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振將懷裡的金小米輕放到床上。
步登天坐在床沿,緊握著她雙手,悲痛難以自己。
「別太激動,」刀振拍拍他的肩:「會影響傷勢的。」
步登天恍若未聞,怔怔盯著金小米的臉。
不激動才怪呢!兩個都是一樣的癡!刀振無奈搖頭,與段縈到隔壁廂房去。
「金姑娘好癡情啊。」段縈不禁歎道。
「他們早已是生死相許的了。」刀振說道。
「不過,輩分的問題……其實,我只知道他們並無血緣關係,詳細情況卻不清楚。」段縈眸裡閃著好奇神色。
「這件事,說起來也挺滑稽的。」刀振嘴角漾起一抹微笑,一直緊繃的面部線條開始舒展:「金姑娘的父親,乃是一代怪俠金千秋。金千秋夫婦自成婚以來即盼子心切,唯多年後膝下仍虛。最後,只得收養一孤女,這名養女長大後嫁人生子,其中有個女兒,嫁入步家,這就是步大人的母親;豈料,當金千秋年屆六十,而金夫人亦近五十時,竟傳出遲來的喜訊。這孩子當然就是金姑娘了。金姑娘出世未幾,金千秋夫婦即遭仇家殺害,於是金姑娘便被接到步家去養育成長。金姑娘在步家,年齡幾乎是最小的,輩分與地位卻極高,因為步大人的爺爺--步太公,乃金千秋的弟子之一,所以他和金姑娘是以師兄妹相稱的。」
「原來如此……」段縈呢喃,頗覺不可思議。
「郡主還聽得懂吧?在下的敘述或許有點亂。」刀振見她臉現迷惘之色,忍不住問道。
「整理一下就明白了。唔……步大人的外婆,是金姑娘的姐姐,步大人的爺爺則是金姑娘的師兄。」
「這層關係,一直是他們之間的障礙。」刀振吁歎一聲。
「金姑娘對步大人情深似海,連性命亦可以捨棄,然而步大人……雖然也很疼她,很為她緊張,卻始終有所顧忌遲疑。」段縈語帶無奈與同情。
「所以才教人傷腦筋啊!」
就在這時,清晰的哭嚎聲傳來。
「是金姑娘!」段縈愕然驚呼。
「郡主勿大驚小怪。」刀振微笑道:「他們呀,一個愛哭,一個愛哄,永遠是合作無間的天生一對!倒是金姑娘哭功犀利,不曉得會不會……」
「放心吧,刀護法。」段縈知他所指為何。
「能在這寢居走動的,全是我的心腹屬下。他們已知你們三人要密藏與此,因此將會全力配合隱瞞,絕不教王府中其它人發現!」
* * *
金小米一醒來,見到步登天,便崩潰似的撲進他懷裡,哭得唏哩嘩啦,一塌糊塗。
他緊緊擁住她,暗啞著撫慰:「好了,沒事了,別哭,別哭……」
眼眶卻已微濕。
她哭得幾近失聲,才逐漸止住,也逐漸能思考,能噎語:「你……是人……還是鬼?」
「傻孩子,」他雙掌捧起她臉蛋,用拇指拭去那粉頰上的琮琮淚痕,沉痛說道:「就算我真的遇難,你也不必死啊。」
「你死了,我怎麼能活呢?」她淚眼淒迷凝視著他,恍如隔世,忍不住又埋首在他胸前,抽搐飲泣。
「怎麼又哭了?乖,別再哭……」
好不容易,她的激動終於過去,當然立即「算帳」啦!
「說!為什麼要裝死嚇人家?」賞了他胸膛一記粉拳。
「那也是逼不得已的啊。」他左胳膊緊圍住她整個身子,粗大的右掌則一直摩挲著她粉頰,無限愛憐:「昨夜咱們遭蒙面人狙擊,對方明顯是想趁我內傷,置我於死地。幸好太醫及時趕到,否則……我這會兒不是詐死,而是真死了。後來刀大哥來到,咱們討論的結果,一致認為這蒙面人與段綮事件必有關聯,換句話說,咱們的查案工作已被察覺了,對方欲殺人滅口,制止咱們繼續查下去了。因此刀大哥便提議將計就計,我詐死而他運我的屍首回昆明,然後咱們再偷潛回來。」
「那麼這裡是……」
「郡主的寢居。以後咱們就密藏在此,偷偷查案。」
「爺爺也知道你是詐死的?」
「當然。他醫術超絕,我用龜息法詐死,恐怕瞞不過他。何況,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豈有隱瞞之理。」
「你、刀護法、爺爺,還有郡主,一起合作這出『詐死記』,卻獨獨瞞著人家?」她忿忿怨懟,極為不滿:「把人家當猴子耍,實在太過分了!」
「不是故意要瞞你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傷心欲絕,所以原想事先告知真相,刀大哥卻說你的激動反應必能令這場戲更逼真,令兇手更不懷疑。」
「這件案子就那麼重要?」她狠狠瞪他,噘嘴嗔道:「你根本沒顧慮人家的歸納手嘛!你知不知道我會嚇死的?」
「怎會不知道?」他歎了一口氣,憶述當時情景:「我早知你一定會哭得好慘好慘,果然,你撲在我身上,哭得那麼淒惻斷腸,我當時心都碎了,真想立即坐起抱住你,叫你不要哭,可是……想到段綮還在牢裡受罪,此事絕不可功虧一簣,因此我只得強忍著。」
「哼!反正在你心目中,段綮那餓死鬼永遠比人家重要!」她佯作盛怒,別過臉去,其實是等著他賠罪呵哄。
「我……我知道自己該死,對不起你……」步登天自責至極,說不下去。眼眶竟有點紅了。
「哎,你幹嘛?」她的心馬上疼起來,雙臂緊緊纏住他頸項,面頰貼往他下顎,溫柔而淘氣地輕囈:「人家只是開玩笑,誰要你那麼認真?你明知咱倆是同生共死的,你說你該死,那不是間接罵人家該死嗎?居心不良哦!」
步登天擁著她,想說什麼,卻發現喉頸梗塞,竟然難言。
將臉浸在她馨香柔軟的發海,他滿心的愧疚與感動:姨婆,你對孫侄如此情深義重,教我何以為報?
* * *
「爺爺,小登登的傷勢怎麼樣?」
「還得療養好幾天。」蚩寅指按著步登天裸裎的胸肌,診斷:「說來也算因禍得福。步大人上回內傷,氣息在體內紊亂流竄,結果一遭蒙面人的攻擊,那重掌的外力反而使紊亂的內息集中起來抵抗。因此,那一記重掌雖然令步大人臟腑有所損傷,但內息卻回復正常了。」
「吉人自有天相啊!」金小米很是高興。
不能運氣使力,查案的工作全壓在刀大哥肩上……步登天無奈蹙眉。
「步大人,老夫待會兒就去熬藥,然後給您偷送來。」
「有勞太醫,萬事需謹慎小心。」
「放心吧。」蚩寅微笑道。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乃老夫的拿手絕技,絕不會被人發現的。」
「爺爺,你少在這裡炫耀!」金小米突然噘嘴嬌嗔,將蚩寅拉到一旁:「過來!」
慘!狗血要淋頭了!蚩寅已心裡有數。
步登天錯愕,然後便驚見金小米叉起柳腰,豎起柳眉,開始叱責蚩寅是罪大惡極的「詐死記」共犯。
姨婆太無禮了!步登天緊張地正要開口制止,卻見蚩寅像個孩子似的猛扯金小米的衣角,低聲下氣認錯賠罪。
金小米也不遑多讓,有如小霸王般得勢不饒人,繼續開罵,其實只是頑皮好玩而已。
步登天瞧著瞧著,不禁莞爾……
姨婆總算找到個旗鼓相當的孩童玩伴了!
他看得出蚩寅極寵愛金小米,因此心中很寬慰。突然想到,她出嫁之後,自己就不便再疼她了。
強烈的不捨與無奈,絞住他的心……
* * *
深夜。
刀振一身黑衣,蒙面,潛進靖仁侯段知崇的府邸。
憑著疾似鬼魅的身手及開鎖妙技,他如入無人之境,不一會兒已來到段知崇的寢居。
段知崇已至城外巡查。刀振由段縈處獲知消息後,便決定夜潛搜索,看看是否能查到些什麼。
努力了近兩個時辰,鉅細靡遺、明察秋毫,卻仍然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線索。
就在他心灰意冷、打算離開之際,眼角瞥著靠牆的衣櫃。
心念沒由來地一動。連忙上前將其搬離,牆上出現暗格,暗格裡藏著一迭卷帖。
天啊!他居然做出這種事!刀振邊翻閱邊瞠目驚歎。
將那迭卷帖大致看一遍後,刀振便物歸原位,然後迅速離去。
此時,天已微亮。
他回到段縈的寢居,步登天、金小米及段縈正在等候著。
「刀護法!」段縈一見他,立即欣慰地迎上前:「您安然歸來就好了!咱們都很擔心……」
「郡主,擔心的只是你一個人哦!」金小米微笑打斷:「我和小登登可一點也不擔心呢!因為咱倆完全信任刀護法的!竊賊神功!郡主忐忑終夜,愁眉深鎖,顯然是對刀護法的武藝及能力有所懷疑!」
段縈聞言,花容頓然色變,惶惶解釋:「金姑娘誤會了!我……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郡主勿當真,金姑娘不過說笑而已。」刀振連忙勸她寬心,然後再轉向金小米,笑叱:「小丫頭,別恃著尖牙利嘴,就企圖欺負郡主!」
金小米豈甘示弱,當然立即還擊:「巨無霸,別恃著高頭大馬,就妄想英雄護美!」
說得段縈靦腆低垂著頭;刀振則訕訕地,無言以對。
「刀大哥,你在靖仁侯的寢居,是否有發現什麼?」步登天一心惦念著此事。
「有啊!」刀振這才想起自己的重大收穫,馬上正肅心神,急切相告:「我在他房內,發現了藏在櫃後暗格內的一迭卷帖!這迭卷帖,全是他受賄斂財,與貪官奸商勾結的證據!」
「叔……叔叔竟做出這種事……」段縈囁嚅,聲音顫抖,面容煞白。
那段知崇總是板著臉,一副正義凜然、不容冒犯的模樣,原來卻是個貪財的卑鄙小人!金小米忖思,深覺人真的不可貌相。
步登天沉吟一會兒,炯視著刀振,問道:「所以,你認為負責殺段綮的人,就是段知崇?只因為段綮發現了父親作奸犯科的秘密,段知崇便企圖殺人滅口?」
「事實不正是如此嗎?段綮一直不願告訴我們他與父親起衝突的原因,想來必是此事。他一片孝心,又豈肯供出秘密,令父親身敗名裂?」
「刀護法說得對!」金小米插口:「我一向認為,一個人再怎麼歹毒,也不會謀害自己的親屬!可是現在卻覺得,段知崇這種惡梟,好像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父王曾隱約透露過,」段縈怔怔低語:「叔叔是個野心勃勃,不擇手段的人……堂兄和他從來就不和,若因此遭他剷除,也並非不可能……」
「雖然,你們三個眾口一詞,切種種跡象也顯示,段知崇是為了保住犯罪秘密而有意毒殺親子,可是……」步登天停頓片刻,然後若有所思言道:「我說不出為什麼,但始終有種感覺,段知崇未必是兇手。若是的話,他一定也另有隱情。這件案子,不會那麼簡單的!」
* * *
「不曉得經過那麼多天,段綮是否真的成了餓死鬼?」金小米側側的自語。
她雖然常因為「爭寵」,而詛咒段綮餓死,以便這件案子不再佔據步登天全副心神。然而,內心深處,她其實是極同情段綮的遭遇的。
尤其在得知他寧願犧牲己命,也要保全作惡的父親之後,她對他更多了份尊敬與欽佩。
「待刀大哥回來,咱們就能知道段綮現在的狀況。」步登天憂心忡忡,顯得不甚樂觀。
「如果他真的撐不下去,那麼,還是得將他由牢裡救出來,雖然這樣會驚動段知崇或真正的兇手。」
兩人並坐在床沿,討論著段綮。
段縈恰在這時入房,關切詢問:「刀護法尚未回來?」
「他一會兒就會到。」金小米答道。
「郡主。」步登天突然嚴肅地緊瞅著段縈。
「什麼事,步大人?」
「恕我直言……小王爺是否荒淫昏庸,難當重任之輩?」
段縈垂下頭,似羞慚又似瑟縮,好半晌,才側側低語:「是的,我大哥沉溺酒色,無心政務,可謂無德亦無能。」
小登登沒事幹嘛提那討厭鬼?金小米不禁犯嘀咕。
「王爺於此,作何感想?」步登天繼續認真追問。
「當然是痛心並失望。」段縈惋歎一聲,幽幽傾述:「一直以來,大哥因酒色之故,頻生事端,惹禍患。爹爹或懲戒或勸導,卻終究無效,大哥至今依然故我,毫無悔改之意。相形之下,堂兄的偉才與賢能就愈顯出色。」
「以小王爺如此行經,何能繼位?」
「唉!這也是我爹長期的困擾。事實上,爹爹曾說過,若大哥依舊不濟,或許會考慮讓堂兄繼位……」
「真的?」步登天低喊,顯得緊張而又興奮:「這件事靖仁侯知不知道?」
段縈點頭,不解地瞅著他:步大人怎麼突然對繼位之事,如此有興趣?
「小登登,你該不會以為段潔怕位子被搶,所以想毒殺段綮吧?」金小米忍不住問道。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步登天堅定回答,然後緊緊追問段縈:「總督大人和小王爺相處的情形如何?」
「由他們的行事為人,步大人應能猜出。堂兄以往常勸大哥戒掉惡習並專心政務,卻因此惹來大哥憎厭,自此便對堂兄冷眼相向,不予理睬。唉!有時候思及,也覺無法理解,兩個稟性作為完全迥異的人,怎會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
「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步登天驚問。
「對啊,而且還是同一個時辰。的確很巧。」
「同一個時辰……同一個時辰……」步登天怔怔喃念,瞳中跳躍著火焰。
此時,刀振一身黑夜勁裝入房而來。
「刀護法!」段縈緊張追問:「我堂兄怎麼樣了?」
「總督大人……還好。」
他眼裡的閃爍,語氣的磨蹭,令她不禁懷疑:「你不要瞞我!他……他到底怎麼樣?是不是……」
她心中湧起不詳預感,覺得段綮可能已經撐不下去了。如此一想,馬上急得熱淚盈眶。
「郡主!」刀振大驚,慌忙勸解:「你別胡思亂想!總督大人真的沒事,只是很虛弱而已。」
他當然不敢據實以告--段綮已奄奄一息,隨時會有性命危險。他這次回來,便是準備和步登天私下商討對策,因為救出段綮已是刻不容緩的事。
「那麼多天了……他怎麼可能還會沒事?」段縈噎噎低囈,兩串淚珠似斷線風箏般墜落。
「郡主……」金小米正要安撫,刀振卻搶先一步,開始溫言軟語的勸慰,並允諾將會盡快將段綮救出。
金小米突然發現,刀振一向予人巍巍鐵漢的印象,可是溫柔體貼起來,竟也表現異常優良。
好啦!以後哄郡主的苦差事,就交給刀護法了!我樂得輕鬆自在。
一旁的步登天,對於眼前情景視若無睹,兀自沉浸在汲汲運作的思維中。
包裡著段綮事件的千絲萬繭,此刻正層層剝落真相,在他腦海裡,已漸漸現出輪廓……
終於,一道靈光閃過,他忍不住興奮喊道:「我知道怎麼回事了!」
* * *
兩名彪形侍衛,扛負著段綮,由囚牢裡走出。
段王爺一見那張半昏的枯槁面容,心頭立即大痛:知崇太過分了!竟狠心折磨綮兒至斯!
囚房外兩名士卒面面相覷,惶恐心忖:王爺親自帶人來救走總督大人,咱們應該不算失責吧?
段王爺領著眾侍衛離去後,那兩名士卒立即飛奔通報段知崇。
段綮躺在床上,蚩寅細心診斷。
「怎麼樣,太醫?」段王爺焦急追問。
「餓昏了而已。先讓他服下幾顆『回元丹』,補補元氣。」
然後,藥童端上湯藥,細心餵著段綮。
「王爺毋庸過慮,總督大人休養數日便可回復體力。」
「唉!真苦了他啊!」段王爺搖頭惋歎。
「綮兒!」段知崇衝進房內,一見僕人在喂段綮食藥,眉頭立即緊皺,粗聲叱責段王爺:「即使是王爺,亦無權闖入宅院,強押走獄囚!」
「我若再顧忌有無權的問題,綮兒恐怕命也不保了!知崇,我一直以為你只是軟禁他,因此屢勸不果之後,便暫時擱下此事,心想你氣消了自然會放人!萬萬沒料到,你……你居然要活活餓死他!」
「哼,他引咎絕食,與我何干?況且,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就算我真要活活餓死這忤逆子,亦是天經地義!」段知崇態度極其強硬。
「你……你簡直無可救藥!」段王爺又驚又恐,重重說道:「我不會再讓你有任何機會傷害綮兒!」
「綮兒是我的人!你無權將他留下!」段知崇喊著,衝向床。
段王爺身後三名侍衛如閃電般竄出,擋在段知崇面前。
氣氛如箭在弦……
段知崇衡量一下情勢,覺得硬拚未必討到便宜,而且和段王爺撕破臉,代價太大了!
只得悻悻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