娸娸求癡 第七章
    用完膳,眼看就到孩子們平日上床睡覺的時間了,聞笙卻依舊未歸,耿樂接過了在齊——懷裡哭到累得睡著的箏語,轉身將她放在床上,睇了眼她沉睡的小臉,他突然出了聲音,雖然他沒有望著她,可屋裡沒旁人,齊——知道他是在對著她說話的。

    「有關我們約定的遊戲……」他嗓音溫柔依舊,她卻聽得刺骨,「該終止了吧?」

    遊戲?

    是呀!齊——僵著身,那不過是場遊戲,一場各取所需的試情遊戲罷了,而且,還是由她提議的,不是嗎?

    當初她是怎麼說的,只是讓你試試去愛一回,之後再收回,大家一樣可以好好過回原來的日子,只是去試試愛個人是怎麼回事,培養寫樂曲時的情緒,事先書明瞭相愛多久,彼此都不會再纏著對方……

    如果沒記錯,這些都是她當時說過的話吧!

    換言之,沖瀑底下的長吻,夜語輕吟時的錦瑟,還有那首叫「——」的曲,都不過只是遊戲下的調味品罷了。

    遊戲最重要的是雙方都要玩得開心,如果任何一方有了拖累、有了顧忌,那麼,這場遊戲就該終止了,雖然提前了點,但反正早晚都要結束,不是嗎?

    「是呀!」她點點頭勾出了笑弧,「是該終止了,我也不想讓人叫成白骨精。」齊——向來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女子,他這頭既已確定沒了著落,那就該趁早更弦易轍、另起爐灶,「明天天一亮我就離開。」

    耿樂睇著她,「那麼,今晚,你還想學些什麼嗎?」

    她灑脫地笑著,「你已經教了我很多東西,是我自己天份不夠罷了。」她用心睇著他,想將他的模樣刻進心版似的。

    「師父!」她喊得真心。

    「說過別喊我師父了,我根本沒教你什麼,」他失笑的睇著她,眸底是柔柔的亮意,「反過來,——,我還要謝謝你教會了我不少事情。」

    包括,他在心底續語,教我如何去愛,如何去尊重一個真心所愛的女子,不要使她為難,不要使她困擾。

    這些日子裡他始終有著恐懼,恐懼三個月過得太快,恐懼她的永遠離去,隨著她在他心底份量的加重,他愈急著想放開手,畢竟,在遠方還有個她喜歡的男子,那個她為了他入深山學藝的男子。

    他之於她,不過是場交易,是場遊戲吧?

    否則她怎會在他喊停的時候立刻爽快地同意了,沒有淚水,沒有不捨,甚至,沒有半點眷戀?心底深處,他忍不住要嫉妒起那個被她放在心頭的男子,這世上,只有他有本事勾出她的淚水吧?

    「那麼你可以回去睡了,我也該睡了,」她笑著,那笑意卻傳不進心底,「明兒天一亮我就離開,別讓箏語見著,免得她又要哭個半天了,一路上我會幫你看看有沒有聞笙的影子,若見著他,我會勸他盡快回來,省得讓你掛心。」

    「謝謝!」

    他朝她點點頭,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

    「你還有話要說嗎?」她笑靦著他沒有聲音的唇形,想起了沖瀑的那一夜,那時的他也跟眼前一樣,似乎還有些話想同她說卻又說不出口。

    而到底他是想告訴她什麼呢?

    「沒了!」他搖搖頭吞下了話,淺淺笑著,「你要多保重。」

    「嗯,」她點點頭,「我會的。」

    兩人間除了保重又能說些什麼呢?後會有期?如果再次相見依舊相對無言,那還是別見面好些。

    門兒輕啟,他出門踱進子夜色裡,是否,她睇著他的背影出神思忖起,是否也將這樣地走出了她的生命呢?

    齊——在床上躺下,這些日子她夜裡都睡得少,趁著今夜該是好好補眠的時候了,可為何,她卻突然覺得這樣安靜的夜少了一個人的陪伴竟然好生漫長、好生寂寥、好生冰冷。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突然間,她心頭深深體會出了這兩句話的憾意,躺了半天闔不了眼,不多時,一顆又一顆圓滾滾的斷線珍珠冒出了眼底。

    「傻——!」

    她抽抽鼻子拭去了亮亮的水珠兒。

    「早上讓你哭硬是擠不出,這會兒哭個啥?又沒錢拿。整日念著求癡,難不成,你竟也成了個癡子?」

    ※     ※     ※

    艷日下,峨嵋山腰清風觀。

    這覲裡全是男道士,向來不收女客,門口設了奉茶亭,亭子裡一個看來弱不禁風、身著白衣儒服的十來歲少年正啜飲著茶,天氣熱,看那樣子該只是在這裡梢避日頭等著上路吧。

    熟熱的日頭下原本一切安靜,突然惡風一掃,道觀前的大門給猛地拂開。

    幾個正在掃地的小道士摸不著頭緒,捉了竹帚正想上前去關門,到了門口卻傻在當下,遙遙一個大紅影子,火球兒似地朝這兒撲了過來。

    一俟睜大眼顱清楚,才看清那團火竟是一人一馬,火紅的馬、艷紅的衣裳,人馬本來極遠,但因馳騁得極快,竟像個大火球,來勢洶洶。

    片刻後,小道士還來不及回神,人馬已如火雲般地衝進門來到了大院,韁繩一勒,馬聲長嘯在空中揚高了蹄,還險些踢踏著了那些散在門內掃地的小道士們。

    直到紅馬站定,小道士們和那甫由道觀中奔出的住持無塵子才看清楚了來人,日頭下,紅馬英姿剽悍,而騎馬的人,竟是名二十多歲的絕色女子。

    紅色小襖、紅色灑腳褲裙、紅色的兜袍兒配上女子紅潤美麗的面靨,這是個烈火般的女子,在她身後,不同於─般江湖豪客背著長劍而是一隻洞簫,鮮紅色的長長洞蕭。

    女子開了口,她帶來的焰火卻在瞬間轉成了冰寒,讓人有種乍然在烈日下跌入冰窟中的錯覺。

    「這裡就是清風觀?」

    無塵子點點頭,忍住回頭審視道觀上牌區三個字的衝動。

    這女人,擺明是來找碴的,否則又不是沒長眼睛,怎會看不到那三個斗大的字?

    「這位女居士,駕臨敝觀不知有何貴幹?」

    惡客上門,道觀中原有不許女子進觀、不許騎馬進觀等規條,這會兒看來都只有擱下了吧。

    「找人!」女子冷著聲。

    「找哪位?」

    「找男人!」

    這是什麼世界?光天化日下竟有女人騎著快馬上道觀找男人?

    聽著好笑,一名小道士忍不住背過身偷偷笑出聲,可他的笑瞬間便讓哀叫聲給替代了,啪地一聲響起,那小道士背上熱辣辣地捱了女子一馬鞭,疼得他躺在地上打滾半天起不了身。

    「女居士,何苦出手傷人?」無塵子拂塵前掃,雖向女子作了淺揖,但瞇緊的眸中已起了戒備。

    「誰傷人了?」女子倨傲著問,「我只是在趕蒼蠅,在下花映紅,生平最厭惡的就是會嗡嗡叫的蒼蠅。」

    「花姑娘,不知你上咱們這兒是想找誰?」

    「一個樂癡,一個擅樂的男子,他叫耿樂……」花映紅環顧丫四週一眼冷著聲,「月前我查出他就住在峨嵋山上,偏偏峨嵋山上閒廟太多,經過了這陣子我四處探聽的結果,有人告訴我,曾見過一個會彈琴的男子出現在你們這兒……」

    噢,原來,無塵子打量起眼前女子,這陣子聽說有人在峨嵋山上專找寺院道觀麻煩,敢情就是這丫頭?

    聽她的意思是來找耿樂,那個向來謙沖斯文的男子,無塵子心底透著不解,以耿樂的性子,不知又是怎麼會和這樣的女煞星牽扯上關係的?

    「貧道與耿居士確實相識,」無塵子點點頭,「不過,他並不住在小觀裡。」

    「是嗎?」

    花映紅斜鞭一揚冷冷一個呼嘯,繼之瞇眼覷著無塵子,「瞧你這牛鼻子道士的模樣也沒膽敢騙本姑娘,否則當心你這小觀禁不起我花姑娘的一把火!」冷冷一哼,她繼續問:「那麼,他住哪兒?」

    「對不住,」無塵子搖搖頭,「貧道只知耿居士與兩個徒兒亦住在峨嵋山上,但實際落腳處他從未提及,貧道自然也不會去過問。」

    花映紅審視著他,想研判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那麼,」她沉了聲,「他什麼時候會再來找你?」

    「這種事兒沒得准的,」無塵子試圖彎唇而笑,「耿居士與貧道純粹是以樂會友,不論天不是非的,來來去去沒有羈絆,全憑一時之興罷了。」

    「換言之,如果我想找到他那還得在你這破觀裡住下?」

    「住不得,住不得,」無塵子急急擺手,「花居士,小觀上下全是男子,向來不收女香客落腳。」

    尤其,他愁著臉,尤其不收女瘟神!

    「怕啥?」

    花映紅哼了聲,翻身下了紅馬,橫著眉掃視四周,「我一個女人住在你們這群臭男人堆裡都不怕了,倒變成你怕?喂!就是你了!」

    花映紅一腳踹上那方才吃了她一鞭,這會兒還賴在地上下起來的小道士,「算你燒了好香讓本姑娘相中,先去幫我的胭脂弄些清水草秣,再單獨給它隔間馬廄,它極有靈性,是不會跟其它畜生同住的,弄好了胭脂再來伺候本姑娘。」

    「花……姑娘,」小道士吞吞吐吐的,顯見對那一鞭依然心有餘悸,他先看了看愁眉不展的無塵子,再將視線調回女瘟神,「咱們這兒沒有……沒有馬廄。」

    「沒有馬廄不會去清一個嗎?」

    花映紅不耐地揮揮手,「將你們住的房空出兩間,一間給我一間給胭脂,連這簡單的道理也要人教嗎?」

    「花姑娘,這……這樣不好吧?」無塵子還想出聲,卻讓對方的馬鞭給制止了。

    「牛鼻子老道!」冰冷冷的嗓音叫人心驚,「我說過,我最厭惡會嗡嗡叫的蒼蠅,希望你這座爛觀裡最好少些蒼蠅!」

    「花……花姑娘!」見蠻橫的她當真舉足往觀裡行去,方才被鞭打過的小道士突然出了聲音。

    花映紅緩緩回過首,輕蔑冷哼,「怎麼,方纔那一鞭還沒將蒼蠅打乖?」

    「不是的,你聽我說……」

    小道士流了汗急急解釋著:

    「耿居士有個大徒兒聞笙今年十歲與我是好朋友,他偶爾都會帶他妹妹到咱們觀裡玩要的,昨日,」小道士搔搔頭,「昨日他似乎和他師父吵了架,冷著一張臉經過咱們這兒說要下山,還說一輩子都不回來了,算來他離開不過一日,論腳程是出不了樂山縣境的。」

    「聞笙?」

    花映紅不解的喃喃自語,「耿樂這人向來怕人纏得很竟會收徒?且還收了一對小兄妹?就不知那孩子生得什麼模樣?」

    「要認聞笙不難,」小道士急急接了口,看得出為了驅走這女瘟神,已不計出賣朋友的後果了。

    「他胸前掛了塊青玉……」

    「貓眼兒似的和闐青玉?」花映紅皺起了眉頭。

    「是的、是的!」小道士用力點著頭,「就是它!」

    「這該死的男人,」花映紅恨恨低語,「我送他的寶貝他竟轉手就給了徒弟?」

    火影再閃,眾人只見那紅衣女匆地掠上馬背,嬌斥了聲,調過馬頭往山下而去,同來時一般的倏然無痕。

    無塵子一邊憂心著耿樂未來處境,一邊又得招呼小道士們整理那被踐踏得凌亂的院落,道觀外,那歇腳飲茶的白衣少年放下茶杯,睇著那遠去的紅影鎖住了眉宇,少年正是自雲霓瀑下來的齊。

    她望著紅衣女的背影恍了神,她曾聽箏語說起,她師父這幾年躲在山上是為了躲個仇家,難不成,就是在躲這叫花映紅的女子?

    可這花映紅咬牙切齒吐出耿樂名字之時,臉上又是錯綜複雜的神情。

    若在以往,嫩可能體會不出那表情的深意,但這會兒,因著動情而特別敏感的心思讓她明白,這女人對耿樂是既愛且恨的。

    她尋他多年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

    而他躲著她多年又是為了什麼呢?

    想著想著齊——起了煩躁,她該回去告訴他一聲對頭即將尋上門,還是,先去護著聞笙?

    雖然她只有不濟事的三腳貓功夫,但至少以二敵一勝算會多些。

    來不及去通知耿樂了,她決定這是先去看著聞笙。

    這孩子有多倔她又不是不知這,肯定是不會肯將耿樂的住處告訴那姓花的女人,可那女人偏又是一副誓在必得的蠻勁兒,當真硬碰了硬,就怕聞笙要吃虧。

    心念打定,齊——不再猶豫,起了身,她朝火紅身影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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