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檀經 滿路荊棘
    她實在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女子,又是少婦打扮,一身的粗布衣裳,一路行來,竟是無驚無險。她甚至可以聽見人們對她的議論猜測,以為她是寡婦回娘家,或者是棄婦尋夫。因為單身女子外出,總不是什麼好事。

    閒言閒語,說說也就過了,她聽著,也只是聽著,並不生氣——換了自己看見一個女子獨身遠行又會有何想法?還不是相去不遠?人總是好奇的,那又有什麼可笑的?可氣的?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好奇,好奇罷了。

    在一家茶館稍事休息,她要了一杯苦苦的雲香,淡淡吁了口氣,靠在椅子裡休息,慢慢地呷著那茶。

    她並不知道,她品茶的樣子,有著一種獨屬於她的天生的淡淡慵懶的神韻,加上那微微愁倦的眉頭,在有心人眼中看來,那是非常動人的一種婦人的韻致。

    「請問,這位夫人可是前去無益門?」一個很年輕的聲音響起。

    慕容執緩緩抬頭,放下了茶杯。那是一個眉目英俊,生得相當俊秀的白衣男子,莫約二十出頭年紀,腰懸長劍,顯是武林中人。她眨了一下眼睛:「為什麼我一定是去無益門的?為什麼我不是去別的地方的?」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由此前去,除去無益谷無益門之外,並無其它地方值得夫人前去。夫人似是遠途而來,衣裙沾塵,臉上卻毫無倦色;手持沸茶,入口即飲,顯是身懷武功。即是如此,在下如何還猜不出夫人欲去之處呢?」他本是與慕容執臨桌,因而兩人攀談,很是自然。

    慕容執心中暗自歎息,她從未行走過江湖,不知江湖中人目光竟然犀利至此,笑了笑,她緩緩地道:「如此說來,閣下豈非是同路之人?」

    白衣男子一怔,不覺笑了——好聰慧的女子——她這一句,意指他與她相同——他何嘗不是身懷武功?因而依他自己的推論,何嘗不是前去無益門?「夫人敏銳,在下甘拜下風。」

    慕容執本來並不喜歡有人打擾,更不喜歡與人同行,但此時心中一動,她緩緩地問:「不知閣下高姓?」她並未人過江湖,但自小在江湖世家長大,江湖口吻卻是耳熟能詳的。

    白衣男子點頭一笑:「在下千凰樓何風清。」

    慕容執從未聽過「何風清」這個名字,皺了皺眉:「千凰樓——是不是有一位——七公子?」她的語氣很不確定,因為她從來不理江湖中事。

    何風清驚訝地看著她:「是啊。」他頓了一頓,又問「你不知道我們公子的事?」

    慕容執搖頭,她哪裡關心這些,她只關心——「你知道柳折眉嗎?」她問,這才是她會同他攀談的原因,她只不過想知道她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俠士,有著什麼樣的名聲。

    何風清奇怪地看著她:「你不知道我們公子,卻知道柳折眉?」

    慕容執皺眉:「你們公子——名氣很大麼?」

    何風清笑了:「至少不在柳折眉之下。」他歎了口氣喃喃地道,「雖然,他已不是我們的公子了,但在大家,中,他依舊是我們千凰樓的公子。」

    慕容執看了他一眼:「那麼柳折眉呢?」

    何風清笑笑:「柳折眉——江湖上很少有人直呼其名。」

    「你們怎麼稱呼他?」慕容執從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還有什麼其它的稱呼,她知道他很好,卻不知道他好到什麼程度。

    「聖心居士,大家稱他柳居士而從不直呼其名。」何風清搖了搖頭,「柳居士仁心仁德,是百年少見的俠義之士,只不過似乎太——」他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太佛經了。」

    「太佛經了?」慕容執笑笑,這句話說得真好。

    何風清笑了:「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我們公子說的,柳居士太佛經了,並不一定適合這個屬於我們這些俗人的俗世。」

    慕容執這才真正對「七公子」這個人有了興趣,淡淡一笑:「你們公子好像很瞭解他?」

    何風清揚眉:「柳居土是我們公子的好友,只不過我們公子年來娶了秦姑娘,兩人隱世而居,甚少過問世事,因而和江湖舊友的往來也就少了。」

    慕容執搖頭,她知道的,柳折眉並不會因為朋友隱世的原因而斷去了友情,而是因為——他太無情了——你若請他幫忙,他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但若要他掛念你,真正記掛著你這個人,那是奢求。他不會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他看的是佛經,念的是佛理,求的是佛境——而非人心。若從來沒有過這份友情,又何來斷去?他心無情、無思、無念、無眾生,哪裡還會有心來生情?這就是她的苦楚,她的經歷,原來,他這樣的態度並不只是對她一個人。

    「你們公子曾經——是他的好友?」她不知道,她從來不知道他有過這個朋友,他自己從來不說,她又怎會知道?她會知道江湖中有個「七公子」,還是在未嫁之前聽家人說起過的。

    「其實我並不清楚,」何風清搖頭,「公子似乎並不常提起他,只是有一回,我聽見公子和柳居士在千凰樓裡爭吵。」

    「爭吵?」她錯愕了一下,他也會和人爭吵?

    何風清知道她的詫異:「我也覺得很奇怪,莫說柳居士是什麼樣的好脾氣,就是我們公子,那也是從來不發脾氣的笑面人一個,」除了和秦夫人爭吵之外,他在心裡補了這麼一句,「這兩個人竟然會吵起來。真是匪夷所思。」

    慕容執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覺,他原來——也是有脾氣的?是她這個妻子做得太差勁,還是他修佛修得太高深?她從未領教過他的脾氣。「我是那之後才聽公子說,他與柳居士是朋友,在爭論一件事情,彼此都失去了自制,有點過火了。」何風清神秘地道,「後來我聽秦夫人說,那其實是因為柳夫人的事,我家公子很不贊同,所以才吵了起來。」

    慕容執做夢也沒想到會說到自己身上,微微斂眉:「柳夫人?」

    「柳居士娶了妻室,夫人不知?」何風清奇怪地看著她。

    「這與柳夫人何干?」慕容執問。

    何風清笑笑,只當她是好奇江湖異事:「我家公子以為,既然柳居士要修佛,就不該再娶妻室,既已無此心,何必連累一個無辜女子?」

    慕容執心頭微微一震,是的,她也不是未曾想過,三年來,任是什麼她都已想遍了,她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娶她?為什麼?他其實是並不需要妻子的,不是麼?

    這是她最想知道的問題,但她卻沒有問出口。

    「結果柳居士卻無論如何不肯說出娶柳夫人的理由,我家公子很生氣,」何風清忍不住笑了,「秦夫人說那是因為還沒有人可以不聽我家公子的話,所以公子很生氣。而那天柳居士似乎也有一點失常,他並不是因為慕容世家的權勢而娶柳夫人的,慕容世家雖然權傾一方但還嚇不住『聖心居士』,只是他不肯說出理由,卻非娶柳夫人不可,所以我家公子才和他爭執起來。」

    這是慕容執萬萬沒想到的答案,沒有理由?沒有理由?她以為,他是因為盛情難卻;是因為遲早要娶妻;是因為娶誰都一樣;是因為佛經上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娶妻即是不娶——任是什麼荒謬的理由都好,她都可以平靜地接受,但——沒有理由?為什麼?他為什麼娶她?

    「哦,對了,這位夫人,」何風清這才想起自己問話自目的,「無益門今日正逢血光之災,凶險至極,夫人若是並無要事,還請迴避。」

    慕容執抬起頭來,淡淡一笑:「多謝了。」

    何風清點了點頭,他以為她會聽從他的勸告,於是提劍而起:「在下告辭,夫人請保重。」

    慕容執又是笑笑,看著他離去。

    淺淺呷著杯中的茶,她心中的那潭靜水已經被他的話完全攪亂了,為什麼?她其實——三年來,已經不再存著任何希望了,她學會淡然,學會平靜,因為只有無求才不會受傷害。但是——算了,她不願再想下去,她知道再想下去心就無法平靜,就會有所求,就會哀怨,而她是不願哀怨的。

    她並沒有忘記,她是來和他同死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他可以不為她而活,而她,卻不能不為他而死——她只是不願哀怨,不願淒苦而已,其實,並不是什麼悲哀的事情。她是一個淡淡的女子,只是淡淡地生,也求淡淡地死。

    提起包袱,她留下銀兩,依舊踏上和他相同的路。

    她的性子並不激烈,只是——堅持而已。

    **********************

    但她剛剛走入無益谷莫約兩三里地,就被一群紅衣人圍了起來。

    「幫派行事,閒人勿進。」一塊牌子插在離她三步之外,上面畫著蠻龍嶺的金龍標誌。

    「快走快走,你當這裡是你洗衣煮萊的地方嗎?爺兒們要人錢財,過會兒要人性命,你這婆娘要不是沒什麼姿色,老子還不肯放過你。快走!老子沒這份閒心理你。」一名紅衣大漢呼呼喝喝,指揮著他的手下把慕容執拖出去。

    她這輩子還沒和人動過手,她是練過武功,只不過既無心苦練,又毫不在乎成就——因為總是有人會保護她的——所以她知道自己的武功並不好。但現在,不動手似乎是不行了,不動手她進不了無益谷。

    怎麼辦?

    紅衣大漢見她非但不走,反而站在那裡皺眉,心下懷疑:「咦——你還不走?莫不成你是無益谷的奸細?」

    慕容執微微一怔。

    還未等她想清楚,紅衣大漢大喝一聲:「好啊,你這婆娘果然是奸細,來人,快把她拿下!」其實以慕容執的容貌,實在不像一個如何奸詐的女子,她平淡得出奇,本來不應該遭到懷疑的,但她的神態太從容了,從容得不像一個平常女子,反而有一種微微出世的愁倦與淡然。那顯然不是平常洗衣大嬸會有的神韻。

    三個紅衣人一擁而上,拿手拿腳,準備把她捆綁走來。

    慕容執閃了一步,也沒見她如何動作,輕輕巧巧就從人群裡閃了出去,連衣帶也未動一下。

    眾人眼前一花,那青衣婦人就已不見,不由俱是—呆。 慕容執初試慕容世家「衣上雲」身法,竟然成功了,心下大定,不禁淡淡一笑:「金龍樸戾的人,竟然如此膿包。」她不再理會他們,輕輕拂了拂衣角,緩緩走入谷中。

    她表現得實在太好,外面一群大漢竟都不敢追她,只當她是什麼武林高人。

    其實以她的武功,只能唬人一時,這「衣上雲」身法若是由慕容世家老主人慕容烷施展出來,那現在人早在五十丈開外,且連人影都見不著一點,哪裡像她只閃出三步,就此結束?真要讓高手看見了,只有笑掉大牙的份,但拿來哄這些小角色,卻已綽綽有餘。

    閃過了谷口的小混混,她有一點茫然,不知道所謂「無益門」在哪裡?四顧周圍,谷中秋草瑟瑟,高崖兩壁,冷風吹來,說不盡的寒冷與蕭索。

    「站住!」一聲低斥,「刷」地一劍向她刺來,「你是什麼人?為何擅闖無益谷?」

    慕容執腰間一扭,又是那「衣上雲」身法,錯步閃過一劍,只見一位黑衣劍士滿身血跡,正自掙扎而起,卻仍是向她遞出了那一劍。

    她歎了口氣,低下頭細細查看他的傷勢,伸手按住他:「不要動,你傷得很重。」

    黑衣劍士本來全身繃緊,準備她一過來就一劍斬斷她的手,但見她淡淡的眉目,並非假意關懷,這一劍竟然遞不出去,反而任她按住自己。

    「你是無益谷的人?為什麼會一個人受傷在此?你們的谷主呢?現在情勢如何了?」她一面探視著他的傷,一面問。

    黑衣劍土看著她恬靜的神態,微微柔倦的樣子,心中竟是微微一動,一個如鄰家婦人般的女人,淡淡的青衣,竟給人一種「家」的溫柔與倦意、給喋血江湖的男兒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定與平靜。她伸出手來,那手並不是如何美麗,但卻有一種屬於「女人」的動人之處,這不是年輕氣盛的小姑娘能有的,她有一種極度穩重的成熟之美。

    「在下上官無益。」黑衣劍士道。

    慕容執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看清楚了他身上的傷:「你應該趕快回你們無益門去,若無醫藥,你這內傷外傷拖下去很不妙,會落下病根的。」

    「在下就是無益谷主上官無益。」上官無益咬牙道這女人,究竟是聰明還是笨?他好歹也是一門之主,女竟是一副從來沒聽說過的樣子,還是那一臉平靜淡然。 慕容執是真的不知道,她連她的丈夫是如何一個俠士都未必十分清楚,哪裡在乎區區無益谷主?聽他一說,她才淡淡地「哦」了一聲:「你不在谷中主持大局,在這裡做什麼?」

    上官無益幾乎沒被她氣死,咬牙道:「我在這裡當然是因為受了傷,走不動,否則,我在這裡幹什麼?你以為這裡很好玩?他媽的,這裡風涼水冷,我躺在這裡吹西北風麼?」他本是草莽中人,性情急躁,在這裡耽擱了半日,心情本已極壞,又遇到一個不知東不知西的女人,說話能好聽到哪裡去?

    慕容執早已不會為這種事生氣了,聽了也不以為忤:「你是從外面趕回來的?受了傷,到了這裡走不動了?」她弄清了是怎麼一回事,淡淡地道,「我扶你回去吧,否則在這裡很容易受寒的。」

    上官無益心中暗罵,不是會受寒,是會被人發現,他可不是聾子,外面一群小角色呼呼喳喳的,他如何聽不見?只是跑不掉而已。

    「你是——什麼人?」他很努力地站起來,以劍為杖,顫巍巍地瞪著她。

    「我是——」慕容執本要說「我是柳折眉的妻子。」但話到嘴邊,卻說成了:「我是——來找柳居士的。」這兩句話大有差別,親疏之間更是相去甚遠。

    上官無益顯然很是奇怪,竟然會有女人來找柳折眉?還是個嫁過人的婦人?難道這江湖上惟一清白的男子也會沾惹桃花?可是——這女人橫看豎看,都不像是一朵「桃花」的樣子,倒像是一朵「牽牛花」。他心中暗笑,但也不得不承認,雖然這女人並不美,但別有一種江湖女子身上罕見的動人韻味。

    那就是女人味。她是一個很女人的女人。這就是上官無益對慕容執的評價。

    **********************

    柳折眉人在無益門,正等著上官無益回來。

    上官無益去江南處理無益門與地虎幫的一件糾葛,本已飛鴿傳書,說是今日可以趕回,但如今日落西山,還是人影不見。

    柳折眉是如何想的沒有人看得出來,他依舊是那一臉怡然出塵的平靜。但其他人可就不同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何風清也忐忑不安,心中揣測著,上官無益定是出事了。 蠻龍嶺已經放話,日落月起,立時進攻,若不把無益三寶雙手奉上,那就等著血流成河!

    形勢已然岌岌可危,主事之人卻還蹤影不見。

    *****************

    慕容執扶著上官無益,在谷中走不到三五十丈就要休息一會。

    他實在傷得重,而她也無意強迫於他,所以一個是怕痛怕死,一個是淡淡地全然不計較,兩個人走了半日,還未走到路程的一半。

    「什麼人傷了你?」慕容執問。

    「他媽的還有什麼人?蠻龍嶺的小子,他們不想讓我上官無益回無益谷,所以半路伏擊——」上官無益恨恨地道,咳了幾聲,「幸好我命大,還拖著命回來——」

    慕容執微微一頓:「你若是走不動,我可以先去無益門,找人來救你。」

    上官無益連忙道:「沒有,沒有,我還走得動。」他一千個不願她離開,一路之上,他深深眷戀上了她那種淡淡的體貼與柔倦——很少經慣江湖風險的男子可以抗拒這種「家」的安靜與安詳,就像一隻習慣撲火的蛾,突然看見了無言的月光,那種靜謐的、如禪般的溫柔啊!

    雖然她並不美,但她不知道,她其實——讓大多數的女子顯得青澀,讓大多數男子嚮往她的滄桑,她是一個因為平常而顯得罕有的女人。

    「堂堂無益谷主,竟要一個婦人相扶,在自家門前,竟沒有一個門徒來關心探視,上官無益啊上官無益,你這谷主未免也當得太膿包了!」有人涼涼冷冷地道,語氣極盡譏諷挖苦之能事。

    上官無益聞言大怒:「范貉,你這乘人之危的無賴小人,半路伏擊,下毒群戰這種卑鄙伎倆都使得出來,有本事等本谷主養好了傷,咱們單打獨鬥!」

    「嘖嘖嘖,好大的口氣!可惜啊可惜!等你養好傷?」來人悠悠然地坐在前邊不遠的一塊大石之上,「本少爺沒這個耐心!等你下了地獄,到閻羅王那裡訴苦去!或者你有耐心,等我八十年,我們黃泉之下再較量較量。」范貉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手裡拿著一柄折扇,搖啊搖的,故作瀟灑。

    慕容執看了他一眼,輕輕揚了揚眉:「他不會死,你讓開。」

    范貉呆了一呆,懷疑地看著這青衣婦人,只見她眉目端正,並無出奇之處,看來看去著實看不出她是何方高人:「我讓開?你以為我范貉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

    慕容執淡淡地道:「讓開!」她根本不理范貉是蠻龍嶺第二高手,其實她也完全不知道范貉是什麼東西,她只不過是個淡然的女人,做的也是淡然的事。

    范貉反而被她唬住了,眼見著她扶著上官無益從身邊走過,過了好半天,他才醒悟過來:「喂,你這婆娘,回來!留下上官無益的命來!」「刷」一聲,他折扇一揮,直襲慕容執的後頸。

    頸後「大椎穴」若是被他這一記擊中,那定是非死即傷,慕容執知道自己武功不高,當下提一口氣,又是那「衣上雲」身法,拖著上官無益向前撲出。

    但她實在不擅動武之道,依她的武功造詣,一個人也只能閃出三步遠,何況帶著上官無益一個大男人?結果是范貉一扇拍來,勁風直襲兩個人的後心,雖然頸後是閃過了,但結果只有更糟!

    上官無益雙目大睜,不能置信——她竟然用這麼差勁的方法來對付眼前這個強敵?

    范貉一扇之勢未盡,嘴角已現微笑,心中暗道,這女人,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

    他們都在片刻之後大吃了一驚!

    只見慕容執突然放開了上官無益,一把將他從身邊推了出去,她出力極大,上官無益整個人幾乎是被她拋出去的;然後,她就帶一臉淡淡的表情,回身,一下迎上了范貉的折扇。

    ——范貉出其不意,這一扇的勁道使得不足,慕容執以左肩去撞他的折扇,「啵」一聲,折扇入肉三分,鮮血直流;而慕容執臉色未變——她迎過來,范貉一扇擊中了她,兩人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范貉的兵刃此時正插在她身上,自不免微微一頓——

    此時,慕容執毫不容情,右手疾出,一支木簪緊握在手中,尖利的簪腳莫約三寸來長,直直刺人范貉的小腹!

    范貉大叫一聲,一腳把她踢出三丈之遙,無比恐懼地看著自己重傷的腹部,雙手顫抖,不知道該不該把木簪拔出來。他怨毒地看著慕容執,聲音淒厲:「臭婆娘,今天你讓本少爺活了下來,就不要後悔,下一回本少爺要把你挫骨揚灰!丟下蠻龍嶺去餵狗!」他一生對敵,鮮少受傷,如今竟傷在一個武功比他差了不知多少的婦人手上,叫他如何甘心? 慕容執充耳不聞,也不在乎肩上的傷口血如泉湧,拉起上官無益就跑。

    范貉重傷之下,根本無力追人,只能發出煙花信號求援。

    *********************

    「夫人之智勇不下於江湖豪傑!」上官無益震驚於她的鎮靜與利落,實在很想讚歎一番,只可惜他重傷之下,氣息不勻,說不了長話。

    慕容執只是淡淡一笑:「谷主是否應該通知本門中人前來救援?」她從來沒有和人動過手,自然也沒有受過傷,但不知為何,心中一股淡然的情緒,讓她完全不在意身上的傷痛——因為,她是來求死的啊!不是麼?她不能與他同生,只求與他同死。

    上官無益搖頭:「我把本門的傳信煙花弄丟了,沒辦法,只能走回去,否則我也不會躺在外面的野地裡動彈不得。范貉既然進來了,那蠻龍嶺其他高手應該也已潛入了谷中,我們即使發出信號,也是自找麻煩。」

    慕容執也不在乎他弄丟了本門信物是怎樣荒唐的行為,她聽他說要走回去,那就走回去好了,她不在意的。

    於是兩人並未商議,依舊默默前行。

    「前面那青松之後,大石之旁,有一個石門,你推開它,往左轉,就可以看見無益門的幾間破房子——」上官無益這幾句話說得齜牙裂嘴,痛苦之極,家門在望,支撐著他的一口氣登時鬆了,他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與柳折眉對她一樣,上官無益想得到慕容執的一句關心簡直難若登天,她雖然知道他傷重,卻不會出言安慰,只是一徑地默然無言。

    「開門的時候,要說是本谷主回來了,這是——切口——」上官無益昏昏沉沉說完這幾句,便已神志不清。

    慕容執依言而行。

    ——門開了。

    當門而立的是柳折眉,他望著她,顯然無比詫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淡淡地苦笑,他當然會驚訝,他那個素來不出門的妻子,突然出現在遠離家門的地方,出現在他眼前,出現在完全不可能出現的地方,他如何能不驚訝?

    「執——?」柳折眉皺眉問,「你為什麼——?」

    「先救人好嗎?」慕容執只是笑笑,她不想解釋什麼,她只是想這麼看著他,想見他,即使讓他驚訝了她也顧不得了。

    柳折眉看了她一眼,說不出是什麼神情,終於轉身,把上官無益抱了進去。

    她的,永遠「以大局為重」的夫啊!慕容執輕輕地笑了笑,他還是沒有再多追問一句:為什麼她會來這裡?如果他肯再多追問一句,她定會告訴他的,只是,他從來沒有再多追問一句。

    原來,距離無益門的真正的處所還有一段曲徑要走。柳折眉之所以會當門而立,卻是因為他正要出去找尋上官無益的下落。

    「執,你怎麼會遇到上官谷主的?」柳折眉眉目依舊無限溫和,一雙眼睛平靜得一點波瀾也不起,那聲音,也安詳得像九重天外的佛音。

    他卻已不再問她為什麼來,慕容執輕輕一笑:「沒什麼,我進來,他受了傷。」她卻不說遇上過強敵,簡簡單單八個字,她就算已經交待完了。

    「家裡——不好嗎?」柳折眉帶著她往裡走,問著,像是千古不變的恆常;每當他出去回來,總會這麼問——好像——很溫柔——

    「好。」她與他並肩往裡走著,目光並沒有交集,各各看著自己的前方。

    他不說話了,好似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話是可以說的。

    走了一陣,慕容執抬起頭:「你——是不是很忙?」

    柳折眉終於回過頭看她:「嗯,蠻龍嶺日落之後就要攻谷,我擔心會傷亡慘重。」

    「我想,我來,會誤了你的事。」慕容執輕輕拂了拂鬢邊散落的髮絲,「你有正事要操心,而我——我什麼都不懂,幫不上忙。如果跟你一齊進去,你豈不是還要花很多精神解釋我是誰,為何來?還要分心照顧我?而且,也會影響你們的軍心,他們——他們想必會很好奇——」她搖了搖頭,「我不希望你煩心。」說了這麼多,她的重點只是最後一句——她知道他不喜歡被人評頭論足,他喜歡安靜,而她一來,卻一定會招來好事之徒的議論,會擾了他的清靜——她不願他不悅,如此而已。

    ——因為不願他皺眉,所以——她可以委屈自己到這種程度,而且——她竟然甘願,即使——他並沒有要求,但是他心中一絲一毫的微微波動,她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願他煩心,希望他可以保持他的清靜與安寧。

    ——曾幾何時,她的愛,已經卑微到了失去自我的地步,已經可以為了成全他的一切,而委屈自己的一切——即使,只是宣佈她的身份是他妻子——而已——她不敢有所期待,卻願意付出——不是願意這般偉大地犧牲,而是——情到深處,無可奈何,她忠於自己的心。心告訴她,願意如此——愛他——因為,只有如此地愛他,他才不會上了天,成了非人間的神佛。

    他停了下來,似是有些錯愕,突然微微一怔:「執,你受了傷?」

    他到現在才看見她身上有傷?慕容執又是笑笑:「一點輕傷,不要緊的。」怎麼說呢?看見他罕有的關心,她的心還是微微地暖了。

    柳折眉慢慢伸出了手,微微拉開了她肩上破碎的衣裳,那傷口很深,血流未止;她臉上雖然帶笑,臉色卻是蒼白的——她本是個平常女子,本有著平常的健康臉色,本——不會和任何人動手打架。以他的經驗,自然看得出那是打鬥之傷,他甚至看得出那是蠻龍嶺范貉的折扇傷的。

    ——為什麼?為了——他?

    慕容執轉過了頭,躲開了他的目光。

    「你傷得不輕——」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像平常的語氣,只是她卻分辨不出來是哪裡不同,只聽他說,「你不進去,那——你還可以去哪裡?」

    她呆了一呆,他——是在關心她嗎?為什麼她依舊聽不出關心的意味?「我——可以——」她可以去哪裡?話說到這裡,她才知道自己真的無處可去,除了跟著他,她無處可去。

    「不要胡思亂想了,」他的聲音很穩定,「你受了傷。」他說著,她這才知道,已經到了無益門的門前。

    他推開了門,讓所有人都看見了她。

    他這是為了什麼?因為她的傷?

    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看不見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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