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定江山 第四章
    啪!一疊厚達兩公分的資料怒甩在平滑的黑檀木會議桌上,不停旋轉。

    「這是全球性經濟不景氣!」

    「這樣就動怒啦?息怒息怒……你,去去,幫山田部長倒杯水讓他消消火。」方頭大耳的黑崎董事晃出戴著藍寶石戒指的食指,朝立於後方的男子勾了勾。「我們都知道您老對工業事業部的貢獻,還不就是那種大家常講的……」側耳傾聽妖嬈秘書適時的提點。「革命情感……對!就革命情感。你可別感情用事了,生意人將本求利,怎能一味顧情面,山田部長,你說是不是?」

    已屆退休之齡的山田老部長寡不敵眾,氣得全身打顫。只懂做事不愛人事交際,使他在派系分明的高階主管間孤軍奮戰得格外艱辛,還備受排擠。

    一身風骨的老人家作風強硬,嚴禁私相授受、禁走後門、禁收回扣。他的硬漢作風雖博得下屬們一致推祟愛戴,卻一再將自己逼入了絕境;樹敵無數,終使老人家空懷抱負理想,卻有志難伸。

    水清無魚。久無生物繁衍,水質即使甘美清甜,時日一久照樣是死水一攤。

    情況必須改善,立刻。獨據桌尾觀戰了半小時,始終緘默不語的年輕男子趁主管會議上其他人激辯不休,比了個手勢讓人把資料推過來,一目十行快速掃閱。

    男子專注閱讀的神態一派冷淡,讓有心揣摩上意的爬牆派主管們瞧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不時以眼神交換心得。

    將閱畢的資料扔回桌上,俊雅男子側首向貼身的男助理交代了幾句。做事有條不紊、效率極佳的助理頷首,從皮箱內挑出一隻藍色卷宗遞給沉靜少言的上司。

    年輕男子淡郁的面容波瀾不興,翻閱資料前,總算瞥了眼為積弱不振的汽機車工業部門的存廢問題,仍爭辯不止的兩名老者。

    「工業部門這兩年的虧損充其量只能算度小月,不到評估清算的最後階段!我們的研發團隊舉世聞名,所有基礎建設好不容易接軌,人才更是培訓不易。這只是所有事業體會經歷的過度期,不能因為這樣就犧牲一萬多名員工,犧牲四十年來的心血結晶啊!」一夫當關的山田老部長吼到後來力不從心,挫敗地捶桌咆哮。

    「山田部長,有高血壓、糖尿病的人別動不動就發火,有話慢慢溝通。黑崎董事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就事論事,沒惡意啊。」黑崎派主管溫言相勸。

    「能慢慢溝通,我犯得著發火嗎?」資料火爆一甩,挑釁的紙張漫天飛舞。

    冰川集團東京總部、巍峨典雅的巴洛可式建築頂層,寬敞明亮的會議廳內死寂一片,煙硝味瀰漫。

    各事業體高級主管半個月內連續召開三次緊急會議,都在黑崎董事強力干預下不歡流會。沒效率的會議不僅費時耗力,更嚴重浪費公司資源,這絕對觸犯要求效率至上的新任接班人京極御人的大忌。

    為此,剛擺平法國分公司勞資糾紛、順道簽成幾樁跨國合作案的京極御人,一大早兼程飛抵日本,就陪冰川集團大頭頭冰川正純親自坐陣主持會議。

    從他光鮮講究的灰藍西裝革履、貴族般優雅冷沉的舉手投足,外人絕難瞧出毅力魄力俱驚人的他其實已兩天未合眼。

    冰川正純一聲不吭聆聽完雙方的爭執,思慮片刻後望向桌尾。

    「御人,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對對對,汽機車都是年輕人的玩意兒,當然由業界公認新一代最年輕有為的京極首席發表高見。」集團大股東黑崎森吃過幾次小覷新任領導人的暗虧,不敢大意輕敵,強勢身段馬上柔軟不少。

    「由數據看來,工業部門的虧損額度和影業部門所差無幾。我的建議是,要收一起收。」下決斷向來乾淨俐落得近乎殘酷冷血,京極御人掩上卷宗,讓私人助理把資料交給桌首的冰川正純過目,不想為立場各異的雙方浪費時間。

    「唉唉唉,京極世侄,且慢且慢,有事好商量。」藍色戒光在室內急閃,影業娛樂部掌舵人黑崎森慘遭點名後,急忙跳出來澄清:「很慚愧,今年娛樂事業的營收是不太理想,可是我們一刻也沒敢鬆懈,我的行銷、公關兩部門菁英已責成專案部門,聯手找出幾個可行的因應對策,這幾天正準備上呈總部。先看看我們提出的階段性改善報告,這事大家再商議、再商議啊……」

    京極御人眼神生冷地一瞥急得冒大汗的老董事一眼,留有餘地順著話鋒下。

    「想必是精采的企案書,黑崎部長的公關與行銷團隊能力之強,與工業部的研發團體相得益彰。」修長有力的一手,輕輕搭住山田老部長劇烈顫動的肩,京極御人有效安撫下老人家因對方獨厚自己的兩樣標準險些捉狂的沖天怒焰,意帶警告地寒聲道:「都是一家人,黑崎部長若肯出借愛將,幫工業部門度過這次難關,將來工業部門必定可觀的業績記下您一筆。危難之時多個幫手彼此照應,不也順應黑崎部長時常強調的商界生存不二法門,人和為貴?」

    好小子,拿他的話堵他?「那有什麼問題!賢侄開口,我黑崎森豈有推托之理,一切交給我!」世故的老狐狸見好就收,一拍胸脯海派保證。

    經年與爾虞我詐的娛樂圈交手,黑崎森比其他事業體的經理人更懂得駛萬年船的圓滑身段。何況伺機拉攏新頭頭的目的已達到,總不好把場面鬧到不可收拾,那技巧就太差啦!

    「一切有勞您費心。」京極御人無動於衷,冷淡地從黑崎森上下搖晃的厚掌間抽回手。「希望一個月後我能看到完整的行銷報告,黑崎董事對工業部門提出的獨到見解必然一樣精采可期,小侄拭目以待。」

    小侄?看不出這小子年紀輕輕竟鋒芒內斂,也懂得適時軟硬兼施,有前途!

    比起山田臭石頭,京極小子會做人多了。都什麼時代了,只會埋首做事的人哪成得了大氣候!脾氣硬梆梆的臭石頭,老講不到三句話就發火,臭脾性不減當年,也難怪混到五十三歲還不如一個初出茅廬的二十三歲小毛頭……

    冰川集團若由這毛頭小子順利接掌,前景絕對光明可期。京極小子說的沒錯,拭目以待,他拭目以待呀,哈哈哈哈哈……

    精於攀親帶故以豐富活絡人脈的黑崎董事,笑得合不攏嘴。

    「社長,大家在等您裁示。」社長貼身秘書輕聲提醒一臉深思的人。

    「這件事交由御人全權負責。海外開發部負責人留下,其他人可以離開了,辛苦各位。」冰川正純起身,順便叫住昔日並肩叱吒商場的老戰友。「黑崎、山田,你們下午別忙了,咱們到老地方喝杯酒,幫山田老弟順順氣啊。」

    「臭石頭,別繃了張臉,你聽到老大哥的話了,走走,咱們上你喜歡的銀座喝酒,這頓我請!」黑崎森頂著下垂的啤酒肚,吃力追上方才在會議桌上恨不能責之於死地的山田部長。

    「喝什麼喝!你這腦滿腸肥、不事生產,只知諂媚揮霍的癡……癡肥娛樂豬!」斯文口拙的山田部長惱得口不擇言,用力一扯領帶以透透憋了一上午的郁氣。

    「哈哈哈,山田老弟重炮轟人的火力不減當年啊!」冰川正純朗聲大笑,摟了摟老部長僵緊的肩。「你還是一樣直腸子啊,老弟。」

    「唉唉,各司其職,別把火氣帶下會議桌嘛。別怪我倚老賣老,山田老弟,你好歹學學做人之道,冰川老大哥是熟識無妨,在幾個晚輩面前你給我留點面子啊。什麼豬,罵這種話太傷咱們兄弟感情啦……」

    片刻前的快意恩仇消散於戲而不謔的晏晏笑語間,三名半百老頭相偕踱入高階主管的專屬電梯。

    「兩位老弟,抱歉,等我一下。」冰川正純忽從電梯裡走出來,向恭立會議門口目送公司大老的京極御人招手。「御人,下禮拜有場重要年會,亞洲重量級的經理人都列席了,你替我出席,我那三個孩子忙於學術研究不克參加。細節松本助理清楚,海外部有個案子也在當地進行,你們幾個花點時間研究。」

    「是,我知道了,請慢走。」

    「老大哥生的孩子沒一個中用,全跑去當軟趴趴的教授學者。」卸下公事包袱,黑崎森快人快語的本性表露無遺,糗著走回電梯的冰川正純。「不像京極世侄,是難得的商業奇才。」

    「人各有志,御人也是我一手調教的孩子,黑崎老弟的說法未免太世俗。」

    「是是,老大哥教訓得極是,親上加親以後算半子啦——」

    電梯門一攏上,京極御人單手滑入褲袋,立即快步回轉會議室,邊聽助理簡報會議內容。

    瘦削優美的身軀猛在門口頓住,他側眸冷問一臂之遙的得力心腹:

    「你剛才說會議地點在哪裡?」

    「台灣。為期一周。」

    京極御人面無表情,快步轉入會議廳,同時下達一連串指示。

    「叫俊介著手調查國內外各賽車學校的財務收支狀況,我還要GP賽、超級跑車賽,國內外各級摩托車大賽各參賽車隊近十年的出賽成績與潛力評估,贊助廠商的獲利情形也一併列上。星期一早上,我要看到完整的報告。」

    星期一?今天已經是星期四,可憐的俊介先生又得通宵加班了……松本助理面不改色地暗歎。他幾乎可以看見俊介先生焦頭爛額的模樣了,有個能力超優、要求嚴苛的兄長兼上司,沒幾分能耐和過人的抗壓力是不行的。

    「最後,幫我擬一道人事命令。」京極御人躬身滑入桌首的會議椅,順手接過海外部長呈遞過來的卷宗。「京極俊介調任工業部製造課長一職。」

    克盡職守的年輕助理快筆記下。

    從最熱門的職位調到最冷門的職位,大家以為兄弟鬩牆,俊介先生被首席明升暗降,其實不然,這一著棋等於為俊介先生的部長之路布樁。虛實難分,正是欺敵最好的障眼法,在黑崎派勢力取代山田老部長之前,首席先下手為強了。

    與冷漠寡言的京極首席截然不同的俊介先生,不僅為人謙和且能言善道,他卡位後,不僅可在第一時間掌握詭譎細膩的人事變化,也可順便幫腹背受敵的老部長潤滑、修補他糟透的人際面。

    「首席要俊介先生何時走馬上任?」

    「立刻。」揮手讓海外部長和其秘書坐下,京極御人斂睫瀏覽海外投資的評估報告,語氣冰冷地補充一句:「轉告俊介,我絕不談條件,叫他乖乖赴任。」

    即使親兄弟也一樣。他絕不再蠢得縱容自己對誰開敞心懷,任何人都不。

    ☆     ☆     ☆

    台北的三月天,晴時多雲,少了惱人雨意,多了料峭春寒。

    大清早的新北投公園人聲喧嚷,熱鬧如昔。

    花開簇簇的公園南隅,常青社太極班成員打完一輪太極,各自三三兩兩散到老位置泡茶納涼,老當益壯者則加入還在跳舞的元極班繼續揮汗。

    「快呀快呀……老趙……」慇勤地沖好特級毛峰茶,雙手奉上。

    根須垂地的百年老榕樹下,一名正在蹲樁的銀髮老頭不客氣將茶盞端來就飲,下盤不動如山。

    「嗯,甘醇爽口,入喉不澀,好茶!好茶!」

    「好茶就快呀快呀……」有求於人的結繭粗掌,一見對方茶盞已空,忙又遞去一杯。

    「別催了,事緩則圓,我在醞釀情緒。總不好太做作,你老伴可不是省油的燈。」連纏五杯以兩計價的昂貴毛峰潤嗓,銀髮老趙終於心滿意足了,才狀似詫異地直起身,來來回回地遮目搜尋清幽寬敞的公園內部。

    「那個,我說杜老頭啊……」老趙拍了拍身畔假意沖茶很沒空的八拜交,中氣十足納悶道:「你家丫頭怎麼回事,都七點半啦,她今天不來運動嗎?」

    老趙嘹亮的大嗓門響透雲霄,紛紛引來其他運動同好兼三十年老鄰居的關注。

    「莫怪今天老朽舞起劍來特別不順,原來如此,少了一味娃娃打氣聲。話說回來,杜家娃娃俊俏的劍招盡得老朽真學,劍走輕靈、招出無形,真可謂名師出高徒呀!」白髯老翁自誇到得意處,不禁撫掌大樂。

    「杜老頭子,你耳背啦?沒聽到你家清零今天沒出現,還有閒情喝茶!」看不過去的凜然老者把杜爺爺正要入口的茶搶走,自己幹了。「還喝什麼貴死人不償命的毛峰!你的一口是你家窮清零一個月的生活費啊,我、我老王真為她不平!」義憤填膺地痛飲三大杯,以示薄懲。

    杜爺爺心如刀割地看著他的絕品好茶輪流被瓜分掉,自已甚至沒能沾上一口。

    為了撮合心愛的外孫女和同樣心愛的老伴,杜爺爺忍痛含淚,任憑心口大量出血,再不捨也只能認了。

    「嗯,老杜,你還愣在這裡!快去看看啊!你家清零『四年來』天天來站哨,颱風天也傻不溜丟地冒死跑來,這些都是為了你和你家老伴啊,你們於心何忍!」

    五、六個事先套好濫情招數的老街坊一搭一唱,按腳本齊力將杜爺爺往公園入口推了去。

    指導元極舞的女老師輕打拍子,轉到無故停下動作的老婦人身旁,探頭詢問:

    「杜奶奶,您有事嗎?」

    「沒……沒事。」杜奶奶恍神的面色一正,努力跟上音樂節拍,卻在瞄見杜爺爺難掩焦心地跑到馬路上時,不小心又漏失好幾拍。

    「老伴啊,咱們小乖今天真的沒來耶……會不會病倒了……」

    「她是你的小乖,別算我一份,我不認。」年過六旬的杜奶奶小女孩似的倔氣回嘴。

    老太太麗質天生,上天特別照顧的好姿容只被歲月關愛出更耀眼璀璨的風華,曾經羨煞該社區的太太小姐歐巴桑們,風靡該社區的男士先生歐裡桑們。可惜這份迷人風韻近四年來開始變質,漸被老太太臉上愈皺愈多的嚴厲線條破壞。

    公園的常客都知道,問題正是出在兩老平空蹦出來、說話帶有憋憋腔調、笑起來好甜的外孫女身上。尋親大戲收視了四年,大家也心知肚明,那個近來講話已經不太憋、笑起來還是一樣甘甜的年輕女孩,是老爺爺疼入心肝的乖寶貝,卻是老奶奶厭之入骨的磨人精。

    一個外孫,兩樣心情,唉,這就是人生。可憐了夾心餅老杜……元極舞班八點檔擁護者欷-不已。

    「好好,老頭子的小乖就老頭子的,你別生氣啊。」體型魁壯硬朗得不似七旬老叟的杜爺爺逆來順受,脾氣出人意表的溫馴,只一個勁地引頸張望。「快八點了,是不是出事啦,這孩子『四年來』從沒間斷過啊,連颱風天也不曾中斷過……怎麼回事……老伴,老趙老王他們讓我去瞧瞧的,不干我事啊,你可不能別生我氣啊,我……我瞧瞧去……」

    杜奶奶來不及阻止,自言自語得全北投人都聽見的杜爺爺已離遠。

    兩輪元極舞跳完,已過人車壅塞的尖鋒時刻。天高氣爽,杜奶奶恬適地坐在老位子織毛衣,久候不到老爺爺回返似乎也不以為意。

    她清閒的模樣可急煞一班負責後續監視的老街坊。

    「都三十八分啦,老杜怎麼還沒來電……」五、六隻手各自探向自己的衣袋、腰口,耐不住地把手機摸出來候著。

    「來了來了!」老王亢奮的歡呼聲被從四面八方同時拍來的五掌打回肚子裡,銀髮老趙劈手將手機奪走。

    「杜奶奶,杜爺爺從醫院打來的電話,他說清零食物中毒,一整晚又吐又瀉,現在嚴重脫水……」

    擱下棒針的杜奶奶惱怒一瞪,老趙悲天憫人的淒呼霎時卡在喉頭裡,識相地呈上手機。

    「小乖啊……你要乖一點啊,打點滴體力才能盡快恢復,力齊那邊外公幫你請假了……你騙外公沒上過大學啊,少上一天課不會怎樣的……你把學校的電話給我,外公幫你請假,別動別動……」

    杜奶奶聽見電話裡的老伴一會兒誘哄,一會兒端起長輩架子鎮壓晚輩,電話彼端斷斷續續地飛起被逗樂的輕笑,挺虛的笑聲……

    好,真行,爺孫倆一個鼻孔出氣,當她是外人,一塊串通好作戲騙她!

    「喂!」

    與外孫女鬧成一團的老爺爺被電話那頭一喝,大驚失色,慌忙正襟危坐。「老、老伴,你、你中午能不能熬些清粥給清零,她生、生病了……」

    「我中午要上美容院修指甲,沒空!」不耐的口氣極差。

    「好……好吧,我來弄給小乖吃,你、你別生氣啊,老伴。」杜爺爺可憐兮兮的口吻,引起病榻上正在調整點滴瓶速度的外孫女的同情。

    「杜小姐,你臉色很蒼白哦,最好多打一瓶再回家休息。」護士小姐拿藥進來時,好心建議。

    只有一個獨生女,獨生女只遺下這麼個外孫女的杜爺爺一聽還得了,顧不得電話那頭正在發怒的老婆,急忙回頭好言好語地力勸也很有定見的外孫女。

    「小乖,你聽到護士小姐的話了,再打一瓶,不聽話外公不理你了……好好,一言為定……」猛然想起老婆還在線上,他歉然地拿起手機。「老伴,對不起,等會你可不可以自己先回家,過馬路的時候小心一些」

    「你……你不是在騙我?」怒容泛白的杜奶奶口氣嚴厲。

    「我……起先是啦,後來不是。」老實的杜爺爺深知聰慧的老婆已識破他笨拙的計謀,只好一口氣全招了。「小乖生病這部分不是……其它,對不起。」

    老奶奶倔氣的心隱隱一揪,捲著紅色毛海的手抖了下。

    「那、那人沒錢住院啊!你、你不會借她,利息照算!」真情微露的語氣更沖。「你今天有四個案子要跑,哪有時間下廚!」她蓄意停頓,彷彿在等對方接話。

    老爺爺為難地想了想。「我……我央力齊幫忙弄,應該可以吧?」

    「人家有一間公司要打理,比你這糟老頭更忙,幹嘛要為不相干的人浪費生命,那人是他的什麼人!你不可以麻煩人家!」駕鈍的另一半體會不出她的用心,話已酸出,倔氣成性的老奶奶拉不下臉收回,不禁愈念心火愈旺。

    「好好好,我不麻煩力齊,你不要生氣嘛。」

    「我沒有生氣!」老奶奶怒吼,駭著了周圍狀似優閒聊天的竊聽群眾。

    「小乖說她自己想辦法……」動輒得咎的杜爺爺已無法可想,只好如實轉述。

    這對爺孫存心出生來嘔她的,非要她明講出來嗎?

    「我現在要去買菜,反正我手都油了,順便弄!」杜奶奶把手機扔還給老趙,提起袋子氣沖沖離開公園。

    「喂喂……是,老杜啊,對,你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風捲殘雲地走了。陸上颱風警報解除、解除,所幸無人傷亡,吁,蒼天有眼……」

    大爆冷汗的老人們心手相連,迭聲恭賀彼此劫後重生。

    ☆     ☆     ☆

    繼續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死掉……

    「外公,求求您一定要救我……」杜清零病懨懨地握緊病榻旁杜爺爺的手。

    「傻孩子,求什麼求,外公的錢將來還不是你的,房租付不出來要早點說啊!」杜爺爺趕忙拿出隨身準備好的金融卡,塞進她手裡,並隔床有耳地竊聲叮嚀:「這帳戶是外公偷偷幫你設立的,別讓你外婆知道。」

    「不是啦,房子是力齊哥借我住的,不是以前那間。真的不用租金,我沒騙您,不然您問力齊哥。」杜清零只差沒斬雞頭咒誓了。

    外婆很氣當年不愁吃穿的媽媽跟了爸爸,自甘墮落地當人情婦,害兩老臉上無光。所以後來即使媽媽扶正為堂堂冰川集團的社長夫人,鐵石心腸的外婆也不肯原諒媽媽,連帶遷怒於她;其不可理喻的程度,與狗眼看人低的小泉玲子簡直沒兩樣。

    杜清零動容地拿病頰磨蹭杜爺爺長年勞動出來的粗糙大掌。

    啊,外公絕對是全世界最善良的稀有物種,她以後也要挑一個和外公一樣稀有的好男人嫁……

    這世上唯有外公待她始終如一的好,不管七歲離台前或十八歲倦鳥返台後,他老人家皆毫無保留就接納他命運多舛的外孫女。哪像他脾氣怪異的老婆……

    哼,世上再也沒人比他老婆更冷血了,外婆的冷酷連京極御人也望塵莫及。

    人家小總管最至少最至少還會陪她鬥鬥嘴皮子,偶爾打打小架,不像滅絕七情六慾的外婆連哼一哼給她都懶。好過分耶,哪有孤苦無依的外孫女苦纏四年,她只會擺出一張撲克臉來個翻臉不認帳的!

    幸好,老怪婆不給的親情全在好好外公那兒補足了,幸好啊……可是全世界最最善良的外公,怎麼會討到全世界最最壞心的老婆呢?

    想當然耳,一定是優良的外公絕無僅有,所以被外婆捷足設計了!

    「密碼在這裡,你收好。」好好老人深恐隔床有耳,再三以嘴形切切叮囑。

    「不用了,我真的有錢啦。」杜清零又把金融卡連帶紙張推回去。「比起外公我是小巫見大巫,但也算小富婆。何況我晚上在力齊哥公司兼差,他給的薪資不錯。」買不起一套像樣睡衣就是了。

    「小乖,外公真的不缺這一點點錢,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杜爺爺其實擔心外孫女在倭域優渥的好日子過慣了,回台灣來不適應次等生活,會不會有朝一日又想回去。

    小乖剛回台灣時,那眼兒不眨的流水花錢法和品味中的高品味,好嚇人哪。

    「外公,您別推來推去,我……我又想吐了。」回台灣後立即改回原姓以討取兩老歡心的杜清零,一副病體猶虛的蒼白模樣,嚇得杜爺爺不敢再勉強她。

    「不是房租付不出來,小乖要外公救你什麼?」可憐的小乖,臉色這麼差。

    「差點忘記了,外公的記性一級棒。」她忽然身子更虛、聲音更弱地抓著老人家的手,氣若游絲地哀求:「外公,您……您能不能叫力齊哥他們別抓我去攀巖了?七壯士有理說不清,每次都硬逼人家吞海鮮……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日本人對海鮮有病態的迷戀,不是我造成的……我的命早晚葬送在他們手裡,外公,您一定要救救我……」

    身為魔鬼代言人的攀巖七壯士,壓根不信有一半日本血統的她碰不得海鮮。她就這樣教他們硬生生試驗了四年,也又拉又吐了四年。真的……可以了。

    「好好,外公找個時間念一念力齊,我可憐的小乖……」

    「念我啥呀?」病房外,一雙匆匆邁經門口的健壯長腿,緊急煞車,匆匆又倒退入房。「靠!零兒小鬼,枉費我們免費魔鬼訓練你四年,你好意思掛病號啊!你太讓我失望了……」一大把凝露玫瑰摔在恨不能瞬間昏迷的杜清零身上。

    渾身跳躍著驚人力量的粗獷男子一出現,病房內祥和安寧的氣氛立刻破壞殆盡,提升至准戰爭型態的紅色警戒層級,空氣嚴重凝滯,使另一床正優閒翻閱雜誌的病患及其家屬也莫名神經緊繃、頭皮抽顫起。

    杜清零皺鼻將香得太野的花束挪給杜爺爺,邊背脊發涼地打量永遠活力充沛的高壯上司。

    力齊哥從不是體貼的男人,更不是閒來無事會關心下屬生不生病的好老闆。中文怎麼說來著……對!無事不登三寶殿、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睡著了!」愈想愈不妙的人才躲入被中,便被體格比粗壯魁梧的杜爺爺大上一號的肌肉猛男一掌拎出。

    「力、力齊啊,你輕一點、斯文一點,我家小乖在生病啊。」被年輕人勇猛的猿臂阻在一步之外,老人家鞭長莫及地只能焦呼。

    「一點小病痛,幹啥大驚小怪,小心寵出中看不中用的溫室病貓,喵。」將無力脫逃的病患輕鬆甩上肩,展力齊急擺手,疾電驚雷般急步出病房。「安啦!杜老頭,我帶你家小鬼上東區跑一圈,以毒攻毒,包準她很快沒事。」

    「我要吐了……」倒吊的杜清零被震得七葷八素,顫著聲音沒品威脅。

    「是哦。」性格的濃眉一揚,唇角一掀。「你忍著點,我上護理站借膠帶。」

    「我忽然不想吐了!」

    展力齊冷哼三聲。「跟老子鬥?憑你?哪邊涼快哪邊閃吧你。」粗暴大掌橫揮過去,重重打在蠢蠢欲動的俏臀上。「回家多吃幾年飯,睡飽一點再來,老子心情若好,也許考慮考慮。」

    「力齊哥,你得了,你才年長我六歲,別吹捧得好像六百歲。」瞧不起人嘛。

    「說你嫩你還不相信,小鬼,人的智慧和年齡差距是沒有太大關係的……算了算了,說到你懂,老子也掛啦!今天另有要事,改天再給你那個榮幸說給你聽。」

    將即將腦溢血的人甩進停在地下一樓的吉普車,展力齊直接從這頭撐跳起身,落點準確地躍入隔壁的駕駛座。

    抱頭下縮的杜清零小臉蒼白,來不及鬆口氣,忙又心驚膽跳地摸著安全帶。

    「我、我們去東區幹什麼?今天有日本客戶來嗎?」外公救命!

    「幫你慶祝生日。你好了沒,安全帶扣那麼久,愈大愈不中用。」一見沒出息的她總算扣攏安全帶,展力齊咧出一大口白牙,大方賜予臉色急遽灰敗的壽星一枚與他剽悍外型極不搭軋的輕俏眨眼。

    「零兒小鬼,這是我們七個大哥哥的一點小心意、你的榮幸。」

    「謝謝,心意到就好,你們不必破費了。我真的不在乎過不過生日,你若沒別的事,我回去打點滴了。」對方別具意圖的獰笑讓杜清零考慮跳車的可行性。

    「你這是不賣我們七個面子嘍?」一指將向天借膽竟想跳車的人勾回原位,猙獰笑嘴開到最大。「給老子抓緊,我好好招待你這不知好歹的小鬼——」

    咻!車子如箭離弦地彈射出去,伴隨一聲慘烈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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