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霏掛上話筒,再度氣餒地將記事本上的電話住址紀錄塗去一個;不過打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本子上已被她打滿X和亂七八糟的廢棄記號。不用多問,光是聽到招租的房價就足以令她洩氣、咋舌地自動打退堂鼓,連親自去看屋都不必了。
惱人啊!怎麼會這樣呢?
早上出門時忘了隨身帶開水,兩腿也站得發酸發麻,她索性大刺刺地在路邊坐下來,看著眼前大大小小的車子來往奔馳。
眼發直,筋骨酸疼,早上出門時的意氣風發早已煙消雲散。
一早她就送了漫畫譯稿到出版社,順帶結算本月稿費,現在口袋裡可是麥克麥克的,也給了她無比欣悅與勇氣,找起新居也格外有勁。然而,加上前天的覓屋經驗累積下來,卻是讓她沮喪得發愁——
連被她一眼直覺要喚作「鴿子籠」、「老鼠洞」的地方都有超過五千塊的行情。五千!在她的生活捉襟見肘的今天,這是一筆要命的花費,更別說整層出租的樓房!連在郊區的平房都有萬把塊的叫價!雲霏這才知道自己有多「人在福中不知福」,過去半年住的「人間天堂」裡簡直不知民間疾苦,壓根兒跟社會上的脈動脫了節;說實話,連一把菜、一袋豆子都是愛咪包辦,她對食衣住行民生消費水準簡直毫無概念,才會落到今天一聽見租屋行情就驚得連連後退。還曾懷疑別人是不是故意在開她玩笑!
悲哀!曾幾何時自己竟像井底之蛙?一旦出了井,竟發現外面的世界已不是她原先認識的!
可是不再繼續找行嗎?討人厭的冷血動物在屁股後緊緊催逼;現實壓人,不得不低頭;而茫茫屋海中何處是她和愛咪的歸處?愛咪漸漸長大,不適合讓她生活在侷促狹小狗籠般的空間裡,這樣會有礙身心發展。何況半年來她在草地上跑慣了,一旦改住小公寓恐怕會水土不服;而且居住環境不能太差,不能為了價錢便宜就蝸居在市場或牛肉秀樓上;交通至少要便利,最重要的是價錢要符合荷包預算,房東也很重要,三天兩頭搬家可不是好玩的……
唉!煩!煩!煩!怎一個煩字了得!
安逸太平日子過慣了,現在雲霏可真重新嘗到現實無情的滋味。
古人說一文錢逼死英雄漢,英雄縱然再有雄心,再有壯志長才,時機不對的話,仍會被現實吞噬。
自己呢?這個夢還做得下去嗎?有時連自己也不禁這樣懷疑。
雖說不該這樣洩自己的氣,然而她確實需要一點點鼓勵、一點點肯定。她有自信,也非常努力;她已和生活作了如此久的奮戰。
最疲倦的時候只剩下一句話鼓舞(安慰)自己:
不是每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利與幸福吧!
呵!有夢。如果能夢,她還是寧可抱著夢想努力,直到再也走不下去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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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次愛咪見到卜傑沒有給他鬼臉看,而是給他一個太陽般的燦爛笑顏。甚至還請他吃橘子。
「今天買的新鮮橘子,本來一斤十五塊,老闆問我要不要當她乾女兒,要的話就賣我一斤八塊,以後還統統免費。」長得可愛還可以抵錢,她也弄不懂其中道理何在。不過能省錢就是好事,「卜叔叔,你要不要陪我畫畫?你不用看了,我阿姨不在,要十點才回來,我一個人畫圖有點無聊。」
「我不是要找她,我在看你貼在牆上的畫。」卜傑給自己倒了杯水。太陽都快下山了,而這樣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敢一個人待在這麼大的屋裡,獨立得讓他刮目相看,「你一個人在家不怕?」
愛咪搖頭,心還放在她的全開巨幅大作裡。
那副天真又懂事的模樣讓卜傑有種莫名的憐愛;這孩子的成熟程度早超過她的年齡,「天都黑了,你要等到阿姨帶東西來給你吃嗎?」
「我平常都自己煮,炒菜啦、下面啦我都會,只是霏霏吃我做的東西怎麼養也養不胖,她說營養都跑到我身上來了!那也好,她就省得喊要減肥了。今天既然只有我一個人,吃泡麵就可以了。」
卜傑訝異,「吃泡麵怎麼行?小孩子正值發育期,最需要補充營養,你們常吃泡麵嗎?」
「當然嘍!」愛咪理所當然地回答。她跳下椅子,拉著他走,「泡麵好吃,經濟實惠又方便。你問哪個牌子的泡麵好吃,我最知道。」
卜傑跟著她一路到廚房,見識到了角落堆得高高的一疊「泡麵山」,碗裝的、袋裝的、拍賣的連袋大包裝,各式米粉、冬粉、麵條、棵仔條,應有盡有,他看了是驚歎不已,再則感到十足反胃。他向來痛恨吃泡麵。想到這座小山將來統統要灌進嘴裡,就令他倒足胃口。
「如果你們想成為有名的作家和畫家,就少吃這種會減短壽命的東西為妙。」他一彈指,「小朋友,這樣吧,我請你去吃一頓。」
愛咪有點躊躇。「這樣好嗎?」
「好得很,大餐哦。」他誘惑她,「反正你阿姨要十點多才回來,怕她早回來擔心的話,我們可以事先留言。」
她點頭了。樂得笑嘻嘻地跑上樓說是要換衣服,要他等三分鐘。時間還沒到她又跑跑跳跳下了樓,身上大紅色大衣式斗篷洋裝十分別緻美麗,星點褲襪、紅鞋,相得益彰。
「啊!很不錯。」卜傑毫不吝惜地真心讚美這位小美女。這是專業眼光下的評語。
愛咪高興地轉圈,「霏霏上個月買的,我覺得太貴了,她說很適合我,我們在櫥窗前來來回回走了兩小時,霏霏還是把它給買下來了。」
「你阿姨很疼你啊!」
「霏霏愛打扮我,她說我像小天使、她會一直照顧我。」
卜傑這又對她們姨甥間的感情有了進一步瞭解,包括雲霏略帶瘋狂的性格。大概也只有她會捨得在荷包裡只剩三千塊時花掉兩千塊買件「好看得受不了」的衣裳來打扮一個小女孩,面忍受整個月吃泡麵維生的生活。女人的邏輯或許真得繞上幾個彎才能理解,不過——
葉雲霏就是葉雲霏吧!
「好了,我們去打牙祭,喂足你三天份量,小淑女,都準備好了嗎?」
愛咪粉嫩的小臉蛋仰望他,「你可以幫我扎辮子嗎?要緊緊、漂亮的辮子,像霏霏綁的那樣。」
卜傑可沒這樣「服侍」過女人,沒想到第一回還滿順手。「行了!白雪公主和美人魚平常也都是杭這種髮型。」他蹲下,主動背起她,左腳故作馬匹踢塵般咋啦咋啦作響。「出發了!」
愛咪笑得好開心,紅臉蛋像是樹梢上香味四溢的紅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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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飯讓志光吃得惴惴不安、如坐針氈。
事情是這樣的,晚上小棋和他在參加完直銷分享聚會後到餐廳吃飯,結果竟然「碰巧」遇見朱家夫婦;兩人座變成四人座,事出突然,志光不自禁的緊張得手心冒汗。朱伯伯雖然十分和藹慈祥,但生意人慣有的精明眼光似不斷在衡量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份量;朱伯母大部分時間都保持緘默,只是不停的和女兒交換讚許的眼光和滿意的笑容。一頓飯像鴻門宴一樣,末了,朱伯伯終於露出肯定的笑容,邀請他週日去吃飯,示意「小棋常常提起你」、「我們夫妻倆想見你很久了」之類的話,然後先行離開,說是「不打擾你們年輕人,小兩口好好去玩玩、散個步啊。」
志光隱約有一種「被設計」的感覺。然而面對小棋那純然無邪的大眼睛,即使心裡疑問重重,但他卻問不出口。
如果問了,反而顯得一個大男人小家子器;女孩子都坦蕩大方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飯後,小棋提到想拿回上次借他的書,志光當然載她一道回家,拿了書後再送她回去。
回到家門前,志光一路上在心裡醞釀的疑慮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口:「小棋,先不要告訴我媽今晚的事好嗎?」
她微笑道:「今晚什麼事?」
「就是在餐廳遇到伯父伯母的事情。」他困難地說,深怕她聽了會不高興。
小棋仍保持微笑,但相當注意捕捉他的眼神。「為什麼?這種事沒什麼啊。乾媽若沒主動問起,我也不見得會說,我又不是那麼多話的人。」
他心裡有些惶恐,「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碰到晚上這種情況,我不太適應得過來。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不太適當。」
孰料他一句不輕不重的話竟惹惱了她;小棋一跺腳,已是梨花帶雨的一張臉龐:「你討厭我的話,就說一聲嘛!」
志光真的不曉得自己的一句話會引起她這麼激烈的反應,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話,惹她如此傷心。「我怎麼會討厭你呢?你這麼溫柔又可愛,連我都疼你……只是我覺得以這樣的方式見長輩感覺很奇怪,時機不太對;我這人嘴巴笨,也說不上來,但是伯父、伯母看我的樣子像是——像是打量什麼。」他不好意思將女婿兩字說出口,女孩子家臉皮薄,自己若明說了倒像逾越。「小棋,我們這樣很好是不是?在公司是同事,私底下也算是干兄妹……」
「不是!你明知道不是!」她忽然哭著喊出來:「不只這樣!我不信你真的不懂我對你的感覺!」
這句露骨不過的表白聽得志光心驚肉跳,一時間萬干滋味翻攪得厲害。一方面確是意外,他沒想到含蓄的小棋會對他做這番赤裸裸的表白。說實話,他不是木頭,更非白癡,就是因為「大知道」了,還得時時故意「裝傻」,否則怎消受得了三個娘子軍有意無意的聯合攻勢?另一方面則是無措,一旦什麼都說穿了,他就再無退路了。
他一直想躲避的,然而小棋在他面前哭得傷心,哀哀欲訴的大眼中是深深的情愫,一步一步逼向他。
她的柔弱令他心軟,不忍拒絕。
「小棋,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裡,志光一下被衝撞過猛,險些站立不住。小棋抓住他襯衫的衣襟,豆大淚珠像斷線珍珠般紛紛滾落。「我不要聽!」
志光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拍她的肩背,細聲撫慰,懷中的肩膀是如此纖細單薄,他心中漾起一股異樣感受,「小棋,我們應該好好談清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
他來不及說完,她的手臂迅速地攬下他的頸子,一個柔軟滾燙的唇蠻橫地佔據了他發言的空間。她滑溜的小舌頭出人意料的專制,挑逗他的感官……
「不!小棋,我們……」他掙扎著與情感奮戰。
她的手臂再一使力,他的話便又在她的甜蜜中消失無形了。
無聲纏綿,無聲——直到一個響聲驚動他們,兩人猝然分開。
在他背後,是路燈下雲霏蒼白如雪的臉孔和摔落一地的錄影帶。
又重演了!志光仿如遭到五雷轟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回心中的恐懼更加劇,震得他幾近麻痺。
老天爺!是誰在作弄誰啊!
「雲霏,這是誤會,你聽我說……」
小棋眼一抬,掀了掀唇。她已停止哭泣,靜立在門旁,柔順而被動地看著這幕戲怎樣收場。
雲霏連看也不看他,更不理會他的解釋。她蹲下,收拾好散落的帶子,一個顫抖,失手又摔了開來;她低頭一抹眼,重新疊好影帶,倉猝堆到他身上。
「你的。突然想到該還了。」匆匆說完,她轉身飛快跑開。
志光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追她,眼前擋著的卻是小棋不甘的淚眼,「她誤會我們……我不是故意的,我們也沒有錯,志光……」
大門嘩啦一聲打開,林美銀出現在門口,「怎麼回事?怎麼門外很熱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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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可以這樣?」愛純捧著晚報衝進魏家,「為什麼告訴記者我們已經訂婚?你知道這樣他們又有多少消息好炒了!」
「愛炒讓他們去炒,他們已經閒得發愁了。」他悠閒地賞玩心愛的翠玉煙斗。「丟點新聞讓他們忙個過癮,對我們也沒什麼損害。」
良久的沉默,「你把我看成什麼?你以前那些女人嗎?」
他端詳她許久,「小純,你今天心情不太好。我們出去吃飯吧,我帶你去山頂兜兜風。」
愛純掙開他,「魏,我們分手吧!」
「今天?」他冷靜地。就算有訝異也看不出來。
「現在。這一分、這一秒。」她認真地。
他寵溺地笑笑,「你又鬧情緒了!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來,說給我聽。」他拉她坐在自己腿上。
愛純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這樣。她不安不耐地在落地窗前踱來踱去,「你永遠不把我的話當真!」
「小純,你通常習慣性地說分手嗎?」他心平氣和,「還是你有隨時收回感情的習慣?」
她搖頭,連連搖頭,「我們無法再這樣相處下去,你不覺得嗎?我們像生活在兩個國度的人,落差很大,而且永遠存在,不可能有所改變的。」她吸口氣,「我走了。或許從此不會再來了。我怕你!因為我真的怕你!你就是有本事挑起我全身神經隨時處在備戰狀態,我不想再這麼累,我想休息!」
真的想暫停一切、靜止一切了!
「小純,你還會來的。」魏可風深深地注視她,「你無法否認我們之間存在的愛。」
愛純像抗拒什麼似地一甩頭,還想申辯什麼,終於還是作罷。她回頭久久望了他一眼,沒有說一句話,慢慢走了出去。
離開魏家大宅,冰冷的晚風撲上她的面頰,她這才知曉自己臉上竟爬滿了滾燙狼狽的淚痕;融進寒風中轉瞬成刺骨冰冷,滴落心中仍是無法抹滅的沉重記號,點點滴滴戳得她深深刺痛!然而她不想去擦拭,一任它們放肆奔流,模糊了她的視線,融入淒涼黑夜……
然後——她猛地撞上了什麼,一個有力的扶持,她才清醒過來,原來那是個人;男人!
「怎麼了?小姐,你……」具磁性而節奏感極好的聲音。
她迎視的是一對深沉眼眸,裡頭清晰地映現出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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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霏孤魂野鬼似地晃進家門時,已是深夜時分了!愛咪竟還沒睡,丟開抱墊,半憂半喜地飛撲到她身上。
「霏霏,我怕你失蹤了!」
雲霏這才想到自己因傷心失魂,連打電話回來說一聲都忘了!她只記得自己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最後怎麼走回家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好累,累得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眼鏡猴叔叔打過好多次電話,他還來過,又出去找你,最後才回家。」愛咪察顏觀色,「姨,你跟他吵架了?不理他了嗎?」
雲霏趴在沙發上,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聽電話,任何人找我都說不在。你去睡覺吧,都半夜了。」
「可是有一個人的電話,你一定想聽——」她笑得神秘兮兮。
「咪,不要吵了好不好?」
「出版社耶!」她炫耀似地。「是出版社哦,他們約你明天早上十點,要跟你談稿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