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山縣是峨嵋山下一處重要的城鎮,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總是一片車水馬龍似的塵囂,雖近峨嵋,卻迥異於山上那片悠閒自得的清寧。
熱鬧的市集自然有熱鬧的街景,「挹香齋」是當地極負盛名的一處茶棧,每日來往商旅過客或住在這附近的街坊,總喜歡在炎熱乍後聚在這裡來壺鐵觀音,嗑嗑瓜子閒扯淡。
今兒個的挹香齋照例又是人滿為患,座無虛席,人群裡只見十來個人團簇在一張桌旁,聽著一個殺豬的漢子口沫橫飛。
「我說胡篤山呀!」馬掌櫃倚著櫃檯悠閒的吐了話,「若那齊壇國二公主真有你形容的那般天仙絕色,又何需千辛萬苦派官遣兵上山尋男人?要我說,是不是你糊塗三的性兒又犯,母豬給看成了貂嬋?」
馬掌櫃的話逗起了茶館裡一片笑聲。
「聽你這著,敢情是不信我胡篤山的眼光?」回話的他一臉不服氣。
「你不妨去問問街坊鄰居,我胡篤山平素行事是莽撞了點,擔看人的眼光絕不會錯的,那齊壇公主真有傾城之姿,足以使百花乍然失色,今生只要有幸讓我再瞧上她一眼,就算得讓馬車給撞個正著,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呸!」
旁邊鄉親代吐了口水,「胡老弟呀,好的不靈壞的靈,沒事少拿自己發這種誓語。」
*「甭緊張啦!老癩子,」胡篤山笑瞇了眼,「堂堂一國公主,金枝玉葉之軀,又怎會無端端上咱們這兒?」
「總而言之,」底下一個小伙子興致勃勃說了話,「只要是男人,只要是個隱十,那麼就有可能娶到一涸美麗的公主,撈個現成的駙馬爺做做?」
「做?作你的大頭夢啦!」
汗巾一閃,馬掌櫃劈頭給了小伙子一個汗巾爆蔥,「還不快去給下堂的客倌們添熱水!」
「聽熱鬧時間加什麼水嘛!」
說歸說,嘟嘟噥噥的小伙子還是乖乖幹活兒去了,駙馬爺的夢且遠,安份點兒遠是先顧妥了店小二的飯碗吧。
「所以說呢,」胡篤山慨然吐了結語,「這世上,還真是無奇不有。」
「是呀!」另一個叫陸小七的男子笑嘻嘻接了口,「這世上還真是無奇不有,前陣子聽峨嵋山上一個小沙彌說,他們廟裡被人上門搗亂,又是砸香案又是搗物傷人,說到底,竟是個女人上門去尋男人。」
「到廟裡尋男人?」旁邊幾個男子嘿嘿笑著,「那姑娘可是瘋了?」
「沒瘋,見過那姑娘的人都說她言語正常,生得又漂亮,只可惜,潑辣了點,善使長鞭、背著管洞簫……」
陸小七話沒完,突然由外頭跌跌撞撞奔入了一名衣衫略現襤褸乞兒似的少年。
眾人愕視未止,卻見咻咻一條長鞭隨著乞兒揚進了茶館裡,啪一聲落了空,擊在挹香齋大廳裡的一張桌上,少年急急移動著身子避開,桌子在下一刻裂成了兩半,只見那桌的客人,個個嚇得東竄西躲,抱著茶杯轉了台,那熱辣辣的鞭子迎風破竹,光聽聲音就可以嚇死人,若不小心被招呼上了身,不疼死才怪呢!
「夠了吧你!」
少年雖避得狼狽,可那不馴的神情及倨傲的語調倒是不曾改變。
「我離家時全身上下就這套衣裳,這會兒為了避你已弄得又髒又爛,你要真弄破了,我向來是不吃虧的,當心眾目睽睽下在這兒就撕爛了你的衣服!」
眾人微定了神,這才看清楚揚著長鞭的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大姑娘,那姑娘全身一襲紅衣,艷光四射亮麗得緊,卻不知何以竟這樣大剌剌地當眾欺負一個比她小了一半的男孩。
「甩著長鞭背著洞簫?陸小七,難不成這丫頭就是你方才說,上廟裡找男人的潑辣女?」
「或許是的……」陸小七壓低下聲,就怕被惡女聽到過來尋晦氣,「天底下這樣揚著長鞭找男人的女人怕是不多見吧,I
花映紅對旁邊雜語評論渾然未覺,只是一意冷覷著眼前少年及他胸前那塊貓眼兒似的和闐青玉。
「好小子!竟敢這樣同你姑奶奶說話,撕我的衣,哼,你有這本事嗎?」
一鞭呼嘯掃過,幸得少年躲到桌下,可卻因此又毀了一張桌子,他環顧四際,桌子可得要夠,否則這樣下去,他遲早要無處可躲的。
「野蠻女!」怒火中燒的他索性鑽出桌子底下,挺直了身軀,「你跟了我半天,到底要什麼?」
「要什麼?」花映紅冷冷一哼,「聞笙,我要你帶我去找你師父。」
「你知道我?」聞笙先是一訝繼之皺了眉,「你找我師父做什麼?」
「算帳!」她再度寒寒出聲。
「算帳?」聞笙輕蔑冷哼,「少騙人了,我師父是不欠人的。」
花映紅寒著嗓。
「錯!他就是欠了我一筆多年的債。」
「債?錢債還是情債?」
聞笙機靈得很,光憑一句話就已從對方眼底嗅出了原由,繼之發出嘲弄的笑聲,「大姊姊,看來你就我師父躲了多年的仇家吧?奉勸你放手,一個男人為了躲一個女人,窩在深山幾年不肯出來,他對你有多少意思你還不明白?」
無視於花映紅握著長鞭的手爆出了青筋筋及那灼人的眸光,聞笙依舊氣定神閒:
「更何況……」
見他歇不語,花映紅惱的追問,「更何況什麼?」
「更何況這會兒他身邊已有個白骨精,又怎會看得上你這母夜叉。」
「你說什麼?」
怒吼一聲,長鞭再度揮落,這回花映紅沒打算再讓聞笙僥倖逃過,先是掃開他身邊的遮蔽物,再直直往他身上抽去,眼見避無可避,聞笙索性站直了身,闔上眼等著鞭子落下。
這一鞭石破天驚、虎虎生風的呼嘯極為駭人……
聞笙半天後詫異地睜開眼,奇怪這鞭兒落下怎這麼久?正狐疑之際,已看清這會兒多了個白衣女子擋在自個兒身前──那是做了男裝打扮的齊——!
「你幹麼這麼多事?」
聞笙沒好氣的想將身前的她給推開,「別以為這個樣子我就會感激你!」
「誰要你感激了?」
齊——忍著疼,她是用手硬接下這一鞭的,此時只見她掌中虎口汩汩流著血絲卻無意鬆開,嘴上亦不願示弱,「我只是手癢想和這惡婆娘玩玩罷了。」
「你又是誰?」
花映紅冷眉覦著眼前看來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心底微起了敬意,她這虎頭鞭誰見了都要怕,而這弱不禁風的少年竟有膽識敢接,更何況,她用力一扯便知少年的內力修為普通,拳腳功夫粗淺,卻不知這會兒為什麼要幫那耿樂之徒強出頭。
「她?」
聞笙呵呵笑的拍拍掌站到另一旁,母夜叉對上了白骨精?這樣也好,一次幫師父解決兩個心頭之患。
「她不過是我師父最近收的一名小徒罷了!」
「聞笙!」齊——一邊拉緊鞭一邊向他施了眼色,意思是,你還不快逃?
「沒事喊我幹麼?想要我趁機溜嗎?」聞笙哼了哼,在兩女之間悠閒踱著方步,「我可不想欠你人情呢!七七小師妹!」
「小師妹?」
花映紅聞言變了臉色,硬生生自齊——手中抽出虎頭鞭,也不管會勾拉出她多少肉屑和血絲,下一鞭又是擊向齊——束起發的頭頂,一鞭起落,去了髮束,散落了及腰的黑瀑青絲,一個美艷絕倫的絕代佳人就這麼披著發在眾人驚呼聲巾款款而現。
「就是她!就是她!」
人群中那叫胡篤山的漢子驚呼出聲。
「她就是我在齊壇國見過的二公主!就是那到處派人到山裡捉隱上的美人兒,這會兒,諸位鄉親不妨評評理,還有哪個敢說我胡篤山是蒙了眼,將母豬看做了紹嬋?」
這倒是奇了,圍觀的人左右巡著眼,一個是上人家廟裡尋男人的蠻女,一個是派兵士四處搜山捉男人的女人,兩個驚世駭俗的女子,這麼巧竟在這兒碰了頭?
罔顧於身旁紛雜的耳語,花映紅火熱的瞳眸一瞬都不曾離開過齊——身上。
「所以……你就是那白骨精?」
「聞笙瘋了你也信他的?」齊——歎口氣,「耿樂會是那種被一個女人左右的男人嗎?若真是,這會兒我又怎會一個人在這裡?」
「誰知道你們搞的是什麼把戲?不過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鞭起落,花映紅的鞭子纏上齊——脖子,硬將她給卷近自己身邊。
「這會兒他的白骨精已經落在我手上了。」
花映紅冷視著在旁環臂看著熱鬧的聞笙。
「回去告訴你師父,七日後到颯秋崖見我,否則,等著幫他的白骨精撿骨吧。」
「別開玩笑了,母夜叉大姊!」
聞笙漫不在乎輕笑,「你八成是不知道我和這白骨精的恩怨吧?你儘管捉、儘管帶走,別說撿骨,你就是把她給磨成了粉,我也只會說聲謝謝的!」
「由著你!」
花映紅噘唇吹哨喚來了胭脂紅馬,像扔麻袋似地將齊——先扔上馬,繼之俐落的翻身而上,扯動韁繩她冷冷拋下了話。
「他不來更好,我才有機會試試殺了有本事進到他心裡的女人是什麼滋味!」
惡風一蕩,火球兒遠離了挹香齋,聞笙瞇眼睇著遠去的塵煙半天沒有動作。
不久之後,挹香齋外傳來了慘叫聲──竟是那胡篤山剛出門,就讓一輛馬車給撞個正著,倒在地上發出哀號。
「瞧瞧吧!還真是舉頭三尺有神明,早叫他別亂發毒誓了,他就是不聽,這下可好,明亮亮的青天不會讓馬車給撞著?那還不叫冤?。」
舉頭三尺有神明?
聞笙聞言皺皺眉,不屑地哼了哼甩袖離去。
※ ※ ※
月夜、湖畔、哀怨欲把的簫音。
被麻繩捆綁了手腳的齊——讓花映紅絆扔在湖畔一處獵戶的小屋裡,隨即她就離開了,看得出她是有恃無恐不怕她逃走。
是呀!有什麼好逃的呢?
齊——偎近冷冷的柴堆,假想著是靠在一個溫熱的爐灶邊,再閉目假寐佯裝是躺在自個兒的-霞宮裡,而外頭-仙正在吹簫給她聽,她已經幾日不得好眠了,這樣的休憩正是求之不得,又有什麼好逃的呢?
不過,-仙雖然也會吹簫,但這樣的簫音卻絕不可能是出自於她的,那萬分悲涼的簫音自水面上飄來,如泣如訴,似哀似怨,餘音裊裊,讓人聞之心動,不禁想起一些悲傷的往事,更不知何以的落了滴滴的清淚。
耿樂也吹簫,簫音也動人,可卻比不上這簫音的蕭索悲涼,齊——想起她曾說過耿樂的樂音尚缺一味倒沒騙他、和這姓花的女子相較起來,他的簫音或許技巧更高,卻因缺了情缺了怨,而無法達到這種令人瞬間動容的地步。
簫音引發林間野獸的聲聲悲鳴,那悲音一聲接一聲,遠遠傳來,令人不忍再聽,齊——想起耿樂曾說過的話,簫音過於悲涼斷腸,若要在夜裡品簫,得先和過往鬼神打聲招呼,以免招來異物。
而她,這個紅衣女知道這規矩嗎?
啪地一響一隻烤雞腿由天而降到了她懷裡,斷了她的思緒,她睜開眼睇了睇眼前冷著眸的紅衣艷女,想起聞笙送她的「母夜叉」稱號,這會兒在夜裡看來,這名頭倒還頗為貼切的。
看來夜簫引來的倒不是旁的異物,而是只──貨真價實的夜叉!
花映紅蹲身解開她手上的麻繩,再將雞腿塞入她掌裡。
「吃──」
簡單扼要,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不提別的,她乾脆的個性,說實話她例還滿欣賞的。
齊——坐直身,將雞腿送進口中,「所以,你並沒打算把我給餓死?」
花映紅輕蔑地睨了她一眼,「對不起,我不用這麼沒創意的方法殺人的。」
「那麼……」齊——看了眼手中的雞腿再咬一口,「下毒呢?」
「也許吧……」花映紅再送她一個白眼。
「若真是這樣你還敢吃我給的東西?」
「為什麼不敢?」齊——哼了哼,故意多咬了幾口後再舔了舔指頭,「落到你手裡,被毒死恐怕還算是種最好的結局了。」
花映紅不作聲的盯著她用那只被鞭子傷了的掌心,卻還有辦法開開心心吃著雞腿的模樣,不禁有些失了神。
「我想,」她沉著嗓,「或許我能有些理解何以耿樂會對你另眼相待了,你和其它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同。」
「有些不同?」齊——不解的看她一眼,依舊悠閒地啃著手上的食物。
「有什麼不同的,還不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你別被聞笙那滿嘴的白骨精給騙了,因為討厭我,聞笙是不會去找耿樂的,而就算他真去找了耿樂,他也不會為了救一個已然試情完畢的女子,而來見他避了多年的仇家。I
「試情?」
見花映紅臉上漾著不解,齊——倒是不避諱地將自己和耿樂之間的約定說了出來。
「所以,這會兒你該已知道,」她聳聳肩試圖衝散心底的那股失落,「為什麼我能肯定他不會來救我了吧?他連和我繼續三個月的情份都不願了,又怎會為了救我而來自找麻煩?」
「可這會兒,我卻更能肯定他一定會來了!」
花映紅悶悶不樂,一腳踹散那堆在屋角的柴枝,揚起一陣嗆人的煤灰。
「你誤會他了,他會要你走是因為他發現,情況已然超出他所能控制的局面,所以,他才會寧可你提前離去,如果他仍是將樂音視為生命中的第一,他又怎麼會放手將他最重視的靈感給逐走?」
「別傻了,他又何苦如此,他大可表態要我留下呀……」齊——不贊同的話卻讓對方給冷冷打斷。
「你忘了!」花映紅冷哼,「你不是跟他說,你有個在等你學成而歸的男子嗎?耿樂是個君子,他不是那種會強人所難的男子,他尊重你的決定,他問了你是否要解除約定,而你,同意了他不是嗎?」
齊——傻愣愣的出不了聲,真是這樣嗎?
那天到-了他開了半天口卻說不出話來,真是因為捨不得想挽留她?
而她自己,這兩天的魂不守舍,也是因著早已對他動了真心?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雖然,我還寧可不要看得這麼清楚……」
花映紅目光看向黑夜幽幽自語。
「現在想來,也許當初我一開始用的方法就錯了,耿樂不同於一般男子,撒嬌哭鬧、以命相脅都只會將他推得更遠,要像朋友似地不給他壓力,讓他慢慢適應你的存在,而終至,不能沒有你……」
她嗓音愈來愈低,似在緬懷著什麼。
「花姑娘,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嗯,這麼恨他?」
齊——吞下愛改以恨字替代,以眼前女子的烈性,用多年的時光來恨一個人,肯定會比愛一個人來得更有尊嚴。
花映紅淡淡掃了她一眼,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