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
秋去冬來,天上開始飄起初雪,寬闊的大路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增添了人馬行路的不便。
這日清晨,沈府的門前站了一條瘦削的人影,雪花落在他鳥黑的髮絲上,落寞的神情像是連這薄薄的雪花也成了他不堪承受的負荷。
他癡癡望著沈府的燈籠,彷彿那是世上唯一存在的景物。也不知他到底站了多久了,只見他的臉色是白的,嘴唇是白的,一身白衣,一身白雪,配上他脫俗絕塵的絕俊容貌,宛如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
門慢慢地打開,一個僕傭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見到一個人站在門口,覺得奇怪,是誰一大清早站在沈府門前發呆,不會是來乞討的吧?可看那打扮又不大像。
仔細一瞧,大吃一驚!這……這不是……
「少爺!」中年男子大呼一聲,奔上去抓住了那男子的手臂。「少爺!您上哪兒去了?老爺夫人想念你想念得都快發狂了,你知道嗎?」
「老張叔。」沈素心虛弱地一笑。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張叔說著說著,眼中泛起淚光。沈素心是他自小看著長大的,他自從兩年多前離開家中後,就一別無音訊,他不在的這些日子,他為他擔的心不比老爺夫人少啊。 「你看看你,這麼大的人了,衣裳還穿得這麼單薄!你看你看,臉色這麼難看,你在外面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啊?」
沈素心點點頭,又是那虛弱的笑容。
「你看我,只顧著和你說話,卻忘了通報老爺夫人。快!快進來,老爺夫人如果知道你回來一定歡喜得緊。」拉著沈素心進了大門。
沈父沈母接到下人來報說沈素心回來了,本來還在睡夢中的兩人驚喜交集,連梳洗都來不及,披了外衣就急急忙忙出來看看是不是真的。
「素心!」最先進淚的是沈母,看見愛兒平安無事歸來,她這兩年多來的不安、憂心,在此刻全都釋脫了。她摟著兒子,不住摩挲他的頭面:「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沈素心本來還是渾渾噩噩,見到母親的面容,突然之間心酸難禁,哽咽道:「娘!」流下兩行清淚。
母子倆相擁而泣,等哭了一陣,沈母悲傷的情緒已然宣洩,開始發揮慈母本性,摸摸他的瞼又摸摸他的手臂,蹙著眉道:「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怎麼瘦這麼多?」
沈素心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用含著淚光的眼睛凝視著母親。
「素心,你也太不成話了。你這一出去就是兩年多,你至少也應該捎封家書回來報平安,你知道你娘為你流下多少眼淚嗎?」沈父見到孩子也是歡喜難禁,但是嚴父的尊嚴要顧,還是得訓他一頓才是。
「孩兒知道錯了。」沈素心低頭認錯。
「你知道錯就好。」沈父忍不住放軟了口氣:「你在外面這麼久,上哪兒去了?怎麼這麼久都沒有半點音訊?」
沈素心簡簡單單道,他這些年都在外面行醫,中間遇上了有人尋仇,因他受了傷所以休養了很久,前些日子才好轉,以致於這麼久才回家。他不願再提和夏紅塵之間的糾葛,於是捏造了一個假故事隱瞞父親。
「你中毒?難怪你這麼瘦。」沈母心疼不已。「我早說了江湖險惡,你夏伯父就是因為看破江湖恩怨,才隱居在湖州不和人來往。你一個文弱書生,出去碰見外頭那些逞兇鬥狠的人,怎麼會鬥得過他們呢?偏偏你又愛去醫治那些好打好殺的江湖人士,這兩年多不知有多少人衝著你這個天下第一神醫的名頭找上門來求醫,教你爹趕都趕不完。那個紅塵也是,為什麼到處去跟人打架鬧事呢?你和紅塵啊,你們這些孩子真是,為什麼就不能安分守己過個平凡的人生呢?」
聽到夏紅塵的名字,沈素心神情一黯。
「娘,我有點累,我想先進去休息一下。」
沈母關心道:「你瞧你,身子這麼弱,快進去。你的屋子娘替你都收得乾乾淨淨的,就等你回來……」
回到睽違已久的房間,沈素心躺在床上,身體疲累之極,心卻像轆轤上下轉動,起伏不定。
「你簡直毅我噁心!」夏紅塵鄙夷的眼神和語氣,宛如就在耳邊眼前。
沈素心痛苦地一翻身,將臉埋在被中,然而夏紅塵的音聲笑貌卻猶如無孔不入的魔軍魔眾,不時地迴響在他的腦海當中。
是嗎?他教他噁心?他覺得他……無恥?
夏紅塵!他為了他付出一切,不惜信義,不顧廉恥,連性命他都可以不要,他所做的這一些只是為了能留在他的身邊,對他來說,他是比螻蟻還下賤的東西嗎?
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拋棄自尊,只為了去爭取一段不可能有結果的感情。
當年夏紅塵帶回顧寧清宣佈婚事,受到打擊最大的是沈素心。在那時,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一天不見到夏紅塵,他就有如過了漫長的歲月:為什麼夏紅塵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他用盡心思也會想辦法為他完成,包括他的成名兵器烽火劍,也是他千方設法為他弄來的。
原來,他愛夏紅塵。
這個事實讓他痛苦了三天三夜。沈素心一向是任性自恃的性子,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只要他想要,他會不計一切代價達到目的。但是感情這無影無形的東西,他能令夏紅塵輸誠雙手奉上嗎?更何況他是一個男人!
難道他要放棄?不!
天底下只有他沈素心不想要的東西,絕沒有他要不到的!
於是他欺騙了顧寧清的感情,想要將她永遠逐出夏紅塵的生命,可是他的心機卻被一個叫尹續緣的小子所破壞,夏紅塵知道實情之後,憤恨交逼之下,毅然決然與沈素心割袍斷義。
他只是想待在夏紅塵的身邊,難道不能嗎?
在百般絕望之下,沈素心知道或許今生終不能得到夏紅塵的諒解,他義無反顧地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有來生,他不願再見到夏紅塵。
也許是上天還要讓他再多受折磨,他墜崖之後醒來發現自己竟然沒死,而更教他意外的是,夏紅塵居然也跟著他跳了下來。這讓沈素心原本已死的心再度重新燃起希望,他相信夏紅塵對他仍是有情的,否則他怎麼會跟著他跳下萬丈深淵,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啊!
為了能和夏紅塵重新開始,於是沈素心開始假裝喪失記憶;但當夏紅塵再度和顧寧清重踐鴛盟時,他的心又冰凍了。老天爺!這是在戲弄他嗎?怎能教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兩人雙宿雙飛?懷著一顆自暴自棄的心,在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中,沈素心又悄然離開了顧府。
之後沈素心陰錯陽差被百毒門抓去,夏紅塵意外尋來,幾番波折,更加深了沈素心渴求留在夏紅塵身邊的心。他之所以甘冒生命之險為全莫離換血,一方面除了是韓永蝶的癡情教他動容,更大的原因是他要留在夏紅塵的身邊,即使要他用性命交換,他也甘之如飴。
他以性命相搏的結果是換來夏紅塵兩年無怨無悔的陪伴,雖然他飽受病苦侵蝕,但是他甘心情願啊!
「你無恥!」猛然地,夏紅塵一句怒斥,毫無預警地蹦入腦海。
沈素心仰天大笑,嘴邊嘗到了鹹鹹的淚水。
他無恥?他愛一個人有錯嗎?就因為他愛上了一個男人?
他笑到狀若瘋狂,笑到氣堵聲嘶,笑到整個人幾欲虛脫。
為什麼會這麼苦?如果他可以無知無識那該有多好?他寧願喪失記憶,寧願忘掉這一切,寧願從來不曾結識夏紅塵!
「哈哈!哈哈!」快來取走他的命吧!他這樣拖著無窮無盡的相思,要受累到什麼時候?
接下來的日子裡,沈素心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又像是被抽走神識的傀儡,整天足不出戶,下人送去的飯菜,只是略沾了幾口就不吃了,身體日漸消瘦。
沈父沈母都不知他是為了什麼原因喪失了求生之意,苦心勸了幾回,沈素心只是以那淡漠沒有表情的面容以對,急得兩老鬢絲都斑白了。
「慈恩,你說素心這樣下去怎麼辦?」沈母急得天天以淚洗面,素心這是在摧殘自己啊。
沈父也是憂心如搗:「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有心病,可是他不說,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幫他。你也不是不知道素心的性子,他是個很驕傲的孩子,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否則別人休想從他口中得到半個宇。」
沈母聽了頓時淚如雨下:「他到底怎麼了?這樣下去怎生是好?」
兩老在百思無計之下,決定修書一封給至交夏劍英,請他速速請其子紅塵前來。素心和紅塵是莫逆之交,如果紅塵出面的話,或許素心願意吐露心事也未可知。
這封書信很快寫好封泥之後,就交由家中的健僕日夜兼程送去夏府。
人命關天,事不宣遲啊!
這一日沈素心在園子裡走著,飄浮的腳步不知不覺來到天井中一棵綠蔭森森的榕樹之下,微風吹著根根下垂的樹須,令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小時候他和夏紅塵最喜歡在這棵樹下玩遊戲的情景——
「紅塵,這個給你。」
玩得臉上滿是泥巴的夏紅塵正在捏陶人,看見沈素心遞來一顆好大的泥丸子,不禁愣了一下,這丸子比他的拳頭還大呢!
「這是什麼?」
沈素心得意洋洋地道:「這是我做的仙丹,吃了可以長命百歲,永遠不死喔。」
永遠不死?夏紅塵搖搖頭道:「我才不要。」低頭又繼續捏他的陶人。
沈素心的一番心血遭到拒絕,他怎麼依?大聲為自己的嘔心瀝血之作抗辯道:「你為什麼不要?這是我做了好久才做出來的,吃了會長生不死耶。」
「我才不要長生不死,我活得那麼久,可是我爹也死了,我娘也死了,你也死了,那我不是很無聊嗎?我要跟你們一起死。」嗯,沒人陪他一起玩,他才不要。
沈素心一聽簡直感動得快飛起來,對啊,他怎麼沒有想到,只有紅塵活著,所有的人都死了,那他實在太可憐了。
「紅塵你不用擔心,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再做一顆仙丹,我陪你一起吃,要死大家一起死,這樣你就不會無聊了。」
夏紅塵笑開了顏:「好啊,這是你說的喔,我們要同年同月同日一起死,不可以賴皮喔。」他最怕沒人陪他玩了,他就知道素心是他最好的朋友。
「打勾勾。」兩個小孩兒在榕樹下蓋章為證,約定誰都不能偷偷先死,不然就是說大話的臭蟲。
這個誓實在是太重了,要當糞坑裡的臭蟲呢,沈素心怕髒怕得要死,他是絕對不會違背誓言的。
回憶兒時,沈素心一掃近日的愁苦,臉上浮現難得的溫馨。
「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低聲自語,恍若蚊鳴。
昔日立誓之人如今恐怕連他的面都不願意見了,還會記得兒時的誓言嗎?
這些日的相思折磨,在痛苦與消沉之中,沈素心慢慢也覺悟出了一個想頭。他為夏紅塵用心計較,幾次三番幾乎都要完成他的心願,將夏紅塵留在他的身邊,可到頭來,全都成了一場空。是否是上天要告訴他,不管他再怎麼心機用盡,早已注定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抬頭忽見枝頭上掛著一隻蝴蝶紙鳶,迎風招搖,手工做得很是精美,只可惜折了一隻翼,已經不成樣子了。
沈素心頓時若有所悟,心想:人世間繁華易逝,轉眼成煙,今日他對紅塵百般不捨,但是百年之後他和他俱是一具枯骨,神識飛散,不知所終。若是再到閻王殿前喝下忘魂水,一朝隔陰之迷,重來已非舊精魂,他又何必對他苦苦癡戀?
就在他愈想愈癡的時候,無巧不巧,牆外傳來一個道人唱道情的聲音,那聲音清越入雲,是一條極好的嗓子,配著打板節奏,唱著:
「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如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人遠天涯近,情短柳絲長。汲汲營營,四大皆空相,到頭來,黃粱夢一場。」唱著唱著,人已經走得遠了。
沈素心聽得癡癡入神,不斷念著「到頭來,黃粱夢一場。」這闋詞,就好像在婉語柔聲勸告他一般。當下他心意已定,轉回房去。
翌日沈母來敲他的房門,敲了許久,卻不見他來開門,以為他睡熟了,就沒有來吵他。到了中午時分,又來敲門,仍是沒有回應。推門一看,一封信箋留在桌上。沈母急忙取信一看,上面只寫了寥寥數字:
敬奉尊親大人:兒去勿念。 不肖子 素心拜上
「相公!」沈母大驚失色,失聲大呼。
夏府今日張燈結綵,擠滿了恭賀的賓客,今日是夏紅塵大婚的日子,而新娘則是文錦繡到處打聽、千挑萬選的佳人。
文錦繡有了前車之鑒,知道夏紅塵不喜歡嬌弱如水的女子,特地要媒婆去找精幹一點的閨閣千金,或是略懂武藝的小家碧玉。在攤滿了一桌子的紅帖當中,他相中了這個武林世家的全姑娘,甚至還親自登門造訪,驗證這位姑娘是否如媒婆所說般嬌麗可人。他見了之後果然不錯,現下的媒婆十個有十一個說話不老實,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他可不想害得紅塵下半輩子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但是夏紅塵實在也太隨便了點,連問都不問,就答應了他所舉薦的這門親事,害得他可就有點不安起來。萬一他們婚後夫妻不美,這帳是不是得算在他頭上啊?
是他要成親,好歹他也拿出一點誠意出來才是啊?哪有連上門下聘、交換八字,都要他出馬的道理?唉!他真是交友不慎。
可是話是這麼說,夏府裡就看他滿場飛,這裡說說那裡指指,又是招呼客人,又是指揮下人盯著場子,活像一隻花蝴蝶。他天生就是閒不得啊。
夏紅塵穿著大紅喜服,坐在房內正在等待吉時,門外有人喊道:
「少爺,有客人來訪。」
客人?會有誰來?夏紅塵想不外是想來鬧新房的武林之士,便道:「跟他說行拜堂禮後再見吧。」
「夫人說,你一定要見她。」
娘說的?夏紅塵開門一看,顧寧清站在門邊,嘴邊一抹淺淺的微笑。
「師兄,恭喜你今日大喜。」
夏紅塵料不到會見到她,先是一怔,讓開到一邊道:「進來吧。怎麼有空來?」有多久沒見到她了?兩年了吧?
「我聽爹說你要成親了,所以特地來向你道賀。」
前門賓客雲集,她不敢太張揚,所以從夏家後門悄悄進來。她先去見了夏母,再來向夏紅塵賀喜。她一直為傷害了夏紅塵的感情而自責內疚,今天他要成親了,是否就代表他已經淡忘了她?若真如此,那她的罪孽也可以減輕一些了。
「多謝。」夏紅塵淡淡一笑,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做新郎倌的喜氣。
顧寧清察言觀色,小心地問道:「這位全姑娘是凌霄派掌門的妹妹,人不但長得美,又有一身好武藝,你娶了她將來行走江湖夫唱婦隨,必是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
夏紅塵冷笑一聲:「神仙眷屬?」他連他的新娘長得是圓是扁都沒有興趣知道,這樣的一對夫婦會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
「師兄,你不快樂嗎?」為什麼他的眉頭會是深鎖的?
「我不知道。」夏紅塵從不曾在顧寧清面前隱瞞過他的心事,即使兩人已經無緣廝守。聽她這麼一問,夏紅塵露出一絲茫然,搖了搖頭。「我只是想我年紀也不小,應該要成親了,以免讓我的雙親擔憂。至於那位新娘子……」他苦笑了一下:「成親後我會努力對她好的。」
「師兄,」顧寧清憂心地瞧著他:「你還在怪我欺騙你嗎?所以你就隨隨便便結了這門親事?」要是這樣,她會恨自己一輩子。
「不是的,不是因為你。」夏紅塵連忙否認。他不怪她,他早就不怪她了。「我只是心結還沒解開……」
「什麼心結?」不是她?那是什麼?
夏紅塵和顧寧清一向無話不談,沈素心的事他一直沒有對旁人說過,就連文錦繡他也沒有吐露過半句。這件事情積在他的胸中已久,顧寧清這一問,他便把當日兩人分別之後這兩年來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連在水榭中沈素心告白的一番話也說了。
顧寧清聽了大為震驚,臉色一白:「你說他……他喜歡你?」這個驚人的消息震得她腦中轟轟大響。「原來他設計要我離開你,是為了他喜歡你,所以他不要我嫁給你……」她真是太過震驚了,到現在她還腦筋一片空白。
夏紅塵臉上一片僵硬:「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竟然心機深沉到這個地步,你說我還會原諒他嗎?」一想到沈素心城府之深,就教他不寒而慄。
顧寧清沉默了許久,慢慢地道:「師兄,你別怪他,他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沈素心可憐?夏紅塵哼了一聲,對這話嗤之以鼻,冷笑道:「師妹,如果他可憐,天下就沒有可惡之人了。」
顧寧清輕輕搖了搖頭,微笑中露著淡淡的哀傷:「師兄,你雖然和他一起長大,但是你不瞭解素心的性子,他是那種為了所愛可以不惜一切的人。有一次我和他去山裡採藥,就曾親眼見到他為了等一朵野花開了來摘給我,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你想想,他並不愛我啊,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樣呢?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我發現他的心其實是很柔軟的,但是他太驕傲了,他不會讓他的脆弱顯露在眾人面前。他願意以命相搏去救那個姑娘,只是為了能夠把你留在他的身邊,試問若不是愛對方愛到深處,又有誰會去做這樣的傻事呢?」就連她也做不到啊。
夏紅塵一時如在夢中,顧寧清所說的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剎那間,沈素心種種的好湧現心頭,他並不是十惡不赦之徒,若要說他有錯,只能說他錯愛了不該愛的人。
但是夏紅塵只感動了頃刻,接著他的心腸復又剛硬起來:「他用手段欺騙了你我,害得你終生傷心。一個人心機如此之重,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拿來賭,我又怎麼能知哪天他翻臉成仇,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旁人?」
顧寧清忙為沈素心辯白:「素心不是這樣的人,師兄,你不要冤了他。」
她語中顯露了對沈素心仍是情深一往,夏紅塵不再爭辯,心中有淡淡酸楚:「師妹,你還是沒忘了他是嗎?」他不值得她如此相待啊。
顧寧清低下了頭,算是默認了。只聽她低聲道:「師兄,就算你不能和他和好,也請你不要恨他好嗎?素心縱有千般不是,你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她說完之後,向他一頷首,如來時一般沒有驚擾任何人,悄悄地從後門離去。
夏紅塵咀嚼著顧寧清所說的話語,一時心搖神癡。
不恨他?他恨他嗎?若是不恨,為何他對沈素心的欺瞞背叛感到這麼痛心疾首?
廳堂中突然鑼鼓大作,絲竹聲喧,宣告著吉時已到,僕人來請夏紅塵準備拜堂。
將頭一甩,想這麼多做什麼?還是先把眼前事辦好吧。提起步伐,走向前廳。
媒婆牽著新娘子站在花廳之中,正在等待拜堂:眾人見夏紅塵出現,紛紛鼓噪叫好起來:
「來了來了,新郎倌來了!」
廳堂上擠滿了觀禮的賓客。夏紅塵站定位子,司禮宮高聲唱道:
「一拜天地……」
「慢著!你們不許成親!」門外一個宏亮的男子聲音喝斷了婚禮進行。
堂上有一個男子變色怒喝:「韓永蝶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到這裡來鬧事?」
新娘子身子一顫,緩緩揭開了臉上的紅頭巾,露出一張清麗可人的臉蛋。
夏紅塵往堂上一看,只見出聲怒喝的男子甚是面熟,門外這時踏進一個高大的漢子,他一見他一臉霸氣,立時勾起了兩年前的記憶——他正是百毒門門王韓永蝶,那身邊的新娘子是那個九死一生的全莫離?
韓永蝶以毒聞名江湖,一見他走進來,眾賓客紛紛走避,不敢稍稍碰到他的衣角,否則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倒是給了他極大方便,他毫無阻礙筆直地走向全莫離,稜角分明的臉龐上淨是風霜之色。
「你來做什麼?」全莫離雙唇塗朱,說出來的話卻是冷淡如冰。
「我不准你嫁給他!」
「韓掌門又想重施故技,放毒殺人嗎?」全莫離的語氣中滿是諷刺。「那你就動手吧。」
韓永蝶直視著全莫離,臉上滿是痛苦之色:「我知道我毒殺了你的父母,是我的錯,那時是我太過偏激,只想到要挽回你,沒想過後果如何。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敢奢求你原諒我,但是教我眼睜睜看你嫁給旁人,萬萬不能。」
他看著全莫離的眼神充滿了戀慕、淒楚、絕望、自責,夏紅塵心中一動,不禁怔然,當日在水榭之中,沈素心也是用如出一轍的眼神看著他。
他見過韓永蝶為了全莫離什麼事都願意做的癡狂,沈素心也是用同樣的心情站在角落,偷偷在看著他嗎?
「我不想聽你的廢話。」全莫離只要想到雙親因自己而慘亡,就痛苦難當。她怎配得到幸福?她是個不祥之人。「我已經要嫁人了,這是我的夫婿,除非你有辦法打贏他,否則你休想帶走我。不過你要是用毒,那我會終生瞧不起你。」
韓永蝶這時才看見站在全莫離身邊的夏紅塵,當年在百毒門兩人有過一面之緣,想不到今天卻成了情敵。夏紅塵劍法獨步武林,已是人人公認的絕頂高手,如果不用毒,韓永蝶絕計不是他的對手。
「想不到你會是莫離的夫婿。」韓永蝶明知自己絕計打不過夏紅塵,但他仍是抽出了腰間的藍印刀。
「韓掌門,我不想和你打。」
「只怕由不得你。」韓永蝶志在必得,抱著必死的決心,揮出了第一刀。
夏紅塵正在拜堂,烽火劍並沒有帶在身邊,韓永蝶招招取命,他只能展開輕功和他遊走閃避。
文錦繡在一旁急得大叫:「小心啊!喂喂,紅塵並沒有兵器,你怎麼可以打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還不快住手?兵器?對了,紅塵的烽火劍呢?快去拿來給他啊!快!」
經他一提醒,眾人原本只是捏著冷汗看著夏紅塵和韓永蝶激戰,連忙趕快叫人到夏紅塵的新房取了烽火劍來。
「紅塵!接著!」夏父將劍拋給了夏紅塵。
有了烽火劍,夏紅塵不用再東閃西躲,只見他長劍斜指,劍尖分花,回身使出了「素心劍法」,連刺韓永蝶三處要穴。但見他劍走輕靈,招斷意連,姿式俊雅之極,襯著他一身華衣烏冠,當真是俊朗絕俗,教人眼前陡然為之一亮。看到精采之處,大家都忘了這是一場惡鬥,竟然大聲叫好起來。
全場就屬全志同最是高興,夏紅塵愈是逼得韓永蝶左支右絀,他愈是歡喜,叫道:「妹婿打得好,這就是揚名江湖的素心劍法吧?」夏紅塵真是武林奇葩,這套素心劍法是他在二十歲的那年,融合了夏家家傳劍法及他所鑽研過的各種劍譜所自創的,有好幾次他在危難之中,都是倚仗這套素心劍法化險為夷。
韓永蝶其實並不是夏紅塵的對手,只是強自苦苦撐持。夏紅塵無心再鬥,長劍一擺,使出素心劍法最後一招「終隱山林」。韓永蝶轉頭要避,但見烽火劍尖始終不離他喉頭三寸之處,終於瞭解自己萬萬不敵夏紅塵,於是停止攻勢,不再有所舉動。
「我輸了。」韓永蝶神色灰敗,坦然認輸。
旁觀眾人大聲叫好。
夏紅塵勝了這場比試,並沒有半點歡喜,他收劍入鞘,只見風吹得燭影搖紅,燭火閃在韓永蝶心灰意喪的臉上,更顯出他的心灰如死。
「韓掌門,全姑娘,你們一個有情,一個有義,原是一對佳偶美眷,要不是韓掌門你一時糊塗鑄下大錯,原本你們可以共偕白首。」夏紅塵想到沈素心為了自己,做下那麼多教人齒冷的事情,心中混亂一片。道:「我也曾經有過一樁大好良緣,可是卻被人硬生生拆散……」聲音低了下去。
在場眾人大部份都知道三年前他和顧寧清的一段傷心事,聞言盡皆不語。
夏紅塵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再抬頭時,雙眼射出堅定的光芒:「往事已矣,夫復何言?全姑娘你對韓掌門不是無情,只是父仇不共戴天,我也沒有資格多言什麼。你我並無恩義,也無情誼,縱使今日結為夫妻,也只是使這世上多了一對相敬如賓的伴侶而已。相信我要是悔婚,應該不會有人傷心斷腸才是。我衷心祝福二位盡釋前嫌,早日開花結果。」
夏紅塵轉向堂上雙親,作了一揖:
「爹!娘!請原諒孩兒自作主張,退了這門親事。這完全不關全姑娘的事,一切都是我的任性自為。」又向眾位賓客行了一個羅圈揖:「真對不住,今天的喜事作罷,各位請回吧。」又轉向目瞪口呆的文錦繡道:「錦繡兄,剩下的事就麻煩你了。」
除下喜冠吉眼,交給身邊的僕從,又向雙親一揖到地,在眾人驚愕的眼光目送中,飄然離開大廳。
眼見一樁喜事變成鬧劇,眾人議論紛紛。全莫離在婢女扶持下進入內堂。韓永蝶又是感佩,又是激動,也收刀離去。他和全莫離的恩怨不是一時之間就能解開,只要她一天不嫁人,他就一天有希望贏得她的原諒。全志同則是氣得跳腳,好不容易能和夏紅塵結為煙親,這下子又被韓永蝶給破壞了。
最無辜的就是文錦繡了,夏紅塵這一走,把一堆事全留給他去處理。一大票的賓客,教他整整送了一個時辰才送完,又要拆下喜堂,退酒退菜,忙個不停。
待他送完最後一位賓客要轉身回房休息,突然腳一軟摔在地上,原來他走了太久,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