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益谷的大劫過去了。
結果非常令人沮喪——非但傷亡慘重,而且——還毀了一段姻緣,又滅了一個神——
但活下來的人依舊是要活下去的。
何風清回千凰樓去回報無益谷的事情。
上官無益準備重建無益谷,把它弄成一個像樣的江湖門派。
肖飛早已離去,他連無益谷一戰都未趕上,但他生性冷酷孤高,並不以為這是什麼損失。
而慕容世家的兩人把慕容執接了回去,也沒有責備柳折眉什麼。
一切都進行得很平靜。
一切也都像是很必然。
柳折眉回到了柳家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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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還和他離家時一樣——只是多了一層灰塵。
她如果還在,一切會都是乾乾淨淨的,房子裡會充滿溫暖的感覺,只因為她在。
書房的牆上依舊掛著那兩幅字畫。
只是桌上的小黃花已經乾枯死去。
他本來——可以什麼都不想的,他本來有足夠的修為可以超脫;但是,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已經不能回到過去那個無心無情的他了。
他無法不去想,他連一刻不去想都做不到。
本來——本來——她是會等著他的,等他回來,然後做一桌很可口的飯菜,兩個人靜靜地吃。雖然,一般沒有人說話,但她會不時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很溫柔的。他喜歡那種氣氛。
柳折眉為自己做著飯,三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動手下廚,雖然,在他未娶慕容執的時候,他已經這樣做了很久了。
但是,拿著鍋瓢,他會想起這是她曾經用過的,看見米缸裡的米,他會想起這是她親自去買回來的,這整個家裡,都有慕容執的痕跡——
他無法忽略——
他還記得,他的妻原是個不會做飯的女子;剛剛嫁入柳家,她什麼都不會,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教她洗米做飯,教她洗衣種柳,她學得很快,很快,她就成了一個很稱職的妻子。
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不知道。
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學會那樣淡淡地微笑?學會隱藏她的情感?是因為——他讓她失望了嗎?
一陣焦味撲鼻,柳折眉怔了怔,才知道自己把飯燒糊了。放下鍋瓢,他無心用餐,便站在那裡怔怔地出神。
那時——從沒想過要去愛她——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她像是本就應該那樣對他付出的——但其實不是的,她是一個女人,再柔韌的感情,也經不起如此無情的漠視——而現在,他是愛她的,她卻不要他了。
她有權不要他的,他實在是一個很差勁的丈夫,不,一個不可理喻的丈夫。
緩緩地坐下來,身子好難受,自從與樸戾一戰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的真力在逆轉,無可挽回,是因為愛她嗎?他不知道,惟一知道的是,這樣也好,他死的時候,她就不會太傷心——
好累——柳折眉倚在自家廚房,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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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醒來,已茫然不知道睡去了幾天,看見窗外夕陽西下,或者,他只睡了一個時辰;又或者,他睡了一天又一個時辰。無所謂,他不在乎,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他逃過了上天的劫難,卻逃不過自己給自己打的死結。
她在慕容世家裡,不知道好不好?他一整天,就這樣想著。
外面的柳樹枯了,柳樹本不該種在這種沒有水的地方,離開了照顧它的人,就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
他——應該——去澆水——
但是他很疲倦,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坐在這裡,他根本不願站起來,寧願就這樣坐在這裡,慢慢地想——一些他從未想過的事——
她剛剛嫁給他的時候,喜歡有光澤的綢緞,喜歡嵌珍珠的簪子,他還記得成婚的第二天,她穿著一身漂亮的淡紫衣裙,鬢邊插一支嵌有珍珠的小小的花簪,那一臉微微的羞澀與嬌稚,是一個幸福小女人才有的。只是——在他不知道的什麼時候起,她那些有光澤的衣裳,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就已經不知被她收到哪裡去了——再也——沒有看她穿戴過——
她開始和外邊的婦人一樣穿那些青布衣裙,其實剛開始時,他是有些詫異的,但——他卻並沒有關心這些,他總以為,穿什麼都是一樣的,但其實不是的,其實她和外邊那些洗衣婦人並不是一樣的女子——
他常常聽見別人叫她「柳家的嫂子,買米啊?」那時,她會回頭淡淡一笑。
那時候,並不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她的那些東西,收在哪裡呢?
柳折眉站起來,頭有些微的發昏,但他並不介意,他在想,她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都被她收到哪裡去了?
回到臥房,他打開慕容執的衣櫃,那裡面只有幾件青布衣裙,在衣櫃最裡面有一個描金的木箱,那是她的陪嫁之物。
打開木箱,裡面是一把團扇,一疊綾羅綢緞,三個扇墜,一個梳妝盒,一串鈴鐺,甚至還有一朵乾枯的小花。
團扇——扇墜——她本是拿著團扇撲蝴蝶的千金小姐——
那一疊綾羅都是大紅色的,象徵新婚之喜,可惜現在已經微微陳舊了。
梳妝盒——打開梳妝盒,裡面寶光瑩瑩,有金釵三枝,發環兩個,甚至有幾個戒指——而他從來沒有看慕容執戴過它們,還有數串珍珠鏈子,一雙上好的玉鐲。這些價值連城的東西,她卻把它們丟在衣櫃最深處,彷彿丟棄一堆廢物。還有一張點唇的紅色胭脂紙——卻沒有粉盒,可能她早把它丟掉了。女人的溫柔,女人的旖旎,女人的嫵媚,都在這個小小的梳妝盒裡——而她就把它們像丟棄廢物一樣丟棄在這裡——
鈴鐺——那是孩子玩的玩意兒——她也有過童心?
還有花——那根本已不知是什麼時候的花了,她竟還收著?
他彷彿觸及了慕容執心中最安靜的角落,在那裡,他的心也是安靜的。
執——他的妻啊——
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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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眉可能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荒謬的事,但現在他正在做——他翻過慕容世家的圍牆,站在一間精緻小築的屋頂上,為了看屋內的一個女人。
那是他的妻——
「執兒,不要傻了,反正你還是清白之身,你要什麼樣的男人不行?你若肯嫁,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傑等著想娶你,何必死死守著那個柳折眉?難道他讓你傷心傷得還不夠?你看看你,三年來弄成什麼樣子了?我沒有同柳折眉為難就已是很給他面子了,你還想怎樣?他根本不把慕容世家放在眼裡!」說話的是慕容世家的當家慕容烷,如今已七旬出頭了,是慕容執的爺爺。
慕容執只是笑笑:「爺爺,我們不要說這些了。執兒陪你下棋好不好?」她依舊是那樣淡淡地笑,讓人絲毫發不出火來。
「你不要岔開爺爺的話頭儘是護著那個小子,老實說,如果不是有你護著,慕容世家早把他挫骨揚灰了。」慕容烷依舊忿忿不平。
「爺爺,他並沒有欺負我,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慕容執笑笑。
「那怎麼會弄到你跑回娘家來?」慕容烷冷笑。
慕容執搖了搖頭,低低地道:「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因為我始終——不是他想要的——他對我很好。只是我自己——要得太多了——」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又搖了搖頭。
柳折眉怔怔地聽著,他這樣叫做——對她很好?她——依舊沒有怨他啊,只是,她不願再愛他了,因為,愛他實在太累太累了——不是不愛,而是不願再愛,這比什麼都更令人——絕望——不是麼?好——難過——他倚著屋脊,很勉強才沒有把湧上喉頭的血吐出來,他記得當師姐開始嘔血時,離死就已經不遠了——他——不會有太多時間了——他不能再待在這裡——
「誰?」屋內傳出一聲大喝,慕容烷大怒,竟然有人敢在慕容世家窺探!他一喝之後,疾快地掠上了屋頂。
四下無人——
慕容烷一摸屋脊的瓦片,有一些還是溫熱的,證明剛才的確有人在這裡窺探,但來人輕功了得,在他上來之前就已遁去。
是——誰?
慕容烷數十年的老江湖了,他微微瞇起眼,不是沒有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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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眉回到家,登時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吐在書房的桌面上,殷紅奪目,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緩了一口氣,柳折眉急急咳了兩聲,倚著椅子坐下來,閉上了眼睛,把頭依在桌緣,喘息不定。
足足過了一炷香時間,他才緩過一口氣來,強打精神,找來一塊抹布,擦去桌上的血跡。還剩大半個夜晚,他雖然很累,卻毫無睡意,窗外一輪圓月,屋內月光滿地,夜色很好,只是照在這兒,顯得無限冷清,無限的——淒楚——
家裡,只有他一個人——
生也好,死也好,都不會有人再關心。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現在是如何需要照顧的一個人,他可以自由行動的時間不會太多了。
只是——為什麼還是想著她呢?他還是想著她,還是想著,為什麼——忘界不會忘記幾世前的愛人?因為——當你真正愛過,那愛已入了你的心,你的骨,你的魂,如何——還拆分得開呢?如何——能夠忘記?如何——可以分開?
執啊——如何可以分開呢?如果,我可以不死,那有多好?
在柳折眉閉上眼睛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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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次醒來,又已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只看見窗外正在下雨。
那雨,好似已經下了很久,由於他是伏在桌上睡去的,衣袖被打濕了一大半。
窗外的木蘭花開了,鮮靈靈的,很是新鮮的氣息。
夾在雨裡的風,冰冷。
他睡了不止一天——在他去夜探慕容世家的那一天,樹上還沒有花苞——
柳折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也許將要死了——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進食了,不記得自己這樣昏昏睡睡的究竟過去了幾天?只知道他很累,很累——
他——不要死在這裡——
柳折眉不知道從哪裡陡然來的一個心願——他不要死在這裡,至少,在他死之前,讓他去看她最後一眼——他不會讓她知道的,他只是要靜靜看她一眼,然後再死——或許,他應該死在師姐的墓旁,那裡至少有等著他的——鬼——
這裡滿滿都是她的痕跡,他不要死在這裡,死在這裡他會發瘋,他死了也是一個想她的鬼,他會不甘心,會怨恨的——他會恨師父,會恨蒼天,會恨自己,然後變成一個怨鬼——柳折眉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了,總之,他要離開這裡,去——見她一面——
然後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支持他站了起來,往城郊的慕容世家而去。
慕容執在看著窗外的新花,雨一直下了兩天,外邊的花開了無數,卻也凋零了無數。離開了柳折眉,她的心情很平靜,三年的感情,三年的回憶,足夠可以讓她藉此思念過一生了,她——並不寂寞。看著院子裡的新花,她淡淡地想著柳家雜院裡的花草,不知它們又開了多少,凋零了多少?
他——不知道好不好?她有時也淡淡地想,但她始終相信,忘界會好好待他的,他畢竟是他等候了幾世的心愛之人——
突然,一種直覺,有人在看著她!很熟悉的感覺!就像是——他——
慕容執抬頭四下看了一下,沒有人,她有一點自嘲,她還是不慣的,不慣沒有他的生活,常常以為,他還在身邊——前幾天晚上也是,現在也是。
「誰?」慕容決的聲音在院外喝了一聲,接著慕容決疾快地躍人院內,「執,沒事吧?我好像看到有什麼人在這附近。」
「沒事,沒有人。」慕容執一邊答道,一邊恍惚了一下,真的——有人嗎?
慕容決點了點頭:「爺爺說近來似乎有賊夜探咱們家,要我們當心一點。」
慕容執淡淡一笑,在慕容世家裡,還有什麼可擔心的?爺爺也真是小題大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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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眉伏在一棵青松的枝丫之間,他幾乎被慕容決發現了,慕容世家的人十分了得。
她似乎很平靜,就像她說要離開他時一樣的平靜,嘴角帶著微微的笑,這讓她本來並不十分動人的容顏顯出了幾分婉然的神韻。
難道只有離開了他,她才會快樂嗎?
他已經見到她了,卻怔怔地不願離去,貪戀地看著她,他真的,真的不願離開啊!不甘的,如何能夠甘願呢?可是——他真的要離開了,他不願死在柳家雜院,更不願——死在這裡!
「大哥找我,可有要事?」慕容執看著慕容決,眉眼淡淡的。
慕容決素來不多話,點了點頭:「何風清在外面。」他說話能省則省,言下之意,便是「他要找你」。
慕容執微微一怔:「何風清?」她對何風清談不上好感惡感,但並不是毫無知覺。何風清對她一片若有若無的情意,她不是不知,只是假裝不知。如今聽說他找上門來,她輕輕一歎,知道事無善了了。她既沒有梳頭抹粉,也沒有費事換衣著裙,只是眼望窗外,輕輕一歎,便轉身走了出去。
柳折眉看在眼裡,她輕輕一歎,眼裡依舊滿懷幽怨,她依舊不快樂嗎?他本想看她一眼就走,但既然看了一眼,如何能不再看第二眼?他身不由己,隨著她向外廳移動。他體內真氣翻滾不休,在經脈之中處處衝撞,痛徹心脾,眼中看出去一片模糊,只望見她素雅的背影,穿花拂柳,與他越離越遠。
何風清忐忑不安地坐在外廳,定定地看著手裡的一杯清茶,心神已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只聽腳步聲響,他才愕然抬頭,來不及掩飾滿臉的狼狽之色:「柳夫人——」
慕容執只是笑笑,凝視著他,他坐著,她站著,她甚至微微伏下了身,有一種優雅的況味:「不知何公子找慕容執有何要事?」她低下頭,一縷髮絲在頰邊輕輕地飄拂。
何風清看得呆了一呆:「我——我——」他定了定神,「我——不,我們樓主聽說夫人心情——心情不好,所以——所以——」
「所以叫你來看我?」慕容執歎了口氣。
何風清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不,不是的。不是我們樓主聽說夫人心情不好,是我——」他突然激動起來,「我不是有意冒犯夫人,但自從那一日見過夫人,我——我忘不了——我不是自願來的,而是自從回到千凰樓後——」他痛苦地一拳捶在桌面上,茶杯裡茶水四濺,「我忘記核算今年琥珀院的收支,弄錯了院裡的收益,把石榴石當成了琥珀賣給了客人,我——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樓主要我弄清楚我是怎麼回事再回樓,我被樓主趕了出來。你懂不懂?」
「是我害了你?你這麼覺得?」慕容執又歎了一口氣,果然事無善了,「所以你來找我?」
「我——」何風清呆了一呆,突然靜了下來,「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你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
「那麼,你來找我,想要如何?」慕容執柔和地問,她本來心下不悅,覺得何風清未免太過逾禮輕薄,但聽了這番話卻起了淡淡的同情之意。
何風清怔怔地看著她:「我要如何,你一定都答應嗎?」他眼中有迷茫之色,卻透著強烈的希望。
慕容執也是一怔:「那要看你要如何。」她有憐惜之意,是因為他的事畢竟是因她而起,但若有過分之求,她自然不會答應。
「我知道你離開了柳折眉,是不是?」何風清眼睛閃著光,「嫁給我,好不好?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我絕對不會像他一樣,我會對你很好的,真的。你相信我。」他看著慕容執,眼裡熱切得幾乎要噴出火來。
慕容執震驚,她退了一步,震驚地看著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
「我當然知道。」何風清站了起來,「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柳折眉對不起你,你是不是應該證明給他看,證明你離開他,一樣可以過得很好?我會對你很好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會對我很好。」慕容執搖頭,輕輕地道,「但是,我並不愛你,我不會對你好,時日一久,你會怨我的。」她眼神明定,「不要太天真了,好不好?」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愛我。」何風清苦笑,「你一輩子只愛柳折眉一個人,我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但是,如果我有期待,才會有怨恨,我明知道你不會愛我,我只希望你可以給我愛你的機會,所以我不會怨你,我只會感激你。」他說著,眼裡都有了淚光,「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遇上了你,我認了。」
慕容執不答,心裡一片混亂,他是認真的,這反而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是輕薄浪子,她大可下令把他逐了出去,但他是認真的,他是真心實意要娶她的!她絕不是笨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她這一生還要嫁人,除了何風清,她再不能嫁給第二個人,再沒有哪一個男人,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一心一意愛著另一個男人。看這眼前這一個男人狂熱的眼神,她憶起另一雙溫和但是無情的眼睛,為什麼同是眼睛,竟能差這麼多熱度?她譏諷地笑了笑,心中有一種奇異的叛逆的快意,他不珍惜,自有別人會珍惜啊!他不能愛她,那麼,讓別人愛她一輩子,是不是,她會快樂一些?她想證明給他看,她並不是沒有人要的!說到底,也只是在和誰賭氣而已,她在心裡自嘲自諷,臉上卻淡淡一笑:「好,我嫁給你。」
何風清反而怔住了,像自己在夢中:「你——你說什麼?」
「我嫁給你。」慕容執輕輕拂了拂袖子,意態優雅,絲毫沒有面對柳折眉時的焦慮擔憂,像在玩一個很好玩的遊戲,「你明天早一些來迎娶。免得我回去想想,又變了主意。」她轉身而去,連髮絲都沒有顫動一下。
何風清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柳折眉人在屋脊上,他真力翻滾,但耳力尤在,一字一句都聽入耳中,心中卻不知是驚是喜,一個人怔在了那裡——她還是愛他的,她一輩子,只愛他一個人,可惜,他卻不能給她信心,以至於,她雖然愛他,對他卻死了心,她決定嫁給何風清!她決定嫁給何風清!他死死地咬牙,自己真的,真的有這樣的肚量,把她送給另一個男人?他確是氣力全休生機渺茫,如何能夠愛她?他憑什麼給她幸福?明天?明天?她決定明天嫁給另一個男人,而他,卻不知還有沒有明天!愛一個人,需要勇氣,也需要傻氣;他沒有明知必死而愛她的勇氣,他也沒有那樣衝動的傻氣,也許——是他太理智太冷靜,太會傷自己的心。否則,為什麼,明明擁有了一切,卻可以自己把自己弄到這樣一個地步?
明天?他要怎麼樣?妻子嫁人了,做丈夫的,應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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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嫁給何風清,徹底死了心,一切從頭開始,可以嗎?夜間,慕容執望著月,怔怔地看著那懸空的圓月,癡癡地詢問。
此問無解,只有眼神淒然如水,如水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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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聲,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倒是慕容世家沸沸揚揚的,一夜未眠,錦緞綾羅絡繹不絕,連夜從京城最好的店舖源源不絕地送人慕容世家。
大紅的喜筵,大紅的燈籠,大紅的錦緞,大紅的喜字,大紅的聲音、顏色。丫環們的笑聲腳步聲不絕於耳,香風陣陣,佩環叮噹,似乎比慕容執第一次當新娘之時還要熱鬧。
慕容執在房裡任憑喜娘給她上妝。她本不是個美麗的女子,但描紅點朱之後倒也顯得柳眉鳳目,端莊素雅。穿上風冠霞帔,牽著紅緞子,她被喜娘引著緩步從房裡出來,意思意思上了花轎,被從她的房間抬到慕容世家的前殿,然後下轎。她頭戴喜帕,看不見事物,一步一步邁出去,心情從答應下嫁時的異樣激動與叛逆,到這時漸漸開始後悔。她背叛了柳折眉!她是個天性淡泊而知命的女人,並不是喜愛胡鬧的人啊!而她卻安排了這樣一件荒唐不堪的婚事,說到底她還是想試一試,他是不是——還有一點點在意她?他是不是會因為她而生氣?而憤怒?可是沒有,他甚至沒有來,沒有來指責他的妻子這樣敗壞名節,這樣不知羞恥!她這麼做的結果只會讓她連最後一點尊嚴也喪失殆盡,讓她後悔——為什麼——明明知道沒有結果,還是要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嘗試證明,他其實對她——也有情?
又一次的絕望。慕容執一步一步走向何風清,她嘴角帶笑,他也許——正和忘界在一起,根本忘了,今世還有她這個妻子——她對他們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吧?一個俗世裡的女人——
「一拜天地——」一聲高呼把她驚了一跳,她只有滿心滿意的自傷自嘲,哪裡有新嫁娘的喜悅之意?
何風清握起了她的手,慕容執手指一動,幾乎要收回手,但終於強自忍住,沒有摔開手去。她自己做的決定,自己的任性,是要自己負責的,她已不是孩子了。何 風清拉著她,面對著大殿門口,緩緩拜了下去。
「且慢——」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驀然回頭。只見殿門洞開,天色明亮,門口站著一人。
一個青衣人。
慕容執驟然抬頭,蓋頭的紅巾一陣激盪,讓她一下子看見了來者是誰!
是柳折眉!
何風清雖然吃驚,但他心下早就有備在先,要娶慕容執,遲早要面對柳折眉,是以他反而並不慌張:「折眉,她已答應嫁給我了,她會做我的妻子,我會善待她的。」沒有聽柳折眉說什麼,何風清攔在慕容執面前,先開了口。
柳折眉衣冠整齊,臉色微微有些憔悴,但精神還好,聽何風清說完,他笑了笑,並不理他,只是凝視著慕容執,良久良久,才低低地問:「執,你真的可以——就這樣嫁給他麼?你是愛我的,不是麼?」
慕容執閉著眼睛,她不敢睜眼,因為一睜眼淚就會滑落下來:「那又怎麼樣?反正,你從來就不在乎——」幸好蓋頭蓋住了她的眼睛,沒有人看見她眼睫之間滾來滾去的眼淚。
「我如果——如果我現在在乎,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嫁?」柳折眉神色之間有著難以言喻的苦澀與淒涼之意,他從前不是不在乎,只是以為,他還可以放手。
「不可以。」慕容執身子一顫,「你現在在乎有什麼用?我既不是蜜蜂,也不是蝴蝶,不是哪裡花開,就可以飛去哪裡的。」她輕輕搖頭,「我只是——一個女人。我不會因為你現在一時的後悔,一時的在乎而以為你會為我改變什麼,那是不可能的,我還沒有那麼天真。我答應了要嫁給他,難道,因為你來了,我就可以不嫁?你當我是什麼?一個瘋子?」
柳折眉眼裡掠過一層深沉的痛苦,他讓她完全絕了期待之心,她根本不敢想像他會愛她,她對他毫無信心。可是——他卻無法就這樣算了,他並沒有那種神佛般的絕情,他明知就算她答應了不嫁給何風清,他也無法給她幸福,可是,他卻不能就這樣算了,真的——不能啊!
她如果嫁給何風清,他會發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愛她愛到如此絕望如此不顧一切的地步,但是要他在這裡祝福他們,然後離去,還不如讓他死在這裡,死在她面前!
在那樣的痛苦和絕望之中,曾經以為可以放手可以看別人給她幸福,但那時她是充滿信心地在愛著他的,他依賴著她的愛,如今她已經不敢再對他付出些什麼了,他還有什麼可以依靠?他可以依靠什麼?一身要他的命的武功麼?他在瀕死之際,已不能再失去他惟一僅有的了,他不可以讓她嫁給何風清,不可以不可以!絕不可以!他承認他從前太天真,一個人的情感,如何能夠去計劃安排?去自以為可以給予什麼幸福?
「執,我絕不會讓你嫁給他的。」柳折眉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道,「無論你怎麼想,無論別人怎麼想,我既然來了,就不會這樣離開。我知道你要嫁給何風清是對的,但我絕不允許。」他的目光充滿慘淡之意,直視著何風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絕不允許,你懂麼?」
柳折眉一向溫文爾雅,幾時說過這樣決絕的話來?這幾句話一說,原本議論紛紛的喜堂上登時靜了下來,大家看著他,都有著不祥的預感。
何風清原本早已想過了幾百遍,如果見到了柳折眉,要怎麼請求他的諒解,如何讓他放過慕容執,但那時他所想像的柳折眉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看著柳折眉介於絕望與死亡之間的眼神,那一雙不知為何出奇發亮的眼睛,像——有一種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在燃燒著,燃燒著他的生命,也燃燒著他的愛。這讓何風清莫名地有些害怕:「折眉,你——你不是不愛她的麼?讓她嫁給我,我會愛她——」
柳折眉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他像是很用力地咬了一下唇,鮮血沿著受傷的唇線緩緩滲出,把他的唇染成了血色。
非常魔魅。
柳折眉現在看起來不像一個佛,倒像一個魔。
「我絕不允許,你沒有聽見麼?」柳折眉一句話堵住了何風清的嘴,語調冷冷的,臉色蒼白如雪。
何風清一陣錯愕,忘了接下去想說的話。
只見柳折眉向慕容執走去,伸手向她:「和我走,我們回家。」
慕容執任他拉住了自己,雖然閉著眼,但早已淚流滿面,他如果——可以早一點這樣待她,她就是在無益谷死了也今生無憾,可是——可是為什麼他要遲到如今?為什麼?為什麼?
「對不起,折眉,我不能和你走。」慕容執搖頭,「我——我今日——」她語音哽咽,竟是說不下去。
一隻手緩緩撫上她的臉,接著頭上一輕,那手很溫柔地拿下了她的鳳冠,眼前一亮,有人揭開了她的喜帕。「不要哭。」有人很溫柔地說。
慕容執睜開眼睛,眼淚就不可抑制地滑落下來,眼前的人是柳折眉。他正在微笑:「不要哭,你看,第一次,是我揭開你的喜帕,第二次,也是我揭開你的喜帕,你是我的妻子。哪裡還有妻子可以隨便嫁給另一個男人的?」他以衣袖輕輕拭去她的眼淚,「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折眉——」慕容執歎了一口氣,「折眉,對不起,我不能和你走,今天你來,我很高興,但是我答應了嫁給何風清,我不能食言。」
「我——我——」柳折眉輕輕吐出一口氣,「愛你。」
慕容執拉著他的衣袖,終於輕輕鬆開了手:「你騙我。」她輕輕搖頭,語氣篤定,「你騙我,我不相信。」
「傻瓜——」柳折眉搖頭,「我不會騙你的。」他只會騙他自己而已。
「我不要聽,」慕容執退了一步,「我今天要嫁給何公子,你不要胡說八道,我不會相信的。你只愛你的佛經,我知道的。」她的臉色是慘白的。
佛經?柳折眉深深吐出一口氣,那已不知是什麼時候的記憶了?為什麼?她不願相信他?因為——他實在太差勁,他實在不是一個好男人,更不是一個好丈夫,如何能去責怪她不願相信他呢?他笑的帶了三分淒然:「你不相信?」
慕容執閉上眼睛:「我不相信。」
「那麼,就算我欺騙你好了。」柳折眉笑笑,一字一句地道,「我再說一次,我知道你要嫁給何風清是對的,但是,我絕不允許。」他看著她的眼睛,柔聲說,「現在,你還是要嫁給他麼?」
「我說過了我不能食言,你愛我也好,不愛也好,那又如何?你可以愛我的時候,你愛佛經;如今你說愛我又怎麼樣?我還是要嫁給他,我答應過的事,絕不反悔。」慕容執也一字一句地道,聲音裡毫無感情。
「真的?」柳折眉的聲音毫無生氣,飄忽而茫然,「真的?」
「真的。」慕容執咬了咬牙,「你走吧,這裡沒有你的位子。」
「就算你真的不後悔,但是我不甘心啊——」柳折眉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我說過了,我不會允許的,絕不允許,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了,為什麼——你們竟然不相信——我是在——威脅?」他的聲音輕而清晰,目光向殿內眾人一個一個望過去,那目光冷若寒冰,又淒厲如鬼,看得眾人一陣心寒,不知道他想要如何?
何風清驚疑不定,伸手把慕容執護在身後。
慕容決也微微皺起了眉:柳折眉,他要幹什麼?
就在大家驚疑不定的時候,柳折眉冷冷一笑,向前踏了一步。眾人明明看見他只是向前踏了一步而已,但眼前一花,柳折眉這一步竟像是踏出了十步八步那麼遠,一晃眼就到了慕容執面前,掠起千百個幻影,化成一道弧線,伸手往慕容執腰間抓去,無聲無息。
何風清並非等閒之輩,這時,他一手向柳折眉的手臂抓去。
慕容決也是一代英傑,他及時劈出一掌。
慕容烷更是老而彌辣,武功了得,他縱身而起,一把向柳折眉背上抓去,同時大喝一聲:「留下人來!」
但沒有人攔得住柳折眉這一抓。
這一抓是充滿絕望的一抓,是身在懸崖伸手去抓救命稻草般絕望同時又帶著希望的一抓,這一抓,充滿著淒厲,慘淡,痛苦,與那刻入了骨子裡的,深不見底的絕望與掙扎!
風掠過,三人的攻勢一起落了空,身形交錯在剛才慕容執所站的紅毯之上,而殿中一陣驚嘩,三人一回頭,正看見柳折眉挾持著慕容執,掠上外殿的牆頭,閃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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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柳折眉一離開,走出慕容世家沒有多遠,卻看見在遠遠的官道的另一頭起了塵煙!以柳折眉的江湖經驗,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隊馬隊的馬蹄揚起的塵煙。哪裡來的馬隊?
柳折眉心下暗驚,這一路直去,除了慕容世家之外別無他人,這麼聲勢浩大的馬隊向此而來除了要找慕容世家的麻煩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意思。
慕容執臉上變色。
柳折眉臉色出奇的蒼白,如果他還能夠動手——
「執」他緩緩放開慕容執,「你回去告訴他們有敵來犯,你的輕功不弱,可以搶在他們前面。」
她此時此刻絲毫沒有想起他強行把她擄走的蠻橫,點了點頭:「我會盡快回來的。」她轉身欲去,頓了一頓,她背對著他,「你——你呢?」
「我——」柳折眉輕吁了一口氣,「我在這裡攔他們一陣。」
「那好,我先走了。」慕容執紅衣一振,往回奔去。她絲毫沒有懷疑柳折眉可能會出事,柳折眉的武功高強天下皆知,對付區區馬隊至少可以自保,她絲毫不懷疑。
她去了。
柳折眉暗暗咬牙,提一口氣,勉強想試試自己是不是還有出手之力。他昨夜強迫自己休息了一夜,今日才有氣力支撐到現在,現下再要阻攔這一隊馬隊,那真是太苟求了。他的真力經他剛才那番折騰,已經消耗得所剩無幾,他的體力因為久未進食也極其薄弱,他自己也很奇怪,為何到現在還不死,老天還是讓他把她奪了回來,這已經是老天對他的恩典了,如今——如今——卻要讓他死在這裡麼?他真的不甘心啊!輕輕吁出一口氣,柳折眉抬頭望了望天,輕輕負手,緩緩站在了官道的中間。
遠處奔馬長嘶,馬上有人,遠遠地大喝:「什麼人擋路?」
柳折眉輕輕拂了拂衣上的塵土,只當作沒有聽見。
遠處的馬隊頃刻之間便奔到眼前,當頭的大漢見柳折眉這樣的神氣,怒從心頭起:「大爺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縱馬疾馳而來,「刷」地一聲,一馬鞭對著柳折眉當頭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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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山莊內正自雞飛狗跳,堂堂慕容世家的小姐,竟然在慕容家眾多高手面前被人擄了去,而慕容世家竟沒有一個人可以把人攔下來的,這簡直是慕容世家近百年來的第一個奇恥大辱,況且,慕容執又不知道怎麼樣了,也不知道是應該認新姑爺作數,還是認舊姑爺作數?也不知道要不要派出大隊人馬去追?忙亂間反而把何風清晾在了一邊,沒有人理他。
「爺爺,」慕容決低聲問道,「怎麼辦?」
慕容烷似喜似怒:「嘿嘿,沒想到,這小子還不是沒良心到極點,還知道執兒的好處,執兒雖然不見得美貌,但體貼溫柔,實是男人求也求不到的好妻子,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要到鬧到這等田地才知道他自己的不是。嘿嘿,他這回苦頭要吃大了。」他搖了搖頭,「如果,他是真的悔過,執兒若仍是愛他,或者——」他想了想,歎了口氣,仍是搖頭,「不過慕容世家又豈能失信於人?」他看著何風清,「這些小兒女在想些什麼,我老了,真的弄不明白,不明白。」
慕容決也搖了搖頭:「一切看她的心意了。」
他們慕容世家溺愛家中血親、護短是出了名的,在慕容決心中,誰是妹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執喜歡。
正當兩人低聲交談,大門砰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青衣小婢急急衝了進來,她本來手裡托著酒杯酒瓶,這時疾跑,衝入殿中之後,手裡的酒杯酒瓶乒乒乓乓摔了一地,酒水四濺。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慕容烷皺眉。
青衣小婢顧不上地上的酒水:「小姐——小姐——回來了——」
「什麼?」慕容烷非但不高興,反而暗暗生氣,暗罵柳折眉這臭小子混賬沒用,老婆搶到了手,竟然還這樣輕易地放她回來?也不知道執兒回心轉意了沒有?他正在生氣,只見慕容執一身紅衣,長裙飄飄,竟是越牆而來,不禁一怔。慕容執素來不擅武功,若非必要,是從來不施展拳腳的,出了什麼事?
「爺爺,」慕容執遠遠便叫道,「外面來了大批馬隊,像是衝著慕容山莊來的,你叫家裡的人小心防備了——」她提氣而呼,聲音綿綿不絕,一句話說得整個山莊都聽見了,一時鴉雀無聲,「折眉在外面擋他們一陣——」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屋內有人一聲冷笑:「來不及了。」
屋內眾人正在極度震愕之中,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見賓客群中一人長身而起,身形宛若鬼魅,一閃一晃,陡然在屋內繞了一圈,一雙手點打擒拿,所到之處,眾人紛紛倒地,一時間,屋內眾人倒了一大半。
其實倒不是那人武功了得,而是他勝在出其不意,在大家錯愕之際,一擊得手,且來人很是聰明,知道慕容烷、慕容決之流武功甚高,若是一招之內收拾不下,纏鬥起來他自是大大吃虧,於是他所擊之人都是其他不堪一擊的賓客,一圈之後,還站著的,只有慕容執,慕容決,慕容烷,何風清和那個假冒賓客的人。
慕容烷驚怒交集:「你是什麼人?慕容世家和你有什麼仇怨?為什麼你要擾我婚典、傷我賓客?」
來人嘿嘿一笑:「我和你自是沒有仇怨,你們慕容世家驕橫奢逸,老早不在江湖中混了,我只和你家那位不守婦道、一嫁再嫁的新娘子有些交情。」
慕容執眉頭微蹙:「你是——?」
「我是被你一釵插入腹中,僥倖未死的范貉,慕容姑娘,現在我是應該叫你何夫人呢?還是柳夫人?」來人嘿嘿冷笑,言辭更是無理之極,「蠻龍嶺領主之死,還要算在你那個不知道是前夫還是舊情人的柳折眉身上,慕容姑娘,你也有一份,你莫忘了!」
何風清在一邊聽了,著實氣得滿頭青筋暴起,好不容易忍耐到他說完,一拳向他擊出:「你說完了沒有?」他一身新郎打扮,身上未曾佩劍,如若不然,他早已一劍刺了過去。
「你整日正事不做,盡纏著人家的老婆,今天還想娶人家過門,你就不覺得羞恥?我范貉也不是什麼好人,連我范貉都看不過去的事,你想江湖中人會體諒你麼?江湖正道最忌淫人妻女,以之為萬惡之首,你以為,有人會諒解你麼?」范貉口齒伶俐,字字句句都說中了何風清最忌諱的心病,只聽得大家都是心下一凜。
何風清被他說得心神不定,微微分神,被范貉反手擒拿,三根手指幾乎扣住他的脈門,何風清畢竟不是泛泛之輩,危急之際本能地警覺縮手,逃過一劫。他縮手之後,一躍退後,臉色微變。
慕容執臉帶寒霜:「范貉,你不覺得由你來講仁義道德、禮義廉恥,是很好笑的一件事麼?」
「嘿嘿,」范貉被她說得一時語塞,不由惱羞成怒,「慕容執,我不把你這臭婆娘碎屍萬段,我不姓范!」他「錚」地一聲拔劍出鞘,刷刷數劍,一劍攻眉心,一劍攻胸口,一劍攻小腹,一劍三花,劍上的功力著實了得。
慕容執本來不擅武功,這三劍本來她一劍也躲不過去的,幸而慕容決袖子一拂,把這三劍接了過來,撲撲撲,他的衣袖之上登時多了三個小孔。
范貉臉上變色,他以十成功力使出的這招「一劍三花」是他的得意之作,到慕容決面前,竟然只是在他衣袖之上戳破三個小孔而已,這讓他如何不驚怒交集?他抽劍後退,立刻尖哨一聲,似在召喚什麼。
慕容執搖了搖頭:「你是在叫你外面的同夥麼?他們不會來了。」
范貉冷笑:「你就這麼肯定?就憑柳折眉?」
「不錯,就憑柳折眉。」慕容執微微一笑,點頭。
何風清目不轉睛地看著慕容執,只見她毫不懷疑——或者說她根本想也未想,似乎從她出世到今天,柳折眉便是她人生中的至理一樣,完全不必懷疑,也不容許懷疑。她不知道在這微微一笑裡,她眸子裡閃過了多少溫柔情意,又是多麼地堅定與執著,那足以讓全天下的男人為之瘋狂、讓全天下的女人為之嫉妒,因為那是怎樣難得的、近乎虔誠的情感啊!
「笑話,聖心居土是怎樣慈祥和善的人,他忍心對我的手下下毒手?他若濫殺無辜,豈不是和我一樣了?還有什麼臉面以俠義正道自居?」范貉再次尖哨了一聲。
慕容烷與慕容決凝神應戰。
何風清也自桌上取下一支燭台,準備應戰。
他們都覺得范貉說的有理,柳折眉面慈心善,要他痛下殺手,恐怕是難之又難。
此時萬籟俱靜,只有幾雙眼睛在相互凝視,情勢一觸即發。
突然之間——
「你不必等了,他們不會來了。」有人語氣淡淡地道。
慕容執與慕容烷一見來人,不由由喜轉驚。
「折眉!」慕容執低呼一聲,「他們呢?」
柳折眉一身血衣,手中的一柄軟劍上血像流水一般滑落下來,不知道取了多少人命!他臉色出奇的蒼白,雙唇卻特別的殷紅,一頭長髮披散,但奇怪地並不零亂,只是血濕,一個人像是從血池裡面撈出來的一樣。聽見慕容執的問話,柳折眉微微牽動了嘴角,算是一個苦澀的微笑:「死了。」
「全部?」慕容執震驚不解。
范貉更是絕不相信:「江湖傳言聖心居士善心佛性,竟然會是一個殺人如麻之輩,如何能令人相信?就憑你一個人,如何殺得了我蠻龍嶺數千弟兄?癡人說夢!」
柳折眉的聲音像從地獄裡出來的幽靈:「死了,一百四十七個死在我劍下,其他的都跑了,我放了一把火,嚇跑了他們的馬。」他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無法不相信,「聖心居士從來就不是什麼善心佛性之輩,只不過假仁假義之流而已,你不相信,我也沒有法子。」他抬頭看向慕容執,笑得好苦,「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善心佛性,那是——為了我自己——只是——你們都不相信。你們一個一定要相信我是一個好丈夫,結果發現我不是,你很傷心;一個認定我是一個正道俠土,結果我不是,你也很失望,是不是?」他凝視著慕容執,又看了看慕容烷,「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男人,做出來的事情——」他自己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似乎沒有一件是對的,但無論如何,你說我蠻不講理也好,倒行逆施也好,對於執,我絕不放手,她是我的妻子,你們沒有權利帶走她。」他笑了笑,「我絕不允許,你們現下知道我不是說笑的了?」
全場鴉雀無聲,見到他浴血而來的架勢,誰都知道他不是說笑的,有誰敢阻攔他帶走慕容執,他遇神殺神、遇鬼殺鬼,那是怎樣絕望到了極點的掙扎啊!
「折眉,」慕容執看著他的眼睛,低低地道,「折眉,告訴我,是什麼讓你——這樣——絕望?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不是麼?」她不是傻子,柳折眉的不對勁,她是早已感覺到了,只是,她不知道他竟然會為了她瘋狂至此,更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壓抑著什麼,才會讓他從目中透出這樣強烈的痛苦?他這樣,她只有比他更痛苦,因為,她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麼事?
柳折眉搖了搖頭,眼中燦然生光,只看著慕容執:「你答應不嫁給何風清了麼?」慕容執看著他極度痛楚的目光,心中一軟,千萬般憐惜油然而生,他本是怎樣溫柔和善的人啊,何嘗經歷過如此的痛苦?雖然她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痛苦,但她終是不忍他這樣痛苦啊!
「我——」
「答應我不嫁。」柳折眉閉上了眼睛,眼睫之間有物閃閃發光。
他——那是眼淚?
慕容執想也未想:「我答應你,不嫁。」
何風清臉色慘白。
「即使以後傷心痛苦,受盡無數苦楚,你也絕不後悔?」柳折眉問。
「絕不後悔。」慕容執淒然一笑,「只要,你告訴我,你是值得的,我就不後悔。」
「執——」柳折眉抬起頭來,那深深蘊含在眼底深處的痛苦漸漸地淡去,漸漸地淡去,漸漸展開了笑顏,但眼淚卻終於滑落了臉頰,他原是從來不哭的,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他怎麼能哭呢?「那我告訴你,我值得。」
「折眉——」慕容執用衣袖拭去了他的眼淚,他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過,「折眉,告訴我,你出了什麼事,好不好?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事,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她心中萬般的溫柔、千種的憐惜,雖然他沒有說出了什麼事,但她卻知道他一直在受苦,一直在受苦!這不是從他哪裡看出來的,而是——在他擁抱她的時候,她從他身上感覺出來的!他一直在受苦!一直在受苦!
「我如果能不愛你,那有多好?」柳折眉低低地道,「執,我如果可以不愛你,那有多好?我——我不願死啊!」他搖了搖慕容執的雙肩,「如果,我可以讓你嫁給他,那有多好?我不願死,你知不知道?我不甘心,我不願死!我只是希望,我不死,然後可以愛你,難道連這樣的希望都是奢求?我不甘心!我只是不甘心——」
「傻小子!」連慕容烷都微微地動容了,「傻小子,你——」
范貉眼見沒有人注意他,悄悄向門口掠去,正以為逃過一劫,卻不料人影一閃,一記重掌拍在他頂門,登時腦漿崩裂而亡!
「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執!」柳折眉人已在殿外的大樹之上,遍身鮮血,搖搖欲墜。
慕容烷變色道:「孩子,你怎麼了?」
慕容執驚得呆了,心中的平靜一下子被極度的心痛驅走:「折眉,你——你——」她連一句「怎麼會這樣」都說不出來,全身只是顫抖。
只見柳折眉一身血衣被雨淋得濕透,一張臉蒼白得像個死人,不,他幾乎便是一個死人了,一般地毫無生氣。「我——」他勉強說了一句,卻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不要說話。」慕容烷眼光何等老到?一眼就看出柳折眉真氣紊亂,元氣耗竭,這可是要命的大事,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決,快叫人拿蘅寰保心丸來,孩子,你快坐下,你還能不能運氣?快運功保住你最後一口元氣,不要再糟蹋自己了,有什麼事等你回過氣來再說。」
柳折眉不理他,只是死死地看著慕容執,因為臉色太過蒼白,所以一雙眼睛就分外黑,黑不見底,他終於低低說出一句話來:「如果——如果——我可以愛你,你——還——要不要我?」
慕容執腦中轟然一聲,像是一下被驚雷劈中,她睜大眼睛看著柳折眉,不能理解他剛剛說了什麼——
慕容烷眼見事情緊急,不能讓他們兒女情長慢慢說話了,再不救人,柳折眉立刻就散了最後一點元氣,再救不回了。他一指點了柳折眉的數處大穴,厲聲對慕容執道:「不要說了,快找你海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