩緩聲說道:「看來,你們王爺也是談生意的高手;這筆生意若是真談成了,你們王爺肯定坐收巨利。」
見項-打起太極應付,萬其薩索性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輕拋給他,言下之意是要他自己考慮。
是把象牙梳子。
項-臉色微變,當然知道那代表的是誰。
「項當家,咱們神宮見!」
※ ※ ※
「巧織坊的項當家光臨,本王有失遠迎,還請見諒!」偌大的殿堂裡只有兩個人。
「王爺言重了。」項-面露笑意,態度不卑不亢地溫聲說道。
明明知道是龍潭虎穴,他還是來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見她一面,只要知道她好好的,那麼,也許他帶回蘇州的懸念就不會如此沉重。
「本王雖然身在北方,但對江南織造業頗有興趣,尤其,對和項當家合作一事特別感興趣。」完顏泰捻撚鬚髯,沒端出架子。
「哦?項某自認巧織坊還沒發展到足受王爺青睞的地步。」他眉一挑,條理清楚地向完顏泰分析道:「如果王爺有興趣,不妨考慮杭州的皇錦布莊、揚州的雲絹閣,比起巧織坊,這幾家才著實稱得上是江南織造業裡執牛耳的老商號;巧織坊不過徒擔虛名罷了。」
他這一推避,讓完顏泰完全無從下手,抬出皇錦布莊和雲絡閣的名號,任誰也無法否認他的說法。
完顏泰乾笑兩聲,不打算放棄。「如果,本王有興趣的是你呢?」
「王爺說笑了。」
項-豈不明白完顏泰的真正用意?他的目的,在於籠絡江南的大商家,再尋求逐步掌握江南財貨,如今見以生意合作的理由不成,便轉而要拉攏他個人。
「本王是認真的。」完顏泰說,進一步解釋。「如果,本王把大金通往西域這條商線交由你獨佔經營,我相信以你從前的經驗,一定可以做得有聲有色。如何?這條件可還滿意?」
「王爺一向都是這麼厚待下屬的嗎?」
「說什麼下屬,不過是交交朋友罷了。」見項-似乎心動了,完顏泰不禁漾起得意,等著他說出感激之語。
不料,項-只是輕輕勾起一抹笑,淡淡地說:「項某無德無能,恐是無力勝任,王爺還是另覓良驥吧!」
這下子,真的惹怒了完顏泰!
他面色一沉,冷冷地說:「項-,本王賞你敬酒,你偏要喝罰酒嗎?」
「或者,項某從未想喝王爺的酒呢?」仍然維持滿面笑容,項-拒絕的意思卻再清楚不過了。
「既然如此──」陰鷙的目光猙獰地張爪向他襲來。「你就別怪本王!」
完顏泰擊掌兩聲,四邊立刻出現帶刀武士。
「王爺覺得這樣欄得住項某嗎?」項-飛快地環顧了一圈,神色間沒有半絲倉皇;事實上,要真動起手來,他並沒有突圍成功的絕對把握,因為只消一個運氣行功,才剛結痂的傷口必定會綻裂,屆時優劣逆轉,他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哦?」完顏泰笑得詭譎。「那麼,換上神宮第一高手呢?這該不會辱沒項當家了吧?」
他話才說完,武士們分立讓出通路,緩步走出的是個纖細裊娜的身形。
是──她!冰珀!
深深凝眸向她,項-一想到她和自己在同樣的地方有著同樣的傷口,忡忡憂心便扼止不住地傾巢而出。
這個大傻瓜,為什麼要來呢?明明就不該再和這裡有所牽扯的!冰珀強忍著內心情緒波動!仍冷著臉,以漠然的目光對他。
「動手吧。」她冷冷地開口,內心卻在顫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帶傷的!
項-薄唇輕抿,對她釋然一笑,隨後轉向完顏泰,沒有任何窘迫,朗聲道:「王爺,你贏了!項某任你處置!」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帶傷的;旁人可以不珍惜她,甚至她可以不珍惜自己,但他卻怎麼也無法做到。
「請項當家到地牢作客。」完顏泰倨傲地宣佈。「祭典當日,項當家會是祭台上的主角。」
※ ※ ※
夜未央,人難寐。
微涼的夜風,穿篩過她的髮絲,直直捲進如墨的天際;冰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裡佇足多久了,只知道始終縈念在心的人就在牆的另一頭。
能不能掐指算出塋立於此的理由有哪幾件、哪幾項?如果不能,她為什麼會做出這個無益於任何人的舉動?
再過數日就是祭典了,她真的可以在一刀刺入他心窩的同時,唇角曲折起完美卻冷淡的微笑?
曾幾何時,她開始對這差事感到躊躇?
有太多的問題,她無法解答,所以只有倚著冰冷冷的牆,望天無語……
「我就想你會在這裡。」
「萬其統領,」突來的人語阻斷了她的沉思,冰珀立刻回神。「這麼晚了,有事嗎?」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他的聲音微帶瘖啞,好似極力壓抑著什麼。
「難道不是這樣嗎?」冰珀不解,秀眉輕輕蹙起,今晚的萬其薩有些奇怪,至少,不是她所熟悉的。
他側過臉,身軀僵直,怒氣在心底醞釀著。他也不明白自己,相處了十年,為什麼最近會越來越不滿現狀;甚至,到地牢外頭探看她是否守在這裡。
「珀兒,你……」他沒有瞧她,困難地開口。「喜歡上那小子了?」
喜歡?是這樣嗎?冰珀心頭猛地一撞,因著他的問題再度陷入深沉的思索。
「看來是這樣了。」萬其薩努力扯出笑容,卻更顯得苦澀難當。
然而,他不甘心!他怎麼能甘心呢?守護著冰珀的人,一直是他呀!
「不!不行!你不可以!」他突然提高的音量,讓她怵然一驚。「要知道,這樣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
「這不干你的事。」她冷冷地沖了回去。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沉淪、看著你自取滅亡、看著你為了他賠上自己的性命!」萬其薩雙手使勁地抓住她的臂膀,彷彿這樣才能讓她瞭解在這件事情上他有多堅持。
冰珀沒有抗拒,只是抬眼看他,用寒冱的眸子,冷言道:「萬其統領,你最好回去冷靜一下。」
「別叫我『萬其統領』,至少,別在只有我們的時候這麼叫我。」他痛苦地說;她──從來就不曾深思這聲「萬其統領」,在他們之間築起的藩籬有多高、多難跨越!
「萬其統領,我不想知道你何以會如此失態,但是,我必須鄭重向你聲明一點:無論我選擇了什麼,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
「不!不是這樣的!」萬其薩語氣急躁了起來。
「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冰珀斬釘截鐵地說,堅決得不容任何質疑。
在他認定裡,造成這個轉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項。
而且,他有強烈的預感,總有一天,她會為了他,賭上她的所有,包括……性命!
乍然放開對她雙臂的鉗箍,萬其薩大踏步直往地牢而去;即使冒了被王爺降罪的危險,他也要親手解決項-,這是為了實踐十年前交付給自己的使命──守護冰珀!
「打開!」萬其薩下了命令,手提大刀,闖進囚著項-的牢室。
項-倚牆盤坐,正自閉目養神,乍聞巨響,這才從容不迫地緩緩睜眼,所見到的,是渾身散發著濃烈殺氣的萬其薩。
「請坐。」項-氣定神閒,大方地提出邀請。
萬其薩定定看著他,俊逸無儔的臉上儘是平靜安適;當此生死關頭能有如是氣度者,確是天下少有!
可是,容不得他!他不許任何威脅冰珀生存的人留活在世!
「項-,你認命吧。」
微弱的光線在刀鋒上反射出森冷的輝芒,在黑暗裡尤讓人心起膽寒。
「且慢!」他出聲喝阻,沒有心慌。「就算改判我斬立決,也得告訴我理由吧?」
「理由很簡單,只有一個!」他硬著語氣說。「我要冰珀活得好好兒的!」
「哦?」項-聞言,冷哼一聲,反問道:「殺了我,就可以讓冰珀活得好好兒的嗎?」
「至少,她不會為你犧牲自己!」
項-沒有對這句話做出直接反應,而是從側面淡淡地問他:「你覺得冰珀在我出現以前,算得上是『活得好好兒』的嗎?」
萬其薩直挺挺地僵立在當場,不能言語。
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可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已經忘記也曾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冰珀這樣算是「過得好好兒」的嗎?
初識冰珀時,她年紀尚幼,和尋常孩子同樣天真爛漫,然而,當她開始接受一連串殘酷的訓練後,不一樣了!全都不一樣了!
心疼她,所以對自己問過這個問題;但是;習慣,卻讓他忘了──或許,連她自己也忘了。
「我已經無法走回頭路了,所以只能選擇對她最好的決定。」萬其薩無奈地說,隨後一轉清厲。「你認命吧!」
「再把她推入殺人人殺的夢魘,永世不得翻身?」
萬其薩頓了頓,半晌才咬牙迸出:「至少,她還活著!」
「如果,你對她的往後只有如此貧乏的期許……」項-無畏,平和地看著他,淡淡地說。「那麼,你動手吧。」
他緩緩運勁於提刀的右臂,卻發現自己猶疑了──這,不該發生的!
剛硬起自己的意志,萬其薩再度提刀……
「住手!」聲形同時搶入,冰珀閒話不提,直接就出手攻向他。
「小心!」萬其薩還沒-擋,就有人替他攔下冰珀了,是項。
冰珀本沒傷他之意,見項-沒事,也就停手。「你走吧,我不想多說。」
萬其薩定定地望著比肩而立的兩人,高漲的意氣登時一洩而盡,徒留頹唐蕭索,緊繃的面部線條顯示出他仍試圖為自己保留一絲尊嚴。
斂起在他倆身上的視線,終於,他緩緩步出牢室……
「你沒事吧?」
「你還好嗎?」
項-、冰珀不約而同出聲問對方,待聽得對方問出同樣的問題時,又不約而同地揚起輕笑;適才兩人那一攻一擋雖然極其輕巧,但多少會牽動傷口作疼。
「走吧。」
「嗯?」她要他走?
「走吧。」冰珀看得出他眼底閃過的詫異,於是再說了一次,用更確然的語氣。「一塊兒走吧。」
這是她反覆思量所做下的決定,她不希望他死,尤其是為了她,尤其──是死在她的手裡。
一塊兒走?嗯!挺不錯的主意!他幾乎可以想見江南秀麗明媚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會讓她多麼地震懾,就像她第一次仰望星羅棋布的夜空時,那種為之一亮的燦爛眸子。
「好!一塊兒走吧!」
冰珀領著項-,穿過無人守備的小徑,直下牙雪山。
「就到這兒……」走在前頭的她忽地停下腳步,淡淡地說。
「嗯?」他不是很清楚她的意思。
冰珀依舊背對著他,盡可能地維持她一貫的漠然。「就送你到這兒。」
送他到這兒?
送他到這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項-急問,飛快地板過她的身子,想要從她的表情窺出一二。
冰珀知道他的灼燙目光正打量著自己,她選擇……躲開。
「我以為……」看她低首垂睫半斂眉的樣子,乍然出現的惶急硬是被抑了下去,他哽著聲音,困難地說。「我以為,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回蘇州。」
「不行。」她回答,很輕;然後,笑了,唇邊漾起笑了,同樣──很輕。
「為……為什麼?」
「因為我屬於這裡。」她終於抬起眸子,盈盈似秋水的瞳底,是堅決。「這裡是我的故鄉,有我習慣的生活方式,在這裡,我知道我可以做些什麼。」
更重要的是她必須留下來收拾殘局;否則,義父絕不會放過他的!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來神宮赴約?為什麼我會選擇任完顏泰處置?」項-吁口氣,緩緩說。「因為我知道,我不可能放下你,一個人回蘇州,那和死已經沒有什麼分別了!」
冰珀緊咬著下唇,許久才輕輕搖了搖頭,推開他搭著她雙臂的手,目光又自他臉上滑開了。
「不行。」她還是淡淡地一句。
「記得你欠我兩個要求未償嗎?」天!他對她的堅決已經別無他法了!
「還是不行。」她知道項-要說什麼,於是直接給他答案。「說好要求是不能違背原則的;和你回蘇州,違背了我自己的原則。」
她低聲而平靜地說:「我已經背叛過自己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冰珀……」項-輕念她的名,緊緊摟她在懷,彷彿如此才能確信她沒有離他而去。
有那麼一瞬,她是恍惚的;直到他的體溫突破衣裳的阻隔,傳遞過來,她才真正感覺到──她讓他摟著,像當她是珍寶般地摟著。
那種湧上心頭,而後充溢全身的溫熱感覺……好陌生!
她怯怯地伸出手,直覺地環上了他的腰,現下,她只想讓這種溫熱的感覺多停留一會兒!
即使,只有片刻!
項-緩緩放開她,深深注視她的星眸,然後,以最慎重的語氣,一字一字地問:「留下來,是你的決定嗎?」
「嗯。」
「不會後悔?」
「不會。」
他深吸一口氣,忍著胸口翻騰的痛楚,沉重地說:「好!我成全你!」
而她,合上雙眼,不讓示弱的濕潤有奪眶而出的機會,卻明白這份堅持有多麼艱辛。
「謝謝。」好半晌,冰珀才終於有勇氣重新對上他深邃沈鬱的眼,輕輕說出這兩個字,然後,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沒有回頭,腳步略顯僵硬,挺直的纖腰是為了告訴自己要堅強。
然而,晶瑩燦燦的淚水,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如星墜般無聲無息地滑落頰邊,灼傷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