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舞 第十章 人間一聚
    開封依舊是開封。

    百桃堂依舊是百桃堂。

    客人依舊來來往往,姑娘們依舊溫婉可人。

    施試眉依然三樓倚欄眺望,只不過她身邊多了獨臂沉默的男子。

    「為什麼辭官了?」她支頷看著樓下熱熱鬧鬧來來往往的場面。

    「聿修獨臂,不宜辦事。」聿修淡淡地答,還是很寡言少語。

    「我當你會做官做一輩子。」她盈盈地笑,「辭了官有什麼打算?

    他搖頭、抿唇,雖然相貌文秀,但神色甚是堅毅挺拔。

    「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她開玩笑,「莫非想在我百桃堂長住?

    聿修不答,眼望著樓下。

    施試眉只好歎了一聲:「還是打算行走江湖,丈三尺劍、管不平事?」

    聿修搖頭,終是開口答了一聲,「我不會使劍。」

    她轉過頭對著旁邊吐了吐舌頭,這人還是老模樣,不知道什麼叫做玩笑。吐完了舌頭她若無其事地轉回來嫣然一笑,「還是打算回家種田?」

    「聿修無家可回,也沒有地可以種。」他回答。

    「那你難道要做綠林大盜搶劫為生嗎?」她一把木梳緩緩插上髮髻,流目瞪了他一眼,「在我身邊站了一天了,究竟想說什麼?

    聿修又沉默。

    她鼓著氣瞪他,終於好氣又好笑罷了,「聿木頭。」她低低地學聖香罵了一句,這人就是這種德性,有時讓人覺得很是好笑。這樣的沉默已經好多次了,自從他決定辭官就常來陪她飲酒,有時候她覺得他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但怎麼等也等不出他想說什麼。

    「下一任御史是位不錯的人才,聿修既已殘廢,諸多不便,朝中微言既眾,也無留戀之人,我也無心為官……」聿修此刻才回答她「為什麼辭官」的問題,像是他想了很久。

    「那你是為什麼為官的?為江山?為百姓?為榮華富貴?」施試眉淺笑。

    「我忘了。」聿修淡淡地道。

    「忘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他會這樣答,而且還是這麼認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不是為朋友麼?」她微微一笑,「因為十五歲那年眼見開封強豪欺凌同住道觀的朋友,你不忿世道不公,才求做官以持公義。」

    聿修沒什麼表情,還是淡淡地說:「我忘了。」

    這故事是聖香告訴她的,其中自然有加油添醋胡說八道的成分,但至少當真有過這麼一回事吧?他從來不說他有過什麼樣的壯舉,十多年為官,只一聲「我忘了」,其中隱含了多少聿修不說的感慨,她很明白,卻只是一笑。

    「我下個月要去江南山莊。」他突然說。

    「哦?」她淺笑。

    「大概一個月回來。」

    「哦。」

    「你一個人……」

    「我等你。」

    ***  

    江南山莊。

    江南山莊莊主江南豐負手在大堂內等著,他手頭上一件殺人怪事無法處理,本想請「白髮」和姑射夫妻商量,但他們卻說要上滬州採茶,請了朋友代為處理。他不知這位「白髮」的朋友是什麼樣的人物,如果是全不相干的人,這件事分明危險,連累到不相關的人更是不好。這位朋友名叫「聿修」,江湖上並無這號人物,必是初涉江湖的年輕人,這種事讓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處理,也大是不便。因此他在這裡等,等著婉言謝絕此人的幫助。

    「莊主,聿公子來訪。」江南山莊的手下進來通報。

    「請。」江南豐頷首。

    一位青衫男子緩步而人,那身衣裳已經洗得泛白髮舊,右袖飄拂,居然只有左臂。

    此人容貌文秀,身材瘦削,頗似體弱多病的白面書生。

    江南豐眉頭一皺,但容隱既然皆悉托付此人,此人必有些過人之處,倒也不好小覷了人家,「聿公子路上辛苦。」

    青衫男子點了點頭,卻不作答。

    這讓江南豐頗覺尷尬,他是江南山莊莊主,隱然是當今武林盟主,此人居然就點了點頭,似乎完全不知他是什麼人物。輕咳了一聲,他的涵養甚好,拱手一禮,「給聿公子看茶。」

    書僮上茶,青衫男子又點了點頭,依然不語。

    此人莫非是個啞子?正當江南豐暗自揣測的時候,突聞門外一聲熟悉的笑聲:「江兄可是有客?韓某不速而來,不知是否讓主人為難,哈哈哈。」

    「哪裡,韓老弟多日不見,身體可好?」江南豐笑道,迎到門口。來人正是江南第一簫客韓筠,他與強敵決鬥,幾個月前聽聞傷重難治,如今竟然痊癒登門,怎不讓江南豐大喜?

    一身白色儒衫的韓筠手持長簫,仙風道骨地進門,含笑道:「小弟傷勢已癒,讓江兄擔心了。」他並未看清堂內所坐何人,逕自找了個地方撩開衣裳下擺坐下。他與江南豐年齡相差十餘歲,但卻是生死之交的過命交情,因而病癒登門絕不與他客氣。

    青衫男子一邊坐著,連一眼也未往那邊看,也未曾開口。

    「書僮看茶。」江南豐撫掌笑道,「韓老弟傷勢痊癒可喜可賀,今日等江某事情一了,還待一盡地主之誼。」

    韓筠擱簫於桌上,「江兄客氣,今日有何要事……」他偶然向旁邊看了一眼。

    「宋家莊義莊命案一事……」江南豐正在回答,突然見韓筠目視身旁,漸漸地滿面驚愕震動之色,根本全然沒有在聽他的話,「韓老弟?」他心中一奇,隨著韓筠的目光望去,見他盯著身邊那位青衫男子,難道江南第一簫客居然認識這位年輕人?如與韓筠是舊況,那這位年輕人當非尋常人物。韓筠為人君子風度,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韓筠風聞甚好但知交極少,若非當世豪傑,他是不會輕易深交的。

    「聿公子?」韓筠怎會想到在這裡遇到聿修?當日聿修一指救命之後拂袖而去,他死裡逃生連人影都不見,卻居然數月之後在江南山莊見到他,世事之奇,真是匪夷所思。

    青衫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是點了點頭,默然不答。

    「韓老弟認識聿公子?」江南豐大奇,這人居然還是點了點頭,一點驚喜都沒有。反倒是韓筠驚喜之色溢於言表,只聽韓筠失聲道,「聿公子怎會在此處?是為了查案?」

    青衫男子又點了點頭,他自踏入此地一句話未說過,點了四次頭,把准武林盟主詫異了個十足十,「韓老弟,他是何人?」

    「他是……」韓筠正待說明聿修是何人,卻聽一個聲音淡淡地道:「聿修此時一介布衣,往事不提也罷。」,聲音清越,正是聿修終於開口說了句話。

    「他是韓某的救命恩人,韓某之傷正是聿兄所救。」韓筠多年老江湖,臨時改口,正色道,「當日聿兄即時離去,救命之恩,韓某此時謝過了。」他一禮到地,滿面真摯尊敬之色。

    此人居然得韓筠如此敬意?竟還是韓筠救命恩人?江南豐驚詫萬分,隨之微微一笑,「看來白髮所托,必非常人啊!江某對聿公子失禮了。」

    聿修眉頭一蹙,他本來沒有好耐性,這些人敬來敬去,到現在一字未提案件如何,「江莊主,宋家莊義莊殺人一事究竟如何?」他冷冷地問。

    江南豐一怔,此人端肅冷銳非常,一問彷彿整個堂內的氣氛都肅然下來,讓人不得不答,「宋家莊義莊本是死者棺木停放之所,十日之前宋家老爺屍體失蹤,隨後宋家五口被人用繩索勒死,屍體一一出現在義莊。眾人傳說是宋家鬧鬼,死者殺人,這自然是無稽之談,但……」他說了一半,聿修淡淡地道:「聿某要往宋家義莊一行,傳言易誤,不利判斷。」

    「一切案件鉅細都在此處。」江南豐取出宋家莊的飛鴿傳書。

    聿修接過,「追兇查案,不臨現場便是紙上談兵;不求旁證,一人之言便是道聽途說。」他淡淡地道,不給江南豐一點面子,掉頭而去。

    「聿……」江南豐愕然。

    數日之後,宋家命案真相大白。

    聿修說:「確是死者殺人。」案情甚是離奇,宋家六人皆悉未死,死的是莊內替身。至於為何宋家全家要製造如此離奇的命案,卻是因為多年仇家找上門來,宋家為求活命,居然想出這麼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自己殺死自己,裝神弄鬼。既讓仇家以為仇人已死,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宋家。

    此案一破,聿修在江湖中名聲遠播。好奇之人問他何以知道宋家六人未死?他回答:「宋家老爺棺內有較新血跡,死人不會流血,夫人子女把活人送人棺材,定有所謀。」宋家老爺萬沒想過被棺材釘劃破所流的一滴鮮血,卻成了揭穿真相的疑點。亦有人問怎知不是宋家五人聯合害死老爺,而被冤魂索命?聿修淡淡一笑說,「若是聯手害死,為何不釘棺材?」就此「為何不釘棺材」就傳成江湖一句笑話。的確那宋家六人只在「老爺」的棺材上釘了四枚半截的棺材釘。此事開局甚是驚悚,但結局頗為可笑。只要有人不為鬼怪的傳言所迷,其實並不難查明真相。「為何不釘棺材」便成了嘲笑人做惡事掩飾不到家的笑話。

    但在聿修而言,有名也好、無名也好,宋家如何、他的仇家如何,甚至別人對他如何好奇敬佩,他都充耳不聞。

    他本非江湖中人,更不欲理江湖中事,既已脫下官袍,惟一掛念在乎之事,只有那開封百桃堂樓頭的倦然女子。

    他有一句話要對她說,離開她將近一月,路上風塵漂泊,他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情。

    他是事事當真不懂灑脫的男子,所以要說的這句話對他而言非常重要,他已為此考慮過許久了。

    ***  

    施試眉對著銅鏡畫眉,長眉淡掃之後看起來特別婉約。她歎了口氣,以羅帕沾濕了酒正想抹去,突然手腕被另一隻手握住,她睜大眼睛看鏡裡,終於盈盈一笑,「回來了?夜闖人家閨房,你不怕……又被我下了迷藥迷昏,然後被我解了衣扣?」她玩笑道,「畫眉只為邀君悅,你既然來了,我也就不必抹去了。」

    握住她的手的人自然是風塵僕僕回來的聿修,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施試眉,突然說:「今夜……我不怕你解我衣扣。」

    這傻瓜還是什麼都當真。施試眉嫣然一笑,「怎麼?出去了一趟變風流了?聿大聖人終於懂得……」

    「嫁給我吧。」聿修不聽她信口漫談,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地道。

    「什麼?」施試眉愕然,她一輩子沒想過有人會對她這樣說。

    她是青樓女子,這一生都是,無論她如何自負如何清高,她也脫不去這世間給予的烙印。從沒想過有一日能嫁人,自從踏人青樓的那一日她便知她今生無此福分,可是他……說了什麼?「我只求你一年陪我喝幾次酒……」她輕笑,輕笑如夢,「沒有要你娶我。」

    「你嫌棄我是殘廢之人?」聿修冷冷地問。

    「當然不!」施試眉一震,「你當眉娘是什麼人?」

    「你是這世間惟一敢解我衣扣的女人。」他明知她會這樣反問,所以他淡淡地答。

    她忍不住又笑了,「你……你要我以身相許,賠你的清白嗎?」

    「嫁給我吧。」他沒答她荒謬的問題,仍那麼認真地說。

    「我若說不嫁呢?」施試眉巧笑倩兮,盈盈地看著他不懂調情的眼睛。

    「我等到你答應。」

    「那你等一輩子好了。」施試眉笑吟吟地看他,逗他真是件開心的事。

    聿修臉現堅毅之色,淡淡地道:「好。」

    「娶我好不好?」她眨眨眼帶笑問他,悄悄依偎在他懷裡。

    聿修一怔,她在逗他,但他在未反應過來之前已然點了點頭。

    居然連應一聲也沒有?施試眉笑著已然擁緊他整個人,這個笨拙的殭屍木偶啊!她這一世的風流婉轉都葬送在他身上了,最解風情的女人遇上了這不解風情的笨蛋,「你說你今夜不怕我解你衣扣?」她嫣然靠在他懷裡的時候已經解開了他三個衣扣。

    聿修微微一震,滿臉紅暈,他仍是不習慣地攔住施試眉的手,「我……」

    「你是一個千年不遇萬年難得的大傻瓜。」她不再逗他,親了親他的面頰,這冤家可能要她嫁與他幾年才肯讓她多碰一根手指,她是否真該在洞房之前給他立個貞節牌坊?這主意如果告訴聖香,他必然是要叫好的。

    聿修自然不知懷裡的俏佳人打的什麼主意,微微一頓,他擁著施試眉,平生第一次對著她的唇,極笨地吻了下去。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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