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後天是除夕了,台北的人潮慢慢在流失,街迫逐漸冷寂,最後被遺留下來的只剩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唉,他就是其中一個。
人怎麼越到過年越寂寞啊?楊至言第數度持住掃帚,無精打-的張望陰涼的外頭。感觸油然而生,他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阿逸,阿悠有沒有說要回來過年?」他幽幽歎道,語氣裡的認命已不抱任何希望。
坐在裡頭吃早餐、若有所思的楊品逸放低碗,「我沒告訴爸,他後天要去關島出外景嗎?」
「對哦。」楊至言心不在焉的再歎一口氣,感慨更深。「他已經好幾年沒和我們一起圍爐。現在的孩子只想追求刺激的生活,傳統都不想顧了。」
楊品逸停筷想了想,得不出結論,決定還是食粥比較實際,等一下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料,前頭又傳來一串淒涼的哀歎聲,聽得他差點吞不下粥。
「阿野和阿勁那兩個小子,今年有沒有說要來這裡打麻將啊?」楊至言有一下、沒一下掃著地。依慣例在休假前一天,父子倆會著手大掃除。
「阿野去巴西參賽,阿勁也跟著去了。」聽到歎息聲又起,楊品逸突然覺得手上的瓷碗也變重了。腳用力往地上一頂,椅子後滑到門口,他看見外頭的人瞪著馬路出神。「爸,你想不想去哪裡玩?我開車帶你去四處繞繞。」
「不要了。」楊至言垂下雙肩,快快回神。才兩個人而已,阿逸和他一樣不愛講話,太無聊了。「那小雕呢?她的父母不是聽說住在國外嗎!叫她來這裡過年好了。」楊至言靈光一閃,黯淡的老臉光彩乍現。對哦,怎麼沒早點想到呢!
這個……楊品逸猝然停住筷子,不知從何替自己的清白辯駁起,況且老父從六點半起床歎到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笑容,做兒子的怎忍心敗興。
隨爸了,只要他快樂就好,楊品逸妥協地再度回到餐桌前,動筷夾麵筋。
「我就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沒關係,我幫你去叫她。」有小雕氣氛就熱鬧多了,她前天還說要把治腰酸背痛的套餐食譜抄給他,找她要去。楊至言興匆匆丟下掃帚。
「爸,她值的是大夜班,現在才早上九點。」楊品逸探出頭好心提醒。經過花彫天天耳提面命,他總算略盡「男友」之責記住她的上班時問;雖然他完全不清楚是何因素使兩人的關係丕變。反正於他無礙,他隨遇而安慣了。
「難道你不知道那個早班小姐去生孩子,小雕幫她代班已經有一個月了?」楊至言停在廊外,極其訝異。
楊品逸淡淡的搖頭。
「你不要整天只懂得組機車、改裝機車,隨阿勁他們東跑西跑,分點注意力給小雕吧。」兒子不痛不癢的態度,令楊至言產生嚴重危機意識。這孩子人品不錯,常常有女孩子追他,卻總是被他沉靜的個性悶走了。
小雕幾乎是天天到家裡吃飯,有空就膩在阿逸身旁,再遲鈍的人也該瞧得出這小倆口在談戀愛。怎麼阿逸對小雕這麼疏忽?
唉,都怪他不愛說話,連累兩個孩子也和他一樣。若不是生性開朗的老伴太早過世,這兩個孩子應該會正常些吧!
不行,他得幫幫阿逸。
「爸,你誤會了,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楊品逸邊洗碗邊慢條斯理澄清,結果沒聽到半點響應。
洗好碗,他出來查探究竟,只看到被棄置在地的掃把。走廊上尤香琳適巧攜女兒自門口經過,笑著對他點點頭。
楊品逸回以領首,撿起掃把擺好,轉身回廚房。
「老楊,你在找我嗎?」尤香琳笑看老鄰居從她店裡失望的走出來。
楊至言走回機車行才發現老鄰居等在那兒,不禁羞窘,「不是。」
「還是你在找小雕?」尤香琳笑開了臉。小雕那種粗率中不失細膩的平易個性,似乎很得附近鄰居的緣,只要是她值班,鮮少會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店裡,總會有人過去找她聊天,她甚至曾經看到羞怯的也恬逗留在店裡和她說說笑笑。
她搬來這兒這麼久,和也恬談話的次數五指都數不滿,小雕真不簡單。難怪阿-說小雕寒、暑假擺地攤賺的錢,可以抵過她們一間店的單月收入。
尤-玲雙手插在後褲袋,輕佻地嚼著口香糖哼道:「小雕的爸媽上星期回國,這幾天都請假啦!」
「阿-,把口香糖吐掉。」尤香琳沉下眉,慍惱輕斥。阿-一翻白眼,聳聳肩佯裝不知,口香糖越嚼越起勁。
尤香琳為女兒叛逆的挑釁行為,面臨前所未有的挫敗。
這幾個月為了新開的分店,她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回家時間一延再延,甚至曾經通宵。準備工作一告段落,她愧疚滿懷企圖與女兒敘天倫,卻發現阿-的行為脫軌得驚人,經常晚歸不說,還有夜不歸營的紀錄。她正恐慌的想找小雕問問。
楊至言困窘地感覺到這對母女間的不對勁,沒有應變能力的他,慌亂中只能絕望地求助於兒子。
「阿逸,你怎麼沒告訴我小雕的父母回國了?」他轉頭,溫吞吞地問著在廚房清理桌面的兒子。
楊品逸一陣尷尬,搔著頰,思索如何回答。
「真好笑,小雕的事問你兒子,他怎麼會知道?」阿-擒在楊品逸開口前嗤之以鼻。
「小姐,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了。」怒氣陰鬱了尤香琳溫柔的眼。
「你們不知道小雕和我家阿逸在交往嗎?」楊至言遲疑的問道,眼前益發濃厚的火藥味令他不安。
悒惱的尤香琳與滿臉不馴的阿-都一愣。
怎麼可能!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那具英偉的人影。
楊品逸拿布擦手,靜靜踱出。不打算插足其間的他,閒逸地蹲在一輛拆解了一半的車體前,將拆卸下來的零件重組上去。
「你亂說,小雕才沒有呢!」先反應過來的阿-怨聲反駁,全面推翻好友有可能隱瞞她任何事情的背叛行徑。
「阿-,你怎麼越大越不懂禮貌!」尤香琳忍無可忍。她抑下不滿,無非是想顧全女兒的自尊,她卻不領情。真教人傷心。
「誰教他要胡說!」阿-倔強的回嘴。
「阿-!」尤香琳脫口大吼,這幾天擔心女兒的焦慮與不安,一古腦爆發出來,嚇得所有人,連帶楊品逸,一併愕然無語。
冷冽的空氣瞬間凝結……
「哇,尤媽媽,你的精神好好哦,大老遠就聽到你的聲音耶。」女騎士遠遠飆來,隨之叩來的輕快嗲呼聲無形中解凍凝滯的氛圍,解除束縛住眾人的枷鎖。
「小雕!」楊至言一看到小雕,什麼煩惱都沒了,只想和她切磋各式佳餚。
「哇哇哇,阿-居然也在耶,天要塌啦!」花彫哇哇大叫著將車子停在機車行前,拿下安全帽,露出被冷風撲紅的笑臉。「伯伯,你們圍在這裡幹嘛,開裡民大會呀?」
「今天有通知要開裡民大會嗎?」楊至言憨憨的問道。
「伯伯真幽默。」花彫笑得前仰後合,提著大包小包,縮頭衝上走廊。「呼,好冷哦!今天聽說是入冬以來氣溫最低的一天,氣象局昨天發了低溫特報,溫度好像在十度上下。大家要多穿幾件衣服,以免感冒了。」天,冷斃了!花彫加快手掌的摩擦速度,自然而然奔進屋內。
尤香琳暫抑下不悅,訝異地看著她下意識的舉動,「小雕,你是不是沒有手套?沒有的話在店裡拿一雙沒關係。」看樣子,小雕真的和阿逸在一塊了,她微微一笑。
「尤媽媽,我們兩個越來越有默契了,我的手套被姊姊借走,才想來店裡買。這叫肥水不落外人田。」花彫一臉生意人的精明,嘿聲算計著把大小包禮物和背包放上茶几。
沒留意到好友滿臉的怒氣與委屈,花彫轉出來經過阿-身邊,惡作劇地將一雙冰冷的手貼上好友惱紅的臉頰,笑謔道:「送你兩根棒冰,哈!」
「小雕……」大庭廣眾下被母親吼得尊嚴盡失,尤-玲眼兒紅紅地挨近好友,-啞失聲地尋求慰藉。
啊!阿-在,正好!
「幹嘛呀你,老是哭聲哭調的。又要叫我幫你寫英文報告啦?」花彫沒好氣地反身重入車行,賴在她身邊的阿-亦步亦趨不肯稍離,兩人彷若連體嬰。「阿-,你別鬧了!會冷的話,外套給你穿嘛!」花彫嫌惡地拉開她黏膩的手,將水紅色羽毛外套脫下來塞給她。「喏,拿去,喜歡的話送給你也沒關係。」
靜觀了好半晌,楊品逸回眸,暗歎她粗線條,嘴角卻不經意漾起淡淡笑意。
「我才不要咧。」阿-堵氣將衣服丟還給她,刁難道:「我喜歡你身上這件綠色羊毛衣。」這種款式的長毛衫台灣還沒見過,一定是她爸媽從國外帶回來給她的,阿-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尤香琳看出女兒有意為難人,秀眉微蹙,張口欲出聲教訓她。
「哇拷,今天有冷氣團過境,你打算冷死我啊!」大而化之的人仍然沒發覺好友異常的情緒波動,嬉鬧著將一隻大紙袋用力塞進好友懷裡。「拿去啦!這是媽媽送給你的新年禮物。」說什麼感謝阿-照顧她女兒,鬼才知道到底是誰在罩誰?
「今年是什麼禮物?」尤-玲驚喜交集地打開紙袋,片刻前的委屈、鬱悶不翼而飛。
小雕的爸媽每年過年都會送她禮物,她好喜歡花媽媽挑選的服飾,每每讓同學又妒又羨又恨。
其實她更羨慕小雕,她日常所穿的每一件衣服,甚至於配件,都一應俱求由她爸媽幫她挑選、搭配,毋需她費心。小雕的父母因為工作之故常年駐守國外,無法就近照顧女兒們,便在物質上盡力做補償,加上小雕忙於打工沒心神去留意其它,也就樂得接受。
可是好奇怪,關於小雕留學的費用,花爸爸和花媽媽就很堅持只出學費,要小雕自己賺生活費。這些錢對他們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不是嗎?他們怎能分得那麼清楚?小雕也真笨,能亨樂不享樂,天天賺那種辛苦錢。
「阿-,你還沒向小雕道謝。」尤香琳皺起眉頭,為女兒理所當然的態度不悅。她被寵壞了。
「不用了啦!這個人哪一次向我道謝過?」花彫挖苦地扮了個鬼臉,賞給狠瞪向她的阿。
「好嘛,謝謝你。」難掩快樂的阿-嘟著嘴說道,等不及拆開禮物。拿掉包裝紙,小心抖開折疊完整的紫羅蘭色短大衣,她跳腳驚呼,「哇,好炫哦!」這是今年最流年的顏色耶!好棒!
「大驚小怪的傢伙。」從不曾為衣著煩惱過的花彫,絲毫不能體會收受禮物的快樂,滿臉無趣地將另一隻黑亮紙袋拿給尤香琳。「尤媽媽,這是爸媽送給你的禮物,他們說多謝你這一年來對他們女兒的照顧。」唉,她爸媽就是這麼會做人。
「小雕,不用……」尤香琳推拒。
不給她回絕的機會,花彫閃到沉靜的楊至言身邊。「不要再叫我拿回去,不然媽媽一定會要我再拿來的。這幾天都好冷耶,反正你會回送,沒差啦!真搞不懂你們大人,為什麼要這樣子送來送去,禮數那麼多。」最覺得煩的是她這個居間的送貨員。
組好機車,總算空出注意力的楊品逸差點笑出聲。她挺無奈的嘛!
聽她說得那麼無奈,尤香琳不忍心再拒絕,輕笑道:「小雕,問問你爸媽明天有沒有空,到我家來用餐。」她和花家父母的交情,拜女兒之賜相常好,可是每年收受好友的禮物總覺得過意不去。
花彫雙眼一亮,詫異驚呼:「尤媽媽,你和媽媽真的很有默契。她和爸爸出門拜會親戚前,才說明天要約你喝下午茶,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尤香琳加深笑容。「真正的朋友,一年見一次面也不會有生疏的感覺。」
「對嘛!黏人-,你聽到了沒有?」
愛不釋手摸著堆貴的大衣,阿-心情大好,側臉想回嘴卻突然看到茶几上還有數袋禮物,不禁納悶。「小雕,那個是要給誰的?」她直指茶几,將所有人的視線引去。
「那是要給人家的。」花彫猛眨眼暗示她別聞了。死阿-,沒事眼睛那麼銳利做什麼!
「阿-,那是小雕的私事,你別過問。」尤香琳最先意會過來,眼底的笑意更深。應該是給老楊和阿逸的吧!
阿-最恨被訓,尤其是在眾人面前,因此好不容易被驚喜沖淡的憤怒與驕縱,火速又冒出頭。
「我要看!」她蠻不講理的衝進去欲搶,隨後追去的小雕搶先一步奪走紙袋,直直奔到始終保持笑容的楊至言身側。
「伯伯,這個是爸媽說要送給你的。」花彫瞪著妄動的好友,防備地將紙袋拿給楊至言。可惡的阿-,地想私底下給男朋友和伯伯的驚喜,都被她破壞了。
「我?」笑容凝結在嘴邊,楊至言一陣錯愕,靦靦和無措慢慢爬上他忸怩的面容。
楊品逸亦同樣怔忡。
「收下啦!我父母都很喜歡逛街買東西,好像錢賺太多不花對不起自己一樣,所以臭味相投的人才會結婚嘛。」花彫哈哈大笑,自我調侃得不亦樂乎。
阿-煞黑嬌容,心頭莫名被憤怒刺痛,「為什麼你爸媽要送禮物給楊伯伯!」以前花爸田和花媽媽只有送禮給她和媽媽!
「你這笨蛋,我每天到伯伯家用餐,爸媽當然覺得他們的女兒又去打擾別人,不好意思」。」
「你沒告訴我,你天天來這裡用餐?」阿-失控地拔尖聲音,嚇得不明所以的花彫怔忡不已。
尤香琳看得出來女兒因驚慌而衍生出來的憤怒。阿-怕失去小雕這位她最重視的至友,現在意識到小雕不可能再像以前事事告訴她,這使得倚賴小雕甚深的阿-一時無法接受。
「我沒有告訴你嗎?」小雕斂眉思索,眼睛狐疑地瞥向尤香琳。「尤媽媽,你知道我在伯伯家用餐的事嗎!」她還以為阿-知道,畢竟這裡是她的勢力範圍嘛!
「我知道。」尤香琳含笑點頭。小雕不值班的時候都會配合老楊家的吃飯時間提早到,吃完後就匆匆到夜市擺地攤。阿-遲到成癖,兩人的時間總是錯開,看小雕迷惑的樣子,她一定是以為自己有告訴阿。
唉,年輕,是無心和粗率的代名詞。
「看,你媽媽都知道,你啊!太混了。」突然覺得過分僵凝的氣氛很可笑,花彫噗哧玩笑出聲。
一點也不覺得好玩的阿-惱羞成怒,厲聲質問:「那你沒事幹嘛賴在人家家裡用餐啊!」
「是我叫小雕來的。」楊至言揮手讓尤香琳按捺下怒氣,出聲打圓埸。
「對啊!反正兩個人吃飯和三個人吃飯是一樣的,而且這樣比較經濟,不會有剩菜。」
花彫一臉坦然。「人家我爸媽從小就叮囑我們不要壓抑自己的慾望,想要什麼就認真去追求,以坦率的態度面對生活,不要在虛與委蛇、客套一堆後,因錯失機會而扼腕吐血。所以伯伯叫我來,我想想也好,就來了。」
已經鋪好報紙,準備油漆的楊品逸蹲在牆角稀釋水泥漆,嘴角的笑意加濃、加深。
「阿-,媽媽真的不想再發脾氣了。」尤香琳柔聲警告。
阿-理都不理,恨恨地指著小雕手上的紙袋。「那這幾袋呢?要給誰?」
「多嘴啊你,小孩子間那麼多做什麼?」花彫羞赧地-起腰嗔鬧道。
阿-忽然撲過去要搶袋子,花彫靈敏地往後退。阿-被她逃避的態度惹得更火,窮追不捨,被逼到牆角的花彫忽然絆到楊品逸,整個人跌進他的臂彎裡。
「喏,快拿去,兩袋是你的,一袋是楊令悠的。那個「番婆」今天吃錯藥了,快藏起來。」仰視因美人在抱而不自在的楊品逸,花彫實在被阿-鬧得沒轍,慍怒地將紙袋塞進兩人中間,側身護著。「討厭,我本來想私下送給你的。」她以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惱聲嘀咕。
楊品逸的反應和他老爸如出一轍,又似乎更為錯愕。
阿-簡直不敢相信。「你和他在交往?!」她強拉起好友。
「啊!被你偷偷知道了哦!」花彫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那直率的認罪表情,重重刺傷阿。
楊品逸抬頭漫不經心瞥了眼阿-,隨即又安然的重拾手邊工作。阿-被他不予置評的態度惹得十分光火。
「陪我去逛街!」她繃緊臉,跋扈地硬勾著花彫往外走。
「不要啦!這兩天買衣服的人好多,而且伯伯今天要大掃除,我要幫他。」阿-心花開也不是這等開法,這時候去逛街有多受罪啊!
「阿-,媽媽陪你去。」尤香琳軟下怒氣居間調停,心疼女兒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體會小雕的心情。
「你見色忘友!」阿-奮力推開她,氣沖沖跑走。
搞什麼鬼呀!花彫被她剛得心火頓揚。不知是誰自從認識那個痞子之後,屢次爽約的,真是莫名其妙的傢伙。
「你真的不去?」阿-停在遙遠的那端,見她沒追來,震怒地下最後通牒。
「我不要!」被惹火的花彫交疊雙臂,賭氣的側過身去。
「好,那我們絕交!」阿-聲色俱厲聲明完,朝住家方向跑去。
「喂……有那麼嚴重嗎?」花彫怔怔回頭望著空空的長廊低呼,然後轉向尤香琳,「尤媽媽,阿-又怎麼了?」
「老楊,對不起,讓你兄笑了。」尤香琳污顏地向老鄰居陪罪,決定回去開導女兒。
「阿-喜歡使性子,小雕,你別和她計較。記得轉告你爸媽明天的約會,尤媽媽先走了。」
「好,尤媽媽,再見。」反正阿-和她絕交有幾千、幾萬次了,一有不順她意的事,她就抬出來壓人,懶得理她。不受教的傢伙。
「小雕,我看你還是陪她去逛逛好了,難得有合得來的朋友,要珍惜。」楊至言替她擔心。
「沒關係啦!我們的感情就是絕交來的,別理她。」花彫捲起袖子。「好吧!我們快點來大掃除,然後晚上吃嗆死人的麻辣火鍋。」她興高-烈地宣佈。
「好好好,好久沒吃麻辣鍋了。」嗜辣如命的楊至言食指大動,陡然想到,「小雕,你父母剛回國,不用回去陪他們嗎?」
「他們今天忙著送禮、套交情,不回來吃晚餐,不用擔心。」花彫從背包前袋摸出一張油漬斑斑的便條紙。「伯伯,快看,這是我擺地攤時向隔壁攤的老伯問來的,是四川人獨家配方的麻辣鍋,加了五香、四川花椒、八角……」
熱烈討論的一大一小,如同以往,完全沒將那個靜靜粉刷牆面的人放在眼底。
遵懿旨將機車行的鐵門降下,以御冷風:楊品逸上樓洗完澡,又遵懿旨拿了套衣服給陪他辛勞大半天的「女朋友」換。待他那位自認為盡心盡力的女朋友洗了個香噴噴的澡出來,天色已經暗沉。
花彫下樓時,楊品逸剛把餐桌從廚房移出,擺在清爽的前頭,該先下鍋的材料也已下鍋。滾沸的湯汁飄出誘人的香味,耗費了一下午的體力在清掃上,花彫的肚子直咕嚕咕嚕告荒。
習慣她偎在楊品逸身邊,她望著火鍋,口水猛吞地低喃;「我好餓哦!」
正在調醬的楊品逸含笑看她,「餓了就先吃。」她那種軟軟嗲嗲的聲音,一撒起嬌來,效果驚人。
「火鍋要人多才好吃。」不見楊至言,花彫奇怪道:「伯怕呢?」
「去買飲料。」楊品逸坐下。
她跟著無力地癱坐椅子上,下巴頂在桌緣呻吟:「我的骨頭全散了,你們家的油漬好難清。」
「這裡是機車行,油漬當然多。」楊品逸好笑的從桌上挑了顆小巧的富士蘋果,讓她充自。
她穿著上次那套衣服,依然是嬌小得驚人。認識她那麼久,他第一次看她放下頭髮,可能是沒力氣綁辮子。
楊品逸拿來吹風機給她。
「我沒力氣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吹?」花彫哀求地拉著他。
楊品逸完全無助。教他幫女孩子吹頭髮?這實在太親密,目前的誤會已經夠深了。
「好不好嘛……」戰鬥力一消失,所有的疲憊都湧上來,累得她實在不想動了。
「不太好吧。」他溫言婉拒,眸光迴避地調整火候。
「那你等一下載我回家哦!」花彫笑意盈然地勾住他的手肘,臉上沒有絲毫受挫的痕跡,「我們班同學的男朋友都是這麼做的。」她調查過了。
「男女交往有特定的公式嗎?」楊品逸微笑反問。日日相處,她的要求天天有一籮筐,他早就適應了她出其不意的言行。
「嘿!」啃著蘋果的花彫突然停住,興奮的挺直身驚訝道:「你不工作時和工作時判若兩人耶!」
楊品逸但笑不語,一一將腰花、簧喉、牛肚夾進鍋。
又來了,他在工作時就是這副不理人的酷樣子。花彫沒好氣地趴回桌面,有一下、沒一下偷瞄身畔的人。
從她決定封他為首任男朋友那時趕到現在,已有兩、三個月,她天天固定到他家用餐,氣人的是,楊品逸多半是忙於工作,甚少和她同桌吃飯。擺完地攤大都十一點多了,接近姊姊訂的門禁時間,從板橋騎車回中和雖然不遠,但姊姊的聖旨可沒人敢違背,所以她只有在便利商店輪班才能多接近他。
呵呵,幸蒙老天垂憐,早班小姐產假期間找不到代理人,她自願代班,這樣整個寒假就叫以待在男朋友身邊陪他了。
花彫笑咪咪地伸出食指頂頂楊品逸側腰,引來他的注意,她問道:「你和伯伯吃飯的時後都不聊天的嗎?我們家的家庭會議都是在用餐時進行的,你們呢?」
楊品逸訝異地頓住,斂眉沉思。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上回和爸爸聊天是在什麼時候。
這時楊至言抱著一箱烏龍茶打開門,辛辣的濃香迎面撲來,暖和冰冷的夜風。
「伯伯,你好慢,我餓扁了。」花彫將蘋果心丟進垃圾桶,跑過去想接過他手中的箱子,楊至言擺手拒絕。
「對不起,剛剛在店裡碰到老徐,和他聊了一會兒。」從箱裡拿出兩罐茶放在桌上,他將其餘的放進冰箱。「你們餓了先吃,不用等我沒關係。」
花彫喜孜孜轉回位子,拉拉有手邊的楊品逸,指著伸手莫及的盤子。
「喂,我們先來涮肉片。」
楊品逸依言端起盤子,把肉片一片片放進滾沸的湯裡。
「小雕,今天辛苦你了,謝謝。」楊至言看看桌面,似乎發現少了什麼,轉身又往廚房去。
「哪裡,我只有洗地板而已,其它都是你和楊品逸清的。」雙頰被騰騰的熱煙撲紅,花彫捧著碗筷,眼睛沒離開過火鍋。
楊品逸被她饑饞的模樣逗得嘴角更彎,乾脆將涮好的肉全夾給她。
「你不吃嗎?」餓得快昏倒的人,大快朵頤前有些罪惡感。她的工作量最輕卻最餓,這……好像有些說不過去。
「再涮就有了。」他繼續放肉片。
「小雕,你先吃,別管我們。」楊至言忙進忙出,洗出一鍋茴萵放上桌,復檢視琳琅滿目的桌面一遍後,拿筷子沾醬汁品嚐。「阿逸,你有沒有放大蒜?」
楊品逸搖頭,楊至言沒再說什麼,端起碟子進廚房,重新調味。
「喂,和你爸爸多說幾句話嘛!」花彫撞撞他。
「說什麼?」楊品逸奇怪道。
「譬如,為什麼要放大蒜啊?」
「那有甚麼好問。」他更莫名。
「怎麼沒有,伯伯放大蒜一定有他的用意。話題就是這樣聊開的呀!」她吃得津津有味。「如果我們不問我媽媽問題,她會覺得我們不愛她,責怪她丟下我們,自己和我爸爸逍遙去呢!」
奇怪的家庭。
花彫壓低聲音問道:「我發現你和伯伯都各自做各自的事,互不過問,為什麼?」
楊品逸夾起肉,放進她淨空的碗裡,再夾生肉進鍋。
「為什麼?」花彫將一半的肉撥進他碗裡。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老實承認。
花彫不可思議地放低碗,「那你知不知道伯伯有什麼興趣?」
楊品逸想了下,「泡茶吧!」
「泡茶?!」花彫忽然無限感慨道:「伯伯好可憐。」
「為什麼?」楊品逸不解。
「你一點也不關心他。」她指證歷歷,「他最喜歡的明明是料理食物,你竟然不知道,虧你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爸爸天天煮飯不是一種習慣嗎?楊品逸極其震愕。
自從媽媽過世後,他們家三個男人強柳下悲傷,各自擔負起該負的責任,鮮少去過問對方的行事動機。難道在他們以為不給對方增加困擾、各盡本分的同時,他們也在疏遠對方?楊品逸錯愕地看向和花彫說說笑笑的老父,驚見不知何時他竟已滿頭華髮。
「伯伯,你說想要和菜市場的老王伯伯合資開羊肉爐店的事,談得怎樣了?」花彫被熱湯嗆出淚來。
「這……」楊至言期期艾艾,總覺得拋下機車行讓兒子自個顧,於心不忍,而且他曾向太太保證過會好好照顧兒子的,這種行為太不負責任了。
雖然直到這一刻才知道父親有開店的打算,楊品逸畢竟是他的至親,懂得他的牽掛。
「爸,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店裡有我看著就好,要是真應付不來,我會請阿勁他們來幫忙。」可歎,原以為是世界上最親的人,現在才發現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不就因為天天生活在一起,自以為瞭解對方,才會大意疏忽彼此的感受。
兒子突來的一番話讓楊至言感動不已,他驚望吃得不亦樂乎的花彫。
「小雕,你是不是跟阿逸說了什麼?」
「我?」花彫挑眉,指著秀巧的鼻端。「沒有哇,我只是叫他多和你聊天而已,因為我爸和我媽也都是這樣拷問我們的。不過一回國就嘰哩呱啦問個沒完沒了,雖然一年才見一次面,也很煩人。」她不耐的咕儂。
「真的可以嗎?」楊至言訥訥、怯怯地問,過中年之後才開始打造夢想會不會太遲?
「爸……」楊品逸拍拍他的肩。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太不孝,讓老父壓抑興趣,陪自己守候這間店。
留在機車行工作是他的興趣,老父卻是為了照顧兒子不得不守,他,醒悟得太晚。
「為什麼不可以?有夢想就去追求啊!」花彫認真附和,轉向右邊,看見楊品逸碗裡有她最愛的牛肚,趕忙偷襲來,呵呵笑問他,「楊品逸,你說對不對?」
「對。」楊品逸莞爾,笑著把碗裡的牛肚挑給她。
兒子的鼓勵給了他莫大的信心,多年的宿願終得一償,楊至言紅了眼睛,難為情地假借拿東西躲進廚房。楊品逸注意到父親的舉動,滿心愧疚,微偏頭悄悄留意。
「嘿嘿,你越來越像體貼的男朋友了。」埋頭猛吃的人完全沒留意到這對父子的心情波動,抬頭讚許地拍拍不自在的楊品逸。「人家男女朋友都嘛會出去逛街、看電影,你什麼時候要帶我出去?」她忽然以渴望的目光瞅著他。
事情怎麼會演變到這種地步,楊品逸也覺得奇怪,不過要他再次當面拒絕這張臉,當真有點困難。
「阿逸,你過年開車陪小雕出去走走。」楊至言走出來剛好聽到,極力慫恿著。「啊!我忘了小雕要陪她父母了。」
「沒有啦,我爸媽今年有重要的事要提前回美國,不能和我們圍爐。」突然,花彫放下碗,掩嘴笑了出來,「告訴你們,我爸媽真的好可愛。他們覺得自己一年才回來一次,不能和我們吃團圓飯很罪大惡極,所以家裡的大掃除就由他們一手包辦,堅持不讓我和姊姊插手,還買了一堆衣服給我和姊姊。」連夏裝都已經提前幫她們準備好了。
「阿琳說你爸媽一年才回來一次啊。」楊至言心生憐憫。可憐的孩子。
「嗯。」花彫吞下鴨血。「我考上專科那年,爸奉派美國。媽和爸同公司不同部門,她本想辭職隨爸爸赴美就任,但公司不想失去她這員大將,剛好美國分公司有職缺,就做了順水人情讓媽也一起調去。我和姊姊堅持留下,從那以後我姊姊就管我好嚴,還設門禁時間,每天最晚十一點半得到家。」
實在很難想像她會怕人,楊品逸憶及她凶巴巴拿螺絲起子威嚇人的模樣,不禁失笑。
「小雕,你的家境好像很好。」楊至言想起她父母送的名貴皮帶,加上人家總經理和經理的身份,登時自卑感油然而生。
「哪有好,我爸媽都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上班族。和伯伯比較起來,你是老闆,有田地有房產,自己開店,比我們還有錢。伯伯是田僑啊!」
「可是……讓他們破費,不好意思。」
「沒關係啦,他們習慣破費。本來媽媽還要包個大紅包給楊品逸,以抵銷我在伯伯家用餐的費用。」花彫拍拍楊品逸,「我知道他不會收啦,這麼大的人了。」
呃……楊品逸聞言,確實呆愣了下,不由得想起那件輕暖的毛衣。她父母似乎很好禮。
「我就叫媽媽買禮物送給你們,她最喜歡逛街了。」花彫哈哈自嘲道:「可能是因為沒有兒子繼承香火,所以他們就自暴自棄,拚命花錢啦。」
突然被辣哈得舌頭頻吐,她生猛地連灌兩杯冰茶,想再倒第三杯,楊品逸壓住烏龍茶罐。
「幹嘛?」
「別灌太猛,等一下肚子會不舒服。」他好意提醒。
她猛點頭,開心地咯笑道:「那天我們家在打麻將時,姊姊就是……啊!我想到了,過年時我們找尤媽媽和阿-來打麻將好不好?」花彫心血來潮拍手呼道,「這幾天媽剛教會我。她說這是國粹,無聊時可以活動腦細胞,我們來打好不好?你們會吧?」
楊品逸被她不按牌理出牌的舉動弄糊塗,完全搞不懂她的思考邏輯。
「我和阿逸都會,只有我們阿悠不會。不過,他今年不回來過年,沒關係。」楊至言快樂的附和。原以為今年將會和往年一樣過個冷清的年,沒想到意外認識了開朗的小雕,整個生活都鮮活起來。她的精力似乎用不完。
「那過年時我們天天吃火鍋,就可以從除夕夜吃到開工。我們從沙茶火鍋開始吃,一天一種,可以考慮石頭火鍋、什錦火鍋……」一大一小的頭慢慢湊在一塊,認真研究。
楊品逸安靜地吃火鍋,依照慣例不參與。與過往的無動於衷稍稍不同的是,他嘴上緩緩浮起的笑容很溫柔。
入冬以來最低溫那晚,楊品逸被強迫盡男朋友應盡的責任,開車送「女朋友」回家。隔天在老父一聲令下,剛發現忽略老爸太久的人不敢有異議,冒著斜風細雨開車去載「女朋友」回來取走她的機車,順便領命陪她看了場電影,略盡男朋友應盡的另一項義務;雖然這之間,他一直是莫名不解。
專三下學期,花彫就是在這樣一團無序的混亂中,甜蜜蜜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