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搖,揮著汗,兩隻小手緊緊握住一根大木杓,順著水渦的方向使力搖擺。
待搖了好一陣子,見水面浮起一片片如雪花的東西,她便立即停下手,把木杓抽出放到一旁擱著,只拿一雙眼睛乾瞪。
瞪瞪瞪,看了好久,眼兒四周微微發酸,她抬手揉了幾下,更顯酸澀,索性走到水缸前,掬起一些清水往臉上潑,胸前的衣裳也濕了-大片。
她端了進去,照著元照的話實實在在地哭了一場,只見那位黃衣公子似乎被她嚇著了,頻頻皺眉,然而唇角卻隱含有笑。
如果她眼睛沒瞎,天色未暗,那她肯定沒看錯,那抹微微上揚的唇角的確透出隱含很多很多她不能理解的興味。
細長的鳳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瞬間,她以為自個兒的臉上是不是沾上了什麼東西,模樣可笑,讓眼前的黃衣公子似笑非笑地瞅了她許久,彷彿看不膩,直到元照進來,說了些她聽不太懂的話,便使著眼色要她退下。
不多言,不多待,她仍是照著他的吩附,朝黃衣公子福福身,隨即退出花廳。
門被掩上的同時,即使聲如蚊蚋,她仍然聽見了元照的聲音,低低沉沉的,不似先前所聞的高昂,平板的語氣帶著滿滿的恭敬,不再是笑語調侃。
原來,那位身穿黃衣,看起來極度高貴的公子就是當今的皇上。
憂心大過於驚喜,知曉廳內人的身份並未帶給她太大的欣喜,充斥心底的,是股沒來由的恐懼,但她又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麼。
思前想後,心比絮亂,蘇蓉蓉捧著乾淨的青花瓷碗,就一個人在滾燙的鍋爐前呆想。
驀地,一陣細碎輕悄的腳步聲走近,待她回神,聞到那熟悉嗆鼻的香粉味時,穿著瀟湘翠綠比甲搭上大紅衣裙,簪著滿頭珠翠絹花的蘇媚娘早已搖擺豐腴俏臀出現在門前。
不知來人是誰,蘇蓉蓉好奇地抬起頭來,這一瞧眼,倒怔住了。
「娘?」怎麼會在這裡?她吞了口唾沫,在心底禁暗暗叫糟,連忙放下手中的瓷碗,眼睛仍是一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個兒的娘親。
蘇媚娘一進廚灶,不看她,反是瞧向鍋裡沸騰的東西。白花花的凝塊鋪滿一片,看起來細細軟軟的,熱氣裊裊,空氣中瀰漫著濃郁不失清淡的香味。
搜尋四周,她拿起擱在一旁的杓子,輕輕地舀起一塊浮在水面的豆腐腦,湊近嗅聞,不細嘗,艷紅的雙唇僅淡淡吐了一句:「太軟了。」
太軟才好入口呀……蘇蓉蓉悄悄地在心裡嘀咕,偷覦了眼,但見一雙細眸也是直勾勾地瞧她,塗滿鉛華的艷容滿怖惱怒之色。
蘇媚娘狀似生氣地揚起細長的柳葉眉,唇邊溢出冷笑,不以為然地道:「好半天不見人影,還以為你上哪兒去了,原來是在這兒煮這勞什子東西。」她把玩著腕上的金鐲,媚眼一稍,直把目光投到蘇蓉蓉的臉上,笑容更冷了,「怎ど,好端端的花魁不做,偏來撫衙裡給人當廚娘?」
「不是的,是欽差大人要我……」她著急的要解釋,卻被蘇媚娘硬生生打斷。
「要你煮豆腐腦兒給客人吃,拿你的手藝去給別人獻媚?」她感歎地撫著那張粉嫩如花一般的臉蛋,以母親的心疼口吻道:「傻孩子,你是讓人利用了。」
「沒有的事,是我自己答應的。」咬著唇,蘇蓉蓉勉強地擠出話來。
「可是為了張大人?」
沉默,表示默認。
冷不防地,蘇媚娘一把抓住她的手,將人連拖帶拉地揣出廚房,穿過層層迴廊,走得又急又猛,不知邁過幾重拱門,直來到一處陰涼僻靜之所,大眼細看,竟身處在一座小花園裡,四周花木繁盛,沒有堂屋,只有一條通往前方的幽徑。
顯然地,此處便是撫衙的後院。
只是,娘為何要拉她來這兒?打量週遭一會兒,蘇媚娘仿是看透她的疑惑,放下手,搶一步開口道:「這兒才方便說話。」
蘇蓉蓉一愣,來不及開口,蘇媚娘便伸出纖纖玉指戳著她的額頭。「蓉兒,你怎ど就想不透,人家張大人是官吶,是個多了不得的人物,配的自然是官宦人家的千金,男的溫和儒雅、風度翩翩,女的溫柔賢俗、知書達禮,這才是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咱們不過是尋常的平民百姓,要拿什麼和人相比?」換得一張笑臉,她柔聲道:「改明兒個,娘讓城東的花媒婆給你尋個好郎君,等下個月的及笑之日,將你從『花蔭閣』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娘,張大哥不計較那些的。」
「不計較?」她冷笑了下,「男人的不計較能有多真?能有多長?一年,還是半年?你真是傻,男人要女人死心踏地,當然是要拿些話哄你,再說了,你又識得他多少?」
時間是不長,嚴格算起,她和張大哥相識也不過是近一兩個月來的事,除去最初清早他來攤子吃豆腐腦,其餘在外見上的面絕不超過十次,就算如此,她仍是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
「可我知道張大哥是個正人君子。他人好、和善,更是難得一見的好官。」握緊拳頭,蘇蓉蓉信誓旦旦地瞅著她。
「我可不敢奢望有個官女婿。」她哼笑一聲,自管說得得意。「說句難聽的,你配得起嗎?」
蘇蓉蓉白著一張臉,愣在當場。那毫不掩飾的話語如同一根針狠狠地扎入她的心底,腦中空白成片,雙肩不住發顫,她咬唇極力隱忍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拿眼看著自個兒的娘親。
瞧她難受的模樣,蘇媚娘自覺自個兒是說得有些過份了。
可說出口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難以收回,她朝那揪結的小臉匆匆一瞥,仍是自顧自地道:「不是娘要自貶,你也知道咱們做的是什麼生意,吃的是哪口飯,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官和妓甭說是極不相配,就說是做妾,也哪有你的份?男人向來是喜新厭舊,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千百年來總是如此。難不成你還奢望他為了你罷官去職,甘願和你做對貧賤夫妻共度白首?」男人是風,女人是草,風往哪兒吹草就往那兒倒,半點兒不由人。想到了傷心處,她不禁喟歎:「這些年來,待在花蔭閣裡,你還嫌看得不夠多,不夠清楚嗎?娘這一輩子,風風雨雨,也就這麼過,是認了,可你不同,年輕貌美,一位水靈靈的可人兒,甭說作妾,就是個千金夫人也當得起,何苦要委屈自個兒。」
就因她打小在花蔭閣長大,風塵打滾多年,縱使她年紀尚小,可她有眼睛、有耳朵,聽得真,見得實,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得透徹,人情事故她是比同齡的姑娘明白得多,這些都不是假。
而且,她深信有著一雙奕奕生輝、清澄眸子的男人,絕對是位偉丈夫!
「娘,張大哥並不是爹呀!縱然爹負心,貪新忘舊,但並非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良賤不相匹敵』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夫妻要過一生,靠的是『情深意重』四字,身份是虛,這情愛才是真真切切的哪。」
「你可別和娘說,只要他要你,就算沒名沒份跟他一輩子你也心甘情願!」
是有這樣的打算,只要能和張大哥在一塊兒,什麼名份、地位她都不強求,只是礙於娘親的怒顏,這種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抿唇不語,蘇蓉蓉僅微微斂下長卷的羽睫,算是默認了。
「你呀你呀,真虧得是我蘇媚娘的女兒,怎麼就這麼沒骨氣!」真是氣煞她也。蘇媚娘氣得揚起手來,可一見稚氣的小臉映著堅定不悔的神色,這一巴掌是怎麼也無法狠心揮落。
堅決的模樣彷彿是那程子的自己,同樣的話、同樣的用情至深,不同的是,她遇到的是個混帳男人,教她把一生的青春年華都給賠了進去。
男人的心思,太過捉摸不定,她已嘗得了苦頭,相同的路她不希望自個兒的女兒來走,只因當初,她就是敗在年少無知上頭。
苦口婆心,為的是什麼?
對女人來說,「情」一字太痛苦,不是任何人都承擔得起,想她看破一切,遁入風塵,作起逢迎買賣的生意,又是拜誰所賜?大力抹去不及讓人瞧眼的淚水,收回紛亂的思緒,蘇媚娘把臉一扳,伸出纖纖玉指,指著蘇蓉蓉的鼻頭喝道:
「總之,這話我是和你說明白。我蘇媚娘的女兒雖是個花娘,到底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生得標緻有才,有當上正室夫人的資格,能做大的,就絕不能委屈做小的,若有公子少爺二話不說允諾了,婚事也才談得下去……」
蘇蓉蓉張口欲言,還想說些什麼,不料話未出口,話頭便被突然出現的張紹廷給接了過去。「我答應。」
蘇蓉蓉驚得一跳,張大小嘴,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連忙轉過身去,只見張紹廷早已換下官服,一身月藍色長衫,手執一把絹面折扇,更顯得風度翩翩,斯文有餘,清俊的眉目隱隱含著笑意,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著她看。
他的突然出現,蘇媚娘並不訝異,僅是大大地揚起唇,格格笑道:「唉呀!張大人,就算您允了,可民婦不敢想。滿飯好吃,滿話卻難說,話一出口是要負責的,張大人得想個清楚明白才好。」
「為了蓉兒,值得。」他會到這裡,自然是想個清楚明白,就因想得太多、太深,因此平白無故錯失了許多良機,如今既已談到這份上,索性把話說開,以明心志。
他款款一笑,果決地道:「蘇嬤嬤,如果還有什麼條件,就煩請你一併說清吧!」
爽快!她等的就是這一句話。蘇媚娘扳起指頭數算:「首要,八大花轎,明媒正娶,婚事得辦得風光;其二,既是娶進門,便是你一生一世的結髮妻,日後不得納妾,若有什麼過錯,為夫者凡事謙讓,只可休夫,不能休妻;第三,有子無子乃是天注定,斷不可因此而委屈了她。」她微微笑道:「張大人,請您自個兒斟酌了。」
哪裡合乎情理,這三個條件簡直是太苛刻了!蘇蓉蓉聽了不住倒抽口氣,光是首要的明媒正娶,在身份上實行便有困難,張紹廷是官,娶位花娘當正室,不僅是有玷官常,更是不容於宗師親族之間,如此不合情理,一般人也難以接受,這樣強求來的姻緣,能稱得上圓滿嗎?
或許,一時情迷,張大哥答應了,可做夫妻是一輩子的事,時時承受大夥兒不諒解的目光,日子久了,當初的濃情蜜意、真情不悔,當真能永保下去?
想到此間,她是有些退縮了。
她寧可徒留遺憾,也不願日後讓他埋怨、後悔。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不如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拿不準的心思是定了,蘇蓉蓉只有勉強地漾著笑容,想表現出不在乎的豁達,然而卻更掩不住傷痛失落,咬緊下唇,艱難地說:
「張大哥,娘提的條件,你就推辭吧!我知道,你願意明媒正娶,可男婚女嫁,不是兩廂情願就好,娘說得不錯,咱們門不當、戶不對,月老為你揀的是名門閨秀,不是我這花娘啊!有你這份心,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說音未落,早已淚流滿面,她趕忙拿起腰間的手絹拭去眼稍的水珠,卻被一雙溫柔的大掌揪住。
「你也說了,這不是兩廂情願的事,你怎麼就不問問我的意思呢?」嘶啞的聲音是壓抑著多少無數難以言喻的情感,心疼心酸,但更多的是不捨。
啄吻柔嫩的手心,張紹廷百般憐惜地道:「我之前說過,若連自個兒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沒你在身邊,那我這巡撫還當的有什麼意思!」
這樣的委屈求全、這樣單純的心思,他還會不明白嗎?他當然知道她愁的是什麼,就因如此,他怎麼能因而委屈了她!悄聲一歎,張紹廷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眉頭緊緊揪結。
他倒希望她能私心一點,不要這麼識大體,這樣的折磨他已經受夠了。
「可是……」
「沒有可是。」絲毫不理會她的辯白,他強硬地截去話頭,彷彿下定決心。他嘴角一斂,沉聲道:「我已決定,罷官請辭。」
「不!張大哥你絕不能罷官,朝廷需要你,百姓們更需要你呀!」大眼圓睜,桃花似的臉蛋明顯閃過一絲驚慌,蘇蓉蓉有些無措地掙開他的緊握。假如張大哥真為她罷官回鄉,那就真是她的過錯了。
「可是……」張紹廷還想出言反駁,一隻玉蔥似的纖指不意貼住他的唇,只見她搖了搖頭,泛紅的眼眶有著欣慰。
「男子漢志在四方,怎可為了兒女之情拋去大志?我不是紅拂女,更非梁紅玉,也沒有她們的大度,可事情的利害,我倒還分得清楚。若然你執意罷官求去,只因為我,豈不替我安上個『紅顏禍水』的罪名!」
「張大哥,我什麼都不求,只要在這裡……」她指了指他的胸膛,揚起淌得滿臉淚水的臉龐,漾出一抹溫潤懇切的笑,「有我。」
「她說的沒錯。就算你要請辭,皇上肯定不准,況且朝廷現正是用人之際,滿朝文武大臣,真正稱的上是清官能有多少?你得多體諒皇上保全清官之心和百姓的期許。」黃衣公子呵呵笑著走近,朝張紹廷睨了一記眼色,示意要他噤聲,莫洩漏身份。手執褶扇,他有意無意地回望身後跟來的元照一眼,揚起眉峰,狀似困擾道:「不過這問題確實棘手,我倒覺得,成親是雙方的事,只要彼此的宗族沒異議,是不用在乎旁人的閒言閒語,況且男女居室,乃人之大倫,皇上並非庸俗之輩,是不會單憑言官的參劾定罪。元大人,你認為如何?」
挨過眼色,元照明白會意,也就打蛇隨棍上,淡然一笑:「龍公子說的是。「他摩挲著下顎,語氣十足可惜地道:「紹廷,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可不是件易事,若你執意如此,想必蓉妹子心裡也會有疙瘩,不如就把此事化繁為簡,按蘇嬤嬤的條件,規規矩矩的辦了,管他人愛嚼啥舌根,你倆兒過得舒坦便好。」
「蘇嬤嬤,他們小倆口的事,你就允了吧,有我和元大人作主呢!」被稱為龍公子的男人再度開了金口,面容掩不住喜色。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能不允嗎?蘇媚娘沉吟了一會兒,輕扯眉角,目光定定地掃過口口聲聲說要作主的兩人,再瞅向偎在張紹廷身旁的蘇蓉蓉,瑩亮大眼閃著期盼,就算是鐵石心腸,也軟了。
約莫過一盞茶的時間,半晌後,拗不過女兒的執著,她方始點頭道:「既然兩位大爺都開口了,我也說不出什麼不願意的話,免得讓人說我不識好歹,只要張大人肯答應先前所提的條件,願待蓉蓉一生一世好,我這做娘的也就沒什麼放不下心的。」
其實,她根本沒有要為難張紹廷的意思,只是想略略地試探一下罷了,到底他的情有多真有多深,幸虧眼前的這位準女婿並未教她失望,光是聽見他開口揚言要罷官,心裡是滿意極了,可既是演了場大戲,就得演得登樣,將戲給順勢演下去。
不過,事情都已談到了這個地步,眼前有個台階下,好戲也該落幕了。
「這件婚事就這麼定了。」
成了!
張紹廷握緊袖擺內的小手,十指交握,眼底有著無盡的柔情。
突來親暱之舉著實教蘇蓉蓉嚇了一跳。心頭一震,霎時覺得臉龐有些熱熱的,她不自主地拿手拍著自個兒的雙頰,下一瞬,卻被納入一個寬闊溫暖的懷裡。
微愕然,她不解地仰起頭,秋水似的眸子眨巴眨的,臉兒泛紅,結結巴巴的道:「張大哥……這、這兒還有人哪……」
「沒人沒人,你就當咱們不在這兒,咱們也什麼都沒瞧見,少年夫妻,恩愛自然,你倆儘管親熱。」
「是呀,就當咱們是旁邊的花花草草就行了。」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的煞是有趣,讓蘇蓉蓉是更窘了,噘著嘴,兩片浮雲飛上嫩白的雙頰,顯得酡紅粉嫩。
她略一抬眼,卻見張紹廷自管笑著,如火的眼眸含著滿足、含著心醉,深情款款的注視好似要將她的心魂捲入那柔情的漩渦中。
他的眼中,只有她。
加重雙臂的緊箍,張紹廷提手拂去鬢邊飛散的髮絲,當真不管眾人在旁,逕自摟住懷裡嬌弱纖細的身子,將頭靠向她的頸窩,仔仔細細地感受她的溫暖和那淡淡的幽香。
如此大膽的行徑驚得三人彼此互視,黃衣公子手執折扇扇呀扇的,秉持著君子非禮勿視,他努力將視線投往別處,在旁的元照則是嘖嘖兩聲,兩手一攤,退到一邊托臂觀看,而蘇媚娘卻笑得合不攏嘴,腦中開始盤算著嫁娶事宜。
「咦?怎麼大夥兒都在這兒,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緊抓著來不及繫好的褲頭,蘇喜喜忍不住好奇地自茅廁飛奔而出,只見大夥兒聚在一塊兒,一片和樂,素來愛湊熱鬧的他忍不住急問道。
「啊?」蘇喜喜驚得目瞪口呆,手一鬆,沒繫好的褲子就此直直滑落,露出兩條光溜溜的小腿,中央還掛著某樣稚嫩的東西。
嗯……小男孩果然長大了。
☆☆☆四月天轉載整理☆☆☆☆☆☆請支持四月天☆☆☆
一個月後,朝廷派來五位刑部滿郎中帶著聖旨,快馬加鞭自京城趕至蘇州,將葛詠、魯大、葛泰一干人等押解回京候審。
押解當日,日頭高照,萬里無雲,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一大群人圍在街面上,佇足揚首,瞪大眼睛想看清貪贓枉法喪盡天良的狗官究竟是生得何種模樣,每人手上都準備好了爛菜、土塊、石子,蓄勢待發,就等著目標出現。
不一會兒,鏘鏘幾聲開道鑼過去,等著看戲洩憤的人們自動讓出一條道路來,圍在兩旁,只聽得嘩啷嘩啷沉重的腳鐐聲響起,眾人紛紛睜大的眼睛,一排長長的行列緩緩走來。
為首的是一位身襲官服的差役領著幾位手銬木枷腳鐐的人犯,個個垂首蹣跚,逮著機會的人們頓時群起激昂,丟雞蛋、投石子,有的人擠在人群中舒臂觀看,有人卻是滿腹恨意,咬牙切齒,更多的人是大聲嘩笑。
「狗娘養的!拿著朝廷俸祿背地裡卻是吸光咱們百姓的血,羞也不羞呀!?」
「聖賢書都給丟到河裡啦!什麼清正廉明,我呸!」
「哈哈,瞧瞧那晦氣樣兒,連狗都不如!這樣沒天良的狗官早該抓去砍了!」
大夥兒越罵是越發激奮,各種惡毒的咒罵都出籠了,盡情宣洩平日被這些人仗勢欺壓的不滿,痛快地嘲弄詛咒,彷彿瘋了似,更有人上前欲要痛揍一番。
籠罩在這樣喧騰難堪的怒罵聲中,走在街道中央的囚犯始終彎著背脊,身子抖呀抖地不住發顫,模樣很是可憐。
喧鬧聲充斥整個市集,全副戎裝的兵勇憤力抵擋已然失去理智的百姓,五名滿郎中各自走在隊伍的左右邊和後方,神情莊重肅目,在大夥兒的土塊、唾沫和笑語中,押著囚犯浩浩蕩蕩地走出城門。
一時驚動蘇州城的科場舞弊和命案終是暫且落幕了。
到了第二天,原本灑滿石子、爛菜的街道清除一空,市集如往常般熱鬧,一團和氣,彷彿昨日的喧囂激憤從未發生過,平日愛嚼舌根的三姑六婆依舊湊在小販前大肆討論。
「你聽說了沒?那新來的巡撫大人今日就要迎娶花蔭閣的蘇蓉蓉回去當夫人。嘖嘖,官和妓,是多麼不相配,真不知巡撫大人在想些什麼?」
「我猜呀!肯定是教狐狸精給迷住了。」
「唉呀,口下留德。興許人家是對恩愛的小倆口,郎情妾意哩,『有情人終成眷屬』有什麼不好?那位蘇姑娘我是見過的,性情溫和良善,又生得花容月貌……」仿是想起了什麼,其中一名簪著紅色大花的婦人道:「阿,對了!她就是前些日子時常在屠豬的朱大嬸那兒賣豆腐腦兒的小姑娘。」
「啊!原來是她。她做的豆腐腦真是好吃得沒話說,前一陣子我時常上她那兒去買呢,後來也不知怎地,竟不見人了,我家那口子現會兒整日還在叨念著,現在想來,這嘴是饞得緊吶!」
談到此處,大家是更有興致了,原先對於這場婚事因身份差距起的排斥是漸漸平撫了下來,改換成贊同稱許的聲浪。
驀地,「咚咚咚!」鑼鼓聲響起,遠處突然出現一排冗長的隊伍。
排場大、氣勢大,影影綽綽數十個人,冗長整齊的行列像是一條紅帶子,從城東貫穿至城西,一時間,鑼鼓喧天,開路的儀仗吹敲金鑼、嗩吶,熱鬧非凡。
街市上的人們紛紛扭頭觀看,便見張紹廷挺直腰桿子,一身大紅喜服,頭戴頂高聳的黑帽子,劍眉倒豎,一雙黝黑深沉的眸子閃爍著得意的精亮,白皙俊美的臉龐似乎因天熱的緣故,泛出些微的紅暈,為整身的陽剛之氣摻雜幾絲陰柔。
他沉穩地跨騎在一匹褐鬃白馬上,散發出一股成熟大度的神態,隨著隊伍的前進,緊抿的唇逐漸揚起,含著幾許沉醉的笑。
「馬上的新郎倌就是撫台大人哪!」
不知從哪兒冒出這樣的喊叫,小販前的三姑六婆恍然回神,彼此交頭接耳起來,站在路旁觀看的眾人更是為這樣盛大的排場給震住了,挨不住好奇,個個放下手邊的工作跟著迎親的隊伍湊熱鬧去了。
「撫台大人,恭禧恭禧呀!」
「望大人和夫人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張紹廷朝迎頭跟來的百姓們微微地頷首致意,手持疆繩,仍是氣定神閒地駕馬前進,炯炯的目光直直望向遠處的那端,唇上的笑容是越擴越大。
不過半刻鐘,迎親的隊伍便已到了城西。
一聽敲打奏樂逼近,花蔭閣裡的眾家姐妹們立刻擁來,確定無誤後,立馬分散各忙各的去了。
大夥兒忙得團團轉,尤其是當家嬤嬤蘇媚娘,為了這一天,天還未亮就起床梳洗,將閣樓前前後後給檢查一遍,四面八方里裡外外皆是打理得徹底,現下還得當起管家娘,親自分配調度,務必得將這場婚事給辦得風光體面。
一盆盆芳香艷麗的花兒被抬了進來,拖著一盤吃食的紫鵑早在門口瞧見了前方紅艷的影兒,立刻轉身拔腿就跑,偷偷摸摸地走上階梯,走進自成一院的樓房。
推門進入,合該坐在床畔靜待的新嫁娘竟不見人影。手一鬆,她嚇得丟下手裡的吃食,趕忙往後院衝去。
「小姐、小姐……」她一路叫喊,不假思索地直往廚房的方向跑。
果不其然,身襲喜紅霞帔的蘇蓉蓉正拿著一個用大紅絲綢裁剪製成的布袋,鬼鬼祟祟地窩在廚房裡,四處翻箱倒櫃,把放在架上、角落的鍋碗瓢盆一一塞入身後的布袋,紅艷的雙唇還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這模樣渾像個手腳不乾淨的偷兒,哪裡是即將要出閣的新娘?一到門邊,紫鵑看到的便是這副景況,若不是她身上穿著喜服,還真以為是偷兒闖進來拿東西,差點就要失聲大叫喊抓賊。
「小姐,你在做什麼?」
「拿嫁妝呀!」她頭也不回,回答得理所當然。
「小姐,甭拿啦!張大爺那裡肯定樣樣都有,若缺了差人去買就好了。」
「不行,這些鍋子、碗碟是我慣用的,每樣都是我的寶貝兒,當然要一塊兒帶過去。回頭看了呆在一旁的丫環兩眼,不禁皺眉道:「你愣在那兒做啥?喏,這個給你拿著。」順手把地上的布袋朝她丟去,又逕自轉身搬起角落邊的大石磨。
這……不會吧!小姐連石磨也要搬?紫鵑傻愣愣地扛起布袋,看著眼前的蘇蓉蓉咬緊牙關,吃力地把用來磨豆子石磨抱在胸前,舉步維艱地走到門邊,頗有耐心毅力一路拽到前廳去。
猛地回神,紫鵑一見蘇蓉蓉早已走得老遠,連忙扛著一大袋據說是「嫁妝」的東西,拔腿跟上。
回到花廳,還沒邁過門檻,著急的蘇喜喜立刻上前攀住蘇蓉蓉,嘟起塗了半邊胭脂的嘴,十分不滿地喳呼道:「姊呀姊,你是跑哪去了,張大人的花轎早在門前等著,就缺你這正主兒呀!你若再不來,娘就要逼我『代姊上花轎』啦!」想起方才被娘強拉去披上鳳冠霞帔,塗個大花臉揚言要他替阿姊出嫁,他就一陣抖抖抖,抖得褲頭都快鬆了。
「別拉別拉,小心我的石磨。」她一掌甩開黏在身上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抱著懷裡的東西。
「阿姊,你捧著石磨做啥?」不會是要帶這玩藝兒一塊兒上花轎吧?他顫抖地伸出手指,雙眼瞪大,心裡不住祈求老天自個兒的猜想不會成真。
很不幸地,天老爺似乎沒聽見他的呼喚,只見蘇蓉蓉一副「如你所想」的表情,笑嘻嘻地道:「當然是同我一塊兒嫁過去呀!」
說完,她不再理會愣在當場的弟弟,自管哼著小曲,高高興興地捧著石磨走到門邊,挨著一張笑臉和娘親拜別後,非常乾脆地一頭鑽進花轎。
揮揮衣袖,帶走一堆額外的「嫁妝」
十分的灑脫、率性,蘇蓉蓉頭也不回,當真就這樣跨上花轎,任八名身強體健的轎夫扛走。
然而,按禮俗女兒出嫁離家是要哭嫁罵媒,若哭不出來,就算是做做樣子也好,可也沒有一位新嫁娘像她笑得這般開心。
圍觀的人們全呆住了,直到鑼鼓聲再次響起,回神的同時迎親行列卻已走得老遠。
總算是平平安安、風風光光的出閣了。蘇媚娘站在門前頻頻拿手絹拭淚,抹上厚厚一層脂粉的艷容笑得像是開了一朵花兒,又哭又笑地轉身回房補粉,準備領著閣裡的姑娘門前去官女婿的府邸喝喜酒。
豈知,當她們備妥追上隊伍時,突地聽得「啪」地一聲巨響,半途中,花轎兩旁的撐桿硬生生斷成兩半,成了四根大木棍,八名轎夫個個跌在地上。
一時間,鴉雀無聲。
這下子,果真糗了。街坊鄰居彼此交換一個擔憂的眼神,卻見本走在前方為首的新郎倌竟勒馬調頭,表情仍是一貫淡然。
縱身下馬,在眾人同情的注視下,張紹廷將半身探進花轎裡頭,一把打橫抱起蘇蓉蓉,還有那塊沉甸甸她死命不肯放手的石磨。
透過紅頭蓋,蘇蓉蓉似乎瞧見他的額上隱隱約約冒出幾條青筋。
她嚥了咽口唾沫,在他把她甩上馬背的當口,她立刻張手死命環住他的腰,緩緩地爬到他的胸前,嘟俏一張嘴,用一種很可憐很哀怨的表情,嬌嗔道:「張大哥,你別生氣喔!今兒是咱們大喜的日子,生氣會不吉利的。」趁他沒手抵抗,順勢拿著玉蔥般的指尖,朝他厚實的胸膛猛戳。
其實她早想這麼做了,果然不出她所料,挺硬實的。她格格地橋笑著,似是玩上癮,手指還是努力的戳戳戳,戳得她指尖都有些發疼了。
能拿她怎麼辦?長長一聲歎息,張紹廷也只有放任懷裡的娘子當街「輕薄」,快馬加鞭,現下只望能速速趕回府邸拜堂成親。
今夜還長著呢!尾聲
六年後的某一日——
「爹,這手絹上頭繡的是什麼?好醜好醜,是不是我們每天都要『嗯嗯』的那個?」大眼眨眨,小男孩很天真地指著從書房拿來的絲絹問道。
「噓,小聲點兒!這是爹的寶貝喔,不可以隨便拿出來玩,懂麼?」他摸摸孩子的頭,實在無法昧著良心告訴他其實那是一朵芙蓉花,正是親愛的娘子在成親當晚害羞地掏出來送給他的。
到後來他才知道,當初那條繡著綠芙蓉的絲絹是出自岳母之手,而親愛的娘子依樣畫葫蘆,卻挑了褐色的繡線。
小男孩點點頭,仔細看著手裡的手絹,漾出兩團小小的梨渦笑問:「爹,你的寶貝為什麼是『嗯嗯』的那個?爹喜歡的話睿兒馬上去茅房『嗯嗯』一陀送給爹。」
「……噓,別讓你娘聽見了。」
「為什麼不能讓娘聽見?」為什麼為什麼,好好奇喔,小腦袋冒出一團團的疑問。
「因為……總之,就算像『嗯嗯』的那個,也還是爹的寶貝。」悄聲輕歎,他自孩子的小手裡抽回繡有褐色芙蓉的手絹,默默地塞進袖裡。
「嗯……」小臉通紅,他很用力很用力的擠。
「睿兒,你在做什麼?」
「睿兒也要送爹寶貝,所以睿兒很努力很努力……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以後睿兒每天都會很用力來孝敬爹……」
「……」
「出來了出來了——呼,爹,睿兒很用力把寶貝『嗯嗯』出來了。」稚嫩的小臉笑得天真滿足。
「……睿兒真是個好孩子。」聞著飄散而來的臭味,他除了微笑,還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