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裡龍吟4 第二章
    「聖上。」深夜奉詔進宮的宰相閻翟光,在建羽裡帝摒退了四下後,獨跪在御案前。

    「起來說活。」案上擱擺著各式軍圖的建羽,以姆指轉動套在指間的板指,漫不經心地應著。

    「謝聖上。」謝過恩後的閻翟光,拱著手,為他帶來他所想知道的消息,「啟稟聖上,光祿大夫上摺,戰船五千艘已造妥。」

    「糧草呢?」揚手摸了另一張軍圖觀看的建羽再問。

    「洛陽三處官倉,百座倉容已滿,長安官倉倉糧也已達定量。」奉旨秘密進行這一切的閻翟光,早已打點妥當。

    「兵器。」為求一戰即勝不留余患的建羽,沒有忽視任何一個細小的環節。

    「三年來,工部已制妥大軍所需之兵器。」

    他抬起銳眸,「軍員。」

    閻翟光隨即再稟,「懷化大將軍石寅,旗下西南大軍兵員二十萬。齊王玄玉所治河南府,兵員三十萬。宣王鳳翔太原府,兵員二十萬。信王德齡所治揚州,兵員十萬。」

    伸手撫著下頷覺思的建羽,再次轉首看了看於案上的軍圖一會,朝閻翟光勾了勾指,示意他繼續稟報。

    「此外,派至南國內間,已開始展開活動。」那些置在南國內已有三年的內奸們,按照指示,已在南國境內散播起種種謠言,包括堯光皇是知何耽溺女色,棄宗廟於不顧,而楊國國力又是如何日益強大。

    建羽以指輕敲著桌緣,「太子那方面暱?」

    「回聖上,太子保衛京畿無虞。」接獲建羽聖諭,早就在暗中調兵鞏固長安的太子靈恩,已將一切準備妥當。

    聽完了三年來的佈置後,建羽有陣沉默。

    「聖上?」還等著他的閻翟光忍不住出聲提醒。

    「堯光……」那個始終都不把他楊國當一回事的對手,也不知現況如何了?

    「美人在懷,不知今夕何夕。」

    建羽不以為然地哼了口氣,半晌,他再說出心中惟一的猶豫,「這三年來,南國太子待素節如何?」

    「有若掌中珍珠。」說起那位南國太子玉權,閻翟光其實也有點意外。

    「掌中珍珠?」頗為訝然的建羽抬首看向他,「那小子真是堯光所生嗎?」堯光好女色,眾人皆知,可他卻生了個多情種的兒子?

    而更讓他不解的是,堯光與玉權這二者,雖是血親父子,可無論是行徑或是心性皆大相逕庭。堯光胸無城府、更無大志,但年少的太子玉權,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太子人選,在南國朝中舉賢納諫,整飭朝風、圖強軍力,這皆是堯光皇帝所辦不到的,南國若無玉權這名太子存在,只怕早被他楊國給滅了也說不定。

    因此在將素節嫁予玉權和親之時,他相信,玉權對於他們背後的目的早已知情,只是不明陰謀的堯光卻將這門親事應允了下來,故讓謹遵父命的玉權推脫不掉.才勉為其難將曾與樂浪仳離的素節給迎進門來。或許,玉權之所以如此善待素節,八成就是為了不願落人口舌,或是被他楊國逮著任何可嫁罪興戰的把柄。

    嘖,若要說此番攻南惟一的阻礙,恐就要屬玉權這名南國下一任的皇帝。

    「南國軍員狀況可清楚了?」南國三軍表面上雖是隸於堯光皇帝所有,但其實暗中的指揮調度,大權全都操在玉權之手,若是玉權早已警覺他楊國的野心,那……

    閻翟光不慌不忙地讓他安心,「回聖上,內間回報,軍員如常,無任何增兵之勢,也無嚴加戒備之狀。」

    是玉權尚未發現嗎?還是玉權早就已在暗中做好防備了?

    「依愛卿看,此戰我軍勝面多大?」不敢對玉權掉以輕心的建羽,一雙炯目微瞇。

    「回聖上。」閻翟光卻是十足十的樂觀,「勢在必得。」就算他南國有個玉權在,那又如何?比起他楊國的軍隊,與如雲的猛將,玉權怎可能以一敵百?最重要的是,玉權不過只是名太子,尚未登基,再如何少年英雄,也不過只是堯光之下的一隻無法展翅的猛禽。

    遭兩國割裂的山河,在那一瞬間,隱隱浮現在建羽的眼前,只差一步,這片遭長江天險分隔已久的大好江山,就將再次合而為一,為一皇掌下所統……可在這時,素節的身影卻在其中一閃而逝。

    飛快甩去纏鎖住的心結後,建羽低首瞧著即將可以將天下一手掌握的掌心,開口朝閻翟光下令。

    「叫在南國的人動手。」

    「臣遵旨。」閻霍光深深一揖領命,兩腳直往後退,直退到門邊才轉身走出殿外。

    退出殿疾走的閻翟光,在下了官階後,不意抬首朝天際一望,夜空上漫的星宿,像是上蒼遍鋪在天際的江山版圖,南北星辰各自燦爛輝耀,橫越天際的星河,則是人間的長江屏障,他笑了笑,舉步往前跨出。

    也抬首仰望著星辰的袁天印,在這夜深時刻,獨站在齊王府中觀星,當西風攜來的一陣冷意令他感到微涼時,雙目在星海中眺望的他,忽地張大了眼。

    「熒惑……」

    他怔看著那顆不該在這個季節閃爍的星子,低首推究思索了一會後,飛快地轉首看向府內玄玉院落的方向,而後不得不握緊了拳,快步回房搭了件外衫,轉身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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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國太子府。

    夜色未深,由一名自長安帶來的婢女伴著,在等候身為太子的玉權返府的這個時分,坐在燭下扮演著太子妃的角色,舉針為夫君玉權細心地縫製著秋衣。

    「公主。」另一名婢女在掩門進入房內後,神色略帶神秘地來到她的身旁,悄悄自袖中取出一張紙條將它遞給素節。

    停針的素節,不語地將它取來,攤開紙條看了一會後,原本寧靜的神態恍然一變,在唇畔露出一絲苦笑後,她拈來紙條,置在燭焰上頭,看它經火舌一舔,轉眼間灰飛煙滅。

    「公主,裡頭……寫了些什麼?」忐忑不安的婢女們,緊張地凝望著素節那副過於冷靜的模樣。

    她輕聲一歎,「是今夜了。」

    知道她話意為何的兩名婢女,自伴著素節南嫁後也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的她們,不約而同地垂下了眼,沒有開口說些什麼,也不想掙扎抵抗些什麼。

    「公主?」當素節走至繡台前取來她平日用來絞剪繡線的金剪時,她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的舉動。

    將身後的長髮拉至胸前,取來一繒細心將它梳齊束好後,她舉起金剪絞下它,金色的流光,在燭下燦燦生輝。

    「將它交給樂浪。」素節走至其中一名婢女面而,將方離身的發放在她的掌心裡。

    「公主,你這是……」手握著髮束的婢女,在紊節二話不說地拉著她來到房裡巨大的漆櫃前,並示意她彎身躲進裡頭時,忍不住拉住素節的衣袖問。

    「記得,你不能死。」素節在將她推躲至櫃中時,殷殷對她交待。

    淚意迅速充滿眼眶的婢女不斷向她搖首,「奴婢不能……」

    「躲好,千萬別出聲。」在幫她關上櫃門前,素節使勁地將還想出來的她按回櫃裡。

    「公主……」不忍見素節將遭殺身之禍,而她卻得苟且偷生的婢女,緊握著素節的手不肯放。

    另一名早已做好準備的婢女,卻幫素節扳開她的手,微笑地安慰她,〞放心,一路上,我會好好服侍著公主的。」

    「公——」不待她把話說完,櫃外的兩人已合力將櫃子關上,並在外頭置了鎖。

    臧匿在西風中的腳步聲,在踩著外頭一地落葉時透露出端倪,足音愈來愈近,卻在來至寢房外後突告消失,她兩人相視了一眼,轉首看著在遭風吹揚起的紗幔後頭,隱隱透霹出一抹黑色的身影。

    下一刻,面覆黑巾、一襲黑色快衣的刺客,以劍破幔而出,手中利劍直指素節喉際,伴在素節身旁的婢女見了,立即舉步上前擋站在素節的前頭,卻遭來者一劍封喉。

    眼睜睜看著貼心的婢女倒下,素節的目光降至橫倒在她腳畔的婢女身上,當前來殺她的刺客再次舉劍時,她面帶威嚴,冷目朝他一瞪。

    「身為楊國長公主,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得有尊嚴。」

    黑巾覆面的男子舉劍的手頓了頓,在接觸到素節已然準備就死的雙目後,他恭敬回稟。

    「卑職遵命。」

    白亮的劍光劃過素節的眼,遭一劍刺穿胸口的她僵站著身子沒有動,在沾著血的劍尖抽離了她的胸口時,她合上了眼在唇邊低語。

    「樂浪……」

    淒厲的尖叫聲,在過不久後傳遍幽靜的宮苑。

    厲吹的西風中,太子府明燈晃晃,接獲通報的南國太子玉權火速自東宮趕返府中,兩腳才踏進寢房中,—室的鮮紅頓時映入他無止境張大的眼瞳中。

    「不……」只覺天地驀然四暗再無光彩,眼中僅有那怵目驚心的艷紅,玉權不願置信地不斷搖首想要抵抗所見的一切。

    四下斷斷續續的哭聲,卻仍是不顧他所願地鑽進他的耳鼓,一下又一下地,刺痛著他。

    難掩傷痛的玉權,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踱至素節的面前,低首看著靜躺在血泊中的她,他深深倒吸口氣,兩膝頹然朝下頓跪,顫著手,將身子已失去溫熱的素節給攬進懷中,抬手拂去落在她面容上的發。

    「你不能死……」他聲調哽澀地一口,輕輕搖晃著她,「素節,你不能死在這……」

    不能的,她不能死在這的……她這一死,同時也代表了她這顆被楊國派來,埋在他南國始終未被點燃的戰事火種,就將因此點燃兩國間的戰火。早在三年前,楊國皇帝提出和親之議,將與駙馬樂浪仳離的素節下嫁於他時,他即知道,素節此番和親的真正目的為何,即使,父皇對於楊國皇帝建羽欲保兩國和平之說深信不疑。

    因此這二年來,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素節,為的就是不想造成任何會讓楊國興罪的戰端,他知道,惟有讓素節的性命無虞,他們兩國間的這等和平假象,才能夠繼續再圖幾個春秋。

    可她還是死了。

    修長的指尖走過她蒼白的臉龐,心中盛滿悲淒的玉權,不忍地看著她那看似平靜的面容,眼眶發紅刺痛,面對著這個一顆芳心始終都不在他身上的結髮妻,他不知,她的死,對心中只有另一人的她來說是否是個解脫,他只知道,她這一走,除了親手摧毀了他亟欲想維持的和平外,也狠狠將他的心搗碎。

    他顫抖地將她攬得更緊些,面頰抵靠在她的額上對她低語,「素節,你不能如此待我……」

    在難喻的心痛間,他清楚的知道,他不該犯這個錯的,明知她只是顆遭命運左右的棋,只是在政治權術下,被派來南國等死的犧牲者,可他還是犯了錯,他錯就錯在他不該將這個少有言語、不歡不笑的公主視為髮妻,更甚者,他還愚昧地愛上了她。

    三年來,他努力為她打造一個新家園,極力想讓她忘卻她曾在楊國所擁有的一切,他總認為,只要時間久了,日子長了,那些她該忘記的,終會被他一手抹去,可到了底,她怎能這般殘忍?不給他機會,轉身撒手就走,獨留他在心中日夜面對著那名永遠也無法與他較量,也不能公平競爭的情敵,這教他,情何以堪?

    「殿下!」同樣也是收到消息急忙趕至太子府的宰相司馬晃,不顧眾人的攔阻,一股勁地直闖入寢房內。

    聆聽著司馬晃的呼聲,玉權緊閉著眼,強迫自己放開素節,沾滿血債的雙手,緩緩撤離她的身上。

    下一刻,他站起身來正色地吩咐,「立刻封鎖太子府與宮城,絕不能讓太子妃已死之事傳出半點風聲!」

    「是!」接獲指示的司馬晃,一如來時,又再十萬火急地離府。

    微弱的敲打聲,在西風與哭聲間悄悄傳來,雖是細微得令人幾乎難以聽見,但獨立在房中的玉權卻仍是聽見了。他旋即回首,兩目定止在一旁的漆櫃上,上前抽出佩劍一劍劈開櫃鎖,打開漆櫃後,自裡頭拖出未遭下手殺害的婢女來。

    「是誰殺了太子妃?」一見是跟在素節身邊服侍的婢女,一心只想追根究柢的玉權扯著她的衣襟大喝,「是不是建羽皇帝派人殺她的?殺了素節的刺客現下在哪?」

    在他急欲洩恨的目光下,婢女驀地使勁掙脫了他鉗握的雙掌,轉身飛撲至置放在角落用來取暖的火盆旁,飛快地自盆裡取來炭塊將它塞進嘴裡,閉眼猛然用力嚥下。

    「你……」來不及阻止她的玉權,趕至她的身旁拉開她沾滿煤灰的兩手,難以相信她競用這法子將自己給弄啞。

    身負國命重任、更想成成素節的婢女,忍著喉際劇烈的疼,護著胸口直往角落裡縮。察覺她舉動有異的玉權,眼尖地在她襟前發現了絲絲黑髮,他猛然回首看了素節一眼,接著馬上探出手自婢女的衣襟裡強行取出一束曲發繩緊束著的發,婢女見了,死命地將它護住不肯給他。

    玉權怔看了她半晌,突有所悟。

    「這是她……」他壓抑的聲調,勉強自口中擠出,「要留給樂浪的?」

    無法再出聲的婢女沒有回答他,只是厲瞪著兩眼,悍衛地將那一束髮緊握在胸前。

    像是受了甚重難療的創傷般,玉權再次瞧了瞧靜躺在血泊中的素節一眼,不語地用力掉過頭去,黨得胸口緊窒得就快窒息的他,大步奔出寢門直至廊上。

    不知哀傷的西風拂過他的面頰,抬首看向廊外的夜空,密雲重重,遍鋪天際。這原是個不該有星辰的夜晚,可在這夜,玉權卻在烏黑的雲朵間,瞧見了一顆在流竄不定的雲隙中,熒熒閃爍著紅艷光芒的裡]裡子,一顆……

    血色的妖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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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南國太子刻意封鎖素節死訊,促成這一切的有心者,卻仍是讓這消息渡過了長江傳回長安,爭相走報之下,消息有如野火,迅速傳抵楊國國境內每一處。

    「你說什麼?」猛然拍案站起的余丹波,錯愕地瞪向遠自長安送來消息的執金吾。

    「稟將軍,長公主素節,日前在南國遭人刺死。」執金吾再次重覆。

    戰爭的火苗已經點燃了?

    雖說,為了這一日已準備了三年,但當這日真的來臨,仍是覺得措手不及的余丹波,力持鎮定地壓下了心中的訝異,在心緒稍微平定之後,他隨即想起一事。

    他不禁忙問:「樂浪知道這事了嗎?」

    「回將軍,卑職已派人通報車騎將軍。」

    「混賬!」當下怒火中燒的余丹波大聲忿斥,「誰許你對他悅的?」

    「卑職……」不待他解釋完,一臉惶色的余丹波早已奔出帳外。

    一鼓作氣衝向樂浪宮帳的余丹波,也不管營中多少下屬在看,腳下飛快的步子不敢稍停,怕就怕若晚了一步就將造成無可彌補的遺憾,可當他排開眾多圍繞在樂浪帳前的軍員,自神情不忍的下屬間擠出來到帳前時,卻硬生生地止住腳步,一手緊捉住帳門,張大了眼愕然看向帳內。

    搗毀帳中一切擺設與桌物,樂浪跪在一片狼藉中,等待了三年,終於等到了素節死訊的他,感覺自己已碎成千片萬片,面上涕淚縱橫,難以自抑。在他手中,緊緊握著那日聖上迫使他們夫妻生離之時,素節惟一留給他,那張她常拈在手中的鴛鴦繡帕。

    他原以為,隨著三年的時光逝去,他定能夠做好這一日來臨的準備,他總是告訴自己,屆時他定能夠承受失去的傷痛,可三年已過,素節留在他心中的印子非但沒被抹去,夫妻情深的烙痕也依舊無法自心版上抹滅,素節離別時的淚眼,更是夜夜出現在他的夢海中呼喚著他……不管是三年前三年後,無論是生離或是死別,他不能,也無法抵抗。

    豆大的淚滴,顆顆直落在潔白的繡帕上,像極了一顆顆凋零的心,濡染的淚水濕了帕上素節親繡的鴛鴦。還記得,那年春日,素節與他蹲在駙馬府池畔,一塊看著在春水中雙雙悠遊的鴛鴦,可也是在那一年秋日,他卻永遠失去了欲與他結髮到老的妻子。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發自肺腑,痛不欲生的長叫,自帳中一聲聲地傳來,聽在余丹波的耳裡,彷彿都是出自掏心的疼、碎骨的痛。

    無力阻止傷痛來襲的余丹波,此時此刻,只能緊咬著牙關,逼迫自己強硬地別過臉,不去看他……

    心碎的模樣。

    遠在長安城內的齊王府,也籠罩在一片淒迷的秋風之中。

    得知素節遭殺害的消息後,三日來一直待在齊王府內的寶親王冉西亭,只能站在玄玉的房外,莫何奈何地守著那間無人能接近的廂房,就連素來不離玄玉身後三步的堂旭,也同被關在外頭無法近主一步,偌大的王府內,頓時只剩風息。  

    急促的足音打亂了庭中西風瑟瑟的低吟,面色灰敗的冉西亭轉首朝院門處看去,就見離府辦事多日的袁天印正朝此走來,當下眾人的目光隨冉西亭一亮,紛在袁天印走近時往前朝他靠攏。

    「袁師傅……」冉西亭求救地望向他,就盼惟一讓玄玉肯把話聽進耳的他,能夠想想法子。

    接到消息後心底早已有譜的袁天印,抬起一掌示意他不必多說,舉步來至玄玉的房門前輕敲了門扇兩下,也不管裡頭是否有回應,隨即推門而入,並在進了房裡後再次將眾人隔絕在外。

    夕照的餘輝蔓延了整片西天,炫目燦眼的霞彩盈滿一室,逆著光,袁天印走至案前,直視著背對著他坐在案內的玄玉,透過迎風搖曳的樹影葉跡,瑰亮的霞光在玄玉的衣裳上顯得忽明忽暗。

    與三年前得知素節南嫁相比起來,此番得知素節的死訊,表面上看來,玄玉似已不再有三年前的心痛與激動,可袁天印知道,玄玉會如此,不只是要做給他看,同時也是要做給玄玉他自己看。

    「王爺。」他試著讓聲調與往常無異,「明日早朝,王爺須馬上自請攻南。」

    默然坐在案內瞧著窗外片片紛飛,有若黃色彩蝶籃銀杏,玄玉沒有回答。

    袁天印又再加上一句,「余丹波先前即已派人來報、軒轅營三軍枕戈待旦。」

    好一陣子過去,無音,仍是房內惟一的聲音,久久、沉寂在案坐的玄玉終於出聲,但那音調,卻是黯啞難分。

    「樂浪……」

    袁天印走至他的身旁,低首看著面無表情,只是兩目直望著窗外庭院的他。

    「樂浪……還活著嗎?」玄玉的黑眸止定在院中遍植的銀杏上。

    在蕭瑟的西風又再度吹拂至玄玉身上時,袁天印邊說邊替他合上窗扇,「有餘丹波陪在他身旁,王爺請放心。」

    窗扇一合,所有堆積在玄玉眼簾前的前塵往事,在剎那間全遭摒棄至遠不可及的天邊,默然凝視著窗紙的玄玉,眼眸沒有絲毫的浮動,這讓把一切看在眼豎的袁天印,更是不知該誇、還是該勸,彷彿在這一刻,無論再怎麼說或是再撫慰些什麼,都是錯。

    「袁某先去為王爺擬摺,待摺子擬好了,在上朝前再送來給王爺過目。」逼自己著眼於大局的袁天印,只好專注於待辦的公事上。

    「嗯。」一動也未動的玄玉只是輕聲應著。

    注意到他始終緊握成拳的雙掌後,袁天印怔了怔,而後不發一語地退出門外。

    當袁天印退出門外,獨坐案內的玄玉緩慢地低首,靜靜凝視著地板上,那一滴滴自他學指間滲落的血印。

    痛過之後,是麻木。在獲知素節的死訊至今,腦際空蕩,眼眶乾涸,絲毫淚意也無法積蓄,在這與昨日眷戀作別的時刻,他突然明白,人人足下一步步踏來曲曲折折的路途上,無人圓滿,只因那路上殘缺的原本就不是人生,而是命運。  

    自古以來,英雄豪傑不落淚,那是因為無淚可流,也不可流。哀怒悲喜濕衣襟,皆只是煙雲過眼,歲月一衝,再大的心傷也終會了無痕跡。

    而他,雖不是英雄,卻也無法落淚,因此,只能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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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早朝已有多年的南國,這日清早,奉太子令而聚在議事殿上的眾朝臣,散亂地羅列在殿上,交頭接耳、低聲議談。

    等得心急的南國宰相司馬晃,在派去的朝議郎一奔進殿內時,忙迎向他。

    「怎麼樣?」

    「楊國使節今早已自渡口渡江撤回楊國,我國派去的使臣,皆被擋拒在江上無法登岸。」朝議郎一開口,所告知的又是讓司馬晃兩眉再次深擰的壞消息。

    憂心焦急的司馬晃不住地揮著手,「再派,再派人去!」

    「是……」

    司馬晃回過頭來,朝另一個派去的人問:「聖上怎麼說?「

    正議大夫不住垂下頭來,「聖上……仍不知情。」

    「怎還是不知情?」司馬晃忍不住更為光火,「難道你沒命人把消息送去嗎?」出了這等大事,聖上竟未知情?底下的人都幹什麼去了?

    「送是送了,但……」正議大夫也是有苦難言,「但聖上仍在殊貴妃宮內。」

    殊貴妃這三字一出口,當下一殿的吵雜頓時沉澱了下來,人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是眼中藏忿,就是莫可奈何地咬著唇不出聲,只因眾人皆知,只要聖上一入了殊貴妃的蘭沁宮內,任何家國大事、緊要軍機皆別想進去,更別想被殊貴妃朦了眼、堵了耳的聖上,會捨得自溫暖馨香的綺羅帳裡踏出半步。

    遠站在殿上的太子玉權,兩手背在身後,默然地靜站在殿上背對著一殿沉默的朝中眾臣,兩眼直視著高懸在殿上,以金銀絲線密繡而出的南國疆域圖。

    「依我看,不如……咱們就派人親赴楊國解釋一番如何?」光祿大夫遲疑地提出看似可行之計。

    司馬晃沒好氣地睨他一眼,「派誰去?」就連他們南國的使臣都被強行遣回國了,痛失愛女的建羽皇帝,更是揚言這等國仇家恨他楊國絕不輕易罷休,他們楊國,壓根就不打算給他們解釋的機會。

    「這……」光祿大夫也被他給考倒了,一時之間還真檢不出半個夠份量,能夠站在建羽皇帝面前解釋的人選。

    「若是殿下親臨長安向建羽皇帝解釋暱?」一愁莫展中,擠站在群臣中的通議大夫終於出了聲。

    眾人頓時雙眼一亮,認為這的確是可行之計,但就在此時,玉權低沉的反駁,卻自殿上緩緩傳來。

    「我這一去,就將有去無回。」

    「殿下……」眾人忙不迭地看向轉過身來步下階的他。

    走至他們面前站定後,玉權徐聲道出,「太子妃素節,原本就是建羽皇帝安排至南國的死間,因此無論我國如何證明清白,建羽皇帝皆不會予以理會,他楊國,正是想借素節之死渡江攻我南國。倘若此時我再踏上東國國土半步,那就正好趁了他們的心意。」

    「什麼……」在場有些仍不知楊國嫁女謎底的朝臣們,萬分錯愕地張大了嘴。

    玉權朝旁一喚,〞司馬大人。」

    「臣在。」

    「不需再派使節至楊國解釋,改派內間探得楊國動況,楊國若是動員一兵一卒,我要立即知情。」素節已死就是覆水難收,他楊國絕不可能錯失這個攻南的借口而他南國更不可能妄想楊國不興兵武,既是如此,那就只有堂堂正正地面對。

    「是……」實是不想見到兩國干戈相見的司馬晃,也只能咬著牙應道。

    甚是反戰的太中大夫卻不同意。

    「殿下,若是如此,那麼南楊兩國豈非一戰不可?」想他南國,自建國以來便謹遵太祖皇帝之命,休養百姓生息、富庶國計民生,非若有亡國滅族之危,絕不輕言戰。

    「確是如此。」玉權橫過眼,冷淡地瞧著這個食古不化的愚臣。

    「殿下是否忘了,聖上會讓殿下與楊國長公主聯姻,無非就是想以此法維繫兩國和平,多年來,聖上力反戰端,如今殿下怎能——」在話裡教訓起玉權的太中大夫,連話都未說完,就被玉權狠狠一瞪,嚇得連忙收聲住口。

    「力反戰端?」玉權冷瞇著眼,厲聲喝問,「都什麼節骨眼了,還如此天真?」  

    「臣……」太中大夫先前的氣勢立即煙消雲散。

    「我問你,我國與楊國之疆域多寡,你可有數?」一步步朝他走去的玉權,眼神凶煞得像頭要噬人的猛虎。

    「天下,一分為二……」拱看手回覆的太中大夫,屈縮著身子,怯怯應聲。

    一聲的質問,宛如驚雷再次打在他的頭頂上,「我再問你,我國與楊國軍力相比,何者為多?」

    〞這……」

    「楊國軍容遠遠勝於我南國,告訴我,一味反戰,就得保太平嗎?不興戰端,就得保江山?還是你會癡愚的認為,建羽皇帝會甘讓天下一分為二,無絲毫併吞一統的野心?」玉權更是咄咄逼人,「建羽皇帝聯姻的目的在併吞南國,兵入丹陽滅我宗室、毀我家園,難道這點現下你還不明白?」

    被吼得面無血色的太中大夫,低垂著頭,聲音緊含在口裡,不敢再妄進任何言。

    經玉權一吼,原本只愁著會與楊國結下樑子的殿中眾阻,也恍如遭五雷轟頂般自夢中醒來,認清了今日之事,並不只是誤不誤會等小事,而是攸關家國亡存的重大禍事,殿中面面相覷的眾臣,莫不緊張了起來,霎時殿中一片六神無主。

    「魏大人。」過了半晌,面色冷峻的玉權朝正議大夫啟口。

    「臣在。」被點到名的正議大夫,戰戰兢兢地來到他的跟前彎身揖禮。

    「命人再稟聖上此事,若無聖上定奪,提頭來見我!」就算無法將父皇拉出那片害國多年的溫柔鄉,最起碼也得把消息送至父皇的耳裡。

    心頭重重一震的正議大夫,艱難地低吐,「臣……遵旨。」

    「司馬大人。」交待完了正議大夫後,玉權又再旋過身,「聽旨,宣太子諭。」  

    司馬晃連忙在他面前跪下聽宣。

    已做出決斷的玉權,決心不再求和,不再待耳軟的父皇做出定奪,只靠己力悍衛他的家國。

    「召集六部,並命人即刻前往全國糧倉,計算出能供應大軍的糧草數量。京內位居二品以上文武官,今夜子時東宮密議,京外三品以上武侯武將,得太子動兵銅魚後,即赴沿江各營整車集結兵力。」

    「臣領旨。」猶如吃下一記定心丸的司馬晃,頓時精神大振。

    「嚴大人聽旨。」自素節死後即日夜都在心底輾轉的玉權,又再點人準備執行他所擬之策。

    「臣在。」

    「全國除必要民生外,全面下令停止喜慶娛樂。京畿丹陽戒嚴,城門出入若無通行證,以敵間罪交付刑部審訊。」一鼓作氣的他,頓了頓,思索了一會,又再加令,「通令兵部發出征令,全國凡年十五以上男丁,十日內速赴各郡軍營,違令未赴者,不問即斬!〞

    「臣領旨。」光祿大夫在領旨之後,趕忙跟上匆匆出殿的司馬晃的腳步,領著其他朝臣快步走出殿外。

    氣息仍是激越的玉權,在殿中朝目散去之時,轉身踱回殿上王階前,一手緊按著階柱,五指深深掐按進上了金漆的烏木階柱,望著殿上的錦繡疆圖,他難忍地低問。

    〞無限江山……竟抵不過兩個女人?」

    烽姻四起,國難將臨,而那翻雲覆雨之手,卻只是區區兩雙女子的纖纖素手。一雙,是素節絞發之手,另一雙,則是殊貴妃擁著父皇入眠之手,她們一前一後踏進也南國宮中,操控著父皇,也揉拍著他的心,而今,更是戰殃國壁、禍及百姓,眼下再不做些什麼,以時勢來看,國力遠盛於他們的楊國,一統江山之日指日可待。

    要他這南國下一任的皇位繼任者,眼睜睜地看他南國的百年基業,葬送在兩個女人的手上?

    他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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