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看佛經。
她慢慢地為他沏茶,淡淡的茶香靜靜地升騰,自水氣裡看去,他分外的溫雅而沉靜。
她是他的妻,他們成婚已經三年。
「執——」他接過了茶,淺呷了一口,點了點頭,「謝謝。」
她笑笑:「你慢慢看,我出去了。」
他並沒有看她,只是點了點頭。
於是她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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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她的生活——為這個男人,她要過的一輩子。
慕容執走了出去,她能說什麼呢?她嫁的,是世上最好的人,最好的俠士:他是江湖上脾氣最溫文的男人,是少女們夢中的如意郎君,他可以當任何人的知己,為任何人解決難題。他學富五車,讀書破萬卷;他武功高強,世間罕有;他溫柔體貼,爾雅清雋;他是江湖後起之秀之中最傑出的一個,他悲天憫人,有救世心腸——但那又如何呢?也許,只有一件事,是他不會的——他——不會——愛他的妻——
他不會愛他的妻,他不會——不是他不願,亦不是他不能——若是不能,她也就死了心——而是他不會!他對她很好,好得就像對其他所有人一般,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沒有對她說過稍微無禮一點的話,沒有,什麼都沒有,他甚至從來沒有碰過她的手——三年了,他似乎從來不知道「妻子」這兩個字的意義,他不懂得向妻子吐露心事,不懂得——不,他不是不懂,而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什麼柔情蜜意、愛恨情纏會發生在他身上,所以他也從來不會感覺到愛——所以,也就比誰都無情。
這就是她的夫啊!
慕容執淡淡地回憶,慕容世家一向眼高於頂,會把女兒下嫁,那是非常非常看得起他,只是,他們都不知道,這讓整個江湖為之震動的男人,其實——也只是個平常人。他的溫文是天性;武功是天分;成就是天生。而他的人,其實——也只是個還沒有成熟的好男人,只能這麼說吧,他是個有點單純的好男人,卻不是一個好丈夫。
他叫柳折眉,這是一個非常清麗的名字,聽起來像女子,有很多人覺得這名字根本不適合一個揮劍江湖的青年男子。但慕容執卻知道,再沒有比這個名字更適合他的了,因為,他是個和這名字一般單純而無情的男子,如可以折眉的柳,一般的風致飄逸,也一般的容易傷人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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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明天——我——」柳折眉從房裡緩緩地走了出來,眉眼溫柔,正想向慕容執說什麼。
「我知道,你——又要出去了,是不是?」慕容執只是笑笑,她拿起一件新的青衣,抖了抖,輕輕折好,「我會為你收拾行李,這件衣裳,是我從店裡買回來的,你知道我不會做衣裳。現下天氣轉涼,你出去也好帶在身上,派什麼用處都好。」她還有一層意思,如果受傷,撕了當作包紮傷口的布條也好。 柳折眉點頭,他從來不會和妻子爭什麼,她要如何,他都依她,她自會把什麼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也許,這就是「良妻」的典範。
「執,我明天去是——」他沉吟了一下,似是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
慕容執本是等著他說下去的,但和往常一樣,他終是沒有說出口。「很危險嗎?」她問。
柳折眉微微一怔:「你知道?」
慕容執淡淡一笑:「因為,你從來不說,如果你覺得沒有危險,你是從來不會告訴我的。」他去哪裡,真的從來不曾對她說,她只能在很久很久以後,才隱約地聽說,他又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或是他和他的朋友,去殺了哪一個江洋大盜;或是他又和哪一個高手動手,大勝而歸;又或者是他又揭穿了哪一個門派的陰謀。只是,最奇怪的是,她連他的朋友都未曾見過,就像外面傳說的那一個他,和眼前這個溫柔男子並不是同一個人,她像從不曾真正認識過他。她也無法介入他的世界。
「我去幫無益門守住他們本門的無益三寶,但金龍樸戾虎視眈眈,他武功之高,恐怕江湖上無人能出其右,我——我此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柳折眉緩緩地道。
慕容執從未聽他說過這麼長的一段話,顯然,明日一戰,他並無必勝的把握。她微微歎了口氣:「你就不能不去麼?」她心中淡淡苦笑,他一心一意為別人著想,卻從不曾替她想過。
「不去?」柳折眉微微皺眉,奇怪地瞧著她,「怎麼能不去?你怎麼忍心看無益門慘遭滅門之災、見他門中弟子家毀人亡?」
慕容執本沒有指望他能說出什麼她希望聽到的話,但他這話無情至此,著實令她心寒,勉強笑了笑,她無話可說——能說什麼?他只知道,別人死了會有人傷心難過,而從來不曾想到過,如果他死了,她要如何是好?她會不會傷心難過?或許,他覺得他的妻,應該要和他一樣堅強,或者說,一樣無情。
她嫁了一個什麼樣的丈夫啊!然而她又深深知道,有很多江湖女子,正深深嫉妒著她,當然這還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雖然他如此無情,但她竟然是愛他的!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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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慕容執攬鏡自照。
她並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的眉太淡,人家說這不是福相;她的眼也並不如何黑白分明,轉動起來更沒有什麼流盼的風情。她只是個很平常的女人,穿一身青衣青裙,和所有居家的婦人一樣,挽著髮髻,抱著洗衣的盆子,望著遠方。
很難想像,三年之前,她還是慕容世家一呼百應的千金小姐。那時候她穿最好的衣服,戴最好的首飾,過最好的日子。那時候,她並不知道,脫下了那些花粉衣裳後,原來,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女人。原來,自己並不美——這個認知是她這三年來惟一的收穫。
她也曾是個嬌貴的女子,記得剛剛嫁人柳家時,面對著滿院蕭索、四壁徒然、他溫柔而無情的態度,她也曾經想過離開。但是,也許是因為愛他,也許是因為丟不了這個臉,也許是因為沒有勇氣,總之,她還是沒有走——三年下來,他改變了她,她變得達觀,變得淡然,變得很知命、很隨心——她變成一個平淡而無所求的女人,談不上是好是壞,但總之,不再是當年那個年紀輕輕的閨閣千金了。
三年,好像改變了很多,很多。
只是三年而已。
看著鏡中的自己許久,慕容執放下鏡子,輕輕歎了口氣。她的夫,他沒有看見她在他書桌上擺放了一盆小黃花,也沒有看見她在書房門口貼上了兩幅字畫。一幅是「雄雉于飛,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一幅是「自鏡中三年,無情不苦,若是有情如何?坐看流水落花,蕭蕭日暮。」第一幅是詩經《雄雉》,說的是思君之苦;第二幅卻是她自己所寫,小戲筆墨,不過自嘲而已。仁詩經也好,閨怨也罷,他只看他的佛經,關心他的大事,這小小筆墨,如何與他的人命大事相比?他的妻寫得一手好字,有滿腹詩書,那又如何?她只是他盛情難卻之下娶的妻,她只是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千金小姐,她只是慕容世家千嬌萬寵的一個小女子,她不懂他的大事不懂他的抱負,不懂他的想法。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所以她永遠走不進他的心?
看窗外秋風瑟瑟,千萬黃葉憑風而起漫天飛飄,她又悠悠歎了口氣,輕輕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換上一支木簪。輕輕站起來,換上一身平日穿著的青布衣裙,打上一個包袱,她最後看了鏡子一眼,笑了笑,輕輕走出門去。她真的只是一個居家的女人嗎?她今生今世真的就要困在這小小的柳家別院中,洗衣種柳,然後一日一日等著他回來?
——直到某一天,他再也回不來?
不是的,她不願這樣,她願意等,但不願看見自己這樣的結局——有許多事她本來從未想過,但昨日他說這次他可能會死,於是她想清楚了許多事。
她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無法成為俠女,她並非英姿颯爽的女子,亦沒有俏麗的容貌、稱雄江湖的野心——她只是一個淡然女子,淡得幾乎沒有顏色,但她終究是慕容世家的人,她不能與他同生,但可以與他同死——並非因為節婦的貞烈,而只是因為——她愛他——而已。
她愛他,如果他會死,那麼她與他同死,就如此簡單而已。
所以她在他離開的下午離家,踏上和他相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