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崎抬眼看對面的路由和佑。
佑招手:「抱他到中庭去看花園吧!那兒不冷了,屋頂展好,等雪融,讓我換個衣服,路由陪你們去!」
斐崎點頭,感激的看佑一眼。
佑微笑。
對著花園,秋就漸漸收了眼淚,睜眼看花園的雪快融了,原本被雪覆蓋的景物也可以清楚的見到。
斐崎沒放手,緊抱著秋,坐在廊下,——端著秋主人的早餐跟來,擺在小桌上,半威脅的讓秋吃了點東西。
佑換了衣服,拿張毯子來,幫斐崎蓋在秋身上。這回,秋抬眼看佑,沒發脾氣了!
路由好笑的望著秋膩在斐崎身上,真是容易呀!其它人問了半天也沒問出什麼結果,斐崎只是對秋否認他是篤和,秋就一五一十的吐了許多實情。秋的確認為斐崎是篤和的轉世,剛才聽起來,斐崎記不得以前的一切,對秋來說,似乎就是證據。
秋拉起斐崎的手,看花園,又轉回頭看斐崎,見到斐崎望著自己,垂下眼:「篤和常說,相見恨晚,要是早點進宮裡幫忙,就會早一點見到我,那他就不會答應親事,家裡就不會有個妻子等他,就可以一直陪著我。」
斐崎看著秋低下的頭。「篤和有愛人了?」
秋搖頭:「那才不是他的愛人,那是他家裡硬塞給他的責任,他不愛她,篤和說他愛的是我。皇上也知道我有多喜歡篤和,把篤和放我身邊,常開我玩笑,說篤和不在的話,我會連看病都忘了怎麼看我生病了之後,也是篤和去找皇上求皇上讓我回家養病的,皇上老是不肯,說待在他身邊才安全,篤和老說著,就是因為待在皇上身邊才會被人害,要我不要在皇上耳邊說太多別人的是非我生病了之後,篤和就不回家看家人了,陪著我,我說,那我就一直生病,篤和就一直陪著我,篤和聽了滿臉愁苦那晚,我想找人來幫忙,篤和說不用了,不管我怎麼哭,怎麼抱,他都好不了,對我說,這樣也好,他先走了,會等我,等到我了就只愛我,要我記得,記得的話,去找他,要是我記不得,他會來找我!」
斐崎的雙臂緊了下,唇貼著秋的額角:「別去想了!」
「我記得了!篤和說會回報,是篤和說的!我找到斐崎了!開始畫荷花塘就找到斐崎,斐崎的眼中只有我。」
「當然只有你!」斐崎低語:「秋說想找回自己,想找的是誰?梓彤嗎?秋這樣就好,不必找。」
秋搖頭不語。
斐崎沒有追問,秋願意說,就說,不願意,無所謂。
佑望著斐崎,斐崎接觸佑的視線,搖搖頭。佑低眼沉思,咬著下唇,路由拍拍佑,勸他先讓話題擱下,以後有機會了,斐崎還會再問的。
秋睡了一會兒又醒來,——帶秋到畫室,準備了畫具,秋可以在畫室作畫。秋沒有畫,在畫室看到牆上的畫,卻將畫拿下來,找東西破壞它——
慌張的想阻止秋主人,路由與斐崎聽見聲音趕到畫室,路由見到秋破壞的畫,在門口停步,阻止斐崎進去。
「秋?」斐崎皺眉。
秋轉身,見到斐崎,眼中只看的到斐崎,微笑。
「隨他的意吧!」路由轉眼看斐崎:「你看不出來嗎?全都是不完整的畫!」
斐崎不理會路由,跨一步進畫室。「怎麼要弄壞呢?都是你花時間畫好的!」
秋用固執的眼神看斐崎:「不喜歡!」
「我幫你好了!」佑站在路由身後說:「還是找燁-幫你?斐崎不是心疼畫,是怕你傷了手!」
秋轉身又拿下一幅畫,佑走過來接過畫,秋停了一下,看佑一眼,又看斐崎一眼,斐崎無奈的歎氣,秋轉眼對佑微笑。
秋拿下好多畫,佑自動接過手,轉身要路由把畫拿去藏起來,斐崎看出佑的企圖,便不再阻止秋。而每拿下一幅畫,路由的臉色就白了點,佑的表情就暗了點。
斐崎看不出線索,從路由及佑的表情卻也能夠猜的出一些,秋拿下的畫,應該全是不完整的畫;這也代表了秋記得當時的事,記得最初作畫的情景。
有幾幅畫,秋遲疑了下沒去動,另一些畫秋也沒理會,拿下來的加上已經毀壞的畫總共有十五幅!不完整的畫拿掉之後,秋似乎對畫室比較滿意了,伸手拉畫架,拉到一處停了下,不滿意,又開始拉到別處——
過去抬起畫架:「擺哪兒?」
秋抬眼見到——,咭咭笑了,轉身就往畫室外跑。
一群人追著秋跑,以為秋要去找個合適的地方擺畫架作畫,誰知道秋穿過廳堂,跑向迴廊,跑進花園裡,路由見到秋跑的方向,心頭狂跳。
「燁-,阻止他!過去是荷花塘了!」路由揮手喊。
燁-腳步加快,立刻追近秋,縱身往前跳,沒撈到,秋筆直地往湖邊跑,一下子就跑進湖中,沒了身影。
佑拉住斐崎,知道斐崎會跟著往裡跳:「很深!」
燁曼燁-倒是沒有猶豫,秋跳進湖中才一瞬間之後,燁曼燁-就趕到湖邊,燁-抽出身上的纜繩交給燁曼,立刻就跟著躍進湖中。
「他識水性嗎?」路由喘著氣,來到燁曼身邊。
「秋主人不識水性!」燁曼皺眉,拉著纜繩,看著手腕上的計時器,燁-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找到人,拉上岸,慢了就慘了!「多深?」
「差不多四、五個人身!」路由輕答:「怕是水濁,見不到東西!」
「不會的,燁-知道要用感熱器追蹤!」燁曼說。
燁曼說完,他們就見到秋的頭浮出水面,咳嗽著,嗆到水了,燁-跟著浮出頭,燁曼開始拉纜繩,靠近了之後,探身抱起秋主人。
路由先蓋上毯子,皺眉。
斐崎接過秋的身子,無奈的低眼看秋:「你在想什麼?無端端的亂跑!」
秋還是咳著,望著斐崎,臉上浮現微笑。
「先到裡面去!」佑揮手。
斐崎跨步,又停步轉身,看燁-一眼:「你還好吧?」
燁-點頭:「先照顧秋主人!我沒事!」
路由先進屋裡找醫生來,斐崎直接抱著秋上樓進房,——開始放水進浴池裡,一邊開始低聲念秋主人這樣秋主人那樣,佑隨著斐崎進房,聽到——念,不覺又開始微笑,轉眼看斐崎。
「秋還好嗎?」佑問。
斐崎點頭。「還好!習慣這樣了!經常趁我不在的時候,一個人泡著冰冷的池水,不知泡了多久,我回家了才去找他帶他回家!」
「綺宴是那樣死的!」秋抬眼看斐崎。
斐崎閉上眼,雙臂抱緊秋:「不要想那些了!」
「先讓秋主人進來泡水吧!」——走過來:「身子泡暖了再起來!」
斐崎抱著秋進浴池,——將佑擋在門口,佑停步,笑了下,沒堅持,就在門口等。
換——照顧秋,斐崎出來房裡,看佑。
佑微笑:「知道嗎?剛才,我忽然間覺得,直到見到秋的頭冒出水面以前,我都沒有活著!」
斐崎靜靜的望著佑。
佑微笑:「若是沒有燁-,你真的會跟著跳進去?」
斐崎垂眼考慮了下,點頭道:「會吧!但假設是不會成立的,因為他們知道要隨時跟著秋,——曾經不惜讓自己報廢也要確認秋安好無論之前有過什麼恩怨,我只要秋,只要他在我身邊,無論我是否曾經是篤和或仁鷹,我放過兩次,這次,我不會放手了!」——
佑靜了許久之後,才點頭答:「我知道他的愛,不再是對別人的傷害!」
斐崎望著佑,佑遲疑了下,再微笑,然後安靜的離開房間。
秋沒事,醫生也檢查了,秋還不太願意讓醫生檢查,包著袍子跑,讓——追,靠燁-橫步擋才抓到秋主人。
醫生離去前,佑與他談了下,誰知道佑卻當場大發雷霆,路由連忙進去接待室,不一會兒路由就伴隨醫生出來,送醫生出門。
斐崎疑惑的看路由。
佑衝出接待室,見到斐崎,停了下。
「怎麼了?」斐崎轉向佑。
路由苦笑:「醫生說秋需要進一步精密檢查,精神狀態!」
斐崎不怒反笑,有趣的看佑憤恨的表情。「我找過羅丁,羅丁說秋沒有問題。」
佑重重吐氣:「路由,以後別再讓我見到那個醫生了!」
斐崎比了下:「秋開始作畫了,你想去看嗎?」
佑對於斐崎的邀請有些意外:「可以嗎?」
「不行的話,我們會立刻被趕,去試試吧!」斐崎微笑。
秋在迴廊上作畫,只是望著畫布,動也不動,——與燁-站立兩旁。
斐崎在一段距離之外便示意路由與佑停步,再靠近就會打擾秋的思緒。燁-轉眼看了下佇立於距離外的主人及另外兩人,沒有表情,轉眼看秋主人。
忽然間,秋開始低哼曲調,很輕很輕,但是沒有間斷,秋接著輕聲唱了起來,拾起畫筆,開始在畫布上勾勒。
佑後退兩步,路由及斐崎轉眼看他,兩人眼中都有疑問。佑搖頭,望著秋的背影。
「你知道他在唱什麼?」路由輕問。
佑皺眉:「我都不記得了,他卻唱的出來那是兒歌,遊戲時唱的歌。」
斐崎轉眼看秋的背影,記憶如此清楚,那感受呢?是否同樣的深刻?
秋將毀壞的畫重新畫過,完整的畫,之前缺少的東西、人物全補上了,一樣的畫,完整的畫,畫中人物栩栩如生,秋不停的畫著。
幾日下來秋不停的作畫,最初路由與佑還只是看著,接著發現秋不停的畫,兩人開始著急,這樣不眠不休的作畫,遲早會把身子弄壞,只是斐崎瞭解秋是勸不了的。
秋以兩日完成一幅畫的速度,短短一段時間之內就將之前不完整的畫重新完成,秋作畫的時候,有時神情是輕鬆微笑著,有時眼裡卻有濃濃的哀傷,堅持坐在畫布前,任路由或佑怎樣勸也勸不動。
未完成的荷花塘,秋始終看也沒看一眼。
完成所有的畫之後,秋便一如斐崎預測的,倒下了。
秋需要休息,如此,斐崎也必須留在太奕——將唯一未完成的荷花塘擺在畫室,無論他們怎麼看也看不出哪兒缺了什麼,佑對這幅荷花塘感到陌生,記憶之中沒有這幅畫,路由也說不出畫的由來,斐崎既不願想,也不願知道。
「轉個念想,是不是就讓這畫殘缺著,秋才不會離開?」斐崎斟酌著說。
路由站在一旁,微點頭:「我也曾這麼想過!」
斐崎皺眉:「秋說,畫完成了,就會找回自己,就會回到我身邊,找回的是哪個自己?」
路由轉眼看斐崎,沉默不語。
燁-悄悄進畫室,來到斐崎身邊,壓低聲音:「秋主人跑去找堪席,在迴廊那兒!」
斐崎怔了下,轉身領先離開畫室,往迴廊走。
秋包著——披上的袍子,光著腳,安安靜靜的走到佑坐著的椅邊,循著佑的眼光往花園中看。
斐崎拉住路由,秋並沒有要傷害佑的意思。
佑半轉身抬眼。
秋佇立在佑身旁,許久的沉默。
佑望著秋的側臉:「身子還好吧?」
秋垂眼。
「你不生我的氣了?」佑微笑。
秋的眼簾微微抬起,接觸到佑的視線,又垂下:「你會害怕嗎?」
佑轉回頭看花園:「已經不會了!」
「我」秋抬眼望著眼前的景色:「我好害怕,怕我看到的一切,怕我看不到的一切,怕我一轉身,你們又離我而去,帶著滿心的悔恨,說不完的遺憾,最害怕的是在我看不到的時候,自己深愛的人為了自己而死。」
「他是我害死的,你明明知道。」佑平靜的說:「只是當時我來不及求原諒,用悔恨與遺憾去彌補,似乎是件公平的事無論如何,就如斐崎說的,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剛才想,只有你的存在,才可以撫平我們心裡的遺憾,怕是連你的恨都留不住!」
「那我的愛呢?」
佑微笑:「讓斐崎留身邊吧!」
秋停了一會:「沒有愛,哪來的恨呢?」
佑轉眼看秋,面無表情,只是唇邊一抹淺淺的微笑。
秋又垂眼:「別去研究室,那會送命的,別再去了!」
佑點頭:「秋說別去,就不去!」
秋的眼光在佑臉上一掠而過:「右信那時對我說,其實當時做什麼都是錯,愛梓彤是個錯,不愛卻更錯,篤和不是不愛,是不能愛,鷹不是不愛,只是愛的苦,斐崎愛上了,卻不知愛上的是哪個自己!總是見到每個人的淚,為了什麼卻不清楚,好害怕!」
「梓彤做了什麼?」佑望著秋的側臉:「讓此刻的秋這般痛苦?」
秋抬眼看花園盡頭的荷花塘:「為了殘情荷花塘,見篤和第一眼,在宮裡的荷花塘邊,篤和說,倩影疑殘情,笑顰似恩寵,後來篤和說,殘情是在說他自己,愛無法完整,殘缺著,還對我說,等到哪天真的可以愛著我,他不會再有所遲疑有所顧忌,就那麼幾句話,等了好久。」
「等到了,秋不會再離開吧?」佑輕問。
秋低下頭,默默的搖頭。
兩人之間的沉默持續一陣子,秋轉身從佑身邊走開,抬頭見到斐崎,笑容又現,走到斐崎身前,抬眼看斐崎。
斐崎低眼:「真的不離開我?」
秋抬手輕撫斐崎的臉龐,手指輕畫著斐崎的容貌,恩寵似的笑容:「斐崎會等吧?等我找回自己,秋會回來!」
熟悉的一縷不安又襲上身,斐崎捉住秋的手:「不離開!永遠不離開,我會追著你,生生世世!」
秋又笑了,靠近斐崎,抱著斐崎:「帶我去休息吧!」
斐崎抱起秋,送秋回房休息——
覺得熟悉的秋主人沉了下去,卻又找不到言語報告斐崎主人,秋主人央著——把沒完成的荷花塘移到花園裡真正的荷花塘邊去,——無法違背秋主人的話,陪著秋主人成日坐在荷花塘邊,望著畫。
秋才阻止佑去研究所,隔日,路由與佑在宅邸中就接到消息,七號研究所失火,人員傷亡慘重,所有的研究付之一炬。
路由想起秋的預言便感到害怕,勿寧說是秋自己,彷彿見的到未來。
寧靜殘留在堪席宅邸內,佑與斐崎常駐足在迴廊上,望著園裡的秋,這種寧靜,令路由格外不安。
靜坐幾日之後,秋要——準備畫具,——還是只能從命,無法反抗,無法質疑,陪著秋主人。
一天一夜,荷花塘完成了,完成於寒冷的一個早晨,屋外風雪交加,園內春意盎然,完成之後,秋在——懷中睡了下去。
燁-接到——的指示,在天未亮之前就把斐崎主人叫醒,說荷花塘完成了——
看著主人來到畫前,緊抱著秋:「秋主人說,這畫題名『殘情荷花塘』,說斐崎會明白,交代我,要陪著主人等說,這畫,是梓彤一直想畫卻始終沒畫出來的,是想送給篤和的禮物,只是篤和沒等到完成就先走了秋主人還說,不用擔心梓彤的詛咒,這畫把詛咒解開了!」
斐崎無暇看畫,蹲下去看秋的睡臉,剎那之間,不安消失無蹤;這就是不安的答案,因為接下去的是無盡的等待。
秋沒再醒來,就安詳的睡著,無論佑找來什麼樣的醫生或權威,最終都只能束手無策;最後佑只能坐在秋沉睡的床邊,感覺到自己依然活著,感覺到斐崎滿心的無奈,感覺,斐崎會一直等待下去,不是陪著秋等到盡頭,就是在秋見不到的時候,又再次先離開秋身邊,等待著下次可以真的愛著秋,重新又愛一次,記憶或有或無,不重要。
「他用這種方式換取其它人活下去的機會。」佑抬眼看斐崎:「畫把詛咒解開,你懂那意思嗎?」
斐崎只是靜靜看著秋的臉:「梓彤走了不是梓彤的秋,會是什麼樣的秋?你還會覺得遺憾嗎?悔恨呢?」
佑轉眼看秋,緩緩的搖頭:「你會等吧?還是依然愛他?」
斐崎沉默了下:「或許你們帶著記憶轉世,而我是帶著那份感情轉世的!」
「我們會陪著你等的!」佑輕語。
『殘情荷花塘』成了前世流派的代表作;畫中,荷花塘池水蕩漾,雨滴點點激起漣漪,荷花或盛開,或含苞,荷花塘邊,柳枝縹緲,站著梓彤,面貌清秀,唇邊笑意似淺又深,雙眼看的,是看著畫的人,伸出手,彷彿要走出畫,來到你身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