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浩男的獨棟樓房位在郊區。
江如瑛不肯用他的信用卡去買衣服,不想多欠他的人情,她打算回去拿自己的衣服就好了。
宋浩男很不高興,他想好好打扮她,誰知她不領情。
到家了,出租車司機將車子開入庭院,江如瑛攙扶著宋浩男下車。
宋浩男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手一擺,做了個肅客的姿態:「請,宋太太。」
江如瑛在他灼灼眼光下習慣性地低垂了頭,也為他口中的新稱呼而紅了臉。他非得這麼明顯地一再宣示她是他的所有物?
她提起地上裝著宋浩男住院時的幾件衣物的袋子,宋浩男伸出手要去接過來,江如瑛卻拉住不放。
「我來拿。」示意她放手。
「你受傷了,我拿就好。」她用力要扯回來。
兩人拉扯之下,牽動了宋浩男腹側的傷口,紗布上滲出血跡,染紅了外衣。
江如瑛嚇了一跳,連忙放掉袋子。
宋浩男悶哼一聲,皺起眉頭。
他的傷縫了十多針,這一刀刺得不淺,醫生本來不准他出院的,但是在宋浩男堅持要辦出院手續之下,醫生也只好放行。
「你流血了。」江如瑛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點傷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他並不在乎,倒是江如瑛張皇失措的焦急模樣,令他從心底生出一股甜甜的感覺。
她是有點兒在乎他的吧?
宋浩男忍不住微微一笑,只是劇痛之下,這微笑不免牽強。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和你搶著提這袋子。你一定很痛吧?我們再回醫院去好不好?」江如瑛自怨自責:好端端的,跟他爭什麼呢?你忘了他是個傷者嗎?
一池晶瑩的淚珠已在她雙目之中滾來滾去。
「不用了。」只不過流了一點血,死不了人。
他的命,他一向看得輕。
江如瑛卻是難辭其咎,緊緊咬著下唇。
她不該的,她不該的,如果她不和他爭著要提袋子,就不會弄破他的傷口了。
在他面前,她永遠有濃重的自卑感,什麼事她都做不好。
宋浩男卻好似看不見她的傷心,自顧自進了客廳,將袋子放在沙發上。
「你還不進來?」她還站在那兒傻愣愣的做什麼?
她這才發現自己還像個被老師處罰的小學生,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聽他叫喚,快步走了過去。
「坐下。」他拍拍身旁的位子。
她僵直著身子,不自然地坐下。
天色漸漸昏黃,斜射入客廳淡橘色的霞光,灑在江如瑛和宋浩男發上、身上。宋浩男看著沐浴金光分外柔美的江如瑛,一股暖洋洋的幸福感充溢在胸臆間,即使只是這麼相伴而坐,他卻好象擁有了全世界。
現在想來,真不知他以前是為誰而後。
年少時,他叛逆,因為他是個私生子。
他本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母親將他寄養在外祖父母家,騙鄉下的老人家兩夫妻工作忙,無法照顧孩子。其實宋浩男的母親根本沒有結婚,她在台北的酒店上班,認識了來應酬的宋志豪,宋志豪為她在外面築了一間金屋,兩個人就在外頭過起日子來。
一年多後,宋浩男的母親生下了宋浩男,當時她還年輕,不想把青春浪費在照顧孩子上頭,征得宋志豪同意之後,就把孩子帶回鄉下讓老人家養。老人家年紀大,生活很寂寞,突然有一個小孩子出現在生活中,無疑是天降之喜。
宋浩男的童年雖然並沒有父母的參與,過得卻是十分愜意。一直到他十五歲念國二那年,他的母親車禍死了,宋志豪踏入宋浩男的家門檻,他表示要給他一筆教養費,並說明自己不能照顧宋浩男的苦衷。宋浩男這才知道,他一年才見幾次面的爸爸,只是他身分證上的父親。
他的世界一下子在他眼前粉碎,原本敬愛的父母親成了他憎惡的對象,站在面前這個英俊高大的中年男子瞬時變得好陌生,他不承認他是他父親!
宋浩男的外公、外婆完全不知該怎麼辦,他們是一對淳樸的鄉下人,衷心疼愛的女兒竟是人家的小老婆,這沖激太大了。
他們對外孫浩男更加心疼了,他是這麼一個品學兼優的男孩子。十五歲的他會幫外公外婆種田、割稻,還常半夜起來巡田水,沒有一個孩子比他更懂事、更努力了。
被南台灣的太陽曬得黝黑健康的宋浩男,一言不發默默聽著父親和外公外婆商量他的未來。大家以為他都因聽到母親驟逝的消息而怔呆了。外公外婆淌眼抹淚的,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世上最大的悲哀。
再有天大的不是,人都死了,何必去計較呢?
宋浩男在想,想著這些年來父母的淡情寡愛,這就是他一直費盡心思、找盡借口替他們解釋不能照顧自己的親愛的父母嗎?
不!他不會原諒他!
宋浩男向宋志豪要求轉學到台北去,理由是他要考上最好的高中。宋志豪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他無法將他安置在家中。
宋浩男一再保證他可以照顧自己,不用回宋家去,這令宋志豪松了一口氣。說實在的,他的元配已經收養了他一個外室所生的女兒,要再弄一個大男孩回家去,他不知道這個家會被他搞成什麼樣子!
宋浩男把宋志豪臉上神情變化全收入眼底,咬著牙、握緊拳,心忖道:你真是我的好父親!
結果,宋志豪就帶著宋浩男,告別依依不捨的徐家二老上台北去了。
他為宋浩男買了一間小公寓,又叫秘書替他添購家具衣物,還辦了一個戶頭給他,每個月可從戶頭領取生活費。
宋浩男表現得很乖巧、很聽話,他把他的恨意一點一點儲蓄起來。宋志豪對他的生活照應得很好,但他很少來看他,他逐漸淡忘了他有一個失去母親的兒子,只有在秘書每月例行報告宋浩男的近況時,他才記起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優秀的兒子。
宋浩男轉到宋志豪秘書費心安排的明星國中,很快就趕上了學校的進度。他不分日夜,爭取一切時間讀書,宋志豪的秘書應宋浩男之求,為他請了家教;他的成績突飛猛進,一年後,他如願考上了全台第一男子高中。
上了高中之後,宋浩男慢慢變了!他開始抽煙、喝酒、打架、飆車、玩女人,原本淳樸沉默的臉一變而不羈冷峭,他的嘴邊總帶著一抹嘲謔的微笑,那使他本就英俊的臉孔更添加了奇異的魅力,許多女孩子前僕後繼地投向他的懷抱。
他放浪的生活很快就驚動了學校,找來宋志豪,表明要將他退學。
才從國外談完生意回來的宋志豪簡直氣瘋了,宋浩男站在一旁,吊兒啷當的神態一點也沒有懺悔的意思。他想也沒想,一巴掌甩了過去,紅紅的五個指印鮮明地留在宋浩男臉上。
這一巴掌徹徹底底粉碎了他們父子之間脆弱的親情。
宋浩男被退學了,宋志豪把他轉到一間普通高中,不出一個月,又因行為不檢被勒令退學。
一連換了三間學校,宋志豪終於宣告放棄了這個自暴自棄的兒子。
罷了!他要怎樣便怎樣吧,宋志豪至此是全然心灰意冷。
宋浩男終究是他親生骨肉,他依舊每月撥錢入戶頭讓他使用。
宋浩男不再上學之後,開始在外頭聚幫生事,他的個子一年比一年高,無窮的精力需要發洩,心事深深埋在那張邪魅的英俊面孔之後。
一日,宋志豪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宋浩男被人殺傷入院。
他接過太多次這樣的電話,簡直快麻痺了。
他沒有過去探望,手邊還有重要的公務要洽商,他不能再讓這令人痛心的不肖子耽誤了公事。
宋浩男醒來時,只見張秘書坐在床前。他突然徹底覺悟了過去的所作所為,只是在毀滅他自己而已。
他還有大好的人生,不是嗎?
這一刀,讓他重新體認了自己的荒唐,傷害最大的不是他一直想報復的父親,而是自己。
他為什麼要讓上一代的胡塗帳來攪亂他原本平靜無波的生活呢?他這麼做他又得到了什麼?
真傻!可不是?
刺傷他的趙欣美哭紅了雙眼,這又是一個茫然不知目標的慘綠少女。沒有怨恨,宋浩男請張秘書撤消了對她的控訴。
這一切原是他引起的,不必再牽累他人了。
至於江如瑛,她從江家消失了。
宋浩男傷愈後,曾去找過江仕豪探問,江仕豪只說江如瑛隨著母親到美國去了。
事情──就該這麼落幕了。
受傷後的宋浩男重新做人,他央請張秘書替他和宋志豪約時間見面,表達要從頭開始的意願。
宋志豪沉默地注視宋浩男整整三分鍾,宋浩男澄澈深邃的眼睛始終灼然迎視。
宋志豪知道他撿回了一個兒子。
二話不說,宋志豪立刻請張秘書安排宋浩男到國外念書。
宋浩男果然不負所望。
在美國,一切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在冬季大雪紛飛的日子裡,他咬牙苦讀,謝絕一切的誘惑,只為要念出最好的成績。
不為誰,只為證明他自己──宋浩男──只有他自己能決定他自己的人生。
他用最大的毅力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得了企管博士學位,負笈回國。
宋志豪要安排高位給他一展長才,他婉拒了,堅持從基層開始做起。
不出幾年,已從最底層的職員,一路晉升到總經理的位置。
宋志豪不再容他拒絕,將名下幾間公司交他打理。宋浩男的能力有目共睹,不只是因為他是宋志豪的兒子。
宋志豪欣賞宋浩男處事明快、有條不紊、臨危不亂的氣魄。但同時,他也不了解宋浩男在舉重若輕的雍容氣度背後,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兩父子──也許要永遠隔膜下去了。
「你說,我們下個月宴客公開我們結婚的事情如何?」
江如瑛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一時沒聽見他的話,忙說:「對不起,請你再說一次好嗎?」
宋浩男面無表情:「我們下個月公開宴客,你說好不好?」
他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下命令。
江如瑛愣住了,這麼快?她還沒有做好心理准備呢!母親那裡,她要怎麼開口呢?說她要嫁給讓她未婚懷孕的徐浩男──不,是宋浩男。
「我──讓我先和我媽說一下好嗎?」她期期艾艾的。
「我跟你一起去,做女婿的應該去拜見丈母娘才是。」
這下她更是嚇白了臉:「你先別去,讓我先和我媽談一下,好不好?」
陳英玲沒有見過宋浩男的面,但對他是恨之入骨,他毀了她女兒的前半生啊!
「你打算怎麼和她說?」
「我──」她要說出實情嗎?媽鐵定會氣瘋了,不來撕了他才怪。
「你不用費唇舌瞞她了,就算你再怎麼用心計較,江玄那兒就洩了底。」他冷冷一笑,手伸到她肩上:「是我做的事,我就不怕人家怎麼待我。明天我們一起回去見你媽,當面鑼對面鼓,打開天窗說亮話,她要拿刀砍了我,我也認了命,由她。」
江如瑛最怕就是這樣,轉身面向宋浩男,雙手放在膝上,蹙著兩道細長的柳眉,看來楚楚可憐:「我求你,先讓我和我媽談一下好嗎?我一定會說的,我已經嫁給你,是你的人了,你還怕我跑掉嗎?何況我媽的企業存亡與否,全在你的手上,我不會逃的。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拜托。」
宋浩男的臉湊得好近好近,熱熱的鼻息噴在江如瑛臉頰嬌嫩的肌膚上。二十八了,這麼細膩的肌膚,他看得幾乎有些著迷。
「你不會逃嗎?你會。」宋浩男雙臂擁緊她的纖腰,兩人的身子緊緊地貼合在一起,江如瑛怯怕地掙扎著,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你已經逃了十三年,我不會再放你走。」
他的唇蓋了下來,一次又一次加重力道,輾轉吞噬掉她薄弱的呼吸,吸吮唇舌間醉人的甜蜜。
江如瑛反臂抓著他背部的衣服,雙腿發軟,全身彷佛被抽去了力氣,在水中載浮載沉,唯一可憑借的,是這具溫熱的軀體。
他終於放開她,看著她緋紅如桃花的臉蛋,雙眸漾漾如水。
他很滿意,從沒這麼滿意過。
江如瑛讓他赤裸裸的眼神凝視得低下頭,她在干什麼呢?竟讓他為所欲為。
「那你──」她猶存希冀。
「我們明天一起回去。」事情早已決定了,不用再說。
江如瑛難掩失望之情。
宋浩男站起身,也順便拉她起來:「我想洗澡,你來幫我。」
他有傷在身,而且傷口不能沾水,有許多地方確實需要她的幫忙才能洗到。
江如瑛身為他的妻子,不能拒絕。
她只好隨他進了他的臥室。那是一間十分男性化的臥房,以她藝術家的眼光來看,這間臥房布置得相當特殊而有品味,就如它的主人。
放好熱水,取來宋浩男的內衣褲,宋浩男早已脫好衣服,站在熱氣氛氳的浴室裡,用沾著泡沫的澡巾,往胸前、脖頸、手臂上洗洗抹抹,避開腹部那層層纏縛的繃帶。
但是他無法彎腰去洗刷雙腿,彎身的動作會壓迫正在愈合的傷口。宋浩男偏過頭去,看見江如瑛站在浴室門口,將澡巾交給她:「幫我擦背。」
江如瑛不由自主接了過來,雙手拿著澡巾,在宋浩男健碩結實的背脊上,一下一下刷了起來。他的背脊比她印象中要更寬了,她甚至可以數出哪兒有他和人打架後留下的傷疤。
「夠了,你幫我洗腳,我不能彎腰。」她快把他的背刷下一層皮。
刷完之後,江如瑛蘸濕毛巾,抹去他背後、雙腿上的泡沫,然後擰了一把濕毛巾,從後遞到他身前,讓他自己擦胸前去。
「你不順便幫我擦完?」他看著她遞出濕毛巾的小手。
江如瑛雖然和他都生下孩子了,卻不能坦然面對他赤裸的身體,微赤著臉,低聲說:「你可以自己來嗎?」
他一語不發,接過毛巾拭淨身上泡沫,套上內褲,走出浴室。
「我我去做飯。」
她慌張地逃出這個有他存在就變得狹窄的空間。
用完晚餐,宋浩男打開計算機聯機,看了一下網絡消息,然後又收線。
看了一下牆上的鍾,受傷的人身體較虛,他又為了辦出院,忙了一下午,這時候有些精神支撐不住,眼皮已半垂。
「你先去休息吧!」江如瑛看得出他累了。
他睜亮眼,想提振精神:「你也忙了一天,碗筷留給傭人去洗,別弄了,你也休息吧!」
「我要睡哪間房?」
「你不跟我同房,要睡哪兒?」他沒好氣。
她慌忙推辭:「你受傷了,不適合和人擠一張床,我睡相不好,會弄痛你的傷口的。我還是到另一間房間睡吧!」
他突然曖昧地一笑:「你睡相好不好,我很清楚。」
江如瑛臉紅了,記起以前同床共枕的日子,宋浩男總愛摟著她睡。她始終很不習慣,身子僵得直直的,但她不知道,當她睡著後,宋浩男半夜醒來,常常凝視她如嬰兒般純真的睡臉。
她怎麼可能在他面前說好謊言呢?
「不用再說了。半夜我要茶要水,或有個頭疼腦熱的,有你在我身旁,也好照顧我不是嗎?」他正色說出這番話,堵住她下面的理由。
他什麼都想到了,她說不過他!
「你先睡吧,我想洗個澡。」能拖得一時是一時吧!
打開衣櫥,想把帶來的幾件衣服吊起來,江如瑛卻赫然發現衣櫥裡已放了十來套女人的衣服。是他的未婚妻的?
好象闖入了別人的禁地,慌慌張張正要關上衣櫥,宋浩男慢條斯理地說:「我請人去買的。穿穿看合不合你的尺寸,不合適可以換。不過我想應該不用換了。」
語中暗示他相當了解她身上的每一-,江如瑛臉又紅了,他說話一定要這麼露骨嗎?
「謝謝你,不過你不用花這個錢的,我有衣服可穿。」江如瑛的態度是謙遜的,好象在響應主人的話。
宋浩男冷冷地說:「我就愛砸錢。」
她為什麼不像別的女人,撲過來笑摟著他,送上感激的親吻?他真健忘不是,她是他用脅迫手段娶來的新娘,他怎能要求她溫柔款致、對他撒嬌?
江如瑛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教他一下子變得好冷淡,眼中不自覺露出愁慮之色。
「你不是要洗澡嗎?還站在那兒干什麼?」他沒發怒,可是冷淡的神態更傷人。
關上浴室的門,眼淚不由自主撲簌簌而下。
往後這日子,教她怎麼過?
洗完澡,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因為她心事沉重,下意識又不想出來面對宋浩男,時間延挨了好一會兒。
輕輕打開浴室門,宋浩男枕臂側躺在床的右側,房內亮著一盞床頭燈。只見他雙眼輕閉,呼吸均勻悠長,顯然已熟睡入夢。
江如瑛松了一口氣,至少今夜可以不用面對他了。
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盡量離他遠遠的,這時她才可以仔細觀察他,而不虞被發現。
一綹烏黑的發絲垂在他額前,平添了一絲稚氣,她這才發現,宋浩男長得真是十分出眾。
其實依他這樣的人,何愁找不到佳人相匹配,為什麼他總不肯放過她?
種種思慮,紛至沓來,何時睡著的也不知道。直到一陣輕微的呻吟聲,吵醒了本就胡思亂夢、睡不安枕的江如瑛。
是宋浩男!
江如瑛立刻翻身起來,扭亮了大燈。
宋浩男臉上紅得嚇人,江如瑛伸手一觸他額頭,被那驚人的熱度給嚇著了。他燒得好厲害!
「浩男,浩男,你哪兒不舒服嗎?」江如瑛急得團團轉,這三更半夜的,教她哪裡找人幫忙去?
宋浩男微睜開眼看了她一下,抓住她的手,喃喃說:「我好熱」
可能是傷口發炎了,宋浩男閉上眼,難受得在床上翻來翻去,兩道劍眉緊緊深鎖。
冰箱中好象有冰袋。江如瑛立刻沖到樓下去取來冰枕,拿條毛巾包好,扶起宋浩男的頭躺在冰枕上。
接觸到冰涼的東西,宋浩男的難受似乎也鎮靜許多,不再不安的翻覆。
記得藥包裡有退燒消炎的藥粉,宋浩男吃完晚飯,好象也沒有服藥。
她真粗心,怎麼就忘了提醒他吃呢?
「浩男,吃藥了。」
溫柔的叫喚喚醒高燒昏沉中的宋浩男,微睜開眼,江如瑛關切的臉龐就在眼前,還對著自己微微一笑。
他看見她手中的水和藥包。
「做什麼?」他燒得迷迷糊糊了。
「吃藥,吃藥會快點好哦!」她軟語溫言,把他當成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藥?他孩子氣地偏過頭,引來一陣目眩,啞聲說:「不吃!」
藥很苦很苦的。
江玄也不愛藥,小時候每次生了病,江如瑛總要費好大的勁,半誘半哄地才騙他吃下藥去。
「你乖,吃藥好不好?吃了藥,我才疼你哦!」都燒成這樣了,還這麼倔。
「藥很苦。」他埋怨著,好似這樣就可以不用吃藥。
「藥苦才有效啊,來。」扶起他的上半身,讓他靠在她胸前,把藥送到他嘴邊:「嘴張開。」
他把嘴閉得緊緊的,像在跟誰賭氣。
「你不吃藥,我不理你嘍!」江如瑛使出殺手,每次江玄死不肯服藥,她就這麼威脅他。
遲疑了一下,宋浩男終於張嘴讓江如瑛喂藥。
「這樣才乖。」她連忙稱贊他。
「好苦。」他的五官全皺成一團了。
她喂他喝水,以沖淡苦味。宋浩男燒得久了,唇焦舌燥,適時的一杯水無疑如甘泉。
「睡覺吧!」她扶他重新躺好,為他蓋好被子。
他拉住她的手,冰冰涼涼的好舒服,更捨不得放了:「別走。」
「我不走,我去擰條濕毛巾給你擦汗。」她寧謐的神情語態一下子令他安了心。
拭干了汗,江如瑛又找了一個塑料袋裝了一些冰箱冷凍庫裡敲下來的碎冰,隔著毛巾枕在宋浩男頭額上。
宋浩男時而囈語、時而呻吟,折騰了大半夜。江如瑛被他驚醒了好幾次,所幸他的臉色已不像最初所見那般潮紅。到了天快亮時,終於可以安然入睡。江如瑛心也寬了,疲意漸漸襲來。
宋浩男醒來時,神智已經清明。
江如瑛安詳的睡臉就在眼前,側身半摟著自己。
他只模糊記得自己燒得很厲害,是如瑛一直在照顧他?
他依稀還記得江如瑛溫柔地拍撫他,柔聲和他說話,還不時為他擦身。
是這個摟著自己的如瑛嗎?是她嗎?
她仍熟睡著,身子隨著呼吸淺淺起伏,白皙的皮膚如嬰兒般細膩,宋浩男可聞到自她身上傳來的淡淡幽香,這香味彷佛在誘惑著他。
輕哼一聲,江如瑛醒來了,第一眼看見的是半撐著上身目不轉睛看著她的宋浩男,不由得心一顫。
「你醒了?」
低頭檢視身上的衣物,江如瑛呼出一口氣,幸好,沒有什麼不雅的鏡頭。
宋浩男的臉色有一點蒼白,嘴唇也稍欠血色,頭發蓬蓬松松的,別有一種頹廢的美,他是那種何時何地都吸引人目光的男子。
小心地瞄了他一眼,宋浩男正巧也在看她,湛然有神的雙眸不復昨夜發燒時的渙散。
他──已經痊愈了。
「你肚子餓不餓?我去做早餐。」這樣你看我、我看你,卻又無言以對,江如瑛尷尬極了,搬出這一千零一個不用面對他的理由。
在她快走到房門口時,背後傳來沙啞低沉的聲音:「謝謝你昨晚一直在照顧我。」
江如瑛客氣地點頭回禮:「這是我該做的,你不用跟我道謝。」
她很有禮,但客氣生疏的保持著兩人的距離,就像他是她的主人,而她是他的奴隸。
宋浩男很不喜歡這樣,他不是娶一個主婦回來,這些家事讓傭人去做就好了,他要的是一個溫柔可人的小妻子。
瞧她看著他的畏懼眼神,活像他會生吞了她似,他在她眼中真有這麼可怕?
江如瑛一雙巧手最擅長的就是拿畫筆和杓子,她的畫畫得好,是眾人皆知的事;她的廚藝精到,就只有陳英玲和江玄知道了。吃慣了母親親手烹調的家常菜,江玄對外頭的食物完全不感興趣。
宋浩男下樓來,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短褲,修長的腿均勻而結實。他有慢跑、打球的習慣,即使再忙,也要抽空運動,所以舉止間流露出運動員才有的活躍力。
江如瑛怕他吃不慣,小心翼翼地注視他的反應。
宋浩男嘗過的美食不少,但江如瑛的菜讓他想起了鄉下的老人家,那是家的味道。
「合你的胃口嗎?如果煮得不好,我會改的。」他為什麼一語不發?一定是菜做得不合他的意。
「很好吃。」他下了評語。
江如瑛松了一口氣,她一直認定自己只有這兩樣才華。
他下一句話卻讓她又揪緊了心:「不過你不用煮飯。」
「為什麼?」如果不做事,那她是為什麼而存在呢?
「這些事讓傭人去做就好了,不然請傭人做什麼?」他娶她回來,不是來做下女。
可是他很想吃她親手做的菜,因為有家的感覺。
每天辛苦工作回家後,有甜蜜的妻子笑盈盈地迎向你、在溫暖的燈光下閒話家常,是每個男人最大的幸福。
他看著江如瑛,心底就會浮漾著這些前所未有過的念頭。
從前他只知埋頭拚命工作、追求欲樂,隔日一覺醒來,又心無旁騖地再度投入工作。
他以前從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
「你是我的老婆,不是傭人,這些事不用你動手。」很奇怪,對她說話,他的語氣就好不起來,他的本意並非如此。
「你幫了我媽這麼大的忙,我做點事是應該的。」她急說。
這時宋浩男不禁有絲懊惱。如果如瑛永遠把這件事記在心裡,時時掛在嘴邊,那實在太沒意思了。
他不以為自己有什麼錯,對於想要的東西,他一向是巧取豪奪、不擇手段的。
得到是得到了,但她真正屬於他了嗎?
「隨你。」沉吟半晌,他決定由她去,江如瑛臉上的表情好象他突降隆恩,他也莫名欣悅起來:「不過,你不要做得太累,其它的工作你就別做了。」
「謝謝你。」
吃完早餐後,江如瑛忍不住又要洗滌碗筷,她習慣親力親為。
宋浩男張口正要發話,想想又把嘴閉上了。
之後開車去醫院換藥,醫生囑咐要按時服藥,盡量避免牽動傷口。
回途中,宋浩男看著前方,慢聲說:「右轉。」
多年沒回來,台北的路變了許多,江如瑛依照他的話右轉,以為這是回宋浩男家的近路。走了一陣,愈開愈發現不對。
這方向倒像是開往她住的地方。
果然沒錯,到她公寓樓下時,宋浩男叫停車。
「下來吧!」
江如瑛動也不動地坐在駕駛座上。
「為什麼要到我家來?」
宋浩男的表情好似她早該知道:「我昨天說過,結婚應該讓雙方家長知情,今天我是專程來拜訪我的丈母娘的。」
想到可能發生的沖突,江如瑛的心一直發顫,她最怕見到吵架的場面。
「你打算怎麼跟她說?」她的臉色蒼白。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他看出她心底的恐懼,偏偏仍是一副天塌下來,自有長人頂著的樣子:「你想瞞她多久?江玄一定會跟她說的。」
至少能拖則拖啊!
江如瑛手拿著鑰匙,一直不能對准鑰匙孔,旁邊伸過來一只手,替她把門打開了。
江如瑛暗暗祈禱著:不要在家
顯然上天沒有聽到她的祈願,陳英玲聽到開門聲,從房間走了出來。她上午沒有安排事情,下午才要到工廠巡視。
江玄昨天回來,臉色不是很好看地說了一句:媽媽到朋友家去,暫時不回家了。然後,就把自己關進房內,任憑她如何追問,他閉緊了嘴也不回答。
這事掛在陳英玲心上,不能釋懷。如瑛要住在什麼樣的朋友家不回來?
一見江如瑛出現,懸念的心放下了,迎了上去:「你去了哪兒?也不打電話和我說一聲,江玄這孩子問他又不答。」
陳英玲突然發現江如瑛身後還站了一個人,一見之下,驚訝地呼叫出聲:「宋董事長?」
太令人意外了!他怎麼會和如瑛在一起?
宋浩男率先踏前一步,伸出手去,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陳董事長,冒昧來打擾你,希望你不見怪。」
「哪兒的話,請坐。」陳英玲對這不速之客既驚且喜:「如瑛,你去泡茶招待宋董事長。」
江如瑛正需要有件事來冷靜一下她紛亂的情緒,宋浩男卻制止了:「不用忙,事實上,我和如瑛有事要和您說。」
陳英玲滿腹疑問全寫在臉上,他和如瑛有什麼事要告訴自己?
宋浩男擁著江如瑛肩膀坐下,陳英玲睜大眼睛!從不曾聽說如瑛和宋董事長認識,他們的關系已經如此親密了嗎?
「陳董事長──呃,或許我該改稱一聲伯母,畢竟我們的關系即將改變。這件事沒事先征得您的同意,我們就自作主張地辦了,現在才來向您說,請您不要生氣。」說是晚輩向長輩報告,宋浩男的態度卻殊少謙謹。
這時陳英玲腹中疑問更形擴大,看看女兒,又看看宋浩男。
江如瑛一臉愁慮,低頭不語;宋浩男卻是一派瀟灑自若,她更加弄不懂其中鬧什麼玄虛了。
江玄本在房中睡覺,昨夜生了一晚的氣,翻來覆去睡不著,鬧到兩、三點才倦極入夢。這時聽到客廳有說話聲,開門出來看個究竟。
客廳中三人聽到開門聲,都轉頭過來。江玄和宋浩男一照面,頓時無名火冒三千丈,大喊:「你來干什麼?」
「小玄,不可以對客人無禮。」陳英玲斥責他。怎麼回事?看樣子連江玄都認識宋浩男,而且還和他大有過節,她怎麼什麼事都被蒙在鼓裡?
江玄指著靜觀不動的宋浩男:「他沒資格來我們家。你給我出去!」這句話是對宋浩男說的。
陳英玲尷尬不已,斥說:「江玄,你太沒有禮貌了。」
這個孩子今天發什麼瘋?
宋浩男無視氣忿的江玄,劍眉一掀:「沒關系,讓我把來意告訴您吧!我和如瑛在幾天前已經結婚了,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
一時之間,陳英玲以為她聽錯了:「什麼?」
「我和如瑛已經結婚了。」他重申一次,刻意親暱地攬住江如瑛肩頭。
「怎麼可能?如瑛和你結婚了?你們幾時認識的,我怎麼都不知道?如瑛,這是真的嗎?」欲待不信。
宋浩男和江如瑛親密地並肩而立,面上毫無一絲笑容的江如瑛距她不過兩臂之遙,卻有如千山萬水相隔。
江如瑛低垂著頭,鼓不起絲毫勇氣向母親說出這個會令她心傷腸斷的消息。
「沒有什麼好奇怪,這個小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江玄咬牙切齒,雙目如欲噴火。
「江玄!」這是一聲驚呼!
老天!多仇恨的眼光!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能令他們彼此怨懟如斯?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誰能告訴我?別讓我像個傻子似的混猜。」看看江玄,又看看江如瑛,他們全怎麼了?
「江玄?」
江玄的眼光像要把宋浩男生吞了。
這僵局該由誰來打破?一直沉默不出聲的江如瑛抬起頭,臉色十分蒼白,就連聲音也在發顫,教人止不住的憐惜。
「媽──對不起,我事先沒告訴你,就和浩男結婚了,請你不要生氣。」
她哪是氣?她是一頭霧水,只想弄清楚這令人窒息的氣氛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麼她不知情的秘密。
「你突然告訴我你結婚了,媽當然會嚇一跳。如瑛,你告訴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是責備,江如瑛卻止不住潸潸落下淚水:「沒什麼,我和浩男情投意合,所以我們結婚了。」
這個謊話太不高明了。
「如瑛──」陳英玲最心疼這個女兒。
「什麼情投意合?」江玄再也忍不住,他暴跳如雷:「他這種人懂得什麼叫愛情嗎?他娶你是有目的的,就你傻,乖乖要聽他的話。媽!你能忘得了他給你的創傷和痛苦嗎?我不信!你以為你這麼做,外婆會高興嗎?你拿自己一生的幸福來換取外婆工廠能經營下去,外婆她會內疚一輩子的。」
宋浩男料得沒錯,鴨蛋再密也有縫,真相終於被揭發了!江如瑛這些日子所積壓的痛苦在這一刻全爆發出來,像是犯人終於等到行刑的日子,但不可思議的,她的心情竟是異常地平靜。
「什麼一生的幸福?什麼工廠?」陳英玲忙著追問,隱隱察覺到不幸的氣息。
「我以和寶華簽約為條件,要如瑛答應嫁給我。」毫不畏懼的宋浩男,不帶任何感情說出他逼婚的手段。
沒有!她沒有聽錯。陳英玲很確信。
可是──怎麼會?莫怪乎她滿腹疑竇。如瑛的生活圈子再單純也不過,有些什麼朋友她都知道。宋浩男怎麼會出這種手段來脅迫如瑛和他結婚?他們不認識啊!
如果她知道了那段過去,恐怕不會如此斷言吧?
「為什麼?」她是客氣的,畢竟不是年輕人了,處事須得留下一步余地。
「還有什麼為什麼?這混蛋他十三年前欺侮了媽還不夠,現在還要繼續折磨她。我真恨,為什麼我的父親竟是他!」
字字帶血的控訴,無情地震痛陳英玲的耳膜。什麼?宋浩男是江玄的父親?
那他是那個徐浩男?
陳英玲一個箭步沖上去,揚起右手,宋浩男明知她要做什麼,卻是不閃不避。
啪!一記清脆的巴掌聲之後,宋浩男臉上多了五道既紅且清楚的指印,陳英玲握起拳頭,往他胸前拚命捶打,恨不能將他打死。
「媽!」呆了一會兒的江如瑛驚叫著,急忙拉開彷如瘋虎的母親。
「你這個混帳!欺負了我的女兒,我不能和你算完。」撲上去還要再打,被江如瑛攔腰一抱阻止了。
從沒有看過喪失理智的母親,而且是為了自己,深感有負親恩的江如瑛淚水難停。
她太不孝了!
「媽,你不要這樣──」
「你不能欺負我女兒,你和我簽的約不算,我寧可寶華破產,也不能讓你-蹋我的女兒,你這個禽獸!如瑛,別怕,一切有媽。」
「可惜太遲了,如瑛和我舉行過公證結婚,她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事實。」他要她是要定了。
明知江如瑛並不愛他,他卻甘願放棄大好前程,堅決和李湘文退婚,弄得血刃相向。親生兒子不認他、眾人不諒解,他試問蒼天,所為何來?
「如瑛,媽不要什麼工廠了,破產便破產吧!你別傻,媽不要你嫁給這麼一個禽獸!聽媽的話,你別回到他身邊。」緊抓著江如瑛的手,陳英玲向她索求保證。
江如瑛無言以對,她──已經是浩男的妻子了。
「媽,別去,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強,工廠沒了還可以再建。」江玄叫著,強烈搖動江如瑛的心志。
眼見江如瑛心意逐漸不堅,宋浩男心想不下猛藥不行了,搶在陳英玲還要說話前,插話說:「如瑛,你可以選擇讓你媽坐牢,或是回到我身邊。」
這擺明了是威脅!除宋浩男外,三人聞言臉色大變,江如瑛想不到事情如此嚴重;江玄則快氣瘋了!宋浩男竟然這麼卑鄙。
他明知江如瑛不可能坐視陳英玲坐牢的。
「我──」還有什麼好考慮的?有別條路可走嗎?「我跟你回去。」
「媽!」
「如瑛!」
看見至愛的人為自己憂急,江如瑛心中傷痛難禁,但她必須這麼做,才能保護她最愛的人。
「你們別這樣,浩男不會虧待我的」
善良的江如瑛設法寬解他們不要為自己擔憂,但她實在沒有半分把握未來有什麼幸福可言。
自覺已經盡到責任,宋浩男伸臂攬住江如瑛的腰肢,將她擁入懷裡:「下個月我和如瑛公開宴客,請兩位務必光臨。你們若是不來,如瑛會很傷心的。走吧!」
半拖半抱,兩人走向門邊。
「別走!」踏前幾步,扳過宋浩男的肩,江玄右拳揮出。
宋浩男快捷地側頭一避,放脫江如瑛。江玄此舉,他眉也不皺,高大挺拔的身量一站,教人呼吸為之一凜。
「鬧夠了嗎?」就這麼冷冷一句,震懾住正打算再出拳的江玄。
「江玄,不要!」
她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意外,所有罪過都讓她一人擔起吧!
江玄垂下了手,也澆熄了那股莫以名之的仇恨之火。
「我會打電話給你們。」
拉著宋浩男離開,不再多看一眼,深怕酸楚化作熱淚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