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心玉 願同生
    孤雁山莊。

    杜甫有一首《孤雁》詩:「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孤雁之淒清寂寞,是孤雁山莊取名「孤雁」的本意。

    由此名,便知道住的是位很纏綿的女子,而且雅擅詩詞。

    山莊之外碧草青青,修竹森森,一派的冷冷清清。門口一副門聯,「綠綺琴彈《白雪引》,烏絲絹勒《黃庭經》。」很顯得主人風流婉轉,六藝皆通,而且博才。這是暢當《題沈人齋》裡的句子,知者甚少,主人以它為聯,很有自得多才之意。

    有人在幽幽地念些什麼,隨風深深淺淺,遠遠近近地飄忽。

    那是一個很磁柔的女音,只聽她低吟的是:「燕趙多佳麗,白日照紅妝。蕩子十年別,羅衣雙帶長。春樓怨難守,玉階空自傷……」她的聲音很動聽,吟得很動情,聽來也格外動人。

    屋簷上一團白影正怔怔地聽著。那是一個微微有些艨朧發光的東西蜷成了一團,仔細看才隱約看出那是個溫柔笑意的白衣人,他是願生。

    她吟的是劉孝綽的《古意送沈宏》,仍是那樣冷僻的詩,但是詩很纏綿。尤聽到她吟到「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相思昏望絕,宿昔夢容光。魂交忽在御,轉側定他鄉。徒然顧枕席,誰與同衣裳?」願生全身一顫。

    他很想哭,但是他沒有淚。他的淚已隨他的身體同朽,他只是一個怨靈,欲哭,無淚。如何要他面對昔日的心愛女子,然後告訴她,他早已死了,面前的他只是個連鬼都不如的東西?他怎麼說得出口?怎麼說得出口?

    他已經來了,卻不敢下去見她,害怕她驚惶不信的眼眸,更害怕因為她的惶恐而承認自己早已死得徹徹底底的事實,怕她不會再像現在一般思念他,怕……他甚至不敢偷偷地看她一眼,只敢坐在這裡聽。

    但她的下一句卻幾乎讓他全身冰冷,幾至魂飛魄散,消失於人間。她吟完了詩,下一句輕輕一歎,「他既已被你害死。你又何必斤斤計較我想是不想著他?」

    屋中低低地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繡女,宛容玉帛雖然已經被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但他宛容家世代相傳的璇璣圖我還沒有得手。何況我要他死,一半也是為了你。他若不死,我看你遲早動了心,你是我的女人。」

    那女子聲音一樣的優雅動人,「我是你的女人,我可從來沒有忘記。背詩背詞騙騙宛容玉帛那個傻瓜,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明白?你怕什麼?」

    男子嘿嘿冷笑,「你的話也信得?你根本只是個騙死人不賠命的狐媚子,宛容玉帛當你是仙是神,我可不是那個書獃子,少給我作這副嘴臉!」

    女子輕輕笑了幾聲,笑聲嬌柔婉轉,如一匹黃紗輕輕落下三兩朵小黃花,「你又這麼瞭解我?」

    願生呆呆地聽著,不相信屋下這個又嬌又媚的女人,便是昔日優雅怡人的「無射」,原來她叫作「繡女」,而不是「無射」。對他來說,她害得他身化異鬼,要謀奪他家傳古物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然騙他騙得這樣狠毒,他憑借存在的那一種太強烈的愛竟是假的!這讓他如何是好?心中的情緒強烈得超越了憤怒,也超越了怨恨、不甘等等種種,而達到了一種近乎麻木的境界。

    在一剎那間他心裡什麼也沒想,一片空白,空白之後,仍是接踵而至的空白、空白、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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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近黃昏,一個男子終於走出孤雁山莊,疾快地消失在草木深處。

    書房之內。自窗口望去,房中燈光黯淡,一個身形婀娜高挑的黃衫女子正自著手整理書架上的書籍,背對著窗口。只見她雲臀高挽,烏黑柔亮,不著首飾,不施脂粉,看起來頗為乾淨古雅,便像書中走下的古裝仕女。

    剛剛放好了一疊書,她忽有所覺,驀然轉過身來,看著窗戶。她轉得這樣疾,以至於手上仍拿著一本書,擋在胸前。

    屋內多了一個人影,微微朦朧發光的白色衣裳,一張溫柔而黯然的臉在黯淡的書房之內分外的明顯。

    古臀黃衫女子退了一步,「啪」的一聲,手中的書卷跌落在地上。很奇怪的,她並沒有尖叫,也沒有驚恐,只是眸子裡掠過一層驚惶,隨即寧定。她回過身來,便可以看見她的容貌。她眉淡睫長,古雅風流,活生生一個纖細婉轉的書卷女子。

    但她剛才的柔媚輕笑願生並沒有忘記。

    「玉帛?」黃衫女子試探地叫了一聲。

    宛容玉帛微笑了一下,但那笑中已沒有他笑意燦爛的溫柔,「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還該見你。」他搖了搖頭,「我想問清楚,為什麼騙我?」

    黃衫女子目中的神色在瞬息之間變換了幾次,她沒有回答,卻反問:「你是……你已死了,是不是?」

    「是。」宛容玉帛沒什麼神情,淡淡地道,「我不是惡鬼,卻是怨靈。你不必怕,我早已死了。你……你們沒有出一點差錯。」他生性溫柔,這幾句已是他所會說的最痛心最諷刺的話了。

    黃衫女子臉上掠過一陣蒼白,她頹然坐倒在椅上,「玉帛,我不是存心騙你……」

    她的聲音優雅動人,淒婉之情楚楚可見,但宛容玉帛只是笑笑。學著她的語氣,「背詩背詞騙騙宛容玉帛那個傻瓜,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我還不明白?」

    「那是……那是……」黃衫女子低聲道,「我騙他的。」

    「你騙誰都不再關我宛容玉帛的事,我已經死了,你莫想騙了活人,還要騙了怨鬼。」宛容玉帛神色依舊溫柔,那樣無心無意的飄忽的溫柔,沒有恨,也沒有愛,「我本想問清楚,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但看來我不必問,因為我已不信你。」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告訴你,十六國蘇蕙的璇璣圖並不在宛容家,你便是害死宛容家滿門六十三口,也是拿它不到的。」

    黃衫女子神情木然,彷彿並不關心。

    「它在千凰樓娥眉院,有本事,你騙倒千凰樓七公子,看他是不是肯把璇璣圖雙手奉上。」宛容玉帛既溫柔又譏諷地說完,轉身欲走。

    「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你宛容玉帛!」黃衫女子神情木然,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剛才說的一長串話,神色由木然轉為激烈,「我從來也沒愛過你這個書獃子!」她抄起桌上的《法華經》、《宋徽宗宮詞》、《春秋集解》、例女傳》、《大佛頂首楞嚴經》,一部部向宛容玉帛砸了過來,像突然換了個人。但她纖腰紈素,人又古雅,雖然形若潑婦,但並不難看,「你走!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你人都死了,何必到死都讓我不得安寧?我愛騙誰便騙誰,反正都和你這孤魂野鬼無關!無關!」

    她把書一部部砸了過來,部部透過宛容玉帛的身體,散落在地上。宛容玉帛吃了一驚,他雖然明知她絕不是像她昔日所扮的秀雅才女,但萬萬想不到她會來這一下,一眼望去,本本翻開碎散的書之中,都有她細細的文注。一本《春秋集解》上一排小字「鍾無射點經堂」,宛容玉帛心中一動,「你真的叫無射?」

    黃衫女子呆了一呆,頹然停下手來,冷笑道,「本姑娘化身千萬,什麼阿貓阿狗,桃紅柳綠,小花小春,都是本姑娘的名字。」 她這樣鄙夷地說話,又似委屈,又似憤怒,身子微微發顫,顯得也又是單薄,又是嬌怯。看在宛容玉帛眼中,明知萬萬不該,卻也微起了一陣憐惜之意,歎了一聲,「那這書上的文注,都是你所寫了?」

    黃衫女子本能地抱緊了她手上的那本書,宛容玉帛書香世家,一眼便知,那是一本宋人洪邁所著的《夷堅志》補卷,說不清多麼偏僻古怪的書,而書頁已頗陳舊,必經過多次翻閱,否則不會如此。只聽那黃衫女子惡狠狠地道:「你管我書上的文注是不是我寫的?我只會念《三字經》,這字都不是我寫的,從前的詩都是別人叫我背的,我什麼……什麼也不會!你走你走!你管我念的什麼書,寫的什麼字!」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你騙了我,至少你的才學並沒有騙我。」他低低地道,「你有如此才學,怎會不知道,欺人騙人都是為正人君子所不容的事,更況殺人謀物?」他輕歎了一聲,「我並沒有怨你害我,只是很痛心,很遺憾,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黃衫女子的回應是將手中的《夷堅志》補卷摔了過去。

    宛容玉帛的身影淡了,他真的未想過復仇,而只是心灰意冷,他即使有一腔熱血,如今也完全結成了冰,更何況他本來什麼也沒有。

    「你去哪裡?」黃衫女子突然尖叫了一聲。

    「化鬼,投胎。」宛容玉帛淡淡地回答,淡去了痕跡。

    黃衫女子呆若木雞地站在窗口,定定地看著他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跌坐在那一堆書卷之中,伏卷而泣,但只見她雙肩微微顫抖,卻終沒有哭出聲音。

    又過了很久,才聽到她又似哭又似笑的聲音,「鍾無射啊鍾無射,他活著,你騙他;他死了,你還是騙他,你真是……真是個一個連死鬼都騙的鬼見愁……哈哈……」她邊笑邊掉淚,笑得越開心,淚掉得也越快,越多。

    她笑了一會兒,慢慢爬在地上,把散亂的書卷一本一本拾回來,慢慢放回書架上。她的動作又遲滯又僵硬,便像一個失了魂的木偶。有些書放上去又跌下來,她失魂落魄地擺放了好久,才把書一一放回架上。

    放好了書,她整個人軟軟地靠在書架上,時已夜深,只看見她眸中淚光瑩瑩,說不出的疲倦憔悴,還有一股無以言喻的頹喪之氣,哪裡像幾個時辰之前一笑跌落幾朵小黃花的嬌媚女子?靜靜地偎了那書架許久,她突然閉上眼睛,重重一靠那書架。

    只聽砰的一聲,她的人已不見了。原來那書架靠牆而做,這一面牆卻是一面翻板,書架在翻板一邊,若再加上少許重量一推,整個牆便翻了過來,而人卻進入了牆後的密室之中。而當然,牆面那邊仍然釘著一個與這邊一模一樣的書架,絕不會一翻之後,讓人發現房內少了個書架。

    密室並不大,明晃晃點著幾支明燭,把密室內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密室之內,有一桌,一椅,一副棺材,和一個老人。

    鍾無射由房外進入密室,就像也翻了個臉,所有的疲倦頹喪都奇跡般消失,只剩一臉溫柔動人的輕笑,「岑夫子,屍體你看過了,你覺得如何?」她的聲音本來優雅,又微有柔媚之意,再加她本是個風流宛轉的古雅女子,這一笑,直會酥了人的骨頭。

    棺材就放在桌上,老人也就坐在椅上,不過,所謂「坐在椅上」,是指他兩隻腳踩著椅面,屁股坐在椅背上。桌子本來就比椅子高,桌子上放棺材,不這麼坐可真看不見棺材裡的東西。

    岑夫子頭也不回,怪腔怪調地回答:「小狐媚子,這分明是宛容玉帛的屍體,你明明知道老子我只醫活人,不醫死人,弄了個死人給老子有什麼好看的?你害死了他還不夠,拖了老子去挖他的墳,開他的棺,人家成鬼都不得安寧,你答應老子的三十萬兩黃金在哪裡?啊?」

    「宛容世家書香數代,所藏珍奇古玩不計其數,你若醫活了宛容玉帛,還怕拿不到好處?」鍾無射輕輕哼了一聲。

    「我的大小姐!」岑夫子怪叫一聲,自椅子上竄了起來,「醫活?我若能把死人醫活,我不已成仙了?何必要你三十萬兩黃金?」他指著棺材,「這個人非但已經死了,而且已經死了七八天了,我若能把死了七八天的人醫活,皇帝老兒我也做得!」

    鍾無射臉色一沉,「你若不能把他醫活,憑什麼要我三十萬兩黃金?」

    岑夫子幾乎沒給她一口氣哽死,「咳咳,是你說要老子陪你挖墳盜屍,事成之後給我三十萬兩黃金,你……」

    「挖墳盜屍的事人人可做,我憑什麼非要你一個糟老頭跟著?」鍾無射嘴角輕輕一撇,「只是我以為你『生活人而肉白骨』的名氣是真的,你沒本事把他救活,便是自己打自己嘴巴,還敢問我要黃金,真是笑話。」

    「你……」岑夫子幾乎沒被她氣死,「怪莫教中人都說「繡女」鍾無射的話是萬萬信不得的,你……你好……」他氣得臉色變紫,差一口氣吊不上來便會昏死過去的樣子。 鍾無射嫣然,笑,「誰讓你不聽人家的話?」這一句又嬌又媚,便像打情罵俏的一句情話,只聽得岑夫子臉如土色,「我……我告訴教主,說你意欲救活宛容玉帛,意圖叛教,其心可誅!」

    鍾無射笑得更柔媚動人:「請自便,想必教主知道你陪我挖墳盜屍,想要我三十萬兩黃金,從此叛教脫逃,逃之天天,逃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無形無跡,無人無我,他是不會太高興的。」她素袖一拂,「你走,我不留你。」

    岑夫子頭上冷汗直冒,「你……你這死狐媚子,老子……老子可被你害慘了!」

    「你想脫離璇璣教,只有一個辦法。」鍾無射悠悠而笑,貝齒微露,甚是嬌俏好看,但看在岑夫子眼中便像看見狐狸的尖牙,只有寒毛直豎的分,「什麼辦法?」

    「幫我救活宛容玉帛。」鍾無射對著棺材抬了抬下頷,她的膚色潔白,下頷尖尖的頗為好看,這一抬又見嬌氣和傲氣,頗為動人,「你醫活他,我給你錢,你走人。」

    「可……可是……」岑夫子牙齒只有打顫的分,「他是個死人……你又何苦一定要醫活他?難道……難道你真的背叛教主,喜歡上了這個……這個死人?」

    鍾無射臉上登時像罩了一層寒霜,「你管我為什麼救他?就算我喜歡他,又關你的事?」她手指著暗門,「你救是不救?你說『不救』,我們立刻去見教主,我告訴他你意圖叛教,你告訴他我盜屍挖墳,我們一起死!一、二、三,你救,還是不救?」

    「我……我我救!」岑夫子被這野蠻女子逼得無路可走,他知道她素來胡作非為,沒有什麼不敢的,他幾乎要哭了出來,「可是……可是我救不活啊!姑娘!」

    「我不管,總而言之,你救他不活,你我都給他陪葬!」鍾無射盈盈一笑,又自落下了三兩朵小黃花一般。

    岑夫子黑著一張臉,瞪著棺中的死人,「老子若救活了你,老子死了之後不也可以救活自己?世上哪有這種逼人復活的差事?」

    「他不會死的,就算死了也能復活,而別人不能。」鍾無射嫣然一笑,「你放心,你若救活了他,你是救不活你自己的,我說他能復活,自然有我三分把握,我又怎敢拿你的性命開玩笑,岑夫子你說是不是?」

    誰知道你這瘋婆子在想些什麼?岑夫子心中暗叫倒霉,無端端惹上這個瘟神,嘴裡卻說,「當然,當然。」   鍾無射眼珠子轉了兩轉,「你在罵我?」 岑夫子嚇了一跳,忙道,「沒有,沒有,我怎麼敢?」

    「我看你並沒有什麼不敢的,」鍾無射眼波流動,玉頰生暈,手中突然多了一串珍珠,那珍珠渾圓瑩潤,大小均勻,難得的顆顆一般的粉紅色,價值不菲。鍾無射悠悠地道,「這個,你要不要?三十萬兩黃金暫時是沒有,三萬兩黃金倒是有的。」

    岑夫子看那珠子看得眼都直了。

    鍾無射把那串珠子輕輕掛在他頭上。岑夫子身瘦頭小,珠串自頭滑下,套在項中,瑩然生光,映著岑夫子一張又老又醜的皺皮臉,頗為滑稽。

    但岑夫子卻笑不出來,只吃吃地道,「這個……這個……」

    「是給你的。」鍾無射耐心地解釋,「你幫我做了事,又收了我的錢,以後要聽話,知不知道?」她像對著不乖的小孩說話,哪裡像聽她話的是江湖第一名醫,有「生活人而肉白骨」之稱的岑老夫子?

    岑夫子越聽眼睛瞪得越大。

    鍾無射伸出一根如玉如琢的手指,輕輕搖了搖,「不甘願?你捨得把它還我麼?」

    岑夫子看看她,又看看胸口的珠串,癡癡看了許久。他明知收了這珠子就像在自己脖子上套了根繩子,但想到這一串珠子代表的黃金、美人、名馬、香車、樓宇、美食、富貴……他又如何捨得把它還給鍾無射?癡看許久,終於頹然低頭。

    鍾無射笑得更加動人,非但像落了三兩朵小黃花,還像飄過了一陣槐花雨,「現在我們來談正事,如何?」

    岑夫子垂頭喪氣,「老子盡力就是,不過老子不保證一定救得活。」

    「只要你盡力,就一定救得活,」鍾無射悠然笑道,「他其實並未完全死透,你必已瞧出來了。」

    「呸!」岑夫子悻悻地道,「你自己害的人,說得如此得意?老子知道你給他下了失心散,迷昏了他,教主補了兩刀,他稀里糊塗地西去了,包管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好倒霉的年輕人,遇上了你這個狐狸精!」

    「我可不是害他,我救了他。」鍾無射臉色變了變,「我本可以一下毒死他的,下了失心散後他的許多經絡血氣閉塞,教主這兩刀才未真的殺了他。」

    「什麼『未真的殺了他』?」岑夫子怪叫,「難道還是假的殺了他?這兩刀一刀在胸一刀在腹,姓宛容的雖然生機未絕,但有誰救得了他?他已這樣躺了七八天,全身都涼了,就是大羅金仙也死定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鍾無射臉色一沉,「你收了我三萬兩黃金,不是要你在這裡死啊死的鬼吼鬼叫,三萬兩黃金還來。」她伸出手,手心又紅又白,甚是好看。

    岑夫子緊緊抓住胸前的珠子,終於道,「救也是救得,只是一則靈藥難求,二則拖延過久,三則傷勢過重……」他越說越小聲,只因鍾無射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所以……所以……生機渺茫。」

    「要什麼藥?」鍾無射變了張冰臉,冷冷地問。

    「曼陀羅……」岑夫子擦了擦冷汗,「他的內腑需要治傷,傷口要縫合,血氣要換過,不僅要曼陀羅,還要優曇花,至於人參,黨參,三七等補血益氣之物也必備,還要一個與他氣血相同之人為他換血……而換血之術凶險,一個不當,必是利一害一,或者兩人皆亡……」他又擦冷汗,「他由於你失心散之故,狀若假死,刀傷之後血氣未崩,元氣未散,宛容家內功別具一格,所以他至今還有極緩慢的心跳,及若有若無的氣息,也幸好你挖了他出來,否則放要棺材之中,半天他便死絕死透。你雖給他服了不少靈藥,但藥不對路,也仍是維持他不死不活的樣子。」

    「你說了半天,到底是救得活還是救不活?」鍾無射滿臉的不耐煩。

    「不知道。」岑夫子居然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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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容玉帛心灰意冷,絕然而去之後,茫茫然也不知道要上哪裡。等神志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飄蕩到了一處不知名的荒山野嶺,此地林木成陰,流水潺潺,而自己便掛在某個樹梢上發愣。

    天已快亮了,陽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把本來朦朧發光的宛容玉帛照得若有若無,淡得剩下一個形影。

    「喂!」有個童孩的聲音在叫他。

    宛容玉帛回過頭來,那邊樹陰之下一團小黑影,那是個死靈,一個小鬼。宛容玉帛笑了笑,依舊那般溫柔而寵愛,眉眼彎彎,「嗨,你好。」

    小鬼也笑了,「你笑起來好漂亮。」

    宛容玉帛眉毛彎彎,「是麼?」他並沒有心情和小鬼閒談,但天生的溫柔卻不容他拒絕。

    「你看起來像個好人,」小鬼衝著他招手,「過來,你是怎麼死的?」

    宛容玉帛皺起眉頭想了想,「我不知道,被人謀害死的吧。」

    「哇,那你是個冤死鬼,有煞氣的,可是你為什麼不怕陽光?」小鬼很奇怪地問。

    「怕陽光?」宛容玉帛困惑地皺眉,「為什麼要怕陽光?」

    「因為死靈都是怕陽光的,陽光照著好疼的,弱一點的靈會被陽光照沒了。」小鬼回答。

    宛容玉帛伸出手,陽光自他手掌中透過,「可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疼。」

    小鬼很奇怪地把他從頭看到腳,喃喃自語,「不可能,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宛容玉帛看他皺眉苦思的樣子,不禁笑了,「難道沒有死靈是不怕陽光的麼?」

    「不可能!」小鬼滿臉嚴肅,「魂為陰,日為陽,至陰純陽不可皆容,不可能有不怕陽光的死靈,你過來讓我看看!」

    宛容玉帛向他飄了過去,只聽「砰」的一聲輕響,宛容玉帛和那小鬼各自震退了兩步,就像他們中間隔著什麼看不見的氣牆,阻攔兩個靈的接近。

    小鬼尖叫道:「怪不得你不怕陽光!你這個笨蛋!你家累世福澤,你自己心性純善,哪裡會被人謀害而死?你走開,快走開!」他往林木深處逃去,一轉眼便成了一個小黑點。

    宛容玉帛彎了彎眉毛,「這是怎麼回事?」

    小鬼遠遠地大罵,「你還不明白麼?你這個笨靈!你是個生靈,不是死靈!而且是個福澤深厚,略有法力的生靈!你一靠近,便耗去了我三百年的修練功力,你是個純陽的靈啊!你還沒死,有人在救你,快回去吧,否則地府死靈是不會放過你這個陽靈的!」

    宛容玉帛皺起眉,像一個哀怨的孩子,看看自己的雙手,「我還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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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女人是真的愛宛容玉帛,竟然有這樣的怪事。岑夫子一邊為宛容玉帛的「屍體」把脈,一邊心裡嘀咕。

    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鍾無射真的是個騙死人不賠命的狐狸精,神通廣大,一天之內,竟然給她弄來了許多藥。曼陀羅,優曇花一應俱全,還兼有許多「附帶」,什麼九轉紫金丹,千年雪蓮花,甚至江湖傳說之中方有的血參、燕魂,都給她弄回來一小塊。

    「你從哪裡弄來的這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岑夫子問。

    鍾無射今天一改昔日書卷女子的鵝黃古裝,一身流蘇紫絹,頭挽斜髻,一支珠釵瑩瑩閃動,顯得嬌媚異常,有一股貓也似的慵懶與柔媚,「很容易的,只可惜你不是女人。」

    岑夫子自鼻子裡哼了一聲,「還不是施了什麼狐媚手段,又騙了哪一個冤大頭?」

    「那太慢了,」鍾無射向前走了幾步,嫣然拋給他一個媚眼,「很簡單,我進城,挑了一間全城最大的藥鋪,進去把藥房裡的好東西都搬上馬車,然後趕了馬車回來。但我不知道我的運氣這麼好,城裡最大的藥店,竟然是江湖第一藥的老窩,裡頭什麼都有,我瞧得眼都花了,只好隨便拿了些回來。」

    「人家也讓你進去?」岑夫子白眼一翻,心下暗暗懊惱沒有與她同去。

    「是啊,」鍾無射特意搖了搖髻邊的珠花,「我只不過告訴他,我和藥鋪老闆有約。」

    「天啊,他當了你是鋪主的紅牌!」岑夫子大叫,「怪不得你今天穿得妖裡妖氣,你存心假扮妓女!這種……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

    鍾無射眼波流動,眼神是極媚的,語調卻是冷冷的:「我什麼都做得出來,你不知道麼?」

    岑夫子駭了一跳,這個瘋婆子為了宛容玉帛那死人,真的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再清楚沒有了,「你搬走了藥,難道夥計也不攔你?」

    鍾無射秀眉微蹙,狀似困惑地道,「我進了藥鋪,自窗口翻進藥房,拿了東西便走了,夥計又沒有看見,怎麼攔我?」她輕.輕拍了拍岑夫子的頭,「莫想那麼多了,藥有了,你只管想怎麼把他救活過來,三十萬黃金,三十萬兩黃金哦。」

    岑夫子被她氣得一口氣轉不過來,哽得他臉色青紫,而鍾無射紫衫飄飄,水袖一拂,已怡然看宛容玉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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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容玉帛突然得知自己「還沒有死」,真是驚詫莫名,而自己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什麼「陽靈」更令他一頭霧水,還沒容他想清楚,一道強力的白光射來,一下攝了他的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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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無射目不轉睛地看著宛容玉帛。他經岑夫子稍許治療之後,已不完全像個死人,幾乎停頓的身體機能也開始運轉,近似完全停頓的呼吸和心跳也在慢慢地恢復。鍾無射並沒有說錯,若不是她給宛容玉帛下了大量失心散,讓他一下進入了完全的休眠狀態,宛容玉帛不可能在身受兩刀之後還有生還的機會。

    她的確是救了他一命,但若她沒有扮秀雅才女去騙他,他根本就不會挨這兩刀,如此算來,她究竟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 岑夫子被她一氣一激,拂袖出去,把一腔怨氣發洩在搗藥之上,只聽得外面叮叮咚咚敲擊之聲不絕於耳。

    屋內只有鍾無射和宛容玉帛。

    她看著他,慢慢伸出手,輕輕觸了觸他的臉。她的確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宜嗔宜喜,一人千面的善變女子,嬌媚如千花盛放,素淨如澄潭淨雪,一雙手伸出去,十指纖纖,如芝如蘭,很是好看。

    紫袖覆在手上,她指間戴著珍珠戒,腕上套著金絲環,她用這隻手輕觸了宛容玉帛一下,很快地收了回來。

    「我知道你喜歡溫柔秀雅,多情多才的女子,我可以扮,但我終不是。」鍾無射聲音幽幽微微,像歎息,又像遺憾,「我不怨你恨我。」她凝目看著自己手上的珠戒金環,黯然一笑,「我還是穿金戴銀的漂亮些。」

    宛容玉帛閉目平躺在密室的棺材之中,鍾無射並沒有讓他躺在床上,她得謹慎些,怕教主會突然找她。

    她記得,第一次藉機見宛容玉帛,是在觸手欲融的初春,天氣清寒。她有意扮得一身白衣古衫,長袖長裙,古髻高挽,穿好之後,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竟然可以變成這樣的文雅女子。鏡中的女子鬱鬱多愁,而她卻是個人人口中騙死人不賠命的狐狸精!

    那一天,在宛容家書繡坊外的梅林。她深深知道,美麗的女子要有美麗的背景才會令人一見忘情,她往梅林中去,本是想折一枝梅花,但一入梅林,但看見他!

    他在洗梅,用清水慢慢洗去初春梅間夾帶的少許殘雪,少許塵土。他也是一身白衣,聽見她走入梅林的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

    她從來沒見過笑得這樣漂亮的人,眉眼彎彎,一笑起來像他會朦朧發光一樣,無限溫柔。她自認美貌,看他這樣一笑,竟也幾乎呆了一呆。

    他放開了手中的梅花,上上下下看著她。

    她看見了他目中的欣賞之意,於是拿出她最含愁帶怯的微笑,柔聲道:「一枝剩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

    就這樣,她很輕易地哄到了宛容玉帛這個單純良善,幾無心機的世家公子。但每次看見他美麗而笑意盎然的眼睛,她都會避了開去。她不配的,她知道。他溫柔而極具愛心,像個散佈善良的使者,對誰都好,像一張漂亮而純潔的白紙。而她只是條會變色的毒蛇,乾淨、單純、純潔、摯誠,種種很可笑的品質,她一樣也沒有。

    為什麼要救他?鍾無射伏下身,靜靜聽著他的心跳,為什麼要救他?因為,是她欠了他的,他這樣的人,是不應該受這樣的苦的。至於……至於其中是否含有她的一點真情,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遊戲得太久了,到如今,是否還有真情剩下,是否還有真情可以付出,她自己都不知道。

    「嗯……」

    鍾無射吃了一驚,驀然坐了起來,只見宛容玉帛皺起了眉頭,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輕微地起了一陣顫抖。

    鍾無射呆了一呆,驟然大叫:「岑夫子,你在外面鬼敲什麼?給本姑娘進來!」

    岑夫子嚇了一跳,不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瘟神又想到了什麼,放下藥盅,他小心翼翼地向裡面探了探頭。

    然後他又嚇了一跳,因為他看見一個完全不可思議的現象,宛容玉帛竟然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

    「岑夫子!」鍾無射扶著宛容玉帛,尖叫道:「你發的什麼呆?他醒了!他醒了!」

    岑夫子突地一下清醒過來,奔到宛容玉帛身邊,只看見他睜開眼睛,看了鍾無射一眼,皺了一下眉頭,問了一句:「你……你是誰?」之後便閉目倒了回去。

    鍾無射本能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岑夫子也瞪著她的臉發愣。「怎麼了?」鍾無射呆呆地問。

    「很好看。」岑夫子呆呆地回答。

    「那他為什麼不認識我?」鍾無射呆呆地問。

    岑夫子仔細地在宛容玉帛身上檢查了一下,苦著臉,「你給他下了太多的失心散,他又昏迷了那麼八九天,大概……大概……」他吞吞吐吐地不敢說。

    「大概什麼?」鍾無射追問。

    「大概,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岑夫子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看鍾無射一張美臉變成青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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