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裡挑燈看劍,
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身前身後名,
可憐白髮生。
雪片如飛羽重重墜落在原該是風沙飆狂的漠海,西北塞外冬季那種酷寒絕非久居中原的人們所能想像,也難怪,這些塞外蠻子常要不顧一切南下攫取屬於南方那樣肥碩而溫暖的土地。
帥營外,一個身著厚重皮裘衣帽,雙掌圈在唇邊呵氣汲暖的少女遙遙睇著遠方空邈蒼宇,翹首著的美麗丹鳳眼眸中雖淡而無波,深處卻暗藏著濃濃的憂愁。
來到塞外已然月餘,空涼景況、乾硬難吃的伙食及起居上種種不便她都能接受,惟一無法習慣的是身邊那老愛逗著她笑的男人離開她的時候。
十萬兵馬同行自是需有嚴密的統籌與控管,對個新手而言,老實說,這一路上,他已經表現得很好了,帶兵帶心,除了回營睡覺的時間外,朱佑壬幾乎都是和兵丁們胼手胝足一塊兒共度,嗅不著半點世襲王爺的架子。
他一天的時間裡只有深夜是屬於她的,可她甘之如飴,只要知道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她真的別無所求!
十萬大軍西征,遠涉苦寒不毛之地,雖有十個將軍為輔,可那些將軍用意僅只是監視罷了,是以他諸多事項仍堅持親力親為,點兵備糧、選馬擇械、統理將軍以下之千夫長等種種瑣事,每日都能將他累到幾乎都是用爬的回到帥營。
每天他都累得像狗似地回到她身邊,自然也沒心力再與她說笑,她也無所謂,只是幫他拭著臉、捏著筋骨,看顧著累癱了的他昏睡在鋪上。
可這會兒,依姣顰眉眺著遠方,前日夜裡號角聲暴響,前陣發喊,幾里外都聽得見對陣斯殺的叫吼,他也有兩日未曾歸營了,若非她得守著自己允過他絕不上戰場的承諾,若非她擔心他受傷回營時尋不著她,她的人早已同她的心一般飛去了遙遙數里外火光連天的雪地上。
遙遙一個黑點駛破了雪幕朝她奔來,依姣認出那是朱佑壬的馬,她控制不了自己地飛奔向馬,馬嘶趨近,她才在雪地裡看了個分明,不是他,她的心口突然破了個大洞發著寒,是趙燕姚,他被鮮血惹了滿身!
依姣將視線投向他身後,卻覷不著她想見的人。
「別看了,華姑娘,」趙燕姚一手捂著肩上傷口一邊急吼,「是壬王讓我來的,他要我告訴你,此地不宜久留,快回中原去!」
「回中原?」那紅艷艷的血灑在雪地上使她有些恍神,她從不怕血的,今天卻首度覺得噁心,「壬王呢?」
「他……」他搖搖頭,「他受了重傷,該死的,」他咬牙切齒,「原來程將軍他們都是奉符公公之命來的,我也是聽了傳聞才知道,出征前,符公公給了密令,哪個將軍能先拂起戰火,能率先攻打韃靼,回朝重重有賞,符公公還讓他們甭在意壬王指令,難怪前些天壬王派出去致送和平信函的探子全沒回音,那些人剛出了營地便讓人給殺了。」
他惱火道:「這幾天咱們已近韃靼領域,對方早有線報見咱們大軍緩緩開至戒備已妥,就等著看咱們如何表態,前天夜裡,程將軍先沉不住氣開拔奇襲,其他將領自不願落於人後,一個個領著手下兵丁開殺,韃靼自不善了,立即予以反攻,王爺人在陣前,但統的卻是一盤各有鬼胎的散兵,眼看著咱們就要敗了,所以,王爺讓我來叫你快點走……」
趙燕姚話未盡,但聞馬嘶,只見依姣俐落翻身上了帥營外的戰馬,方向卻不是往中原,而是往向火光蔽天的戰場。
「華姑娘,你!」趙燕姚咬咬牙勒轉馬頭,「你當真要去?末將陪你!」
「不!你不可以去!」她冷著眸,「你必須安安妥妥回中原見朱佑樘,然後告訴他壬王留下的話,『寧馬革襄屍當沙場戰魂,毋逆旨叛逃做不忠懦亡』,朱佑壬並未抗旨,並未戰前廷逃,他會謹遵聖旨守在屬於他的沙場的!」
馬鞭飛速下,輕靈身影倏地馳遠了趙燕姚視線外。
急飛的雪片,很快就掩沒了那纖巧的人影。
※ ※ ※
遍地觸目驚心殘破纍纍的屍骸混在雪堆裡,幾次拖慢了依姣的速度,這輩子她死屍見多了,卻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的人間地獄,這麼多折耗傷亡的生靈共憩在這陌生的雪地裡,而這,就是戰爭的代價?
她心無旁騖在哀鴻遍野的傷兵殘屍間搜尋著,她有信心找得著他,即使,只是具死屍!
果不其然,在一個小小雪白的山丘處,一個孤獨的旗幟下,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那只沽滿了鮮血的旗幟已然殘破不堪,卻還隱約認得出是個明字,說到底,這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明」字嗎?
她坐在雪地裡將閉著眼的他抱至她膝上躺定,就像他每天累癱在她懷中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傷得很重,氣息微弱,肩頭上還嵌著一隻箭頭。
他睜開疲重的眼瞼,見是她,竟然笑了。
「我早該猜到你會不守約定的!」
「約定是你定的,」她審視著他身上的大小傷口,哼了聲,「我從沒答應過。」
「別看了,」他笑了,笑得有些無可奈何,「我心底有數,好人不長命,誰讓我平日好事做太多,我現在只一個希冀……」
她不作聲,睇著他又疲又累卻深情的眸子。
「叫聲表哥吧!黃泉路有期,來生……」他發出一陣猛咳,口中不斷溢出鮮血,「來生我還是只要你的!」
「不叫!」她睇著他冷聲拒絕,「我不叫個快死的人的……」她伸手自懷中抱出一團綠色物事送到唇邊吻了吻。
他瞪大眼滿是酸意,「表妹!你太過分了,我都要死了,你還帶這傢伙來氣我?你寧可吻小奇不吻我?我……」
朱佑壬的聲音突然變成一聲哀叫,原來是依姣倏地拔出了他肩上的箭頭,繼之,眼睛眨也不眨地用箭頭一刀劃破了小奇頸項,青光閃,它連悶哼都來不及,頭與身軀已然分了家。
「張開嘴!」
她睇了眼不可置信的朱佑壬低聲吩咐,接著將熱熱鳥血直接灌進他嘴裡。
「小奇曾誤吞於昊身上一顆救命丹,那丹丸十分珍貴能救一條人命,是我爹獨門研製的,藥效就存於它的血液中……」她幫他輕輕拭去唇上血絲,再一扯便將那沾滿了血絲的大明旗幟拉下裹住了小奇屍身揣入懷中。
「你知道我和我爹之間的關係,我不願開口向他索藥,是以,小奇養在身邊就形同養了顆藥,有備無患。」
「可……」他起了結巴,「可……小奇不是你的奇跡嗎?」
「不!它不是的!」她搖搖頭,俯身在他冰冷唇上烙了吻,繼之在他唇畔低語,「你才是的,你才是我的奇跡,「她頓了頓,「表哥。」
他摟住她,漫天的雪依舊灑落,兩人卻感受不到冷意。
接著遠遠傳來雜沓蹄音,打在雪地上,打入心坎底,黑壓壓的覷不著邊際,面眼前那朵黑雲正緩緩向兩人逼近,黑雲前方是迎風大展著的韃靼旗幟。
他環著她,對望一眼兩人無語,手卻是緊握著的。
兩人一樣坦蕩心思,無憂無懼。
而黑雲,已乘風破雲,朝兩人壓至!
※ ※ ※
斡難河畔,極目遠眺,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著,成千上萬的矛頭耀日生輝,雪勢已停,冬日暖陽格外溫馨!
「壬王爺。」
出聲的是韃靼王子呼喝延,他向著身旁俊美男朗笑,一隻巨掌豪氣地向著底下千軍萬馬舞動,「您可以看得到咱們這些部屬個個都是赤忠於我韃靼的,只要一個號角鳴響,草原上定當烽火彌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鐵蹄奔踐,不論是要迎戰何方敵陣都不會是問題的。」
「那是當然的,」朱佑壬笑嘻嘻,「我朝新皇也就是因為風聞韃靶王子的厲害,這才會派我這皇親親自走上一遭來同您表達善意……」
前頭兩人漸行漸遠,後面跟著一對男女緩了勢落於兩人後方。
睇了眼身旁黑髮迎風,面若冠玉,斜飛劍目下熒熒黑眸淡著漠然,高大英挺,瀟灑不羈一如曠野千里駒般的男人,依姣出了聲音──
「原來,這裡就是你指的很遠的地方,原來,你說被邀來作客指的是韃靶王子呼喝延。」
辛步愁點點頭,審視著師妹,那日見她渾身是血坐在遍地殘骸中,驚得他迅速翻身下馬急急探問查看,這才知道那些血並不是她的,而是來自於她身旁那正用著一雙極酸的眸子瞪著他的男人身上。
「韃靼內亂出了叛賊,呼喝延受傷逃到中原……」辛步愁淡淡解釋,「我救了他,和他結成莫逆,是以後來當戲無處可去時,才會想到接受他的邀請來這裡作客。」
「幸好你來了,」依姣覷著前方正與呼喝延談笑生風的朱佑壬,「否則,我們就慘了。」
辛步愁哼了哼,並未居功,「那倒未必,當日我能做的只是保住了你兩人性命,可要說到勸服呼喝延盡釋前嫌,與我大明和平共處,我可沒這麼大本事。」
他笑了笑,「你那表哥,死人都能說成活的了,一張嘴厲害之極,我從沒見過呼喝延這麼開心,也難怪,」他瞥了師妹一眼,「他能哄住你的心。」
依姣不作聲,只是紅了雙頰,她不會忸怩作態,不會騙人,尤其眼前是辛步愁,那個自小她最崇拜的師兄。
「那麼你呢?」她眸中儘是關懷,「你當真不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幽幽瞳眸中是讓人看不透的沉澱心思。
「師兄,」下意識想抹去他眼底那抹令人心疼的落寞,依姣拉起辛步愁的手漾起笑,她極少在人前笑,辛步愁例外!「走!去吃我幫你煲的參湯,身處異域,整日冰天雪地,藥膳補身更重要了……」
她拉起他往營帳方向,辛步愁笑了笑,想起師妹的拙手藝,「你也常煲湯給那壬王爺喝嗎?」
「才不呢!」她皺皺鼻子,與他一塊矮了身踱入營帳,「我的煲湯是只燉給你的,那傢伙,我……」她紅紅臉頰,「我肯幫他捏捏骨頭已算是他的運氣了。」
辛步愁失笑,「依姣,你是個好姑娘,那傢伙算是有福的。」
「卻不知,」她睇著師兄,有些悵然,「將來是哪個有福氣的姑娘能與你為偶。」
「什麼福氣不福氣的?」
掛著乾笑衝進營帳的是朱佑壬,雖是與呼喝延說著話,他的眼神可不曾稍離過這對師兄妹身上,異地重逢,冰天雪地,乾柴烈火,是最有可能舊情復熾的,出使邦誼雖重要,可最重要的,還是守好表妹!
方才遠遠瞧見水餃妹對這傢伙笑,他就已險險要將正巧蹲著身子的呼喝延一屁股踢下高坡,再見著她牽著辛步愁進了營帳時,他連告辭都忘了撂下就急急跟著衝了進來。
不落痕跡,他笑嘻嘻地自辛步愁手中抽出了依姣的手,「我餓了,傷又復發了,肩膀好疼……」
她抽出手,淡淡哼了聲,「師兄正好在這裡,你讓他幫你看看傷口吧!」
「那麼,參湯呢?」朱佑壬抽抽鼻子,笑得很客氣,「我好像聞到了藥香。」
「聞到了也不是你的,」她白他一眼,「我燉了一早上,是要給我師兄補身子的。」
「那我呢?」這回他真的快笑不出來了。
「你若真想喝,待會兒可以喝熬湯後的洗鍋水。」依姣冷冷吐語。
「華依姣!」朱佑壬終於完全卸下了笑容,「你別忘了,你曾說過我是你的奇跡的!」
「是呀,是奇『跡』!」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已微微長長的髮梢,「奇怪的痕跡!」
「你……」
營帳中炮火隆隆,沒人留意辛步愁安靜的悄悄自帳中踱出。
※ ※ ※
初夏的燕京城,一早,城裡便熱騰騰著歡欣鼓舞氣氛,比過年還要熱鬧。
只因壬王爺與韃靼國小王子簽妥了互不侵犯條款,消息早在十來天前便已傳回了京城,而那正班師回朝的兵馬是在今幾個早才要入城的。
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出了征,雖有折損並在壬王令下砍了些不聽話的將軍腦袋,所幸尚且保有八成左右的兵馬,這樣的損傷在能夠達成和平使命的前提下,已算是受挫極為輕微的了。
這一大隊當時臨時捉湊而成的散兵,在經歷一場嚴冬的考驗後已成一隊精銳之師,無論在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各方面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前導部隊行過,洶湧人群發出了一聲聲喝采叫好和如雷掌聲,趙燕姚將軍身後正是身著戰袍,騎著戰馬,笑晏晏向人群揮手致好的朱佑壬。
「壬王爺!壬王爺!壬王爺!」
「壬王保咱們熄了兵燹之患,讓咱們祝壬王千秋萬歲!」
「壬王棒!壬王贊!壬王是咱們大明的希望!」
雷鳴似的眾議叫好聲幾乎要將人給掩沒了,倨立於皇城城垛上的朱佑樘卻鎖緊了眉。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他怒目瞪著身旁垂著首一臉無精打采的符壽,「這下可好,他不但沒死,還成了百姓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功蓋過主,倘若他開了口要朕這金龍寶座,朕都還不知怎麼回呢!」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符壽低頭猛拭汗,當初壬王要辭官,他和皇上都認定那只是他以退為進,想要攏權的手法,這才非置他於死地不可的,卻萬萬沒想到這樣都害不死他?
符壽盤算著,「聖上,待會兒若壬王來同您邀功,您可千萬要沉得住氣,他這會有百姓們的支持,您可千萬別動他。」
「廢話!這點朕比你清楚!」朱佑樘拂袖一臉不耐,「可他如果是來興師問罪,盤問起程將軍那些傢伙在軍隊中不服命令造反的事兒,朕可真是不知該如何回應了。」
「自然是只能抵死不認了!」
「不認?」朱佑樘哼了聲,「朱佑壬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你光是不認就能解決事情嗎?他滿肚子鬼主意的,肯定會拋出更棘手的問題來懲戒那些躲在幕後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那倒是,符壽聽得冷汗涔涔,「所以皇上,待會兒不論他開口向您索些什麼,您可得全允了再說。」
片刻後,擊鼓鳴鐘,百官進宮,文武大臣來到了奉先殿。
眾臣眼前瀟瀟灑灑踱入尚未褪去戰袍的朱佑壬,戰火不但未減損他的銳氣,反倒更增添了他向來斯文俊美面龐上的男人氣概,連走起路來都顯得虎虎生風。
斂首單膝跪下,他對著龍椅上有些坐立不安的朱佑樘出了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壬王平身。」朱佑樘趕緊步下龍椅伸手攙起他,臉上是不自然的笑,「王兄辛苦了,朕早就算準依王兄本事肯定沒問題的,這次遠征成功,求得了和平,可真是大明之福呀!」
「是呀!」朱佑壬懶洋洋笑著,想起了那面沾滿了鮮血的大明旗幟。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符壽在旁出聲,「此次西征另有個大收穫,那就是發現了咱們壬王在軍事上的長才,此乃聖上與黎民百姓之福呀!」
「是呀!是呀!」朱佑樘澀笑著,「王兄文武雙全乃大明之福,還真讓朕不知道該賞賜你些什麼,封個什麼將軍頭銜才好。」
「大明之福卻不一定是微臣之福呢!」朱佑壬漫不經心地笑著,不理會朱佑樘顯得有些僵硬的臉色。「皇上!」他揖首,「微臣上金鑾殿只是來請求您履行承諾的。」
他自懷中取出一紙正式書函,上頭是他代表大明和呼喝延共同簽定的互不侵犯友好盟約,他將書函親自遞給了朱佑樘,「皇上曾在此開過金口,說只要微臣能取得韃靼不犯大明領土的承諾後,微臣便能辭官,並保留父勳的,是不是?」
「朕確皆說過此話,可……」朱佑樘一臉茫然,這男人現正爬上了人生頂端,要急流勇退?他當真捨得?
「王兄如今立下這天大的功勞,卻仍執意只要辭官?不要別的賞賜及封勳?」
「自始至終,臣要辭官的意念就不曾改變過!」他喟然一笑,「皇上,臨走前聽臣一語,大明需要的是會做事的真人才,面不是光會說話的狗奴才,朱氏江山能有幾載風光,還得看您了!」
語畢朱佑壬三叩首跪謝皇恩,起身後,瀟灑除下烏紗帽和戰袍扔給了杵在朱佑樘身後老臉尷尬的符壽,繼之笑盈盈離開。
出了奉先殿,朱佑壬見著了趙燕姚,他皺眉問道:「華姑娘呢?似乎入關後就沒見著她了。」
「是呀!王爺!」趙燕姚一臉喜意,顯見還未從立功而歸的興奮中拔出,「入關後,華姑娘就離隊走了。」
「她走了?」一向愛笑的朱佑壬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兩手捉著趙燕皖肩頭猛搖著,「她有沒有上哪去?」
「王爺,您冷靜點。」他被晃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全了。
「冷靜個頭,還不快說!」他吼警,那眼神似乎想殺人。該死的,他心頭咒罵,他該盯著她的,她一定是回頭去找辛步愁了,她一定是後悔和他回中原了!
「華姑娘說……」趙燕姚說得斷斷續續,「您……您剛回燕京……千頭萬緒,一定有很多事要忙,她不吵您了,她……她先回鬼墓山了,順便……」
「順便什麼?!」朱佑壬不耐煩地虎吼。
「順便等您!」四個字總算順利滑出了趙燕姚口中,也解救了他的危機。
「順便等我?」朱佑壬呵呵笑得有些憨,全然沒了平日的精明幹練,他喜孜孜搓搓手掌兩眼發亮,「她真說要等我?」
見趙燕姚點頭,朱佑壬拍拍他肩頭,「這趟真是辛苦大家了,我雖不領賞,可你們的福祉我是不會忘了幫你們爭取的,尤其是你……」
兩個戰友搭著肩膀邊說話邊遠去,壓根沒理會身後奉先殿裡那些依舊紛擾拍馬逢迎的人語。
※ ※ ※
又是隆冬,窗外飄著落雪,襄樊忠義莊前翩然來了一對璧人。
男子伸手叩門,老管家開了門尚不及出聲,裡頭已遙遙傳出尖厲的女子叫喊,乍聞聲,門外女子推開老管家漠然地往正傳出女子尖叫的堂屋踱去。
門外男人搖搖頭尾隨老管家踱入花廳,甫坐入廳便聽到了內室傳出的女子叫罵。
「依姣!你可來了,你再不來我就等不及了,琉陽!你去告訴死小五!死於昊!說我不生了,不生了,叫他別整天哄我當娘有什麼好處,說娃兒有多可愛……」女子低了嗓音,抽抽噎噎,「他騙人,壞透了,人家不要生孩子啦……」
「當真不要?」屋內傳來依姣冷冷嗓音,「那也簡單,我幫你在肚子劃上一刀,挖出那壞小子,割了他臍帶,斷了他咽喉,再用針線縫好你肚子上的大洞,然後,咱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成了!」
屋內還沒回聲,屋外就先有人受不了了,冷著瞳的忠義莊少莊主於昊一掌擊在几上,猛然起身奪門便要衝人,卻讓個笑晏晏的男人給硬生生攔下。
「冷靜!冷靜!」朱佑壬笑道:「這麼久了,你還不瞭解我表妹的脾氣嗎?她只是說罷了,不會真將你老婆開膛剖肚的。」
「薔絲已經疼成那樣了,」於昊一臉心疼,「你那表妹竟還說出這樣的話,叫她怎麼受得了?虧她死撐著不肯尋穩婆,死等活等都說要等到依姣,這可好,還真等到了滑一跤,提前破水,若不是你們剛好來到,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是你太順著她了,」坐在另旁涼涼出聲的是牧星野,「她說非要等到依姣,你也就這樣由著她?」
「她說她只信任依姣,」於昊捉著頭髮,「她說她不讓不相干的人碰她兒子。」
「信任依姣?」朱佑壬忍著笑,「信任那庸醫娃娃?」他搖搖頭,「既然現在都到這步田地了,我勸你還是盡早求神拜佛好些,不過,依姣那些話對個在痛苦中卻想求生存的女人會有幫助的,她會寧可閉上嘴巴用力生孩子也不願人家拿自個兒孩子動刀的。」
朱佑壬的話果然有道理,屋內不再傳來薔絲的喊叫,不一會兒,滿臉喜色的琉陽自內室中抱出個用被褥包妥的娃兒走出了內室,那一屋子人裡除了三個男人外還有一臉焦慮的於老爺、於夫人、甘遊方和於昊姊姊、師兄及眾家丁們。
「生了!生了!」琉陽笑嘻嘻地將娃兒塞入愣住了的於昊手中,「恭喜你,於家有後了,是個小小子呢!」
之後,她再度回到內室,只見依姣正在幫幾乎虛脫了氣息的薔絲拭去下體的血絲。
「薔絲!」琉陽柔著嗓,「孩子的爹想見你呢!見不見?」
「不見!不見!」雖乏了力,薔絲卻還一臉想躲在床下的模樣。
「打死也不見,剛生了孩子醜死了,你們兩個一定要幫我守好不許他進來,至少一個月不見,免得這副醜樣兒嚇著了他,嚇了之後,他就……」
雖流些了一灘血,這會兒的薔絲還是紅著腮,「他就不會那麼愛我了。」
「蠢丫頭,」依姣叩叩她額頭,「你連孩子都幫他生了,他怎會不愛你?還有,醜樣兒怕嚇著他就不怕嚇著我們。」
「好姊妹們才不怕呢!」薔絲哼聲笑,「這就是我幹麼一定要等到你來才肯生的原故,對了,依姣,你說我兒子該叫什麼好?」
「叫小奇!」依姣冷哼,「能經由我的手順利產下的孩子還真是個奇跡!」
「別吧!依姣!」琉陽笑道:「怎地你不煩呀!身邊個個寵物都叫小奇,趕明幾個你自己去和朱佑壬生個小奇吧!」
三個女娃兒笑成一團,半天薔絲才止了笑一臉正經地拉住依姣的手。
「依姣,說正經的,自從知道要當娘後,我就一直想向你說聲對不住的,當人家的娘才真能體會那種感覺,小時候我老拿你娘拋下你不顧的事情開玩笑,真是不應該,現在想來,她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別再說了,薔絲,」依姣將一臉愧色的好友攬入懷中,「我真的……從來沒有怪過你,你說的對,」她向來漠然的眼眸有些茫然,「我也相信她一定有她的苦衷……」
夜裡,朱佑壬尋著了坐在涼亭中傻楞愣不知想些什麼的依姣,他不出聲貼近將她揉入懷裡,捉起她一雙柔荑搓揉著。
「好冰。」他用鼻尖觸她的鼻,「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想我娘,」在他面前,她倒是毫無隱諱,偎入他懷中,她雙目起了茫然,「想她在剛生下我和星-時,心頭想的是什麼。」
「無論當時她想的是什麼,」朱佑壬心疼地攬著她,「都不再重要了。」
「為什麼?」她抬起眸,憨憨地問。
「因為現在的你已經有我了!」他露出自得的笑,深信能給她一世的幸福。
「是呀,」她歎口氣將螓首埋入他懷中,「都不重要了,我已經有你了!」
一切安靜,亭外的雪,再度無聲款款飄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