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狀元 相煎何太急
    秋別嫁為周桐婦後,有了可與周紹能相抗衡的身份,名正言順擔負起周桐代理人的職責。吩咐賬房,除了日常開銷,及每月必支的錢,周紹能那邊若有特別支用,必須先經她同意,才可放銀。

    周紹能對秋別此舉恨得牙癢癢的,卻拿她莫可奈何。秋別待下寬嚴並濟,深得人心,又行得正坐得端,尋不出半點錯處來找碴。

    周普是三兄弟中最耐不住脾氣的,為了銀錢他和秋別爭吵理論不下數十回,回回都是鎩羽而歸,對秋別積恨最深。

    拿秋別沒辦法,周普轉向周桐下手。周桐憨傻老實,周普想從他身上看能不能套出一些消息,打擊秋別。

    周桐心無渣滓,周普突然示好結歡,他不疑有他,毫不介意周普從前待他的不是。周普問什麼,他一五一十毫不隱瞞。但任憑盤來問去,周普仍得不到想要的消息,頗為失望。

    「娶了這麼一個能幹又漂亮的老婆,你艷福不小啊。」周普在一次閒談中,語氣酸酸的說道。

    周桐紅了臉,道:「三哥取笑了。」

    「我哪是笑你?我羨慕你都來不及。」周普要笑不笑的。「你們成親也一個多月了,什麼時候請我吃紅蛋啊?」

    周桐臉更加紅了,道:「我……我們──」神氣有些異樣。周普心中一動,沒有再問下去,扯些別的亂談一通,這就散了。

    白天周桐的躑躅,使周普存了一段心事;晚上上更後,用完晚飯,悄悄來到懷桐院,站在屋牆外,偷偷向內張望。

    屋內燈火甚明,周桐手持書卷,正在低誦;秋別坐在另一邊,面前擺了一本帳簿,左手一面翻,右手在算盤上飛快打著,發出嘀嘀答答響脆的聲音。

    站了好久,兩人仍是各人做各人的事,不交一語。周普站得腳酸,覺得好生氣悶,本以為有什麼可探聽的,這兩人簡直像對結-多年的老夫妻,無話可說。他正準備提腳要離開,屋內這時有了動靜,啪的輕輕一聲,是書放在桌上的聲音。

    「怎麼了?」秋別從帳簿裡抬起頭。

    周桐輕歎一聲:「沒什麼。」

    周普悄悄從窗沿一角探出一雙眼睛,偷看屋裡的情形。燈火映著秋別皎如明月的容貌,她成親後更添嬌妍,看得周普是又嫉又羨。

    愁悶兩字全寫在他臉上,還說沒事。秋別站起來走到周桐身邊,柔聲問:「你有什麼不開心,告訴我,心裡會好過些。」

    「我──」周桐無以為言。他只是覺得沒來由的煩悶,原因何在,他卻說不上來。

    秋別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周桐答覆,只是淡淡一笑:「華弟。」兩人成親後,秋別仍如婚前主僕身份時稱周桐為桐少爺,周桐以兩人已是夫妻,堅持要她改口。她以稱呼事屬小節,也就順他的意思。她年紀虛長三歲,故他叫她秋別姊姊;她也就稱他的字,以華弟相呼。「我看你近來書念得很用功,可別累壞了身子。」

    「我身子骨壯,不累。」說著周桐右手握拳捶捶自己胸膛,道:「倒是你最近又瘦了不少。那些帳多得像座小山,你常常算到很晚。這樣下去怎麼行?」

    「不打緊,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你不必替我擔心這個。只要你用功讀書,我比什麼都開心。」鼻端癢癢的,打了一個哈啾。

    周桐忙站起來,進內屋取了一件外衫給她披上,道:「看,著涼了吧?天氣漸漸暖,但早晚還是挺涼的。時候也不早了,這些帳明天再算,好不好?」

    秋別想了一下,不忍拂他一片心意,笑道:「好吧。那咱們今天早些歇息。」在帳簿上折了個記號蓋上。

    周桐和秋別進內屋,周普心想他兩人在床上不知會談什麼知心話,心急的探出身子,伸長耳朵想聽清楚;卻見周桐回出外屋來,急忙往牆邊一閃,幸好沒被他發現。忽然光亮消失,屋內周桐吹熄燭火,接著是放簾帳脫鞋拉被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周普才大著膽子往內一探,就著稀微的月光,可見繡簾深垂,床前只放了一雙男鞋。難道這兩人一直是分房而居嗎?

    周普暗自納罕,離開懷桐院。路上一直想著,莫怪白天他問起喜訊,周桐會支支吾吾的,原來他們根本就未同房。這事可也真奇。

    走到棲雁亭,只見有一個人坐在亭子裡,周普心生好奇,走過去一看,陶慶平支著頭在喃喃自語,只聽他道:「秋別,秋別,為什麼你要嫁給桐少爺?你難道不明白我對你一片癡心?」不住長吁短歎。

    周普恍然而悟,原來喜歡秋別的,不只周桐一隻癩蛤蟆。鄙哼一聲,正要離去,突然一計上心,掉頭走上石階,拍陶慶平的肩頭。

    陶慶平鬱結不歡,竟不知身後有人來到,猛然嚇了一跳,驚躍轉身,見是周普,忙道:「普少爺。」

    周普笑道:「三更半夜不睡,你獨個兒在花園裡做什麼?」

    陶慶平道:「我──我──」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方才自言自語我全聽見了。」陶慶平面色大變,周普笑嘻嘻自顧自說下去:「你說你喜歡秋別少奶奶這事若傳出去,不知會引起什麼軒然大波?」

    陶慶平大驚失色,撲通跪倒在地,向周普不住磕頭,哀求道:「普少爺,是小的癡心妄想,這一點也不干少奶奶的事。您高抬貴手,千萬別說出去。」

    周普扶起他來,笑道:「何必這麼緊張?我別無惡意,相反的,我是憐你一片癡心,想成全你啊。」

    陶慶平睜著一雙驚疑未定的眼睛,不敢相信。

    「唉!」周普假情假意的大歎一聲,道:「你和秋別本來可以做一對鴛鴦,雙宿雙飛。偏生就冒出一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周桐,硬是搶走了秋別。我真是替你們惋惜哪。」

    這話說中陶慶平心坎,他淒然垂下頭不語。周普見他已然中計,於是往下說道:「那個周桐真該死,也不想想他一個目不識丁的臭乞丐,配得上琴棋書畫般皆能,而且貌如天仙的秋別嗎?分明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陶慶平愈想愈心痛,雙眉深絞,喃喃道:「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秋別也是傻,就為了老太太一句遺言,要她好好照顧桐少爺,她竟可以狠心丟下真心所愛的人,去嫁給周桐。她真應該來看看你傷心的樣子,她一定會後悔當初自己的選擇。」

    陶慶平猛然抓住周普手臂,大聲道:「普少爺,您──您說什麼?您再說一次。」

    周普嗔怪的白了他一眼:「說什麼?我說你是秋別真心喜歡的人。」

    陶慶平驚得呆了,他對秋別癡情愛慕,一直冀望兩人能共效于飛;自秋別嫁後,一腔情愫鬱結不開,人變得失神恍惚。這時聽聞周普說秋別對他有情,整個人如浸在仙釀玉醴裡,半天都合不攏嘴,臉上放光,一掃之前的愁慘。

    「我──我是她真心喜歡的人?」陶慶平心中漲滿狂喜,幾乎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一番,以抒喜樂。「普少爺,你怎麼知道?她親口對你說的嗎?」

    「她怎麼可能跟我吐露心事?」周普笑笑,說道:「有一次無意中讓我聽見的。本來這些話我不該對你說,畢竟她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但是我實在不忍心見你們這一對有情人,就因老夫人一句話,而錯失姻緣,飲恨終生。」

    陶慶平隨著周普的話忽喜忽愁,這時聽他話中別有弦音,急問道:「普少爺,您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讓我和秋別在一起嗎?」

    「有是有,不過──」周普故作為難,要吊他的胃口,陶慶平果然忍耐不住,忘情的抓住周普的手臂連連搖晃,急問道:「快說,快說!」

    周普被他捏得生疼,不快的看了他手抓處一眼,陶慶平這才知道自己逾矩了,忙鬆開手頷首道歉。

    「你要和秋別長相廝守,也不是沒有法子。只不過就看你敢不敢。」周普拂拂衣袖,好整以暇的說道。

    陶慶平求道:「普少爺,您快告訴我吧。」

    周普詭秘一笑,眼睛向四方掃了一遍,估量四下無人,附在陶慶平耳邊低聲說了。

    陶慶平愕然,遲疑道:「這──」顯然周普之法有教人難以下手處,不足為外人道。

    周普輕視的從鼻中哼出聲來,道:「罷了,罷了。我早知你是個沒種的,就當我沒說。」走下台階,一邊道:「枉費秋別一片心全在你身上,她真是個沒眼珠的,竟會看上一個膽小鬼。」

    陶慶平受他一激,衝出亭外,辯白道:「我不是膽小鬼,我是怕這麼做萬一害了她怎麼辦?」

    「你讓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做個和番的王昭君,就是愛她了?」周普譏刺。

    前思後想,彷彿秋別深夜獨坐背人垂淚的情景就在眼前,陶慶平狠咬著牙,下定決心道:「好。我就這樣辦。」

    周普大喜,拍拍他肩頭道:「這才是好男兒呢。」

    ☆ ☆ ☆

    午後秋別小憩起身,春帆來報陶慶平有事要報,於是讓他進屋。

    陶慶平將收租事宜述說一遍,不時朝站在一旁聆聽的春帆一眼一眼看去,秋別覺得奇怪。門外冬望呼喚春帆,她聞聲出去後,陶慶平突然上前幾步,懷著鄭重的神情,壓低聲音道:「今晚三更我在棲雁亭等你,事關性命,不見不散。切記,你一人來。」秋別詫異不已,正要追問,春帆又回進屋來,陶慶平退回原處,托詞告退。

    秋別看他神色凝重,莫非他出了什麼重大變故,急需要人援手,因此找上她?

    她和陶慶平素日只有公事往來,談不上什麼交情。陶慶平為人誠懇踏實,實心任事,她素重他是個值得一交的人。他既有難,又開口求她,她很應該幫他這個忙。

    晚上夜色甚深,周桐見秋別衣著整齊,還不準備就寢,奇道:「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嗎?」他看她換上繡鞋,故有此問。

    「我到西院去看看。」她本想據實相告,轉念一想,陶慶平或有難言之隱,不欲第三者知道,便改了口。

    「要不要我陪你去?那兒黑,容易摔倒。」周桐起身。

    「不用了,我去去就回來,你先睡吧。」

    「那我再看一會子書,等你回來。」秋別一笑。

    秋別一手掌燈,迤邐來到棲雁亭,亭中空無一人,難道陶慶平爽約了嗎?將燈放在亭內石桌上,順順裙幅坐在石椅上等候。

    忽見一個人影從亭外花叢中閃出,正是陶慶平。秋別站起身相迎。幽微的月光映在他臉上,陰晴不定。

    「陶大哥,你日間說有重大事情,約我來此,可是怎麼了?」

    陶慶平耳聽秋別款款柔語,示意關心,禁不住一陣顫抖,一陣激動。周普果然沒有騙他,秋別對他有情;否則怎會一聽到他有事相求,便不顧嫌疑,半夜來與他私會?這分情不但深,甚且逾於金石。

    看著那雙漆如子夜,澄若寒星的眸子,陶慶平按捺不住洶洶情潮,低吼一聲,突然躍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激動的叫著她的名字:「秋別,秋別──」

    秋別料不到一向溫文有禮的陶慶平,竟會突然像只發狂的野獸,非禮於她;手按在他胸膛上想推開他,卻撼動不了分毫,叫道:「你做什麼?別這樣!」

    「我愛你,我好愛你啊。」情意如火燎原,陶慶平完全無法自制,不但抱緊秋別不放,且沒頭沒腦的往她臉上、頸上親去。

    秋別又羞又怒,想不到陶慶平會是個衣冠禽獸的人,暗恨自己太過失謹,才會錯把狂徒當君子,夜半單身赴約。此時氣惱也屬無用,只有快快設法離開此人此地,這般情景若落入他人眼中,那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死命推著陶慶平,但他是一個大男人,此舉如同蚍蜉撼大樹,徒勞無功。陶慶平像失去理智般,抱著她伸嘴亂親;秋別左閃右避,要躲開他逾禮的狼吻。

    猛聽得一聲喊:「好一對姦夫淫婦,可讓我抓到了吧?」一人舉燈踏上亭階,身後跟了兩三人,帶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周普。

    陶慶平鬆開手,秋別這才得脫自由,定定心神,正色解釋道:「事情不是你所看到那樣──」

    周普打斷她的話,一副捉姦在床的模樣,惡狠狠的道:「事實俱在,我們都是親眼所見,你和陶慶平夜半在此背夫幽會,難道我們個個眼睛都是瞎的嗎?看看你們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還想瞎言狡辯,真是一對不知羞恥的狗男女!」

    剛才掙扎間,秋別的頭髮衣裳都被弄得凌亂不堪,看來的確容易引人誤會。她自認問心無愧,神情坦蕩,朗朗道:「是他約我出來,說有要事拜託,誰知他竟對我無禮,事實就是如此。」

    周普抬頭大笑幾聲,分明就是不信。「你想騙三歲小孩嗎?有事拜託,幹什麼白天談不得,非要偷偷摸摸的半夜兩個人在暗處談?你平常和陶慶平老是眉來眼去的,我早就懷疑你們兩個有姦情,今天總算讓我抓到了吧?」

    「秋別,真想不到你是那種寡廉鮮恥的女人,這等事你也做得出來。」周紹能冷冷譏刺。

    「這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周普諷道。「你做出這等敗壞門風的醜事,我們周家容不得你這淫婦。走!上祠堂請長輩斷罪。」粗魯的扯著秋別手臂,硬將她拖到祠堂。

    周普派人去速請周家長輩,命人掌燈,將幽微的祠堂照得如同白晝。這一番折騰,把周府整個都驚動了,從睡夢中驚醒的眾人聽聞要開祠堂審秋別,全都趕了來看,到底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周桐在懷桐院久候秋別不歸,正翹首期盼。冬望披散著頭髮衝進來,抓著他就往外跑,一邊叫道:「不好了!二老爺要辦秋別姊,咱們快去救她。」

    周桐只驚得魂飛天外,急問道:「在哪裡?」

    「祠堂。」

    周桐心急如焚,甩開冬望的手向祠堂急奔。到了祠堂前,只見燈火通明的祠堂外黑壓壓站了一群人,圍得水洩不通。周桐一出現,眾人忙讓出一條路讓他過去。

    大步跨入祠堂,周紹能高坐堂上,見了周桐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來,只高傲的一點頭,道:「你來得正好,你的小妾做出見不得人的事情,你也須在場聽審。」

    「秋別姊姊,發生什麼事?」周桐不問周紹能,轉向站在大廳中央的秋別詢問。

    秋別抿緊嘴唇,沒有回答。

    「秋別姊姊?」周桐又問。

    有個聲音插進來,道:「她當然不敢告訴你,讓我來說。她和陶慶平半夜三更約在棲雁亭幽會,被我撞見他們兩人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你聽明白了嗎?」答話的是周普。

    「你胡說!」周桐怒氣上衝,大聲道:「你不要血口噴人,秋別姊姊不是那種人!」

    周普嘖嘖兩聲,悲憫似的瞧著周桐氣得掙紅的臉,道:「何必這樣?我說的是實情,這裡有好些人都是看見的,可不是我在誣賴她。」

    「我不准你胡說!」周桐怒道。

    秋別站在一旁一直不語,是因她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等周家長輩來了問清,自會真相大白。但見周桐護衛自己,心下頗為感動。

    門下哄哄亂吵,是周家的長輩來了。一個鬚眉俱白的老者拄著枴杖,遲緩的走了進來,周紹能忙迎上去,一揖道:「表叔。」

    這位老者,是周老夫人之夫的堂弟,家境尚可,周老夫人生前曾資助他家計。周紹能攙扶老者上座定,老者遂問道:「什麼事這麼急把我找來?」

    周紹能擰起兩道眉毛,道:「家門不幸,丟了醜啦。我侄兒的房裡人偷漢子,被我抓到,茲事體大,攸關我們周家的面子;所以大大半夜的冒昧請表叔來,想倚重您替周家斷這件公案。」

    周表叔公是個讀書人,最重義理倫常,一聽家門內做出男不忠孝,女不賢良的惡事來,肝火立刻上升;他年紀雖已有了,固執迂腐只有比年輕時更甚。一根木杖在地上敲得咚咚作響,罵道:「竟有這種事?那兩個姦夫淫婦呢?給我帶上來。」

    「在這兒呢!」右手向秋別、陶慶平一擺。

    周表叔公看秋別站著,喝道:「好個賤人!做出不能見人的事,還敢直挺挺的站著,給我跪下!」

    秋別昂然站立,朗聲道:「我沒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為什麼要跪下?」

    「還敢強嘴?」見秋別竟敢挑戰尊長的權威,周表叔公木杖敲得更響了,原對她有三分成見,這會兒更深信不疑:「你嘴這麼利,平日必不是個好相處的,膽子必比旁人大,會做出偷人的事也不奇怪。我若不好好教訓你這個刁婦,周家顏面何存?」轉頭道:「來個人,給我打這個刁婦二十個嘴巴。」

    周紹能對身旁一個僕婦揚揚下巴,示意她動手。那僕婦遲疑了一會兒,不知該不該出去。

    周桐站在秋別身前,張開雙臂以身相護,大聲道:「你們不能打她。」

    周紹能悻悻然道:「這裡自有你表叔公作主,你乖乖站一旁去吧。」

    周桐叫道:「你們事情不先問明白,就要動手打人,周家詩禮傳家,傳的就是蠻不講理嗎?」

    「反了!反了!」周表叔公怒不可遏,木杖頂端指著周桐用力點了幾點:「為了一個女人,你竟敢和長輩這般大聲頂撞。好!為了讓你服氣,這二十巴掌先按下。紹能,你說說事情經過。」

    周普搶過話道:「表叔公,由我來說吧。」不待周表叔公點頭,逕自敘述他是如何察覺秋別和陶慶平不同一般的接觸,存了疑心,暗地跟蹤觀察,終於被他發現兩人在棲雁亭幽會;並加油添醋的描述兩人摟抱親熱的不堪情狀。

    一個女子的名節最為珍貴,秋別修養工夫再好,這時也忍耐不住周普污言穢語的誣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低沉著聲音怒道:「我沒有!是陶管家說有事要和我商量,我不疑有它,到了棲雁亭,他卻突然對我無禮,我並沒有和他有私情。」

    「我們都是親眼所見,哪會有假?」周普鄙夷道。

    「好了,好了!不用再爭!」周表叔公花白的眉下兩眼搜尋:「那個姓陶的在哪裡?我來問他!」

    陶慶平從柱旁角落站了出來,「姦情」事發,他和秋別一同被押到祠堂,到剛才一直站在一角,大家注意力全集中在秋別身上,偶爾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投以側目。

    「叔公老爺。」陶慶平神思不屬向上行了一禮,眼光忍不住朝秋別看去。

    「你自己說,你和這個刁婦半夜三更在棲雁亭相會,做什麼來著?」

    「我──我──」陶慶平腦子裡千百個念頭倏忽紛起,惶然無依,人人只當他是事情敗露心虛。孰不知今夜之事,全是周普所授,他巧言只有出此下策,才能逼得秋別下堂,陶慶平便能得償所願,抱得佳人歸。陶慶平苦戀秋別,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只要能和她長相廝守,就割了他的頭他也二話不說。絲毫也不考慮周普之計是否合情合理,莽撞就做了。

    周桐屏著息睜大眼看著陶慶平,等他回答。其實不管陶慶平說什麼,周桐都堅信秋別是清白的,她是世界上最清靈無瑕、最完美聖潔的女子。

    秋別亦屏息在等他答話,陶慶平的一句話,將決定她的未來。她認為陶慶平對她無禮,只是一時糊塗,從他平常持重沉穩的舉止判斷,他極可能是受了什麼重大刺激,才會如此。他事後知悔,說明清楚,自會解開這場誤會。

    陶慶平遲遲不作回答,周普怕他改變心意,那自己一番心血盡付東流,以後再要有這等良機扳倒秋別,怕是極難。遂刻意加重語氣道:「你可要『老老實實、一五一十』的說出來,這對你有好處,你要仔細想清楚了。」

    秋別心裡覺得有異,轉頭向周普看去,周普側過頭去避開她的視線,仰臉看著頭頂上的樑柱。

    陶慶平看著秋別皎好的容顏,神魂若失,周普的話是提醒他勿錯失良緣,眼前彷彿勾勒出一幅他與秋別相依相守、子女圍繞的溫馨景象,他毅然作了決定。

    砰的一聲,陶慶平向上跪倒,大聲道:「叔公老爺,我和秋別情投意合,兩心相屬,請叔公老爺大發慈悲,高抬貴手,成全了我們吧。」

    此話一出,廳上嗡的一聲,秋別眼前一黑,如被打了一拳般,不敢置信陶慶平竟會罔顧事實,捏造出子虛烏有的謊言。

    「那你是承認你們兩人私通了?」周表叔公一點也不懷疑陶慶平所言非實。

    「是。」陶慶平伏首「認罪」。

    「不是!他在說謊!」周桐急得額上浮露青筋,用力揮舞雙手為秋別辯白道:「秋別姊姊絕不是那種人,你們冤枉她了。」

    「周桐!」周紹能斷喝一聲:「這狐狸精是灌了你多少迷魂藥,你要一再為她說話?她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還在維護她,堂堂男子漢為了一個賤人,半點骨氣也沒有,我看了都替你臉紅。」

    「秋別姊姊絕沒有對不起我,你們不可以這麼說她!」周桐大呼,灼灼直視周紹能。適才眾人耳語不斷,這時全都收了聲,全場靜得連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氣氛凝重沉肅。

    見周普眼底蘊藏得色,秋別心中豁然雪亮,她是中了人家的毒計了。周紹能等人早看她不順眼,想把她趕出去,只是不得其便;陰錯陽差讓周普找到了陶慶平這顆棋子,利用他對自己愛慕成狂,設下這個陷阱要趕盡殺絕。好狠的心腸哪!

    周紹能第一次見周桐大無畏的對抗自己,這個毒局是自己設的,不免有些情虛,想快刀斬亂麻,以絕後患。於是對周表叔公道:「表叔,依咱家法規定,犯了姦淫的女人該當如何處置?」

    周表叔公想了一想,道:「死罪。周家門風要顧全,這個淫婦斷容不得她留下。」說到後來聲色俱厲。

    陶慶平猛然抬起頭,臉上慘然色變,事情變化與周普當初所言大相逕庭,秋別竟要被處死?

    「叔公老爺──」他匐膝前進,要上前求情。

    「你還想做什麼?我周家待你不薄,你竟和秋別做出這種醜事,還想求叔公老爺原諒你們嗎?」周紹能叫人:「把他們兩個結結實實綁起來,鎖到柴房去。明天抬到河邊,沉了他們,送他們見閻王去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動手。

    周紹能火了:「沒聽見我說的話嗎?」眾人這才蹭著腳步,延挨著上前捆人。

    周桐擋在秋別身前,做她的擋避牆,正氣凜凜,令人莫敢逼視,那些奉命行事的人不由得縮了縮。

    周普喝道:「捆起來,她現在只是個罪人,不是你們少奶奶。」

    周桐怒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誰也不能對秋別姊姊亂來。」兩方僵峙不下。

    周表叔公年歲已高,性情仍如年輕時火躁,一掌拍在桌上,大聲道:「你這個忤逆不肖的孩子,為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還把長輩放在眼裡嗎?她犯了淫佚這條大罪。我們周家的清規,不能讓一個下賤的女子給破壞。把他給我拉開,他再反抗,也把他捆起來。」

    周桐還要上前再爭,背後一隻手拉住他,周桐回頭來,只見秋別搖了搖頭,叫他不必再多言。她無辜受冤,被判私刑,卻不見她激動哭泣,臉上一片淡然,是看破一切的神情。

    「華弟,你若心裡有我這個秋別姊姊,就什麼也不必再說了。」自認所作所為,仰不愧天,俯不祚人,若天意仍要她受屈冤死,她無話可說。

    對周家,她仁至義盡。到黃泉之下,周老夫人亦無一言可責備她。時也命也,夫復何言?

    「你是冤枉的!」周桐激動不已,忽然鼻頭一酸,流下兩行淚來。

    秋別抬手用衣角輕輕給周桐擦去眼淚,柔聲道:「這麼大的人了,動不動就掉淚,不是讓人笑話?快別哭了。」

    周桐吸著鼻子忍淚道:「我聽你的話,我不哭。」

    秋別溫顏一笑,如大姊姊安慰小弟弟般,摸摸他頭頂。在場之人看了,莫不心惻惻然,不忍觀視。明知秋別含冤莫白,但無一人有勇氣挺身為她說話。說了又如何?人家早做成了陷阱,存心要致她於死地啊!

    秋別轉向眾人,平靜道:「你們不用綁我,我不會逃。我自己有腳,可以走到柴房去。你們若不放心,就在門上加鎖吧。」又轉向周紹能道:「二老爺!」

    周紹能讓她一雙寒如水晶、清如皎月的眼睛一看,背上泌出一身冷汗,心臟怦怦亂跳,不知她要說什麼。

    「桐少爺是您親侄子,再如何他也是周家人,希望您看在死去的老夫人和大老爺面子上,能好好待他。」秋別知道這些話說也是白說,但是只要叫她一日在世,扶佐周桐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周表叔公頗為詫異她竟會說出這番話來,轉念一想,此女狡獪,說不定這是她欲擒故縱的計謀,可不能一時心軟,動了婦人之仁,被她所騙而放她性命。

    秋別清靈神秀的眼睛在眾人身上一轉,周普不敢和她對視,轉頭左右亂瞧。流轉到陶慶平臉上時,她既不怨恨,也不怒視,只用著一種似哀矜又似同情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即移開視線。

    陶慶平被她這片寬容的眼光所視,心中當真有如萬針鑽刺。自忖要不是他一時欲令智昏,千求非分之福,妄想和秋別共結連理,何致被周普所騙,害了自己又害了秋別?

    他愧疚難當,悔恨莫及,這時再要說什麼他和秋別是清白的話,已無人肯信,他本來跪在地上,猛地跳了起來,大聲叫道:「秋別姑娘,是我對你不起!我沒臉見你!」額頭對準離己最近的一根大柱撞去,登時觸柱而亡。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眾人都料不到陶慶平竟會尋短自盡,忍不住齊聲驚呼。

    秋別也自驚異,隨即悲憫的看著陶慶平倒在地上的屍首;他一生正直,最後卻因勘不破一個「情」字,而毀身送命,思之堪歎堪憐。

    變故接二連三,周紹能驚魂甫定,連連喝道:「拖下去!拖下去!」有人上來用草蓆將陶慶平屍身裹了,抬到廢棄閒置的小屋暫放。

    秋別握了一下周桐的手,笑笑往外走去。周紹能怕她逃走,忙叫人跟住她。

    周桐呆了一呆,大步追了出來,在祠堂外趕上她,叫道:「秋別姊姊!」只叫了這一聲,怔怔地看向她,千言萬語化成無聲的凝視。

    秋別搖搖頭要他不用再說,溫柔道:「你可要好好讀書,這樣我就是死了,也甚歡喜。」

    秋別踩著不急不徐的腳步向前走去,纖瘦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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