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祖宅。
一個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中年男子,斂起全身習於逞勇鬥狠的氣焰,穿著西裝,謙卑地站在雷家老太大面前彎著腰。
只是,他偶爾會忍不住癢,伸手在脖子和背後抓一抓,而力求嚴肅的形象也因此破功。
其他雷家人則分站在老太大左右,警戒地瞪著眼前這名自稱姓夏、長得像個黑社會老大的男人。
雖然他強調,他已經不當老大很久了,還叫那群黑衣油頭的屬下們全待在大門五十公尺外,但雷家眾人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擺出這種陣仗,誰相信這些人不是混黑社會的?
為了取信於他們,夏老大拿出名片,一一遞給眾人,證明說他是個正正當當的生意人,經營合法事業,不是混黑道的。
仔細一看,只見名片上印了一堆XX夜總會董事長、○○大酒家股東什麼的頭銜,最大的頭銜是個連鎖店店址遍佈海內外的什麼娛樂事業集團總裁,看得眾人額頭冷汗直流,戒意更深。
「夏老大……呃,夏先生,好久不見。來,坐呀,別站著。」老太太倒是不以為意,仍舊笑咪咪地熱情打招呼。
「我父親去世後,就一直沒來給老太大請安,真是抱歉。」夏老大依然站在原地彎著腰。
見到對方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老太大心中有了底,溫和一笑後,開門見山地說話。
「當年雷家曾經受過夏家的照顧,我們雷家不會忘恩。如果有事需要我們雷家幫忙的話,請夏先生儘管開口。」
「我……我來是想請老太太原諒,並且成全一件事。」夏老大一聽,腰彎得更低了。
「是什麼事呀?」
「呃……是這樣啦!前幾天我抓了一個唱歌的,讓他陪我女兒解悶,沒想到昨天才知道,那個人是您的孫子。」
「唱歌的?請問你說的是誰呀?」
老太大聽得滿頭霧水,身旁三個孫子的臉色卻倏地一變,緊張地盯著夏老大,不約而同地猜測著,在演唱會中失蹤後就遍尋不著的烈月,可能就是被他給綁走的。
「您孫子不是叫雷烈月嗎?」夏老大皺起濃粗的眉毛。
「是啊,不過烈月他很久沒回來了。」
「沒錯啦!您那孫子可了不得,現在是國際知名的大歌星呢!雖然他長得不男不女……啊……不是,是長得又俊又正,此女人還女人……呃……也不是啦……反正,就是俊到連我女兒都煞到了。」
夏老大拚命抓頭,講得滿頭熱汗,只覺得越描越黑。
另一方面,三個雷家兄弟也聽得渾身冷汗,一直想知道烈月目前到底是生是死?還有,他們抓走烈月,究竟有什麼用意?
「哦。」老太太聽得糊塗,還是很不確定對方所講的人,是否真的就是烈月那孩子。但看他講得辛苦,她也只好胡亂地點點頭,佯裝明白。
「完蛋了!東窗事發。」雷烈雲低頭撫額,對臉色發白的兄弟們無聲低喃。
烈日和烈風沒有出聲,只虛弱地回了他一眼。
「不知道老太大還記不記得,當年老太太想讓我家女兒跟您孫子結親家時,被我父親拒絕了。因為我們擔心丫頭她……命不長,所以沒答應老太太。」
「唉呀,我記起來了!」老太太想了會兒,而後高興地拍了一下腿。「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失望了好久。我記得你家那丫頭長得粉嫩逗人,可惜身子不好。她現在還好吧?」
「托福,丫頭現在還不錯。今年已經二十歲了。」
「時間過得好快呀!當年還只是個小不點兒娃娃,現在都已經二十了。」
「是。呃……老太太,我今天來……呃……是想請老太太讓您的孫子在我女兒身邊作客一段時間。我女兒的心臟……老太太是知道的。她想聽您的孫子唱歌,我這個做爸爸的,無論如何都要完成她的願望。我……我只希望我這女兒能活得快樂,就怕她有什麼遺憾,我會……請老太太原諒我身為孩子爸爸的私心……嗚嗚嗚……」
原本長相兇猛的男人鼻頭突然一紅,下一秒就嘩啦嘩啦地哭了起來,也不管今天身上穿著上好的西裝衣料,抬起手臂就朝袖子上抹淚、抹鼻涕。
雷家人面面相覷,老太太則是看著眼前的中年男子,仔細深思著。
「夏先生,別激動。你說,我家烈月現在在您府上?」老太太沉穩地開口。
「是,很抱歉,我們是用……呃……有點強迫的手段,請雷公子到夏家的度假小島上作客。不過,請老太太放心,我們將雷烈月先生奉為上賓款待,絕對沒有讓他受到一絲傷害。」夏老大吸了吸鼻子,靦腆地抓了抓頭,強力保證著。
找尋烈月已經一段時間,且一直不敢告訴長輩們的雷家三兄弟,明白了烈月目前安然無恙後,全都放鬆地吁了一口氣,卻沒人注意到老太太對他們投去深思的一瞥。
「我們知道了。既然夏家丫頭喜歡我家烈月,那就讓烈月在你那兒住一段時間,讓他們兩個培養一下感情也不錯。」看向這個性情真率的夏老大,老太太呵呵笑了起來。
「謝謝老太太、謝謝老太太!過一段時間,我一定會將孫少爺完整無缺地送回來!」夏老大感激涕零不斷地彎腰鞠躬。
寒暄了好一會兒俊,夏老大才滿心歡喜地告辭離去。
「媽,兒孫自有兒孫福,怎麼每個孩子的婚事,媽都要插上一手?」雷老太太的二兒子,也就是烈雲、烈月、烈華的爸爸雷肅澤無奈地開口。
「我只是安慰一個傷心的爸爸。夏家當年已經很明白地說了,那丫頭可能活不長,所以不打算讓丫頭嫁人。我只是讓烈月去做做好事,完成人家女孩的心願,反正只是唱唱歌嘛!」老太大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接著看向烈日、烈雲、烈風三兄弟時,原本慈藹的表情忽然一沉。
「倒是你們三個,從夏先生提到烈月以後,你們就像被蟲子附了身,毛毛躁躁的,一副渾身不對勁的樣子。怎麼了?」
三兄弟一驚,動作一致地低下頭。
雷家這個太上皇奶奶雖然已經不管事,但是當年憑著一個女人家打下雷家半壁江山的精明氣勢還在,一發起威來,仍然沒人敢頂撞。
「呃,奶奶……」老二雷烈雲輕咳一聲,暗使眼色叫兄弟快開口幫腔。
「烈月他……其實……呃……」烈風勉強地開口說了幾個字,就飛快地拉拉老大烈日的袖子。
雷老太太將三個反應怪異的孫子一個一個看過去,最後,銳犀的眼眸定在烈日的臉上,淡淡地挑眉。
「有事瞞我?」
烈日硬著頭皮直視老太太的雙眼,考慮著該如何開口。
「烈日,烈月到底在外面做了什麼事?你們這些孩子,長得越大,怎麼越讓人擔心?」身為父親的雷肅澤也焦急地開口。
「烈月沒做什麼壞事,只是前幾年跟人家組團唱歌,一不小心就唱紅了半邊天。他怕你們不能接受,所以一直沒敢說。」烈日連忙解釋。
「你們三個一開始就知道了?」
「烈日在考慮要不要簽約時曾經和我跟烈雲商量過,烈風是後來才知道的。」烈日硬著頭皮承認。
「原來烈月當歌星去了啊,難怪剛剛夏先生說他是唱歌的。那很好啊,有什麼不能講的?」老太太不解地蹙眉。
「呃……因為他的造型……比較……唔……中性。有一次,奶奶指著電視上說那個不男不女的Moon……就是他。」烈雲摸摸鼻子,絞盡腦汁地挑選比較不會害老人家中風的字眼。
「咦?!」老太大跟雷肅澤驚得睜大了眼。
「我的……天啊……」雷太太一聽自己的兒子就是那個長髮人妖,忍不住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頓時,整個雷家陷入一場驚天動地的尖叫混亂中。
……(:……(:……(:
當夏蒂兒提議去水壩釣魚時,雷烈月無異議地跟著去了。
他真的開始把這個軟禁他的小島當成了度假聖地,並逐漸愛上這種毫無壓力的生活。
到達目的地時,他才知道所謂的水壩,其實是人工挖掘而成的大型水塘。
由海邊將海水引進池中,經過淡水化、淨化的過程後,供應給島上一切生活飲用所需。
要買下一座小島,錢不是太大的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在買下島後,必須再投入更可觀的金錢,將小島改造成可以住人的環境。淡水設施就是其中最不能少的一項。
因此,夏家要不是錢多到無處花,就是對這個女孩疼到骨子裡。
「你在看我呀?你可以再靠近一點。」夏蒂兒捉到他一直凝睇她的視線後,調皮地對雷烈月勾勾手。
雷烈月無動於哀地轉開頭。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漂亮?」夏蒂兒不甘寂寞,繼續想引他開口。
雷烈月淡淡地瞟她一眼,仍是沒說話。
「你生為男人實在太可惜了。看看這頭又黑又亮的長髮、看看這雙又濃又翹的睫毛、看看這張漂亮的嘴……嘖,真是浪費啊……」她嘖嘖有聲地晃了晃小腦袋。
他的額上微微冒出青筋。「長在我身上很浪費?」
「我是說,這些優點都是女生最夢寐以求的耶!」
「是嗎?」不跟她計較,吸氣。
「你有考慮去變性嗎?」
「……沒有。」再吸氣。
「你比較喜歡當男人,還是當女人?」
「……男人。」我吸吸吸!
「那……你有男朋友嗎?」
「……」啪!神經斷裂。
「別瞪我,外面都這麼猜的。」她無辜地回望。
「給我閉嘴!」他從齒縫吐出警告後,咬牙轉頭看向水面。
再看著她,他很可能會直接推她下水,給水裡的魚兒免費吃到飽!
「喔……那我閉嘴的話,你就會唱歌給我聽了嗎?」
雷烈月渾身一僵,瞇著眼回答——
「不會!」
忍住,他要忍住!真把她推下水餵魚的話,他可能一輩子也別想離開這座島了。
「小氣!來,喝茶吧!」她若無其事地抱出保溫瓶和杯子。
「你連出門都帶茶?」他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
「老管家泡給我的,讓我裝在保溫瓶裡。喏,喝一點吧!」她慇勤地倒了一杯給他。
雷烈月對著茶杯瞇起眼。
「怎麼了?不喜歡今天的茶?」
「我比較喜歡喝咖啡。」他老實地說。
小女生愛喝的花果茶,喝起來又酸又澀的,他已經喝到快吐了。
「咖啡呀?我不喝咖啡的。」她遺憾地搖搖頭。
「無所謂了。」他挑挑眉,無魚蝦也好地一口吞掉杯中的紅色液體。
天色漸漸昏黃,夏蒂兒看看天空後,便開始收拾東西。
「我們走吧!」
「不釣了?一條魚都還沒上鉤過耶!」他指向空空如也的魚簍。
「下回再來試試手氣吧!天快黑了,等一下起夜風會很涼的,我怕會感冒。」
他看著她從布袋裡掏出一件羊毛薄外套,並迅速穿了起來。
「你挺會照顧自己的嘛!」他笑睇著她。
「沒辦法啊,為了讓自己活久一點,只好多加小心嘍!」她聳聳肩,拉上外套拉鏈。
「活久一點?那跟感冒有什麼關係?」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也跟著動手收拾釣竿和用具。
「我討厭感冒,感冒時都會難受到覺得自己快死掉了。」她嘟著嘴,彎腰從地上抓起布袋。
「患感冒不容易死人的。」他對她的奇怪邏輯輕笑出聲。
站起身後,他一手提起釣具,一手體貼地接過她身上的布包往肩上一掛,只讓她抱著那罐還沒喝完花茶的保溫瓶。
「凡事總有例外。我怕死,所以我不要感冒。」她的眼神,透著他不太明瞭的執著。
她的話,雖然可愛得令人發笑,但看到她眼裡那種顯得太過深邃而早熟的神情,他卻突然笑不出來。
「愛惜自己,好好活著,是一件很好的事。」他輕輕點頭,肯定她成熟得令人微微心驚的生命觀。
「是啊,能活著,真好。」她抬頭看向美麗的夕陽,深呼吸一口氣後,綻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雷烈月心神一動,忽然覺得夕陽下的她好美。
嬌小而窈窕的身段,彷彿灑了一層金粉。那張清靈可愛的笑臉,襯著金色的光影,就像是不存在人世間的精靈……
他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纖細的肩膀,嚇了她好大一跳。
「怎麼了?」她張著大眼,不解地仰頭望向他。
「沒事。」他收回手,面無表情地向前走去。
他真是釣魚釣到昏頭,怎麼會突然渾身發涼,覺得她快要離開了?
一定是她那個感冒跟死亡的怪邏輯,影響了他的腦子。
……(:……(:……(:
從第一天來到島上,雷烈月就發現夏家那個老管家,是十足十的壁角大師。
只要一個不經意的轉頭,就會看到老先生他從容自在地從屋子轉角走過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
天知道他早已經聽人了多少的談話內容。
如果衝到門口抓人,老先生他一定會像變魔術似地憑空消失。
這也是為什麼夏蒂兒屢抓不著後,會自暴自棄地放任囂張的老管家聽壁角,讓他偷聽聽到爽的原因。
「老先生,要聽就進來聽吧!」雷烈月捧著茶杯,無力地跟門口那道一動也不動的陰影說話。
要不是老管家今天算錯角度,不小心讓自己的影於洩了底,他還沒機會大開眼界,親眼見到年紀一大把的老先生,可以為了偷聽而在壁角罰站那麼久。
「咳!請問,雷先生需要什麼嗎?」老管家輕咳一聲,面無愧色地現身,走進房裡。
「我曾跟你說過我姓雷?我怎麼不記得?」抓到他的話柄,雷烈月挑釁地對他揚揚眉。
老管家面色不動如山,兩手交握垂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擺出最高段的陣式——裝聾。
「管家,你又偷聽我們說話了?」夏蒂兒無奈地嘟起唇。
「我只是在門外等候,看看小姐有什麼需要。」
「每次都來這招。」夏蒂兒擺明了不相信。
「如果小姐沒事的話,那我就退下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次雖然被抓包,不過下回小心一點就是了。
雷烈月看他退出房門後,立即無聲地跳起。
「你……」
「噓!」他示意她噤聲後,動作俐落地跑到門外。
夏蒂兒覺得有趣,像是做小偷似的,也踮起腳跟,鬼鬼祟祟地跟著跑到門邊,才探出小腦袋,神情就突然一僵——
「咦?人呢?」她呆愣地望著空無一人的走廊。
「難道兩個人都有輕功還是魔術不成?」
她對著空空的走廊喃喃自語,心頭頓覺空虛。
「討厭!你們只顧自己玩,竟然丟下我一個人。」她嬌瞠地跺跺腳,無聊地轉回房裡。
其實,老管家一走出房門,就立刻閃進隔壁房間去。
雷烈月猜到了老管家的行動,因此,他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開隔壁房門衝進去,快狠準地「嘩」一聲打開更衣室的門。
縮在更衣室中的老管家被嚇得不輕,兩隻老眼瞪得像銅板一樣大,撥手機的動作僵在半空中,像是沒料到雷烈月會找到他。
雷烈月痞痞一笑,一手搭著門,雙眼盯著老管家手上那支通訊器。
「哦,我還以為你們為了怕我向外界聯絡求援,這島上所有可以對外聯絡的電話,早就都被你們給藏起來了。原來,這裡還藏有一支電話啊?」雷烈月輕聲開口。
老管家緩緩握起手機,想將手機藏起來。
「不好意思,請借我用一用。」搭在門板上的大掌握成拳。
老管家身軀一動也不動。
「嗯?」警告的鼻音輕柔地響起。
一雙老眼溜到雷烈月那只握得更加結實的拳頭,考慮了三秒後,一言不發地雙手奉上,乖乖交出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