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輪秋了……
棍打的西風強摘著岸旁戀枝的殘葉,不願它們哀哀地——,直直捲進天邊的寒雲裡去了;那寒意,也許真是由天而降的,當雁群遨翔在洗藍一片的芎蒼、偶爾從冰樣的雲端中低落下嘹亮清越的啼語時,暮秋的沁冷就寒上了每一握泥土、每一帶山嶺、每一脈水流,甚至,也寒上了人心。
他瘦長傾高的身軀昂然立在白色蘆葦間,一排黃葉的樹木成為他的背景,一泓秋水似的碧空又成為黃葉樹的背景。他罩著一件黑色斗篷,被風掃得飄飄然,讓整個淮水岸更添蕭索……
淮水依舊湍急混濁,好多年前也是這個樣兒嗎?他---沒有把握,事實上,他連腦中偶一閃現的腥紅色記憶是否是在此打鑄的都記不清了,太破碎、太零星、也太久遠了……反正,這些過往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他的表情漠然,即使是一絲絲慨歎都未能在他心底駐足片刻,更遑論有任何情緒能改變他臉上的線條。
起風了……該上路了……
他舉手壓下笠簷,任著斗蓬被風吹起無序地翻飛……踏著堅定的步伐,往他的目的地而去。
這天,該要大寒了。
梅漱寒不語,低頭繼續他子然一身的旅程……
※ ※ ※
西元一一四六年宋高紹興十六年早春,楊柳風拂遍的早春。一夢悠悠的早春。
空蕩多時的枝極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被生嫩的綠意給攻佔了,哦……別小看那顯得柔弱的一抹新綠,它已經毫不隱瞞地將所有春天的信息帶來了江南,至少在衡洛園中是如此。
應浣寧左手輕托著秀氣的下頷,右手無意識地捲弄垂落胸前的髮絲,有些許氣悶地嚷道:「小硯台,大表哥和表嫂到了沒啊?」整天待在園裡,對好動的她而言,真是比苦刑還難挨。
項-有一堆公事得處理,根本沒有時間陪她,她不是不明白;自從天性澹泊的大表哥與意睛姊姊有情人終成眷屬,兩人隱居在曲湄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後,「巧織坊」就是靠-表哥打理,這些年來事業越做越大,更是難得能跟他好好說上一
會子話了。唉……她在心裡輕歎一口氣,就是因為瞭然於胸,所以她才不想去打擾他工作呀。
難得表哥表嫂要來衡洛園,她自是萬分期待嘍……
「還沒啊!」一旁的小硯台答道,心裡有些同情主子,跟著她也好多年了,對於浣寧的想法最是清楚不過了,只得安慰道:「但是應該很快就會到了吧!小姐,我陪你逛逛園子好不?我瞧這園子花兒都差不多開咧!」
「不了。」她低低地說道,情緒上有點沈重,也不知所為何來,明明是個大好的春天啊!浣寧端起桌上的茶慢啜了一口,涼了。
就在小硯台對主人莫名的低落束手無策之際,一句柔聲問候頓時將春天帶入了屋裡。
「妹子,一切好嗎?好久不見了。」
彷彿一線光明乍然穿破漫天陰霾般,浣寧原本沒有表情的臉立即漾起燦燦的笑容,嬌柔還勝園中初綻的紅杏。她興奮地自椅上躍起,一把抱住了剛進門的蘇意晴。
「意睛姊姊你終於來啦……真是想煞寧兒了。」說著說著,眼眶居然蒙上了一層薄霧。她依舊穿著白衣,依舊帶著不染凡塵的清麗,卻更添了幾許成熟的裊娜風韻。她,蘇意晴,感受到浣寧微微顫抖著,於是輕輕將窩在懷裡的她摟緊了些,語帶憐惜地問道:「嗯?怎麼啦?」
「沒什麼啦!只是很想你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粉頰不自覺地染上瀲灩的紅潮,卻依舊掩不住眉宇間的淡淡憫悵。
只是因為……寂寞嗎?意晴心思細膩,已然想到這層。她回給浣寧一個撫慰的笑。
「來,陪我到處走走,好些日子沒回來,園子倒是繽紛了許多……」
「嗯,好啊!」她一笑嫣然,思緒悄然飛到多年前的北方。「就像以前那般,領著『亦卿大哥』逛歸雲莊嗎?」
「是啊!就像以前那般!」蘇意晴唇角噙上回憶,微微揚了起來;呵,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 ※ ※
不會吧?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這……這……太誇張了吧?和意睛姊姊散個小步、聊個小天回來的結果,竟然是大表哥的一句:「寧兒該找個人家婚配才是。」
成親?她想都沒想過!雖然以她二十二「高齡」早該長呼短歎一番的,甚至天天吟哦著:「-有梅,頃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更絕的是,-表哥竟是他們屬意的對象。
和-表哥成親?哈!真是匪夷所思啊!她實在覺得這點子……呃……滿「奇特」的,至少不是她應「老」姑娘會想得出來的!雖然好像、彷彿、猶如、似乎、也許、應該、可能沒什麼不妥當的,可……她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到底,怪在哪裡呢?偏她自個兒又沒個頭緒,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由著他們擺佈。
是啊,嫁給-表哥很好啊……沒什麼問題啊,但,為什麼她會覺得很「奇怪」咧?
「意晴姊姊,」她終於忍不住心裡的迷惘,決定找蘇意晴尋求解答。「你怎麼知道自己想嫁的人就是大表哥咧?」
「唔……」縱使結-多年,她還是不知如何回答寧兒這麼直接的問題,有些羞澀地硬是紅了雙頰。
「其實,這是很難以形容、很難解釋的,你必須自己去感受啊……有一天當你發現你的生命裡如果沒有他就再也無法完整時,也許就是一種肯定和了然吧!」曾經與項昱共有的種種記憶,恍若走馬燈似的從她眼前閃過,心情又是一陣波濤洶湧……
浣寧癡癡望著燭火在她眼前舞動著,卻怎麼也無法體會那種感覺,什麼叫做死生契闊?什麼又是地老天荒?她不懂!真的不懂!
「妹子,為什麼會有此一問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有點手足無措吧!」她如新月般彎度美好的眉頭輕輕地折綰成結。
「大概是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即將為人婦的事實,是不?」意睛微笑道,試著為她找出一些理由。
反正想破了頭也找不到答案,為了不讓嫂子擔心,浣寧故作瀟灑地輕聳了聳肩,嘴角是依然難除無奈的苦笑,搖了搖頭,能說什麼呢?真是拿自己沒法子啊!
「你別鑽牛角尖,等著做新嫁娘就是了!嗯?」
「唔。」浣寧含糊應道,心裡卻始終少了點興奮快樂的感覺,倒是有一個念頭悄悄在她腦袋瓜兒裡萌了個芽……
生命裡的另一部分……
※ ※ ※
蘇州城中,早春的氣息除了在千花百草中現了蹤影外,連來去匆匆的路人也不禁在神色間透露出一股清新意。只是,顯然有人極度不合群,烏壓壓的裝扮看起來不是在辦喪事就像是落拓浪子,還罩著一頂圓邊笠讓人無法瞧清他的面貌;尤其他個頭比一般人為高,頗有鶴立雞群之勢,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視。他緩緩走在蘇州街頭,沒對旁人的目光稍有在意,仍是一派自然。
「喂!抓小賊啊!」一陣騷動從老遠那頭傳來,市集登時喧騰翻天,路上閒步的行人紛紛閃身路側,深怕慘遭池魚之殃。「小鬼,給你爺爺站住!」
梅漱寒聲色不動,置若罔聞,依舊向前直行。
一個小小的身形像風般自遠處從他身旁捲過,跟在他後頭急追的是三、四個怒氣衝天的大漢,只是那小子跑得快,人又機警地利用一旁的物事,使得後頭的大漢一邊追,一邊還得繃緊神經應付隨時出現的麻煩。
「等等!」清脆聲音一出,那小子的行動立刻受阻,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領。那人,其實也沒比他高大多少,甚至和他一樣略微纖瘦。「年紀小小,怎地幹出這種齷齪事,你的爹娘沒教你買東西要用銀兩?」
小子回頭狠狠瞪著多管閒事的傢伙,倒沒吭聲,只是用視線傳達不滿她插手的情緒。
「哼!小鬼!跟咱們回去,看徐老闆怎麼教訓你!」幾個大漢趕到,對她連看也不看一眼,逕自對那個孩子恨恨罵道。
更有一人當場不客氣地賞了那小鬼一記重重的耳括子,他的臉頰上立時紅腫起來,嘴角還滲出了血絲,脾氣倒硬,也不嚷疼不喊痛的,仍是用眼睛的瞪視表示不在乎、不以為意,甚至還有輕蔑。
「是你們場子賭技差,我可是贏得光明正大!」男孩不屑說道。他偏不要稱他們的心、如他們的意,偏不要開口討饒、出聲求情。
應浣寧本來是打算好好訓誡這個小不點,再把他交給那些大漢的,可是,當她看到這些粗野的大男人居然這麼蠻橫地甩了孩童耳光,她的立場馬上做了調整。也無所謂心不心疼啦,只是看不過去就是了。
為了請他們分一點注意力給她,她提高了語調,說:「你們怎麼可以對一個小孩子這樣?」
「他在咱們場子耍老千,當然該吃頓排頭,給他點顏色瞧瞧,否則咱們賭場不就太沒面子了?以後還有誰要來玩兩把?」一個大漢鼓著洪若晨鐘的大嗓門兒說道,好像不這樣就沒有半分可信度似的,尤其是面對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自是無所顧忌
了。
「再怎麼說,你們也不該私自對他動粗啊!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孩子!」原來是這樣哦!她本來還以為他是偷兒呢!「我瞧是你們技不如人、輸不起吧!」
「你這女人管什麼閒事啊!」另一個轉頭對她罵著,表情很是猙獰,卻不由自主地脹紅了臉,彷彿被人說中什麼似的,更有的做勢要對她動起手腳。
浣寧絲毫不懼,從容不迫地亮出匕首。「你們最好不要欺人太甚!姑娘我可不想傷人啊!」
「唷唷唷!發威了咧!」幾個大漢哄然一笑,渾不把她的威脅放在心上,只覺得好笑好玩。
笑聲未歇,每個大漢衣服上都多了道裂口,而禍首則笑吟吟她瞧著他們由嘲弄到驚恐的表情變化。「要不要再試試啊?」
「哼!給大爺們記住!」撂下狠話後,他們倒是決定要奉行「好男不限女斗」的明訓,放這小妞一馬,一個一個豎著粗眉走了。
「嘿嘿嘿!好險好險!」她暗暗舒了口氣,其實真要動起手來,她也沒把握自己能一次治得了這麼多人,要不是以前纏著意睛姊姊學了點防身的招式,她連這唬人的一招半式都施展不出咧!
「謝謝!」男孩將嘴角的血抹乾淨,隨便敷衍著道聲謝也就走人了。
浣寧歎了口氣,望著他的背,也無話好說,她總不可能把他揪回來,強迫他跪下來向她說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吧!還是趕快離開蘇州城比較好吧!否則……被發現就槽啦!她頑皮地吐了吐舌頭,往城門快速走去。
突然,又是一陣喧嚷傳來,這回,要溜的恐怕是她嘍……因為浣寧已經聽到來人不斷在問「有沒有看到一個標緻姑娘打這兒經過?個兒滿嬌小的,差不多這麼高。」嗯……
她不會聽錯的,那是衡洛園傅管事的聲音。
正當她準備要溜之大吉時,赫然發現前頭街角轉出一個身影往這兒走來,不是別人,偏偏是-表哥,目前她最不敢見的人。這下可好了,被兩面包圍……
她四處望了望,嗯,前頭那頭戴圓邊笠的高個子,應該會是個不錯的屏障吧。
情急之下,浣寧快步繞到他的正面,一把抱住他,兩條臂膀子環掛他的額上。「公子,救命啊!」急嚷一聲,整個小臉就埋進他寬大的胸膛。
梅漱寒不得不停下腳步,為此,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他瞄了突如其來的麻煩一眼,是個女子。
「請你幫幫我!」她說得雖急卻仍有些羞赧,不管如何,一個女子對男人提出這般要求,是可以被歸於不守婦道的,只是實在無計可施,顧不得這麼許多了,反正她可以將臉上的彤雲往他胸懷藏去。
梅漱寒不發一語用斗蓬圈住了懷裡嬌小的身子,手並沒有碰觸到她,他不想乘機佔她便宜。
「傅管事,有寧兒的消息嗎?」項-和傅管事在距她沒多遠的地方停下來交換尋人的結果,這讓躲在梅漱寒斗蓬裡的浣寧攀得更緊了些。
「剛有位姑娘替一個在賭場惹事的小孩出頭,聽人說來很像是寧兒。」
「嗯……的確像是寧兒會做的事。」與她一同生活了這麼些年,她的性子他還不瞭解嗎?項-急急按著問:「人呢?往哪個方向去了?」
「好像是往北城門的方向去了。」傅管事答道。「不過,當家也該歇歇了,出來找了一早上,況且坊裡也許會有事,我回去多找幾個弟兄來吧!」
北城門?莫非是要去找王叔?自從歸雲莊解散後,王叔就和力勤大哥在北方經營以前歸雲莊的牧場,他向來疼寧兒,寧兒有事往他那兒去是滿合情理的。
「沒關係!我不累!有我大哥在,坊裡的事我不擔心!倒是寧兒,獨自一個女孩兒在外行走,我擔心她出事,咱們往北方找找吧,通知其他弟兄多留心些!我想寧兒是要去投靠王叔吧!」
糟糕!被料中了!項-的猜測對於浣寧真是重重一擊,本來還為自己沒被發現而偷偷得意的心情這下子全涼了下來。
「是!」當家的都這麼說了,傅管事也就照著他的話做。
看他們走遠,她緊繃的情緒才獲得舒緩,痛快地讓屏凝的氣息自由,卻完全忘記她此時此刻正偎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裡,也許,是太舒服了些,所以力道是減輕了,可手臂還是貪戀地圈圍著他。
梅漱寒感覺得到她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這女子絲毫不記得應該放開她的箝制,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手一放,敞開了原來攏著的斗蓬。
「姑娘……」向來習慣沈默的他終於不得不出聲喚她。
「啊!」浣寧輕呼,這才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地拉開兩人間的距離,臉上好不容易稍褪的緋紅又再度緣上了頰,羞澀更加深了一層,半晌才訥訥說道:「謝……謝謝!」
梅漱寒隨意瞥了她一眼,未再多言,隨即上路,這已經耽誤了他的行程。
浣寧凝睇著他偉岸的背影,心底再一次對他道謝,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交他這個朋友,只是……現在的她,一來是處在離家出走的狀態,二來,是感覺起來怪怪的,對,就是怪怪的,原因也說不上來,就是沒有法子像平時那般大方坦然。不過,她沒多久就強迫自己跳脫對這陌坐男子的注意,因為她現在有更大的麻煩!「王叔那兒是不能去了!」浣寧自顧自地嘀咕著,心裡暗暗歎一口氣。顯然,-表哥猜著了她的想法,那麼天下之大,她能去哪裡呢?在還沒有找到答案之前,她是絕計不願貿貿然成親的。一個有關「生命裡的另一半」的答案……
「算了,不想這麼多了,先出蘇州城再說吧!」她對自己這麼說,既然表哥將重心放在北方,不如她就往南行吧!
「嗯,還有,」她低首瞧了瞧自己的裝扮。「該好好換個模樣,才不容易被發現行蹤。」
嘿!看來,她可有得忙咧!
※ ※ ※
「搞什麼嘛!」應院寧嘴裡嘟囔著,兩腳依舊快步跑著,手臂不自量力地擱捂在頭頂,企圖遮擋突如其來的急雨。
好不容易變裝出走成功,擺脫了那些尋找她的人,這些天來過得自在悠閒,反正沒有目標,就隨興往南走沿途逛逛嘍,偏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慘劇,天色迅速暗了下來,而且人在荒郊野嶺,前不著村後不搭店的,真是冰上加雪、雪上又加霜!
嗯……前頭好像有人家!她看不大清楚,只覺遠遠似乎有幢建築物:無暇去考慮許多,人已經往那兒飛奔去了。
是間小小的廟,看來香火不盛,搞不好根本已經荒廢多時了。「這廟裡的神仙菩薩真是可憐啊!」她滿懷同情悲憫地自言自語道。「今晚讓我借住一宿,我改明兒回蘇州一定會奉上鮮花素果!」
「不好意思,可否借我避一避雨?」她仍是禮貌性地一問,有點緊張地推開緊閉的門扉,很擔心一推開門就有許多黑色翅膀朝她面門撲來。
是……他?她一頭往裡面探去,愕然發現坐在火堆前烤著外衣的男子,就是幾天前在城裡幫自己躲過一劫的那位,雖然只是短短瞧了一眼,但那印象可深了呢!因為他是恩人啊!
對!就是這個原因!所以他的面容能讓她記憶深刻。
梅漱寒抬頭看著闖進來的人,默默領首應承,就不再理會她。
浣寧結束乍然見到他時的愣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找了個角落窩坐下來。小心翼翼?她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麼,可就是覺得很不安。
她縮著身子,手抱雙膝,目光始終停留在梅漱寒身上,只是消著水珠兒的髮梢讓她必須微堆起眼。
「哈嗽!」她很努力不打噴嚏的,濕得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衣服卻讓寒意一波波侵入,最後,她的所有忍耐宣告無效。
他第一次將注意力完全轉到她身上,四目相對,她一臉懊惱、輕揉著鼻子的可愛模樣,讓他難得有想笑的念頭,梅漱寒微微扯了扯唇角。「過來!」
應浣寧目不轉瞬地揪著他看,不敢相信他說出的話,更不敢相信他臉部放鬆的線條,人還是待在原地沒動;她本以為他會一整晚都保持他的沈默不語的……
「過來!」他再次說道,見她露出不可思議又帶了點迷惑的表情,梅漱寒唇角上揚的弧度不禁加大了些。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應浣寧忍不住提出問題。
「是。」
他的答案雖然簡短到惜言如金的地步,但,夠明確了…浣寧睜大因水氣而更添——的眸子,無聲地再次向他提出詢問。直到發現他的眼底確實有著允然,她才滿心喜悅地移動到火堆旁邊。看來他沒有自己想像的難處嘛……
這個衣衫檻褸的小傢伙好像以為他會吃人似的!否則又怎會這般扭扭捏捏?梅漱寒對自己得到的評價暗暗搖了搖頭。
「謝……謝謝。」她很誠懇地說,還用力點點頭表示她的心意確實童叟無欺。
「嗯。」
他的回答一定要這麼簡捷有力嗎?浣寧在心中打起一個問題,小腦袋瓜還在想著原先自以為會從他嘴裡出現的對話--「多一個人取暖並沒有差別,別客氣。」
「解衣。」梅漱寒看她一直微微發抖,眉頭不自覺地輕皺起來。
啊?不會吧?她怎麼也沒料到接下來會是這一句!他看起來不像是登徒子呀!浣寧一聽此言,立刻逃回角落,沒半點遲疑,然後,用戒慎恐懼的視線直直定在他身上。
怎麼會轉變得這麼快?剛剛還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如今兩個字就能讓她像躲避瘟疫一般迅速離開熱源,梅漱寒不明白情況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疑惑地望著她的眼,像極了驚弓之鳥。
「過來!」他第三次喚她。
她拚命地搖頭,伸進懷裡握著匕首的手頭得厲害,也不敢答話,怕他看穿她的畏懼,淚水更是已經在眼眶裡準備就緒,隨時待命決潰而下。
「過來!」第四次!他的語氣明顯少了點耐心,多了點慍怒。
她還是逕自死命地搖頭,臉上除雨珠兒又增加了另一種液體,溫熱的。
算了!既然別人不領情,也就沒必要強人所難!梅漱寒決定不再多言。對他來說,還真的是「多言」!他實在不記得一天內說這麼「多」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索性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注意那個小傢伙。
儘管身上的濕衣讓她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儘管那發散光、熱及暖和的火堆的確有莫大的吸引力,但是浣寧仍是縮在角落緊緊地盯著他看,不敢片刻分神,一隻手牢牢握著匕首,就怕猝然發生什麼。
整個空間陷入一片死寂,比起她剛進來時更漫著戚惶意。這一瞬間,天地之中彷彿只剩外頭綿綿不絕的雨落,瀟瀟淅淅,瀟瀟……淅淅……
臨睡前,再次瞧了她一眼,她連姿勢都未嘗有異,腦中居然興起一個望她能改變念頭的期盼,對於這份埋在心底的小小渴求,梅漱寒幾乎要嘲笑起自己的傻了!那不該是他會有的想法啊!不該是啊……
他緩緩地合上眼,卻依舊不解,同樣是男兒,這小傢伙怎地如此瞥扭?
※ ※ ※
浣寧見他睡去,久久沒有動靜,提防之心大減,緊拉的神經也總算獲得喘息的機會,疲憊的感覺卻也乘機擴散到她的四肢百骸。
這些與過去全然不同的日子,真的讓她好累、好倦……所以她的頭才會開始變重變疼吧?對!一定是這個緣故。
可,她不後悔!一點也不!終於再也支持不下去。
好冷……好冷……這是浣寧最後的知覺,之後,她的意識做了一個和她相同的決定--遠離、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