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萬水 第九章
    抵在浴室牆面激烈交歡的軀體,在一個男性低沉的悶哼聲中漸漸止住。

    「再等一下……  」閉著眼睛粗聲喘息,意猶未盡的俊容敲在她汗濕的額頭上,不讓她太快退開身體,貪婪的冷唇落在她頰上、肩上戀戀地摩挲。兩人歡愛過後,他總會靜靜品味她即使咬緊貝齒也平抑不住的凌亂嬌喘,感受自己為她心跳失穩的脆弱滋味。

    為她手足無措的各樣滋味,他總是歡迎的。

    雅各掀開冷瞳,看見他懷中的女人雙腮猶紅,下巴卻心不在焉地頂在他肩頭,望著屋外的天涯海角發呆。狂野的激情甫歇,她因他而敏感泛紅的嬌軀仍與他緊緊糾纏,她的靈魂卻跟著她日漸飄渺的美眸一塊離家出走。她發呆的時間變長了。

    總是這樣漫不經心地望著天邊,眼神落在干山萬水之外。她在等誰?

    凌晨七點鐘倫敦的天色仍暗,行人幾稀,沿著泰晤士河岸做著例行性慢跑,雅各停在塔橋邊喝水,順勢瞄瞄後方,昨夜飄起的這場大霧使他看不見被濃霧吞噬的女人。他斜倚橋畔,耐心等待他的小姐再次忿忿然地跟上他老是輕鬆領先的步伐。

    等了五分鐘仍沒聽見熟悉的足音,雅各瞥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冷不防試探:「剛剛做得太激烈,跑不動了?」

    冷霧深處猛然飄起一聲又羞又怒的抽氣聲,咬牙聲遠遠駁斥來:「我才沒有!」

    忐忑的面色略鬆。「原來你覺得今天這種程度不夠激烈?我晚上改進。」

    「你閉嘴跑你的!」

    她沒什麼火力的怒氣將雅各半跨出去的腳步拉回,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去。

    晨光熹微,霧氣漸散,一個面河而立的娉裊身影從霧中若隱若現地透出來。

    雅各目光幽靜,遙遙地觀察以為四下無人的艷。

    她表情落寞地佇足河畔,仰頭望著灰暗藍天,美艷絕倫的小臉被一股欲振乏力的疲憊感緊緊籠罩,似乎不急著舉步追上他;又或許,她壓根遺忘前頭還有一個她視為頭號假想敵的男人在等她挑戰他、痛快地擊敗他。兩人同居這三年以來,她積極得令他為之癡狂的高昂鬥志,莫名隨著她跑跑停停的頓步逐漸消極。

    現在,她甚至停滯不前了。

    所有人都察覺,這位小姐近幾年變得有些太沉靜,似乎怎樣都無所謂了。

    「壞孩子,你沒照三餐喂小女孩嗎?」姆媽在雅各下午到小酒館時,急呼呼地將他拉到牌室逼供,並不時探頭張望在外頭幫忙的艷。「怎麼才多久不見,她的笑容變好少,性子也變成跟你一樣沉悶。不是我那個愛笑的小女孩了!」

    「她是我的女人啊。」雅各自我解嘲著落座,打開手提電腦,修長的手指頭伸出去,向卯起來數落他不懂憐香惜玉的憤慨老媽子勾了勾。「我餵她不是不行,是要看她小姐讓不讓我喂啊。」

    「你們兩個這幾年聚少離多,你把工作減量,帶小女孩出國散散心。」

    「我們一天到晚出國啊。」雅各支著下巴沉吟,把老姆媽快快交給他的磁盤放入插槽中,輕擊兩下,點開檔案。「問題不在我這邊,瞪我沒用,去找她吧。」

    一張註明「八歲小蘭西第一次踢足球」的照片出現在雅各冷漠黑眸中。

    裡頭的小女孩綁著兩根油亮的小辮子,抱著足球站在孤兒院門口。同樣的照片拍了三張,第一張,她神色倔然地望著鏡頭,似乎不怎麼想拍照;第二張,她似乎拗不過攝影師的請托,小小的臉蛋有著靦腆表情,出腳示範踢球動作;第三張,她似乎玩出興味跌了好幾跤,臉上衣服上多了泥土,卻對似乎在拚命安慰她的攝影師笑得好開心,還伸出兩隻小小的手臂要他抱。

    另一張她十三歲時候的照片,隨著她扮鬼臉的調皮模樣從檔案中蹦跳出來。

    這時候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吸引過往路人的目光,也一舉揪住雅各的心。

    「這些照片真可愛,好孩子。你說小女孩小時候是不是很可愛?」

    拇指著迷地摩挲可愛的小臉蛋,雅各輕哼一聲沒答腔,點開另一頁,一邊洗耳恭聽似乎不打算出去的老姆媽對他耳提面命。姆媽不愧為英國首屈一指的地下情報人員,應他所托在一個禮拜內就將小姐的底細查了個鉅細靡遺,甚至連小姐本身不曉得的雙親資料、經歷、亡故因由,老姆媽也為他破例一併附上。

    他和他的小姐開始同居那一年,姆媽曾經提議要幫他調查她的過去。

    他以她以前的生活跟他沒有任何交集為由,謝絕老媽子的好意。因為他的小姐以前是國際十大通緝要犯之首或是日本皇室尊貴的小公主,這些都不關他的事,他沒興趣知道,他要的是現在這個她,這輩子也不準備放她走了,摸透她的底細對他並無絲毫意義。

    「好孩子,我們都知道小女孩心中有個人。」老姆媽把牌室的門關上,忍不住想幫她關心的好孩子心理建設一番。「她是承受不了那孩子突然去世的打擊,那年才避來英國,這幾年她好像漸漸壓抑不住心裡的痛苦,心情變化才會這麼劇烈。」

    姆媽不曉得她該為小女孩覺醒前的陣痛開心,還是擔憂。「她很愛那男孩子——」

    叩!雅各壓下臉點燃一支煙,食指使勁敲一下鍵盤,屏幕上的資料換頁。

    「你別怪老姆媽沒職業道德,偷看你委託的資料。我也關心小女孩呀。」

    「我沒怪你。」眼睛從右上角笑容又嬌又甜的女孩,移到左上角滿臉書卷氣的俊秀男孩。對枕邊人成長過程的興趣大於一切,雅各不想費事關切情敵的部份,隨口問姆媽:「他怎麼死的?生病?」嫌惡掃一眼弱不禁風的校園病王子。

    「沒病沒痛,莫名一覺不醒。聽說他過世前一晚還陪小女孩練舞到很晚,就這支舞。」姆媽指了指身上披掛一堆金屬飾物的艷。從服裝看來,她飾演的角色是不受愛情拘束的卡門。「小女孩在這個男孩出殯那天整個人崩潰,是老布飛去台灣把她接來英國照顧。剛開始的前半年她像行屍走肉,後來為了激發她喪失的生存鬥志,爵士才在夫人建議下把小女孩送到你那裡受訓,之後的事不必我多說。你懂老姆媽的意思嗎?好孩子,小女孩遲遲不肯面對這件事,意味她心裡這個結很難解。」

    「找到問題,總有辦法解決的。」

    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不曉得是在安撫誰的心,老姆媽心中隱憂更深了。

    因為她擔心的事成真,小女孩靠意志力強撐出來的笑容垮了。

    正對窗戶的老媽子看見巷口出現三條人影,是白瑞帶著他八歲的妹妹和艷停在那裡說話。小女孩眉目之間帶著太過輕淡的微笑,不若前幾年活力充沛得令她心驚。她把跟隨那個男孩死去的部份冰封起來,不斷催眠自己沒有那段悲痛的過往,心中的創傷從不止血,即使努力假裝傷痕不存在,傷口還是時常隱隱作痛。可能連小女孩自己也沒察覺,她堅韌的生命力正在逐漸凋零中。

    她心中的淚水,沒有哭出來。

    她人還困在十七歲那年的惡夢裡面,走不出來。

    「好孩子,小女孩今年幾歲了?」在她身上她又看見行屍走肉的感覺,真糟糕。

    「二十四歲。」雅各抬眸,順著姆媽憂心忡忡的眼神,轉頭朝窗外看去。

    窗外,艷低頭注視半蹲在地幫妹妹綁鞋帶的白瑞,臉上有著雅各從未看過的依戀與溫柔神色,她唇畔凝笑,入迷地看著為了什麼爭執不下的兩兄妹。雅各正要把眼神拉回室內,他忽然看見艷朝白瑞伸出手,手掌在他向哭起來的妹妹拚命賠不是的灰金色頭顱之上遲疑地停頓一下,她臉上的依戀更濃,動作輕柔地把遮住白瑞眼睛的劉海挑往他耳後,並幫他把灰金色卷髮仔細地以指梳順。

    「我老早發現了,小女孩深愛的那個男孩,有幾分神似白瑞。」姆媽對臉色很難看的雅各補充說明:「那男孩跟白瑞一樣也是個相當寵溺妹妹的哥哥。好孩子,看這情形小女孩快撐不下去了,你要想辦法把問題解決,不然我怕我們會失——」

    「沒這回事。」雅各毅然打斷姆媽的杞人憂天,隱怒的眼瞳驀然轉回計算機螢幕。

    有他在,她別想放棄在英國的這一切。

    她別想丟棄與他的一切。

    應是春暖花開的四月天,街上卻寒意襲人,氣象局預測倫敦今晚可能會下雪。

    抬頭期盼春雪也許忽然降臨,即使零零星星、殘缺不全,她也不介意了。

    一股經年累月盤據心坎的惡寒猛不防由艷心頭的裂縫竄出來,她再也無力將之

    冰封,只好任由心中的寒意不斷擴大。她怎麼了?為什麼今年覺得人特別累?

    她是怎麼了?

    工作四年,她已然駕輕就熟,這一行沒有她想像中難以適應,何況待遇高得驚人。接下一件Case的酬勞足以抵過尋常上班族一整年的薪水,她住的地方是倫敦最高級的地段,鄰近綠園,是那年爵士夫人作主強迫她搬去養傷的雅致老公寓,她有一個同居多年的男人。她什麼都不缺,樣樣有,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人生如此完滿,她是怎麼了?

    她的心是怎麼了?為什麼感覺這麼累?

    她在找尋什麼嗎?她是不是曾經丟失一樣心愛的東西卻找不回來?

    莫名打了個寒顫,艷將白色羽絨外套的領子豎起來保暖。在外套衣領攏住她雪白面頰的那一刻,她不讓別人窺見、不允許自己回想的悲痛心事全部湧上,擊得她無力招架。她含淚閉上眼,小臉浮現小女生似的愛嬌樣,將面頰貼在外套領口的布料輕柔磨蹭、無限依偎,淚濕長睫中,艷聽見不遠處猝然吼來一聲厲喝:

    「你站住!」

    哀痛欲絕的表情丕整,微濕長睫掀開時艷已回復一臉淡漠神色。

    特地在巷口圍堵她,愛雅見艷甩都不甩她一眼繞路而行,不禁氣鼓雙腮。

    「我叫你站住,你沒聽見嗎?站住!」

    「你憑什麼叫我站住?我叫你把嘴巴縫起來,你縫不縫?」腳步沒停下,艷將跑到她面前不讓她走的凶悍女人推開。「不要以為每個不屬於你們這個階層的女人全是薇妮,任憑你欺負著玩。你要在我面前跳幾場艷舞、要和幾個男人表演活春宮,還是要再以自殺手段威嚇人,這些全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的生活方式,不是我怕了你,我們的交情沒有好到你可以對我大小聲,少對我大呼小叫。」

    「你這假清純的賤女人!你還不是只會勾引男人!臭婊子!」

    艷美眸遽冷,停步等著衝到她面前擋路卻驚白臉色的愛雅。「你再說一次。」

    曾經吃過幾次艷的排頭,也目睹無數次她修理滋事酒客的狠勁,剽悍粗蠻得根本不像女人!愛雅不吃眼前虧,可也拉不下臉,氣憤地吼出她心中的恐懼:

    「雅各哥和大貓哥都是我的!你搶不走他們的!」他們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她練了新舞步,大貓哥他們星期一明明答應要去捧她場子,結果卻爽約了。

    大貓哥只說他臨時有急事走不開,她知道他是和這女人出國去了。

    這女人一個人霸佔了雅各哥還不滿足,她好可惡!她不知道大貓哥他們不當阿兵哥後現在做什麼,可是以前不論他和雅各哥工作多忙,他們都會抽空幫她看看新舞步吸不吸引人。一定是這女人不准他們再和她在一起的,她和薇妮都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她們這種人一定都瞧不起她的職業,一定都覺得她很下賤!

    「我們三個人從小在一起,我們不會分開的!」

    懶得聽愛雅意有所指地炫耀她與大貓、雅各之間擁有幾簍筐不可告人的秘密,艷朝酒館走去,邊解著身上的白色羽絨外套和圍巾。

    「不准你纏著雅各哥!臭三八!你聽見沒有!」

    艷充耳不聞,走入酒館將外套掛好,探頭入廚房笑看忙碌的身影:「姆媽。」

    老媽子聞聲飛快回頭看她,笑道:「你過來啦!好孩子不在家,覺得寂寞了?」

    「我才沒有。」捲起毛衣袖管,把姆媽手中的菜接過來洗著。

    「好孩子聽見會傷心的。他這次出去很久,什麼時候回來?」姆媽明知故問。

    「我沒問他這些。」她每次結束工作回來,他人幾乎也都在國內,好巧。

    「你們平常在家都談些什麼?」兩人都很性格,姆媽好奇。

    艷似乎被老媽子問倒,蹙眉沉思許久才淡淡回道:「我們兩個很少說話。」

    姆媽曖昧的眼神讓艷呆了下,她薄薄的臉皮旋即暈生兩團紅彩,垂睫低嚷:

    「不是那意思啦,姆媽。他很靜態,沒開口的時候不太感覺得到他在家:一開口就

    「……  就……  」美眸顧忌地瞟一眼雅各的忘年之交。

    「一開口就氣死人?」姆媽故作義憤填膺,繼而與艷相視一笑。「我念了他好幾年,那孩子個性就這樣,執著又孤僻,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聽出姆媽有意點她什麼,艷淺笑不接腔,安靜沖洗豌豆。

    「好孩子今年三十歲了,咱們找個時間幫他慶祝慶祝,給他個驚喜如何?」

    他三十歲了?艷皺眉,不太敢相信她在英國待了這麼久,轉眼已經八個年頭。

    發呆中看見姆媽還在等她響應,艷沒問老媽媽想怎麼慶祝、給雅各怎樣的驚喜,甚至不曉得他的生日是哪一天,只是歉然地點點頭表示會配合姆媽行事。

    「你剛才走路怎麼有點怪怪的,腳怎麼了?伸出來我看看。」

    「我們的職業風險本來就高嘛,誰教我們賺的是血汗錢,流血流汗很正常啊。」

    今年她已經進出醫院三次,她怎麼了?不要命啦?

    老姆媽看著艷沒什麼元氣的小臉,憂慮不已。「小女孩,你要不要談一談?」

    洗菜的雙手略頓,艷很努力卻撐不起笑容安慰姆媽,聲音欲振乏力淡淡地道:

    「我沒事。沒事的。」

    兩人直聊到凌晨一點多,馬不停蹄瘋狂地工作四年,艷在姆媽受不了她氣色太差不斷數落與急聲催促下,準備回家休息,這時卻到處找不到她小心保存了八年的白色羽絨外套。艷平靜如水的臉色愀然大變,整個人慌張起來。

    「哎呀!小女孩,你的外套怎麼燒成這樣?」姆媽又咒又罵著幫她搶救外套。

    拚命將差點逸出喉頭的哽咽與尖叫嚥下,艷傻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右手抖顫著握成拳,壓在她嚇得直發抖的唇瓣上。看著老姆媽將燒燬的部份清掉,看見她回頭卻大吃一驚地望著自己。

    老姆媽輕輕問著淚流滿面的女孩:「這衣服,是人家送給你的?」

    艷哭著點點頭,又焦急又驚嚇地看著她手上已經無法回復潔然原狀的外套。她就這麼滿臉無助地看看衣服,又不時絕望地抬起祈求的眼神看著老姆媽,好像希望她突然擁有神力可以將已經損壞的一切瞬間恢復原狀,把她失去的全部還給她。

    「你應該聽過你們的一句話,人死不能復生啊,小女孩。」

    啪!心口龜裂的縫隙全部裂開,她的心破了個大洞,裡面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她終於知道這幾年她在尋找什麼、她失去了什麼了……  她深愛的那個男孩子。

    艷跡近崩潰地將正與客人打情罵俏的愛雅拖入廚房,對她忿怒揮舞著白外套:

    「是不是你做的?!是不——」不穩的質問隱現淚意,她顫著破碎的嗓音厲問:

    「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愛雅被她失控的捉狂模樣嚇壞,嘴硬:「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做的?」

    「你現在承認我只會揍你幾拳。」艷從大腿摸出防身用的刺刀,猛然刺入愛雅臉側的牆面,發誓:「被我查出來是你,我就殺了你再去自首!」反正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以什麼方式活下去也無所謂了!

    「我……  我……  」愛雅這下子才知道她玩得太過火了。

    「是不是你?!」心痛的淚水隨著失控的厲吼簌簌滾落。

    愛雅被她聲音中的悲傷震懾。「對、對不起,我賠一件給你,對不起……  」

    「你賠不起!」她想殺了她!想狠狠甩她幾巴掌!可是……  她沒力氣了……  

    這是唯一一件他送給她的衣服,現在也沒了,她什麼都沒有了……  

    「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們這些人……  」艷傷心欲絕地哀泣,哭著朝沒人的深巷走去,漫無目的地走著,似乎走到哪裡都無所謂了。

    看她邊走邊哭泣,一邊低著頭以面頰戀戀不捨地摩挲白外套,彷彿萬念具灰。

    愛雅罪惡感深重,直覺張望牌室一下,慶幸今天沒人在。但是,她好像很絕望,她認識這壞脾氣的東方女人七八年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她掉眼淚,她真的好傷心喔。她只是看不慣她氣焰囂張,想稍微教訓她而已,不是存心害她那麼傷心的。

    「愛雅,你呀。」老姆媽在愛雅表情不安地走回酒館後,歎氣:「你明明是善良的女孩子,為什麼唯獨不能容忍大貓和雅各的女人?你擔心他們兩個因為其它女人棄離你而去;擔心小女孩她們看不起你,其實最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呀!最後逼得兩個孩子不得不捨你而去,也是你自己!你怎麼想不通這一點呀?」

    「姆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而……  而且只是一件破衣服啊。」

    「你不是故意的,你是沒有真正吃到苦頭.不斷做錯事再不斷道歉,你曾真心悔過嗎?你以為口頭道歉是萬靈丹啊?繼續為所欲為,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害死。」姆媽歎了口氣:「好孩子他們等一下會來這裡,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

    愛雅終於稍微克服心理障礙,是在艷哭著離去之後一個小時的事了。

    看見牌室的男人們笑著陸續走出來到吧檯喝酒,愛雅趁總是墊後的雅各還沒出來以前,趕緊溜進去,怯怯叫住正在穿外套的峻色男人。

    「雅、雅各哥,剛剛……  」

    等了一會,雅各掃一眼莫名嚇到兩腿發抖的愛雅。「別吞吞吐吐,有話就說。」

    「那個女人,她她……  她哭了。」

    收起煙盒的修長指頭僵住,垂下冷瞳四處察看有無漏收的物品:「繼續。」

    「她邊哭就邊走了,說不要、不要再看見我們。」

    本已打定主意今晚不再抽煙,雅各掏出盒煙。「你對她做了什麼?一次說完。」

    「我把她一件……  好像穿了很多年的白外套小不心燒、燒掉了,她說如果我不承認就、就要殺了我再去自首!」愛雅急忙亡羊補牢道:「我有說要賠她一件了……  可是,她、她說我賠不起:..:」

    雅各的心被重重刺了一下。「她什麼時候離開的?」

    「一、一個小時之前,她好像很絕望……  」

    冷瞳略揚,瞥一眼陸續有零星雪花落下的屋外,迅速收妥東西將袋口一束。

    「有的人一定要自己跌倒才知道痛,愛雅,一定要逼我說出來你才會學乖嗎?」

    雅各走過愛雅身邊,頭沒回地寒聲警告:「再惹她一次,我會結束艾利克斯。」

    愛雅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雖然怕得不想接近雅各,還是難掩憂急地追過去。

    「為什麼?艾利克斯沒做什麼啊!你不要傷害他好不好?雅各哥,拜託你!」

    「為什麼我不要傷害他?」

    「因為我好愛他,我不能沒有艾利克斯!」愛雅慌得涕淚縱橫。「我好愛他我好愛他!求求你不要對付他,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啊,雅各哥,我真的好愛他!」

    「你明白我的心情了?如果明白,把現在這種心情牢牢記下,不要等到事情發生了才來哭天搶地,因為到時候就算你跪著求我,也沒用。」

    在姆媽派人跟蹤下,雅各順利找到艷,於午夜兩點抵達地處偏遠的傭兵學校。

    天空依然飄舞著零星薄雪,雅各看見艷孤伶伶地坐在懸崖邊緣抑聲飲泣,獨自

    一個人隱沒在天之涯,哭得好傷心。天寒地凍,臉色被海風吹白的她只著一件毛衣,不在乎會不會被凍死;不在意她坐得太靠邊緣會不會一個不小心被風吹落崖下。

    腳下浪聲濤濤,像是她囤積八年沒流出來的一汪淚水。

    站在崖上眺望久違的海洋一會,雅各將帶來的毛毯幫她披上,蹲下來把體溫高得嚇人的女人抱起,同時將她擁著不放的白外套不耐向外一扯。艷沒發怒也沒有焦心不已地想要抓回衣服,她昏昏沉沉地將前額抵在他強硬的心口,淚眼婆娑又茫然,看著白色外套被海風吹旋,像一隻展翅高飛的白色鳥兒朝天堂飛去。

    她以為空蕩蕩的心在刺痛,吶喊著也要跟著歸去,也想回歸天涯的那一端。

    「想哭就哭。」

    意識被體內爆升的高溫燒得浮浮沉沉,她閉眼哽咽:「我想回家……  我想家……  」

    「回哪個家?」

    「我想家,我想回台灣……  我想回去……  」昏迷中喃喃囈語:「我不要在這裡了。」

    「只要你開口向我要求,你想去哪裡我都帶你去。你向我要求。」讓他知道他在她心中不是空氣,讓他知道他是被需要的。剛稜的面頰熨燙著蒼白的柔頰,低抑著聲音:「你向我要求。」

    為什麼好像是他在求她呢?這個人很害怕嗎?他在怕什麼?

    「開口叫我帶你回去,你開口。」

    向他要求能夠讓他放心一點嗎?她好像常常聽過這個聲音,他是誰呢?

    艷瞇開被高燒灼紅的眼眸,納悶環顧著烏漆抹黑的空地,即使病眼迷濛,她也不至於認不出這是露天靶場,雪花零星地落在她臉上,她瞠大眼仰望飄雪的天空,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她曾經在這地方和一個人交手。

    那是她永生難忘的經驗,因為對手實力堅持又愛搞怪,她玩得好痛快好痛快!

    到現在,她依然可以感受到當時全身血液逆湧的淋漓盡致感!好懷念的一夜.

    那個很優秀、態度卻很惡劣的對手是?渾渾噩噩的視線向上掃去,看到一雙也正注視她的冷漠黑瞳,和一張依然沒表情的酷臉。

    「叫我帶你回去。」他繃著臉也繃著聲音,低頭貼住她額頭。「向我開口。」

    「你也想去台灣嗎?臭教官。」不悅地皺眉以對,活像這是獨屬於他一個人的表情,她閉上眼睛蜷入他強韌得讓她好生氣的生命之中,思念著故土故舊,心情愉快地笑歎一聲:「我的故鄉很遠,路途很遙遠,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

    聽出她在模仿他當年的語氣,雅各將昏迷不醒的女人面貼面摟著,終於笑了。

    「距離對我不是問題,我跟你走。」冷唇癡迷地親吻她高燒不退的額,刀樣銳利的聲音柔情似水:「不管你去哪裡我都跟你走,絕不食言。」

    可是,她不行了。

    地中海的浪濤聲聽起來不太一樣,和四個月前在崖上聽見的感覺不太一樣。

    走遍千山萬水,到頭來最思念的仍然是她心中的山水、故鄉的山水。

    好像曾經有什麼人說要帶她回家,可是她等不到了,這回似乎真的不行了……  

    「大貓!」艷從水下摸出一把刀,輕輕呼喚前方的夥伴兼隊長。

    「你腳還在抽筋嗎?漂浮起來、緩緩呼氣,我看我先幫你按摩一下。」今晚這一役出師不利,身上也負傷的大貓強忍著痛楚,一面應付強浪,一面拉動腰上聯繫著他和艷的夥伴聯繫索,回頭游向為救他一命不幸受傷的艷。「你再撐一下。」

    艷聽見大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明顯也是體力嚴重地透支。

    繼續拖著她,他們兩個都會死於體溫過低。

    「大貓,我叫Yen,就只是Yen而已。」失血過多使她臉色奇白,對大貓淡然的微笑有著太過透明的空靈感:「你去找人救我,我等你。」

    「別割!該死的!你別割啊,艷——」大貓震天的怒吼才落,聯繫他們之間那一條是救命也是累贅的系索應聲斷去。一陣大浪推湧,轉眼間蒼白臉上淺噙笑意的

    艷已經飄出大貓捉狂的視線,他幾乎目測不到人了。「你要是出了意外,教我怎麼跟臭小子交代啊!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你說到要做到,你給我撐住啊!」

    沮喪得怒槌海水一下,大貓發狠朝岸上游去,不敢稍停、不敢躇蹋艷的心意。

    艷虛弱地合眼歇息一會,感覺身體浮浮沉沉,心也跟隨風浪大起大落。

    一直以為她沒退路,如今她卻連前頭的路都看不見了,突然之間找不到前進目標,突然之間沒了動力,突然之間又隨波逐流,她會飄流到哪裡?

    這樣也好……  她就要跟心中那個人團聚了……  也好……  冰白唇瓣始終勾掛的嫣然笑意更加濃艷,希望與夢中那人重逢時她是面帶微笑的,然後,她會狠狠地賞他一巴掌,懲罰他突然將她丟下,以那麼突兀的方式不告而別……  

    她二十五歲的生命要是從此結束,也算活得精采,也算不枉此生,只是……  辜負了不少來到英國之後無條件幫助她的朋友們……  現在算一算,她居然辜負了好多好多人……  

    她辜負了大貓和夥伴們對她的信賴;辜負爵士、典獄長和姆媽這些長輩對她的期許與疼愛;車負各自為國爭光的姐妹淘們這幾年的打氣加油:還辜負了……  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她還有辜負誰,每當想起這個人她就莫名想抗拒、任性地想排斥,抵制著不讓他進入心中,努力將他孤僻氣人的身影從腦海裡一筆抹煞,可是……  矛盾的心頭一陣酸楚,眼中莫名泛著淚光。

    她還辜負了一個人,是誰?

    雅各猛然抬頭,轉身朝小酒館外面看去。

    將香煙咬回嘴角,整晚心神不寧讓他香煙一根接一根,毫不節制地抽著。

    「那個小傢伙就是你新收的小跟班?」特別為小男生調製了一杯果汁,姆媽遞給出來端飲料的雅各。「你還在等誰啊?野孩子們不是都在裡頭鬼吼鬼叫?等等!」

    姆媽將領了東西轉頭欲去的雅各拉住,塞了顆代表喜氣意味的紅蛋到他手裡。「這是小女孩早上出門前染給我吃的紅色蛋,一顆給你,我記得你好像很喜歡吃這種水煮蛋。好孩子啊,小女孩近來狀況如何?我看她氣色好像還是不太好,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別讓她工作比較好?」

    「不讓她工作會更糟糕。」雅各把等在牌室門口一臉怯生生的小男生揮來,手上的托盤交給他,倚著吧椅剝蛋殼。剝開紅艷的硬殼、露出光滑柔軟的表面,冷唇彎起笑一口吃了它。「等我忙完小傢伙,再解決她的問題。」再帶她回台灣一趟。

    「你找到解決的方法了?」姆媽老臉一亮。

    「可以這麼說。」雅各慢條斯理地吃著蛋,英俊出眾的五官、陰狠孤冷的氣質激發出店內女客躍躍欲試的狩獵目光。「最直接的方法通常最有效,不必瞪我,她還可以繼續心神不寧個兩三年……  」順著姆媽丕變的眼神,雅各扭頭朝門口看去。

    看見典獄長親自來找他,雅各臉色一變,示意姆媽看住小傢伙,他起身走出去。

    「傷亡多嚴重?」坐典獄長的車子,雅各心中的不安加劇。

    「死了兩個,其它人受了點皮肉傷,大貓和你的小姐下落不明。爵士已透過關係請法國那邊派人協助搜尋。」典獄長看雅各沉默不語,繼續意味深長地說道:

    「車子將直接開進綠園,直升機已經在裡面等。」

    雅各無心理會這些煩人的枝枝節節,無心細究自己有多厭惡綠園的人事物。

    這一刻,他只想瞬間飛抵地中海。

    在法國政府點頭同意下,由綠園起飛的救援直升機直接飛入法國領空。

    晚上一點半,由典獄長駕駛的直升機在馬賽附近的淺灘盤旋,這是雅各彙集當地的氣象資料,從事發地點推敲出來大貓他們最有可能游上岸的路徑。由法國政府派出來的四架救援直升機則各往南北兩端,做地毯式搜尋。

    「找到了!」

    典獄長將直升機緩緩迫降在沙灘上,雅各跳下飛機把在海中半爬半掙扎的兄弟拖上岸。他拚命拍打大貓的背幫他把吞進去的海水催吐出來,一面抱著四肢僵硬的兄弟幫他按摩,一面抬頭張望黑漆漆的海中,等著另一個應該也快上岸的女人。

    短暫昏迷過去又強撐著醒過來,大貓一看見雅各立刻滿臉歉疚,抖著手推他上飛機:「我沒事。艷傷勢比我嚴重……  去找她,快……  」

    這才發現大貓腰上綁有系索,而且斷了一截,明顯是被綁在另一端的人割斷。

    「她把繩子……  割斷?」一股怒氣在雅各焦躁不安的心猛烈炸開。

    「兄弟,對不起。」聲音瘖啞,指向茫茫無邊際的大海。「快去……  一

    「我會找到她!」把大貓留給剛抵達海灘的另一組救援人馬,抓著典獄長跳上直升機,震怒發誓:「我會找到她!」

    海的那頭,有人在生氣……  

    他很生氣,對她的放棄感到非常非常忿怒……  海邊淺灘上一向沉穩的步伐飛奔起來時,受困海中的艷也漸漸入睡了,半睡半醒之際,她和誰有心電感應似的隱約察覺這片寧靜海的某處起了騷動。有什麼人在尋找她嗎?那麼急急惶惶的。

    假如可以,她想這個人寧願和她一起隨浪飄流吧?

    「往左搜尋。」他會找到她,絕不原諒她輕易放棄!他不原諒她!

    黃金救援時間在失穩的呼吸聲中逐分逐秒流失,一般人撐不過半小時就會產生休克現象,一旦陷入昏迷離死亡就不遠了。她真的撐不住了……  

    可是有人找她找得好心慌,他好氣她。為什麼對她生氣?她只是想睡了而已

    這片大海好像搖籃,她則像是飄流海上的一座孤島,由著它輕柔地搖晃入眠。

    那麼,她睡了……  

    嬌眉媚眼半浸泡在苦澀海水中,蒼白唇畔盛開著一朵奇艷微笑,沉沉入夢。

    以前不覺得失去誰會怎樣,但……  雙手微顫著抵住繃死的下巴。「往左。」

    「依照風向和海流我們應——」

    「往左!」怒聲咆哮,沒心情跟典獄長溝通,絕不浪費一丁點她的時間。

    順流逆流,綜合各節潮汐、海流與風力變化冷靜分析,又彷彿是心有靈犀受誰指引,堅持只在附近海域搜尋。一個半小時之後,靜止不動的身軀猝然一陣震顫,雅各看見四點鐘方向有一具物體在海上孤單單地載浮載沉。

    揮手示意直升機減速接近,一確定是他要找的女人,長腿一跨,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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