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絕頂,峻極峰。
旭日初升,雲海浮沉,山巔左側隱蔽於高冷林木中有一幢不起眼的小茅廬。
這會兒,小茅廬門扉大敞,雙臂向上伸展,呵欠逸出口的石崩雲踱出門,突然,一道非屬旭日的金光向他燦逼而至,他連呵欠都還不及收回便身子一旋,遁離了那道金光。
「喂!姑奶奶,一大清早就持劍砍殺晚輩?說出去會讓人罵的!」雖是倉卒閃躲,他仍是淺笑吟吟。
話語末歇,那道金光的主子--一個手持長劍的十七歲妙齡少女,也沒打算住手。
「還有呀!我好歹也是個殺手,若讓人給刺殺得逞,那將來還幹不幹這行呀?」
「不幹這行你還可以改去當殺豬的呀!」
石堆雪劍勢招招擺明著想要人命,臉上卻也是笑咪咪的。那稚氣可愛的笑容與石崩雲有幾分相似。
刀光劍影中的兩人均是笑靨盈盈,這情景若是讓不知情的人見著了,怕要摸不著頭緒。
她哼笑再說了,「還有,長輩教訓晚輩此乃天經地義,有什麼好罵的?」
他哼哼一笑由地上撿起石頭,一顆石頭一個撒字出口,打中了她的虎口,也打落她手上的長劍。
「教訓晚輩可以,但本事得要夠才不會惹笑話。」
他趨上前伸手將臉上還帶著吃疼表情的少女的小手納入掌中撫了撫,「別唬人了,真那麼疼?」
「當然疼呀!」
她嘟嘴發蠻,語調有著得理不饒人的味道,「我不管!這手廢了,你得負責任。」
「有沒有搞錯?我的姑奶奶,真這麼嚴重?」
「當然嚴重嘍,手受傷了就不能拿筷子吃飯。」石堆雪瞪大眼睛,「不能吃飯,那還不死翹翹嗎?」
「那麼……」他拉長了語氣,佯裝虛心請教,「晚輩又該怎麼負責任呢?」
「這可容易了。」她一副童叟無欺的表情,「娶了我,一切都沒事。」
「娶了你,那才叫一切事情都剛剛開始!」
石崩雲將她的手很客氣地放回原該放妥的地方,「晚輩殺人,偶爾也殺豬,但卻堅持不做亂倫的事情。」
「哪兒亂倫呀!」嬌俏可愛的石堆雪噘高了下依的菱唇。「你的叔公是我的養父,連爹都和我沒半點兒血緣關係了,又更何況是你這血源繞了好幾個彎兒的侄孫子!」
「古語有云,是即是是、否即是否,管他名份還是血緣,總之,你就是我最最親愛的堆雪小姑姑就是了。」嘴裡雖敬稱著姑姑,但石崩雲伸手拍拍她的動作,還比較像是在安撫只不聽話的狗兒,「快快停止你的胡思亂想,認認真真過日子吧!」
「才不是胡思亂想呢!」
邊噘著嘴,她邊將小手攀進石崩雲的胳臂肘裡。
「連爹都允了我了,他說只要哪一天我能夠打贏你,他就立刻宣佈和我脫離父女關係,讓我可以名正言順地當他的侄孫媳!」
石崩雲僵了身子,心頭一陣陣哆嗦直竄流。
石裂岸!好個老狐狸!
他在心底冷哼,不傀是整日捧著個棋盤的廢物,對著誰都那麼的算計。如此一來,不但能成功地將這癡丫頭的蠢問題全推到他這邊,且又一塊兒解決了老人家整日催促著他定下來,幫石家傳宗接代的老問題。
難怪這陣子堆雪老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身邊持劍偷襲,原先他還當這她是在找他練身手呢,這下可好,當個殺手在外頭已經夠辛苦的了,連回到家裡都還得步步為營。
石崩雲正想接腔,卻在此時,兩人同時聽到屋裡傳出的落地聲響。
「你屋裡有人?是女人?」
石堆雪可愛的雙眸,瞬間變成了問案的大人。
「我屋裡有人,是女人。」
石崩雲微笑點頭,沒打算瞞這小姑姑兼小丫頭,更想著是否可藉此讓她知難而退。
「你……你……你……」
見他坦承無諱,她握了握拳,由地上拾起長劍旋身奔入屋裡。
「大膽野狐狸!看我……」
她奔跑入房,石崩雲則是笑意不減地背著雙手慢吞吞地跟在後頭。果不其然,進房後他見著那高高舉著長劍,在他床前暫停了動作的石堆雪。
「怎麼?小姑姑,又不想吃狐狸肉了嗎?」
「你……」石堆雪目帶狐疑,側首打量著他。
「你對床伴也太不挑了點吧?」
石堆雪聲音有些僵硬,顯然地,這樁事兒有誤會。那正由床底下狼狽爬出的雖是個女人,但一身的污髒像是好一陣子不曾好好洗過臉和身子了,這樣的女人……她捏著鼻子皺眉頭,哪個正常的男人消受得起?
更何況是那向來對女人最會挑三揀四的石崩雲了。
石崩雲沒出聲,由著她用鄙夷的目光打量著那總算站起身子的鳳凰。
至於她為什麼會狼狽地摔到了床下?
答案很簡單,她的腳踝在睡覺時讓他用鐵鏈扣鎖鎖住,但她並不知情,才會一早睜開了眼想起身就跌了個狗吃屎,連額頭都撞出了個大包。
「石崩雲!」
鳳凰將亮眸轉至那站在一旁瞧熱鬧壞壞笑著的石崩雲,一視之下卻不禁略微失神,這還是她頭一遭將他的長像給瞧清楚。
論俊美,他不及宋子寰;論倔酷,他不及仗劍,甚至連論強悍,都還不及駱拓,但他那雙老是笑瞇成彎月似的勾魂眼,及英挺俊朗的五官和恍若天塌下來了都不在乎的瀟灑與漫不經心調調,就硬是使得他整個人多了股狂狷的豪邁,讓人想忽視也難。
好半晌,她才重拾了原有的憤憤不平,用力扯了扯鐵鏈,「幹麼扣著人?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我是出錢讓你辦事的買家,可不是犯人!」
「是是是,你是買家,買家最大!」
石崩雲無所謂地笑了笑,趨向前幫她打開鎖煉。
「對不起了,鳳凰姑娘,殺手守則第一條,隨時提防身邊不熟的人,尤其是那種意圖未明、來歷不清的買家。」
鳳凰撇過寒顏,和這樣的人做買賣,忘了步步為營,是她的錯。
此時,那還捉著長劍的石堆雪像是總算弄清楚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些愉悅出聲,「所以,雲,她不是狐狸而是你的衣食父母。」
「是呀!」石崩雲笑笑點頭,「我和這位鳳凰姑娘之間的關係用衣食父母這四個字來形容真是最適切的了。」
「鳳凰?!她叫鳳凰?!」目光由鄙夷轉成譏誚,石堆雪打量著一臉倔色,一身破爛-髒的鳳凰笑不可抑。
「真叫鳳凰?會飛上枝頭的那種鳳凰?」一個乞女,叫做鳳凰?!
「是呀!」鳳凰挺直腰桿,瞇著冷瞳打量著眼前看來年紀雖比她小,卻明顯和石崩雲一樣不懂禮貌的女孩兒,「我是叫做鳳凰沒錯,可這就和你叫做小姑姑一樣沒什麼好稀奇的。」她故意諷刺著她。
「我不叫小姑姑。」
既然對方明顯和石崩雲並沒有曖昧,石堆雪恢復了平日的好相處,扔開劍向她伸出友善的小手。
「你好,我叫做石堆雪,你叫我堆雪吧,至於小姑姑,」她甜甜一笑,將另一隻手勾入石崩雲臂彎裡,「那只是雲對於我的暱稱罷了。」
還有這種暱稱的?真是夠了!
鳳凰在心底嘲諷,沒讓想法浮上眼睛。石崩雲和她純粹只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對於他的人際關係及情感歸宿她沒興趣知道,為了不願樹敵,她也伸出手坦然接受了這叫石堆雪的怪怪少女的友誼。
「鳳姊姊,你想讓雲去殺誰?」石堆雪好奇地問著。
「別問她了。」石崩雲笑笑的發出聲音,「這是秘密。」
「不讓殺手知道要殺的人是誰?」石堆雪瞪大了圓瞳,「這生意怎麼做?」
「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小姑姑!」石崩雲將她住門外推,「你一大清早上我這兒來不會只是來純聊天的吧?」
「瞧瞧我!」
石堆雪敲敲腦袋,笑咪咪的說:「爹熬了竹笙桂圓黃耆鮮蝦鴨肉煲,說要讓你嘗個鮮,叫你快點兒過去啦!」
「竹笙桂圓黃耆鮮蝦還加鴨肉?」石崩雲吞了吞口水,明顯興趣缺缺。「他確定那玩意兒吃了不會鬧肚子?」
「不,他不能確定。」
這會兒反成了石堆雪在推石崩雲前進了,「反正你這兩天又不下山做生意,鬧肚子就由著它鬧嘍!」
提起這檔子事,石崩雲不得不恨恨地憶起上回的恥辱往事。
那一回也是叔公嚷著非讓他嘗鮮,逼他喝了碗鬼才知道裡頭煮了啥的補湯,末了,害他到了貨家準備動手時,卻得被迫和那顫著雙腿的傢伙喊聲暫停!
接下來還在人家家裡蹲了老半天的茅廁,那一回,他多花了三天時間才將貨家重尋回並完成任務,但也因此留下了個笑柄供人捧腹。
他是笑面閻君耶!
堂堂十大通緝犯之一耶!
殺人前還得蹲茅廁?!
這像話嗎?
從那次起,凡是要出任務前,他必會先逃家數日以躲避石裂岸的好意,那老傢伙這麼喜歡折騰他,肯定是在記他不肯乖乖聽話去找個女人傳宗接代的仇。
一個拉一個磨蹭,再加上個無處可去的,三人沒多久後總算出現在離石崩雲居處下遠的一幢斜簷飛瓦、金碧輝煌,形似道觀的大石屋前。
屋前有座聳天牌樓,上頭大剌剌寫著「殺氣門」。
左聯是--殺豬殺狗砍人頭。
右聯是--氣佛氣仙謝閻羅。
中間是--誰能管我。
「挺豪氣的房子!」鳳凰抬頭喃喃出聲,「既像道觀又像皇宮,想當山大王嗎?殺氣門?」她搖搖頭,「外面無論誰當殺手都是偷偷摸摸兼躲躲藏藏的,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像你們這樣明目張膽,大刺剌放聲要當殺手的人,不怕官兵來找麻煩嗎?」
「不怕,不怕,不用怕!」
隨著聲音由牌樓後方笑嘻嘻蹦出的,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叟。
滿頭白髮、滿腮白髯,連眉毛也是既白且長,可這樣個已然年過古稀的老翁卻在頭頂上紮了幾根歪七扭八孩子似的沖天炮,胖胖的圓身軀裹在一襲胸前繡了個福字的圓兜裡,下頭是鬆鬆軟軟的金蔥胖胖褲,現在是深秋時節,山頂上冷風颼颼,但他竟還流了滿頭大汗。
是內功深厚已達寒風不侵、烈日無損了嗎?
鳳凰心裡起了敬畏,卻在下一瞬翻了個白眼。
「不好意思!」老人捉著條毛巾抹汗。
「方纔在灶房裡殺鴨剝蝦搞得滿頭汗,小姑娘,你剛才的問題我還沒回答,除了到咱們這處峰巒上的三道關卡外,我這牌坊可還另有乾坤的!」
老叟笑嘻嘻扯了扯牌樓下方一條隱蔽著的棉繩,一瞬時上頭鐫刻的字體竟會個個自動轉面,殺氣門成了「蓬萊境」,左邊成了「精進修禪在心頭」,右邊成了「成仙達道不羨佛」,中間則變成了「阿彌陀佛」。
「好厲害!」鳳凰忍不住被逗笑了,對眼前老人不由得多添了幾份喜愛。
「老人家也是殺手嗎?不知你們這殺氣門裡共有多少門徒呀?」
「不多不少就你眼前見到的這三個,其它的呀!全都升天去陪阿彌陀佛了,殺氣門是祖傳家業,咱們石家是一代接一代地承續著的,小姑娘若有興趣加入不難。」石裂岸呵呵笑著,「第一條路是認我當乾爹,第二條就是嫁給崩雲這小子幫咱們石家生娃娃嘍!」
「爹呀!」
石裂岸的話惹來了石堆雪的瞪眼加跺腳,果然頗有殺氣門人的殺氣風範。
「呵呵呵,對不住了小姑娘,老人家記憶差了點,崩雲媳婦兒的位置有人先給訂了。」
那正好,反正我也沒興趣。
鳳凰將話吞進肚子裡,隨著三人進了大石屋裡。
屋裡四角處均燃著一小簍一小簍的炭火,暖熱的氛圍,將高山絕頂處的寒冷熨炙無蹤影。
雖是白晝,但屋頂上方還是吊燃了幾盞油燈,燈上罩著彩紙剪妥套上的燈笠,透過花卉或翎毛形狀的笠面,那些微帶暖意的暈黃讓人感到很舒服。
「老人家好會過日子。」
打量著桌上精細的碗盤餐具,鳳凰發出了聲。
「那是當然的!」石裂岸笑了笑。
「人生在世短短數十載,不對自個兒好點難道還得等到伸長了腿再說?要我說呢,」他晃動著頂發上的沖天炮,「想怎麼穿就怎麼穿、想怎麼吃就怎麼吃、想怎麼活就怎麼活,誰能管我!」
最後一句話,恰是殺氣門開宗明義的最高宗旨。
「能夠生活得如此逍遙,殺氣門……」鳳凰忍不住要好奇了,「真是個殺手組織?」
「小姑娘會這麼問其實是想說,如果殺氣門到處殺人那肯定是四處結怨躲仇家了,怎麼可能過得如此暢意快活,是嗎?」
石裂岸笑嘻嘻著解釋。
「殺氣兩字別想得太過狹扁了,石家歷代先祖中有人是殺狗、屠豬、剮魚、劊子手,甚至立志屠惡龍者都有。對我們而言,如何精進研究下刀的技術,將被殺者在最短的時間內乾淨俐落解決,而達到了如庖丁解牛那種游刃有餘的地步,這才算是咱們所要追求的境界。」
「我們殺牲畜大多是挑夠大夠肥的下手,至於殺人,一般在接任務前,我們都會先去評估此人該不該死、該不該斷手斷腳,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石裂岸笑得恰然,「殺一個惡人和屠一頭夠肥的豬實在是沒什麼兩樣。」
「可老人家想過嗎?殺生畢竟是在造惡業,而這……」鳳凰瞇了下眼眸,「是不是就是殺氣門人大多短命的原因呢?」
「不不不!」他呵呵笑擺擺手。
「小姑娘的想法老頭兒無法苟同,命途長短自有天定,世間多苦難,死亡並不一定就是壞事一樁,兩腿一伸,兩手一攤人生自在逍遙,莊周夢蝶早說明了人生也不過僅是幻夢一場。咱們石家人的思想出自於老莊,對於生死,也較其它人看得淡,也因如此,才會對動手為殺並不感到內疚或是為難。
「像崩雲爹娘的死就不是如你所想像的,是被仇家所殺,而只是路過一條山路時,讓上頭滾下的巨石壓斃。我爹,是吃糯米團噎死的,我的兄弟,一個是讓馬給踩死,一個則是被暴漲的溪水所淹斃。」
這些個往事若是由旁人提起,多半會感慨萬千,但石裂岸卻明顯地只有嚮往。
「這些,都能算是快速了結一生的優秀例子,咱們石家人是不願接受臥病床榻,拖個三五年苟延殘喘,或由自盡方式來結束生命。」
鳳凰沒作聲,垂眸沉在思緒裡。
她佩服老翁的豁達,但她做不到!
也就是如此,她才會讓非要報仇不可的想法深藏在心底多年,而無法再去思考她的人生中是否還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
甩甩頭,她甩開了不悅地思緒,睇著屋中的石雕像。
「那是誰呀?石家先祖嗎?」
「不!」
這次回話的是石崩雲,他夾了兩隻蝦扔進口中,漫不經心地回答,「那是咱們殺手業的共同祖師爺。」
審視著那一手握著圖卷、一手拿著短刀,目中亮著一去無返壯烈眸彩的石雕像,鳳凰訝然問出聲,「是行刺秦王的荊軻?」
有沒有搞錯?荊軻雖勇猛卻是個失敗的例子,拜他,不怕觸了霉頭?
「是呀!不就是他嘍!」石崩雲由口中吐出兩副蝦殼,那殼剝得乾乾淨淨,一絲兒蝦肉屑都沒留,且蝦殼完整無缺,連須條都無損。
「好厲害!」
鳳凰瞪著由他口中吐出的蝦殼,不由得開口稱讚,這以動刀為業的男人,敢情連嘴裡都藏了兩把刀?快、狠、準,竟連吃個蝦子都能這麼神乎奇技。
「謝謝!」石崩雲對著她笑嘻嘻點頭。
「剝皮砍頭乃本家之業,彫蟲小技不足掛齒,鳳凰姑娘現在可以放心說出你想買的是哪個倒霉鬼的人頭了嗎?」
鳳凰收回了視線,淡淡開口,「兩回事的,不相干。」
坐在首位的石裂岸不出聲,好玩地觀察著兩人一來一往、一熱一冷的對答,且見著石崩雲難得按捺不住地想揍人的神情。
這小子向來只愛砍砍殺殺,對女人沒多大的興趣,這還是頭一遭見他小子對個女人沒轍的。
訂金已收是個借口吧!他們殺氣門行事向來憑一己快活,買賣取消少掙個幾千兩無關痛癢,崩雲這小子這回竟會讓個當時連五官都還看不清楚的小乞女給弄昏了頭,傻傻牽著走。
未來,當是有好戲可瞧嘍!
邊想邊啜熱湯,石裂岸那素來貪玩的心性又犯了癢,想著開心,那碗熱湯可吞得唏哩呼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