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佔地遼闊的霍家府邸,依山傍水,名喚「黑心園」。
環湖建造的樓閣廳堂軒廊亭榭,高低錯落、佈局靈活。
澄澈似鏡的湖光水色,深澗曲折、綠蔭夾道的蜿蜒山徑,臨水遠眺的高閣樓台,臨水而築、錯雜環列的橋閘堤島。
層層風景環環相扣、迤邐相續,猶如一幅山疊疊永曲曲、院重重的長卷國畫,可謂山不高而有峰巒起伏,水不深而有汪洋之感。
能生在這樣的大戶人家,霍語瓏卻從未抱有一顆感恩的心,只當這一切再理所當然不過。既是富家千金的命,就得學會任性、刁鑽、囂張、跋扈、潑辣等生存本能,要她去學所謂的三從四德,簡直是狗屁不通!
所以,她討厭楚楚動人、可憐兮兮的小女子,反感溫柔賢淑、善解人意、乖巧聽話的軟弱個性,更極度排斥那種故作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例如眼前這一個,連紹俊即將過門的妻子——湯應涵。
瞠大一雙明媚杏眼,紅灩灩的菱唇因過度吃驚而微啟,傻傻地楞著不動。
「你剛剛說的……」長睫毛眨巴眨巴地閃動,按著胸口好生吃驚。「是騙人的吧?」
「我只喜歡欺負人,不喜歡騙人!」霍語瓏很不友善地斜眼睥睨著對方,任性地施展壞脾氣。「尤其是你這類型,是我生平最不屑的。所以呢,別怪我沒有提醒你,紹俊哥是我的人,你想把他搶走,那可是門都沒有。」
儘管老早聽聞這「天字第一刁」的叛逆行徑,但她還是被這樣露骨而不正經的措辭給駭一大跳。
「語瓏妹妹,你在說什麼呀?紹俊他……他大了你足足十二歲,在你們霍家執事也有十六年之久,就算他是霍家一分子,也不是你的人,更何況我和他……我和紹俊彼此心屬,」極不容易說出這種害羞的語句,湯應涵窘得滿臉通紅。「怎說我把他搶走?」
「少來了啦,一定是你喜歡紹俊哥,所以托媒請人促成,要不然紹俊哥每天都在咱們府裡忙,哪有機會看上你這個地上隨便撿都有的女人。」純粹意氣用事的冷嘲熱諷,句句都讓聽者心驚膽跳、頻冒冷汗。
「這麼說來,你是想破壞我和紹俊的婚事了?」
「總算有點聰明,識相的話趁早把婚事退了,免得我把事情鬧大!」這可不是恐嚇,霍語瓏的行事作風向來說一不二,任何小事若被她盯上,就會釀成雞飛狗跳的大事。
「紹俊若知道這事也不會准的,你真想嫁人,應該請你爹為你作主,而不是無端找我麻煩。更何況,你憑什麼主宰他人的婚事?」按捺好半晌,她鼓起勇氣將音量稍稍放大。
「好,既然你一定要跟我搶,我就請他來做選擇,看他要你還是要我!」霍語瓏重重一哼,大步前跨,朝議事堂的方向拾級下行。
瞪著她從頭黑到腳的背影,湯應涵憋了一肚子氣,全發洩在橋亭柱子上。
可惡!
簡直可惡透頂!
忿忿踢了兩腳,對著亭外的明媚湖光,很不優雅的張牙舞爪一番,卻無法擺平心中的不滿。
緊臨遠眺山的「黑心園」,山前山後的風景截然迥異。
建造密集的樓閣廳堂,多設在山前,伴著水碧天青,廊道環結,自家人來去方便;然山後幽邃,亭榭雅居,多為清流縈繞,是散心觀景的好去處。
一手打造起「黑心園」的霍千丘,是個滿腦子商機的聰明人,自年幼便懂得利用一分錢來滾十分利,更憑著自身好運氣,在時勢最壞之際下對賭注,看準市場生機,買賣間硬是賺取了五倍以上的利潤,冥冥中有如神助,短短幾年間由貧至富,搖身一變成了京城首富,簡直就像個傳奇人物。
他偏愛黑色,總覺得這是他的幸運色,愈黑愈旺,是他堅信不移的意念。
因而將這座豪邸取名為「黑心園」,希望守住一生財富,繁衍世代。
落坐在黑色琉璃制的矩型文案前,霍千丘正與連紹俊討論他與湯家婚事的相關事宜。
年不過四十五的霍千丘,昂藏七尺,體形標準,相貌端正,沒有半點生意人的銳利與刻薄,除了一身昂貴的墨色染布與純金鑲邊,言語神情、舉手投足,跟個普通人再無兩樣。
「也就是說,議婚的過度性禮儀都已經辦妥了,只剩下親迎禮這個最後的流程。」
「是的。」打自十四歲跟了霍千丘,和他胼手胝足打拼,一直到霍千丘成家立室,連紹俊便順理成章的在霍家擁有義子般的身份。
「算算時間,再過幾天就是你們拜堂完婚之日,筵席、花轎、喜車、迎親隊伍,已弄得差不多,你們的新房『比翼軒』,也只等著女方來鋪房,至於其它的,你想想還缺些什麼。」
儘管外界總批評霍千丘是個「黑心肝」,是個不懂施善的有錢人,還教出一個任性囂張的女兒;但對連紹俊而言,他卻是自己的再生父母,除了加倍努力償還他的恩情,他也無法改變別人的看法。
「我想,應該都籌置妥當了,老爺可以放心。」
「好了,湯家姑娘今兒個不是前來找你嗎?你去陪陪她,問問她還需要什麼,我們好盡早準備。」
連紹俊正想揖禮退出,忽爾想到什麼。
「對了老爺,關於蘇州那匹緞子交涉失敗的事,您打算怎麼做?」
「這事不急,等你完成了終身大事,我會親自跑一趟,看是出了什麼岔子。」
「老爺要親自前往?」
「年輕時跑遍大江南北,老了倒是鮮少離開這兒,借這機會出去走走,我倒是挺期待的。」霍千丘微微一笑。
「可是……」
「別擔心,你們一個個喊我老爺,事實上我也還不老,不是嗎?何況……」尚未講完的話,因為霍語瓏的突然闖入而打住。
「小刁,進來要先請示,怎麼老說不聽?」看著愛女那一臉不甚滿意狀,霍千丘總捨不得多斥責她兩句。「小刁」為她的小名,自小縱容她刁蠻慣了,大了更管不住她任性過頭的壞脾氣。
「爹,你要為我作主啦!」她挨到父親身邊,纏住他的胳膊不放。
「作主?」
「是啊,我和紹俊哥情投意合,你怎麼可以讓他去娶別的女人?」
霍千丘聞言,差點沒魂沒魄。「等、等一等!你說什麼?」
「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連紹俊也一陣錯愕。
「才沒誤會,我可是讓你給帶大的,如果你娶了那個湯應涵,那以後誰來負責我的安全?」
「就算紹俊娶了湯家姑娘,平日你外出他仍會負責你的安全,你不必過於緊張呀。」在寶貝女兒面前,霍千丘慈父和靄的形象表露無遺。
「才不是緊張,是根本不想他和別的女人成親嘛,」霍語瓏料準父親肯定會依她,說起話來更加口無遮攔。「你真疼我就讓紹俊哥娶我,不要娶那個湯應涵!」
「小刁,」這下子,霍千丘的表情變得凝肅。「從小到大,你要什麼爹都會給你,惟獨這次絕對不行。這樁婚事已經談定,不可能因你而反悔,況且這是你紹俊哥要娶媳婦兒,你爹我沒這麼大的權利,能去拆散別人的婚姻。」
怎料得到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父親會予以拒絕,霍語瓏心有不甘地轉向連紹俊,一張俏臉氣得垮呼呼。
「紹俊哥,你說!你真喜歡那個假裡假氣的女人嗎?」
「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我和應涵的婚事,斷是不可能取消。」為了讓她死心,他把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圈餘地。
「難道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一想到那個假兮兮的湯應涵,霍語瓏就嘔得想撞牆死去。
「我只當你是霍家千金小姐,其餘的,我並無非分之想。」
「小刁,爹知道你想嫁人,真是這樣的話,我會盡快安排,你就別孩子氣了,好不好?」看到女兒眼中有著受傷的神情,霍千丘無比心疼,還真是頭一回見她有如此反應。
「別騙人了!」霍語瓏情緒失控的撲到雙鶴屏風邊,氣惱地咬牙用力一推,屏風「碰!」地發出劇響,斜倒在地面,屏面出現裂痕。
「從我十五歲你就四處托媒,托到現在我都十八了,還是找不到有人願意娶我,是不是我真有那麼可怕,所以連紹俊哥也不敢娶我?」起伏不停的胸口,在喘息間窒得難受。
「不是這樣的……」即使事實就是如此,連紹俊可不敢用力點頭連聲說: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原因!
「我討厭你們!你們一個比一個虛假、一個比一個可惡!」似要吼破喉嚨般摀住耳狂叫,霍語瓏來去像陣風,去時徒留下滿室凌亂。
「老爺,她……」連紹俊邁步想追,又深感不妥。
「唉,她的性子就是這樣,過陣子就沒事了。」霍千丘搖搖頭。
沒事?
事情可大了!
打自湯應涵嫁進門的那一日起,霍語瓏便開始處處找她麻煩,當然,湯應涵也非省油燈,在人前她力保端莊賢淑的好榜樣,在人後一旦遇上這個刁蠻千金,兩人即免不了舌槍唇戰一番。
從丈夫口中聽到第一手的消息後,湯應涵有意無意地繞到「藕香榭」,這個座落於湖心島中,石橋接岸,水色霞光,美景環環相扣的石砌建築。
通往「藕香榭」的石板平橋未設欄杆,只沿橋邊鋪滿條石,橋板窄而薄,橋基用天然石塊露出水面少許,步於其上宛如凌波;橋頭一端銜接種植在榭前的大片竹林,另一端接連陸地,低臨山腳的水面,襯托了山勢的崢嶸。
才剛踏上她的地盤,就見霍語瓏橫眉豎眼、來勢洶洶地衝出來,快速攔住眼前的不速之客。
「給我滾回去!」原本已經一身黑的她,如今連印堂也快氣得發黑。
「喲,你還真是不客氣呢,枉費我好心想告訴你個好消息。」虛偽的好心搭上假面冷笑,湯應涵硬是優雅的仰天輕吁一歎。
「好消息?你決定收包袱走人?還是紹俊哥休了你?」
「講話別那麼刻薄,」刻意上下打量她。「這樣可是會嫁不出去的。」
「你走是不走?」
「我當然會走,只不過提醒你一聲,你呀,總算嫁人有望,還是時王府的二少主呢!」湯應涵掩嘴輕笑。
突然間聽到這樣的消息,霍語瓏愣了幾秒,在發現她不懷好意的偷笑,怒火再度激昂。
「你這樣笑是什麼意思?」
「沒、沒別的意思啦,」故作慌張的左瞧瞧右看看,漫步踱回石橋上,狀若天真的比著湖裡悠遊的魚兒。「哇,好多魚喔!」看著水面的倒影,覺得自己真不愧為美人一個。
霍語瓏氣憤地走過去。「把話說清楚,你到底還知道什麼?」
「這……唉,我說語瓏妹妹,你就看開點,男人在婚前的風花雪月在所難免,即使帶在身邊的是個妓,你也得睜隻眼閉只眼。」
「你說什麼!?」霍語瓏粗喝一聲,狠狠拗住她的手腕。
「唉喲,好痛……」湯應涵沒想到她會動手,力道又猛又重,痛得她眼眶冒出晶瑩剔透的淚珠。「你快放開我。」女人動粗成何體統,她只能柔弱的掙扎呼喊著。
「哼,就知道你這種女人的城府深沉,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想看我會不會上當,我告訴你,門都沒有!」她用力將她的手揮走。
被甩開手的湯應涵心有不甘之餘,瞥眼忽見有人出現自橋的另一端,當下把心一橫,閉眼憋氣,尖叫著傾身掉進湖裡,彷彿被人推落的樣子。
「你——」只覺莫名其妙的霍語瓏,還來不及意會發生何事,又一條人影急急投入湖中,搭救不諳水性的湯應涵。
待人救起,她才知道何謂陰謀、何謂陷害!
接著,所有撻伐責罵聲像是積壓許久的郁氣,一古腦兒地臨到她身上。
「我再說一次!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推她!」
霍語瓏神色倨傲地昂首挺立,清澄帶怒的眸光冷然掃過廳上所有人。
「小刁,只要你認錯,前去和應涵道歉,爹什麼都不會計較。」如果不是有人作證,霍千丘絕不相信寶貝女兒會有此失去理智的舉動。他痛心疾首,只希望她不過一時糊塗,願意向大家認錯。
霍語瓏自知沒什麼立場說服大家她是無辜的,但是,要她向湯應涵那個壞女人道歉,她寧可受罰。
「開玩笑!是她自己發神經跳入水裡,關我什麼事?」
「你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二姨太慕君首先發難,老早就看她不順眼,自然更不會有袒護她的意思。「要不是胡叔修剪花草時路過,說不定應涵就這麼死在你手裡,胡叔年紀雖然大了,可也清楚看到你的手推了她一下。」
「那是我先前抓住了她的手放開,並不表示我有推她下水!」眼中寒光迸射,對於二姨娘原有的怨恨更加水漲船高。
「何必強詞奪理,你說這樣的話,又有誰會信你?」
「信不信隨便你們,總之,我沒有理由要推她下水,雖然我確實很討厭她,但也不至於要害她溺死,反之,心機重的人是她,故意大老遠跑來告訴我,說我總算有了夫家,還故意諷刺地說他正和個青樓女子在一塊,我不過生氣地扭了下她的手,她就無緣無故跳下水——我說得都是真的!為什麼你們都只相信她的說詞,而不相信我的?」
「小刁,關於這件婚事……」霍千丘皺起眉,不希望女兒誤會,但二姨太慕君卻立刻制住他說下去。
「老爺呀,現在不是解釋婚事的時候。」
「好,如果在場沒半個人肯相信我,那就罰我吧,反正你們大家都不喜歡我,我也懶得多費唇舌。」霍語瓏挺直腰桿,火靈烏亮的眼睛直直望進父親的眼底,傳達了強硬的決心。
陳設富麗的山水廳,坐滿了霍府的重要人物,交頭接耳的結果,仍是一面倒的窘局。
大家都覺得霍老爺子實在太過放縱她了,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她會做出更加驚世駭俗的事來,還是趁早好好管教她,免得嫁入時王府後丟人現眼。
「老爺,你再不當機立斷,讓她有所懲戒,等事情傳出府去,那可就不是『刁蠻無知』這等批評,而是『輕藐人命』的指控了。」二姨太會討厭霍語瓏也是有原因的,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又乖又聽話,卻不如這個任性丫頭般受寵,真不曉得老爺究竟是怎麼想的,當然愈想愈不平衡。
霍千丘再望向其他姨夫人,她們只是垂首沒發表意見。
「其實二姨太說得不無道理,」府裡的大總管夏彬豹語重心長地附議。「畢竟大小姐已許給時王府的二少主,這事得謹慎處理,否則傳進湯家耳裡也不舒服,誤以為湯姑娘嫁來咱們府裡遭受欺凌,無人為她打抱不平。請老爺務必三思,這也是為大小姐著想。」
深吸口氣,霍千丘明白了大家的一致看法。
「好吧,在我遠行的這段期間,就罰你不許外出,好好待在『藕香榭』裡修身養性、屏心靜氣。我會多派幾個人守著你,希望你這次可以得到教訓,下回別再這樣了。」望著她,他的語氣依舊十分溫柔,不忍多作苛責,目的是要讓她真的有所悔改。她永遠都還是他最疼愛的女兒。
但霍語瓏卻無法這麼想,她只知道,她恨透湯應涵了!
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嚥不下去。
戰戰兢兢守在「藕香榭」內外的侍女家丁們,個個寸步不離的嚴陣以待。
霍語瓏的刁蠻,是府裡上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服侍她不難,但要讓她感到滿意可不容易。
然而一個禮拜過去,她不言口不語、不吵不鬧、不哭不笑,三餐照吃,該睡則睡,安靜得教人更加志下心。
這是暴風雨的寧靜嗎?刁蠻千金的心中在醞釀著什麼?
「那個——我爹已經出府了吧?」
乍聽到大小姐驟地開了口,正收拾桌麵碗碟的丫環亭亭,很是驚訝地抬頭愣了下,深怕一不小心說錯話。
「呃……好像是。」
「好像?」
「應、應該是昨天……對,就是昨天,老爺子和大總管確實已經出發了。」被兩道冷光射中的亭亭,緊張得直打冷哆嗦。
抬起陰狠的一雙暗眼,沉寂多日的活力,瞬間湧進四肢百骸,扶著桌沿起身之際,唇邊出現森冷笑痕。
「很好,太好了。」
「小姐?」亭亭不明就理,只是畏懼地輕輕一喚。
霍語瓏回身來到鏡台前,執梳將一頭如瀑的烏亮青絲梳整,在亭亭呆愕的注視中踏步出前堂。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兒?」
「去找二姨娘,」停下步履,她扭過頭來冷聲反問:「可以嗎?」
被大小姐如此詢問,亭亭嚇得粉臉如雪,趕忙一個勁地點頭如搗蒜。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老爺交代過,只要不出府,小姐哪裡都能去……」在她垂頭急答的時候,霍語瓏已經走得老遠。
即使有人緊緊跟隨在身後,她也毫不在乎,彎彎曲曲繞了一大段路,二姨太慕君所住的「欣慕閣」已在咫尺。
穿越植滿松柏、棕櫚、銀杏的林園,聽到有人匆忙跑進裡頭報訊的聲音,差距不過半分鐘上身的黑暗有如鬼魅出沒,沒有聲響,霍語瓏已經站定在「欣慕閣」的前堂。
「姐姐,你怎麼來了?」小她足足兩歲的霍珊遲瞠大一雙鳳目,很是詫然的自內廳出迎。
「我找二姨娘。」看也不看這個手足胞妹,霍語瓏的眼裡只有自己,其餘兄弟姐妹她根本合不來。
「噢,那姐姐你等一等,我娘她馬上就出來了。」十六歲的霍珊遲平日飽讀詩書、勤習易禮,是個懂事自愛的女子;沒有驚人的外貌,亦不擅詞令,不喜爭強,兩人可說是天壤之別。
霍語瓏必須承認,她對霍珊遲無法生出半點敵意,她感覺的出,這個妹妹是發自真心的喚她姐姐,只可惜,她非常不喜歡二姨娘。
「怎地,找我有事?」慕君懶洋洋地走了出來,沒想到三姨太和四姨太也跟在後頭。「我和你三、四姨娘聊天聊得正開心,你要過來,為什麼不先請人過來說一聲?也不怕人家說你沒教養。」
「人家?」雙眼一瞇,她不太客氣地斜斜瞪著慕君。「人家是誰?該不會就是你吧?會嚼舌根的,也是你吧?」
「住口!」二姨太慕君恙怒地逼近她兩步,尖銳的音量驟地激昂。「這是你和長輩說話的態度嗎?別以為老爺子出遠門去,你就可以爬到我頭頂!」
「如果不是你故意在我爹面前落阱下石,爹也不會這麼罰我!」
「是你自己理字站不住腳,還想把過錯怪到別人身上?」望向自己的女兒珊遲,慕君就感到加倍驕傲。「你該反省的,是自己做人失敗,所以沒人肯為你說話。看看我們珊遲,在我的諄諄教誨下,又乖巧又懂事,大夥兒都疼她,她不小心犯個錯,大家一定都爭著替她頂罪、替她說情;不像你,出了事都沒人同情,大家只當看好戲,開心得很。」
「娘……」霍珊遲好生窘迫,很不希望娘親這麼數落姐姐。
霍語瓏的眼睛開始冒著陰鬱的火焰,無可收拾的火勢,熊熊燃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身軀像是裡了一層火光,熱氣逼人,紅潮惹上顏面,熾怒席捲全身。
「我爹會娶你,真不知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若不是我娘病逝,哪由得你作威作福,在我面前頤指氣使!」咬緊牙關,她依舊擺出高姿態。「你也不想想,我娘病逝前是怎麼交代你的,你又是怎麼答應我爹的?全都是狗屁!還說會好好照顧我,結果呢?除了每天為你那張老臉抹粉,請別人替你擦屁股,你盡過一個做母親的責任嗎?珊遲會那麼懂事,全是她自己平日看書學習的,才不是你教的,別淨往自己臉上貼金。」
污穢輕蔑的字語接連出口,霍語瓏儼然已豁出去了。
「無可救藥!你果然是無可救藥!」
在氣昏頭的情況下,慕君乍青乍白的臉異常怨恨,用手指指著霍語瓏,不住地微微顫抖。
「你、你竟然還敢提到你娘,你娘又怎樣?紅顏薄命也就算了,還留下你這個小雜種遺害人間,我看造孽的是你娘,才會撿到你這個沒人要的棄嬰!」
最後兩字凝結在空氣中,旁人皆駭然地倒吸口氣。
棄嬰?
「什麼?」她聽到了什麼?瞪大僵滯的黑瞳裡,再無半點活人的氣息。
「我查過了,」說了就說了,反正這口悶氣她已憋了十幾年。「你娘根本就不能生育,你是她在廟裡清修時無意撿到的,老爺子疼她,才答應留下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娘死掉,老爺子也不會轉而疼你這個刁蠻任性的野種!」
把真相說出後的慕君感到無比痛快,洋洋得意地看著失去反擊能力的霍語瓏,眼底唇邊盛滿勝利的笑意。
「唉,就有人不懂感激,真以為自己是貨真價實的霍家第一千金呢!到處惹事生非,仗著自己受寵就無法無天,丟盡老爺子的臉。早點知道身世,說不定對霍家還比較有幫助呢。」
「娘,您說得不是真的,對不對?」霍珊遲心痛地看著姐姐那受創過重的茫然神情,拉住母親拚命追問。「您剛剛說得全是一時生氣亂編的,是不是?」
「珊遲,你這個傻孩子,」慕君知道女兒的心地善良,但還是得讓她搞清楚狀況,溫柔地拍拍她的手。「若非有憑有據,娘怎敢撒謊騙人?這事府裡許多人都知道呢,大家只是害怕老爺子怪罪下來,所以守緊口風不敢洩露半句二,不過,我可也不管那麼多了,誰叫她對我這般放肆!」
「可是……」
「所以呀,你才是咱們霍府名副其實的第一千金,老爺子該捧在手心疼的,是你不是她!」
火焰熄了,心已冰冷。
霍語瓏死命抑住內心的不堪,只想維繫最後的一絲尊嚴。
不管二姨娘說得是真是假,此時此刻,離開這裡是她惟一的想法。
「姐姐,對不起……」見她要走,霍珊遲難過地追到她面前,愛莫能助之餘,眼中閃爍淚光,卻只能無助地說出這一句。
對不起?
為什麼要和她說對不起?
被真相轟成碎片的霍語瓏無法將目光移到她身上,僵硬的步履亦不曾停頓,冷風拂過發稍,捲走心中殘存的暖意,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
真是可笑!
原來,她是個親爹娘不要的棄嬰。
原來,霍珊遲才是真正的第一千金,卻實至名歸得令她心痛。
對於這十八年來的千金生活,諷刺得足以瓦解她所有生存的自信。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