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撫衙門前被人潮擠得水洩不通,百姓們各各放下肩頭的工作,一齊圍在堂外爭相目睹。
轟動全蘇州的縣官被殺一案,終是要開審了!
然而這件命案說大不大,說小亦是不小,堂上除了主審的巡撫大人外,左右兩旁分別坐著兩江總督葛詠和新到任的欽差元照一同會審,可見朝廷的重視,浩大的陣仗惹得在外觀看的民眾大惑不解,頻頻交頭私語,一時喧嘩吵雜聲不斷。
萬事備矣,張紹廷身穿石青色官服,端坐在審堂上頭,神情肅目,銳利精亮的雙眸微微掃過週遭人等,格外有股懾人的氣勢。
「啪」的一聲,驚堂木板一拍,堂外的閒雜聲立刻消失無縱,堂下相關的一干人等也一字排開,個個垂首不語。
張紹廷微微地朝左右兩方點頭示意,手纏鐵鏈的犯人立刻被捕快石彪押解上堂。
民眾正還議論是何等凶殘的大盜,沒料到待跪地的人犯一抬起頭來,大夥兒不由得嘩然,犯下此滔天大罪的人犯竟就是在縣衙當差的差役——魯大。
「關於蘇州縣令遇刺一案,魯大,你可知罪!」
「小人無罪,還請青天大老爺明鑒。」
「當日你在花蔭閣舉刀殺害蘇州縣令,又在昨夜蒙面刺殺蘇氏姊弟二人,幸得石捕快即時將人拿下,歷歷在目,你可敢言昨夜蒙面之人不是你!」
「小人昨夜的確蒙面刺殺蘇氏姊弟,可縣老爺絕非小人所殺!」
「那你為何要殺害蘇氏姊弟?」
「因、因為小人近來手頭吃緊,被人逼得狗急跳牆,不由得心生歹念想偷些銀兩出來,豈知當晚一出帳房便教他二人逮個正著,一時情急,也就不擇手段了。」他抬起臉來,含冤地大喊:「可縣老爺一事,就算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沒敢做出這樣的事來,小人深受縣老爺知遇之恩,雖識字不多,可『恩義』二字倒也識得,小人絕不可能做出此等恩將仇報之事,還望大人明察!」
「這麼說你只認竊財傷人的罪,是不認殺害縣令的罪了?」
「小人從未做過,教小人如何認罪?若大人硬是要將此罪擱在小人頭上,小人亦是不服!」
好個牙奸嘴利的人。張紹廷也不繼續問案,轉眼問道:「蘇蓉蓉,魯大所言可是真話?」
突地將話頭指向自己,蘇蓉蓉不免嚇住,渾身發顫,手足無措,根本說不出話來。
雖然上頭端坐的主審官是戀慕的張大哥,可明明是這般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眼前穿了官服,一臉嚴肅的他似乎不像她所熟識的,倒成了她高攀不上的人。
直到此刻,她才是深刻地明白兩人間的身份差距是有多麼遙遠,天與地,雲與泥,眼前的他,彷彿是顆遙不可及的星子。
瞧見她的無措,張紹廷是心疼了。
可大堂之上不容許放肆,他只有溫言道:「別怕,本官是問,方才魯大說的話,是否屬實?」
畢竟是十五歲的小姑娘,首次上堂問話,難免無所適從。蘇蓉蓉微微地抬起頭來,瞧見頂上「請正廉明」四個大字,一股浩然正氣頓時橫亙心頭,加上他不時投來的溫煦目光,似乎也沒有先前那樣害怕了。
待她定了定神,方始開口:「回稟大人,民女不知。」
「為何不知?你詳細地將昨夜的情景說出來。」
她傾頭思索了會兒,將昨晚的情景重新回想一遍,輕聲答道:「昨夜約莫三更時,民女與舍弟在房裡說話,口渴沒水,民女便想倒水去,豈知一出房門就立刻被一個黑衣人給抓住了,幸得石捕快挺身相救,咱們姊弟二人這才逃過一劫,可歹人圖的是什麼,民女就不得而知了,且當時民女並未見歹人身上有任何銀兩,只瞅見一把短刀。」
「可是這把刀?」他指著由石彪呈到她面前的刀子。
「是的。」
「你可看清楚了?」
再仔細瞧了眼,蘇蓉蓉點頭如搗蒜地說:「看清楚了,民女確信就是這把刀。昨晚夜雖深沉,可閣裡處處都還點著燭火,除了歹人蒙上的樣子看不清外,其它的全看得一清二楚。」
「魯大,她的話可有說錯沒有?」
「沒有。」魯大將頭垂得極低。
「那好,先行畫供。」
張紹廷喝聲一下,「魯大,方纔你已承認昨夜犯下的罪名,按大清律,竊財傷人者,依律杖刑三十,著枷監牢五年,可若以下的事你能據實以告,本官尚可通融。」他看了下呈上的供詞,便推到一旁去,轉問道:「四月六日庚時三刻,當下你人在哪兒?」
魯大聞言不禁愣了下,忽地想起四月六日正是命案發生時,大人之所以會這樣問,顯是對自己仍有疑心,可只要咬緊牙關推托,沒憑沒據,他也不能隨便把人治罪。不待多想,他立即大聲說道:「小人整日在縣衙裡當差,從未離開一步。」
「是麼?」張紹廷冷冷一笑,轉而問向跪在蘇蓉蓉身旁的婦人,「蘇媚娘,當日你可見過這人沒有?」
相較於蘇蓉蓉,蘇媚娘倒從容的多。「見過。就在縣老爺大人來了不久,他只在外頭溜躂,探頭探腦的,民婦見著他時本以為是跟隨縣老爺來的,便要遣他進來吃酒,誰知民婦才跨出門,他見了民婦竟一溜煙地跑了。」
「胡說,我那日整天都在縣衙裡,你可別含血噴人!」
「魯大,你口口聲聲說在縣衙當差,並未離開,可有人證?」張紹廷厲聲反問。
「沒、沒有。大人!因小的當差那日正巧其餘的差役兄弟全都出外辦差去了,只留了小人一人顧守,故無人可替小人作證,不過小人可在此起誓,若有半句虛假,必不得好死!」
一旁的蘇喜喜聽他滿口胡言,沉不住氣地嚷道:「大人!他胡說,小的明明在花蔭閣瞅見他了,那程子小的正要就見他一人在外頭,小的那時也沒多想,回頭瞧了幾眼就走了,沒一會兒便聽見縣老爺死在廊上。」話猶未落,魯大還想辯駁,卻被張紹廷攔住話頭。
「魯大,在場的二人皆指稱你當時確實去了趟花蔭閣,可你一個證人都沒有,光憑一面之詞,教本官怎麼信你?你可知道,按大清律法,證據已明,再三詳問不吐實情者,准夾訊,不得實供,許再夾一次,有句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知當差多年的你聽過沒有?」
一聽這話,魯大的臉色剎時變得青白,只微微瞟了在旁的總督一眼,連忙收回目光,垂下頭去,泛白的嘴唇不停顫抖,似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地囁嚅著。
「來人,將那把匕首拿給他看。」張紹廷加重語氣道:「魯大,你快照實說!現下認罪,本官興許還能判你個斬立決,讓你免受皮肉折磨之苦,若不,就唯有凌遲行罰,知情不報者,一同連坐處份。」
這話說得狠絕,不僅拿魯大的家人作要脅,加上見著那把沾滿血跡的凶器,滿腔的氣焰霎時冷了下來,彷彿被人當頭澆了盆冷水,且那魯大本就不是什麼俠義死士,在他的百般逼迫下,心底竟有些動搖了。
張紹廷見狀,知曉自己的威嚇是有了成效,便朝右旁的元照遞了記眼色,略略緩和聲音,開口勸道:「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之別,你昨夜被擒時,想服毒自盡,即使你當時死成了,也配不上個忠義之名,倘若你執意隱瞞,自個兒無端背上個污名便罷,留下的親友該如何自處?你如何心安?你是個聰明人,這一點你仔細地去想想吧!」
這一席話倒說中了他的痛處,此刻他才是徹底地明白,偷雞不著蝕把米,為了十萬兩不僅賠上了自個兒的命,更拖累了妻兒。
如此一想,他真是懊悔了。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局勢儼然是走到窮途末路、百口莫辯了。魯大暗自思忖,倍覺心灰意冷,不禁落下淚來,頻頻磕頭哀泣:「小的認了、認了,只求大老爺放過小的妻兒,所有事全是小人做的,他們一概毫不知情,求大老爺開恩。」
「方纔若你所言屬實,既縣令待你不薄,為何忍心殺害?」看了眼左旁的葛詠,張紹廷加了句,「你可是受人指使?」
這回魯大連頭也不抬地回道:「是的。」反正橫豎都是一死,他索性痛下決心,一五一十地坦誠道:「小人本是縣衙裡的差役!跟在縣老爺身邊多年,案發當日前夜,一位大人送來了十萬兩給小人,為怕科場弊案一事敗漏,指示小人找個機會對縣老爺痛下毒手,以殺人滅口,小人因那十萬兩迷了心竅,這才滿口答應,幹下這樁糊塗事來。」他忽地抬起臉來,兩眼圓睜,用手指著右旁的葛詠咆哮:「就是他!指使小人的那位大人,正是一旁坐著的總督葛大人!」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堂外的百姓議論紛紛,只見葛詠白的一張臉,惡毒地瞪著堂下的魯大,對邊的元照倒露出一臉興味。
魯大的一句供詞不僅釐清命案,更牽扯出重大的科考舞弊一事來,原來所有的事發原由就在官民互賄上頭。雖然早在之前已和張大哥談論此事,也出了主意,可現下當場聽了說詞,仍不免教人為之驚愕。蘇蓉蓉微抬起眼,心頭噗通直亂跳,一同緊張了起來。
審問到此,案情已漸漸露出曙光,眼看就要大白了。
「啪啪」兩聲,張紹廷再次敲了驚堂木鎮住場面,也順勢定了自個兒的心神,對著底下跪成一列的人揚聲道:「關於此椿命案,案情已算大白。蘇媚娘和蘇喜喜你們兩人暫且候在一旁,至於蘇蓉蓉,你可以先行退下了。」他停了一下說:「既然扯上了科考一案,本官也不好再問,公堂上有問案的規矩,接下來就請欽差大人發落。」
一聽說要請欽差問案,葛詠當下即知是衝著自個兒來的,不禁暗暗叫糟,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直流而下,淌得滿額是汗。
母子二人頗有疑義地彼此互視一眼,蘇蓉蓉卻很明白,張紹廷之所以要他倆留下,是因很多地方還需實在的口供,這是破案的關鍵,他倆自是不能離開。如此一想,她也就釋懷地高聲回了個是,跟著親自領路的石彪步出大堂。
臨走前,她不禁回望一眼,看著堂上的張紹廷,再見底下跪著的人們,只望一切順遂,案情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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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言進入後堂,蘇蓉蓉始終無法靜下心,頻頻伸長脖子往外遠望,只見寥寥幾位往來的僮僕在廊上走動,偌大的廳堂唯有自個兒獨身一人。
小呷了口已涼的沒有香氣的茶,隱約聽見堂前敲板的聲響,可案情進展到什麼程度?她仍是無從揣測,最要緊的是,張大哥是否能全身而退?她更沒法安安穩穩地喫茶等待,可就想找人來問,更沒有立場、身份多去干涉什麼。
環顧四周,待些了好一陣子,她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走至門前,又踱回原處,如此反覆來回好幾次,直至身乏了、腿酸了,她這才另外選一隻靠在門檻附近的花梨木雕的小圓凳坐下。
想起方才在堂上的情景,她依舊能感受到那有意無意的目光在身上打轉流連,在她收驚失措的當口,竟還勞得張大哥以言寬慰,分神看顧。
說到底,她還是給他添麻煩了。
思及此,竟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沉甸甸的,彷彿打翻了五味瓶,百種滋味混在一塊攪和,蘇蓉蓉自個兒也沒法理清是何種感覺,只知有著氣惱、懊悔和那無止盡的擔憂。
正煩著,遠邊竟走來位身穿淡黃衣襖,手執絹扇的男人,一派閒適地東張西望,方正白皙的臉上滿是笑意,後頭跟了位看似護衛的高大男子。
抬眼一見,也不知怎地,蘇蓉蓉就是覺得沒法安穩坐著,想起身躲開,又覺得不妥,何況人都已來到門前,不過十步之遙,就這樣大刺刺的迴避,不僅無禮更是難堪,沒法子,最終仍是乖乖安坐不動,頻絞袖裡的手絹。
然而,那兩人並未如她預想地走進來,僅是朝門口看了眼,黃衣男子朝她溫和地笑了笑,便往另一頭走去。
蘇蓉蓉不明所以地傾身向前,捻起絞皺的手絹,躡手躡腳跑到堂外,往他倆消失的方向望去,卻絲毫不見人影。
奇怪了,他們究竟是什麼人?會不會是要來對張大哥不利?越想越心驚,她立刻拔腿朝外直衝,卻不意撞著迎面而來的張紹廷。
豈知用力過猛,她煞不住腳,反是被彈了出去,幸好張紹廷眼明手快,大手一攬,擁住了她的身子,這才沒讓她跌落在地。
可那股急速的衝力倒真不小,讓他痛得悶哼一聲,胸口隱隱作疼。
「蓉兒怎麼了?瞧你莽莽撞撞的,是要去哪兒?」他低頭問著跌入懷裡的人兒。
一瞧見來人,大眼充滿驚異,也顧不得羞,她立刻回身問道:「張大哥,你不是還在審案嗎?」怎麼會到後堂來?
「案子受阻,就暫且退堂了。」微歎了口氣,迎向她關切的目光,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原本我是打算一堂結案,省得生出更多的案外案來,誰知萬事齊備,卻欠東風。」
「什麼意思?既然證據確鑿,為何不能先將人押入大牢?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就算是官又如何,作奸犯科,犯了法,同樣也得受律法制裁,若放了他,只會生出更多的事端啊!」對上他眉間的愁然,蘇蓉蓉便知道,心底擔心的事果然成真了。
只是她仍不明白,為何要這樣顧東顧西的,犯法拿人不是天經地義麼?
想問個知詳的,也不好開口,腦中頓浮起一抹人影來,只有轉而問道:「何況欽差大人不也來了,朝廷派了欽差來,不就是為了要查明此案嗎!?」
對於她單純的想法,他僅微微淡笑,簡約地解釋道:「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就算是欽差,也得上呈請旨,方可逮人。」
「麻煩!真是麻煩,若真這麼著,甭說想破案了,等聖旨一下,也早讓他想起法子脫身了。」什麼規矩嘛,綁手綁腳的。蘇蓉蓉氣的鼓起雙頰,扭著手指,好恨好恨,真想咬帕子洩憤,怒氣上衝,紅了整個臉蛋,露出些許的孩子氣來。
知曉她的不平,張紹廷莞爾一笑,心底對她是心憐又心許,想撫摸那張小瞼,可礙於男女之別,抬起的手還是放了下來,轉而綹起垂落的鬢髮,以種雲淡風輕地語氣,柔聲道:「這也就是我擔心的地方,十日前我已上書請示聖上,現就等皇旨詔書。」
聞言一驚,眼兒瞪大,蘇蓉蓉更不明白了。
「蘇州到京城,來回至少也得十天半個月的,這怎麼來得及?張大哥,你怎麼不多等些日子再開堂?」噘了噘櫻桃色的粉唇,她有些怪意地嗔他一眼,渾不知他內心裡藏的苦衷。
不說還好,一提到此,帶笑的唇角隨即斂了下來。
忽地間,張紹延伸指撫向那細白柔嫩的雪頸,著實嚇了蘇蓉蓉一跳,杏目圓睜,卻見他專注的神情有著幾分恍忽,隱隱淡淡的,似乎摻雜更多說不出的情緒。
「張大哥,你是怎麼了……」雙頰浮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她十分納悶地瞅著眉宇間緊皺凹陷的深溝,小手不住撫了上去,卻被他一把給握在掌心裡。
張紹廷不開口,仍是專注地瞧著她的脖梗,除了一道細長映著淡粉色的血痕,還印留著五指瘀跡,看起來是那樣令人怵目驚心。
顯然昨夜的情況是多麼危急、可怕,若不是石彪及時出現,後果如何,實不敢再往下細想。他瞧了心疼又心慌,不捨地捏著她的小手,放至唇邊,細細地吻著。
為了「引君入甕」,他竟讓她受驚受傷,更教自個兒懊悔不已,這一切都只怪他沒盡到保護她的責任!
「我不能眼睜睜再瞧你身陷險境!」微一怔,驚覺自個兒的失言,見她臉兒爆紅,張紹廷也倏地紅了臉,良久無語。再抬眼的同時,不意見著她眸裡泛著的淚光,索性把心一橫,什麼禮教、男女之分他也不顧了,緊緊地把她擁入懷中,埋在發間低語道:「若你有什麼萬一,你教我於心何安,教我怎麼對得起你,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個巡撫我亦是當之有愧。」
蘇蓉蓉伏在他堅實的胸膛,聽著比掏出心肺還要肯切的話,眼眶不由得泛熱,一顆心彷彿被人緊緊揪著,啪搭啪搭地,淚竟就這麼滾了下來。
「可你這麼一做,不就打草驚蛇了。」小手緊緊摟住他的腰,她抽抽鼻頭,啞聲說:「其實我不怕的,為了你,這點危難又算得了什麼,只是我不願見你弄砸了事,為顧全大局,實不該流於小兒小女情愛。」
「事情總有法子解決的。」其實也是他自個兒操之過急,明知葛詠不是容易就範的人,仍是犯下大忌,現就只望皇上深明大意,准了請示。
她微微地抬起頭來,見他笑得那樣愜意,絲毫不以為意,差一點點,她就要完全聽信他的話,直到:
「如果皇上不信,反而認為你是有意搗亂朝綱,惹事生非,那……會如何?」她試探性地問。
「只有免職,弄個不好還成了待罪之身,甚者,連命也難保。」一道略微低沉的嗓音冷不防地自後頭響起。
一身月白長衫的元照無聲無息地自門外走了進來,好整以暇地倚靠在門板上,拿著一把折扇扇呀扇的,細長的鳳目微微一瞥,唇角上揚,似笑非笑地瞅著屋內的兩人,尤其見著其中一人黑了臉,臉上笑意更深。
「你別這樣嚇她!」張紹廷怒目喝斥,回頭一見她忽地蒼白的面容,趕緊說道:「沒的事,千萬別聽他胡說。」
「我胡說?」聽見這話真是傷他的心呀,想他在背後替他做牛做馬的,得來卻沒三分好顏色……元照闔起折扇指了指自個兒的鼻間,撫心大歎,卻換得好友一記冷眼,只好抹抹鼻,挺著一張笑臉道:「小姑娘,我瞧你是個明白人,你的張大哥這回為了你,竟連自個兒的命都給賭上了,該說是他傻他笨,還是該讚賞他對你的心意?」抿抿唇,俊逸的面容摻雜一絲戲虐。
蘇蓉蓉聞言立即紅了眼眶,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波波地滾落:「張大哥,這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我連累你了……」嗚嗚,都是她不好,若不是她太好管事,張大哥也不會為了他這麼做。
想到此,淚是落得更凶了,蘇蓉蓉哭得雙肩一顫一顫,鼻水淚水流了滿面,小手緊攀住張紹廷微敞的前襟,將整個人埋進懷裡痛哭。
「不過,這件事也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冷不防地,待在旁看好戲的元照又爆出一句話。
剎那間,哭聲乍止。
「元大人,您有法子?」蘇蓉蓉抬起哭得通紅的杏桃眼,晶亮的眸中滿是期盼。
「法子是人想的,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小姑娘,我聽你都是張大哥、石大哥地叫,怎麼偏叫我大人呢?現不在公堂上,這聲大人也就甭叫了。」眉稍微挑,他勾勾唇,笑得十分奸詐。
明明是張貌似潘安的俊俏臉蛋,卻總是不正經,擺出一副吊兒郎當模樣,壞了整身的斯文。蘇蓉蓉眨眨眼兒,緊鎖住眼前始終帶笑的臉龐,漸漸地,抿著的唇瓣彎起姣好的弧線。
「我也不叫小姑娘,我有名字的,我叫蓉兒。」眨眨眼,紅腮漾出甜甜的梨渦。
「哈哈,有趣,真是位有趣的小姑娘,莫怪乎我這兄弟對你如此情深意重了。」元照裝作沒見著好友的怒容,逕自朝她擠眉弄眼,唇角一勾,「那末……蓉兒,為了你的張大哥,願不願意做些事?」
「元照你——」忍無可忍,被人晾在一旁張紹廷終於不住咆哮。
「唉,你打什麼岔,我正在和蓉兒說話呢!」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元照拿起折扇搔頭聳肩,一點也不認為有什麼壞處,只是自言自語似地說:「這件事得趕著辦,你若是不願就明說,我也好另想法子去,如何?」
聽得能為喜歡的人盡一份心力,哪裡有不肯的道理,自是滿口答應。她點頭如搗蒜地說:「願意願意,只要能幫張大哥,什麼事我都願意做,但請元大哥吩附。」
「那好,你過來,我同你細講。」他招招手,像喚貓狗般把她給叫到一旁,用著只有彼此間才聽得到的音量道:「其實這事也不難辦,就勞得蓉妹子上廚房做道豆腐腦兒,送到花廳裡去,若有人問起是誰送來的,你就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搖頭落淚,明白麼?」
「為什麼要哭?」她睜眼訝問。
「別多問,你儘管照我的話去做就沒錯了。」他眨眨眼,笑得一臉詭譎。
「可是……萬一我哭不出來呢?」
「放心,只要想著你的張大哥,自然真情流露,你可不想讓你的張大哥穿上『大紅袍』吧?」
他所說的「大紅袍」指的並非是紅布裁成的袍子,而是專用來形容受凌遲處死的淒慘模樣,鄉野百姓戲虐地取了個較體面的名字,然而如此極刑除非真是犯下天理不容的勾當。他之所以會這麼說,只是為了更加激起她的緊張,也是壞心地想看場好戲。
一聽這話,蘇蓉蓉簡直是愣住了,眼睛水汪汪的,眸底糊成一片,白玉似的貝齒緊咬住下唇,很是不安地揪著衣角,洇著嗓道:「我趕緊去做!」
說罷,她掏出手絹擦淨掛在眼稍的淚水,抬眼一笑,便匆匆走了。
瞧,這不就哭出來了?元照滿意地點點頭,瞧那小小的身子漸漸沒了影兒,心裡不住得意,一回身,卻見張紹廷立在跟前,瞪眼喝道:「你這是叫她做什麼,何苦要告訴她這些。」
眉一挑,元照僅是看了看他,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好半天皺著眉頭不發一語,瞧得張紹廷越發著急,在耳邊叨叨絮絮,弄的他沒法子,這才回道:「皇上來了。」
張紹廷心裡一「格登」,正暗想皇上怎麼會忽然下南?元照不等他問,直接開口解惑:「早在兩個月前,我便上書給皇上,並將科考一案所有的來龍去脈委實以告。你大概不曉得,在你未提審前,葛詠老早有了動作,曾奏了道折子參你一本,說你會同縣官陰謀誣陷,以出賣他人銜獲銀十萬兩來損及他的名聲,並流連勾欄妓院,做出傷風敗俗之事。」
「他說的十萬兩可就是魯大供稱的賄銀?」
元照翻開自堂前問得的供詞,上頭除了滿滿明載主謀葛詠的齷齪事,還記下葛詠的喊冤辯駁。
「應該不錯,就是如此。葛詠早算準了魯大最後必把收受賄銀給說出來,便把這一切栽贓嫁禍到你頭上,到時你若真問出這些供詞,他也有話可開脫。」他指著最是關鍵的兩句話。
「好個心機歹毒之人!」知曉一切來龍去脈,張紹廷不由拍桌恨罵。莫怪呀,那封百里加急廷寄的來由原是這麼一回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千算萬算,若不是元照替他把關,怎麼也無法想到這一層上去,到時反被人咬上一口,就真的是後悔不及!
「可不是,官場糾紛,勢必得步步為營,這回你處理得確實過於急躁了。」元照瞇起眼,悠哉地捻著糕點吃,把供詞遞給他,「不過也幸得皇上是個明君,不聽信片面之詞,親自將這彈劾折子給駁回。足可想見,皇上對葛詠也是有所顧忌,我便抓著了這點,仔細推敲查出些端倪來,火速呈了上去,魯大的行動,更加證實我的猜測無錯,這下子,葛詠便無從抵賴了。」
「都怪我,一時情急,便不顧後果了。」張紹廷接過供詞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遭,隨即面有愧色地垂下頭,萬分懊惱。
原本對於他的衝動之舉,元照是有些責難,因此故意在蘇蓉蓉面前給他一些難堪,可現下瞧他這般自責,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反是過來安慰道:
「我明白,要我換作是你,或許也會這麼做,這是人之常情,你和蓉兒的事兒,我也順道一併上書給皇上了,澄清你並非如葛詠所言『鍾情花娘,傷風敗俗,有損官威』。」元照拍拍他的肩,其實心裡早已有了主意,忍不住抿唇竊笑。
這也就是為何他要蘇蓉蓉前去花廳,目的就是要皇上親眼所見,什麼話也比不過眼見為憑來的準確,好過於他人在旁說嘴。
料想像蘇蓉蓉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姑娘,不僅生得一副好模樣,最難得的是渾身上下找不出風塵味,反獨獨有種清靈娟秀,人見人愛,討喜得很,任誰都不忍欺負,若是再哭上一哭,依皇上的仁心善性又怎麼捨得苛責。
總之,這是一場賭局,結果是好是壞,全看他們兩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