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貞心鐵石堅,肯將識見與時遷。
淚如江水流成海,恨似山峰插入天。
慷慨歌聲聞屋外,婆娑劍影落燈前。
篇篇字字皆盟誓,莫作空言只浪傳。
飛羽堡堡主任逍遙神情凝肅的佇立在芒山的坡道前,望著這一片紊亂淒涼的墳塚,耳聞著蔣欽年邁體衰的老父那陣陣悲絕的哀泣聲,他這個笑傲江湖、行俠仗義、劫富濟貧、鏟奸除惡的冷面俠盜,亦不禁為之淒愴動容,一雙炯然有神的眸子漾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
站立在任逍遙身後,同樣蒙著黑面紗,一身勁裝的貼身護衛莫誨卻忍不住紅著雙眼,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寒聲說道:
「堡主,劉瑾這奸佞一日不除,不知道朝中還會有多少忠臣受其誣陷迫害,不殺此賊,我心頭一腔恨火實難淹滅!」
任逍遙從喉頭逸出一絲輕歎,他何嘗不想親自手刃劉瑾那個禍國殃民、狡焉思逞、作惡多端的奸宦呢?只是,匹夫之勇非真勇也,要誅殺劉瑾不是明著蠻幹便可,最重要的是如何搜集他的罪證,讓昏庸荒唐的德正皇帝覺醒幡悟,痛下針砭正本清源,否則,殺了一個劉瑾,還會有第二個劉瑾、汪直這些接踵不斷的權宦出來禍亂朝綱,貽患社稷。
也許,這是我們大明王朝所有子民的劫數與共業吧!他緊抿著唇,感慨良多的拍拍莫誨緊繃僵硬的肩膊,語音幽沉的歎道:
「莫誨,你我心意相通,只是,誅殺劉賊固然重要,讓皇帝悔悟也是燃眉之急,兩者必須兼顧並行,否則,奸佞當道,危及朝臣之禍患難根除矣!」
莫誨微蹙了、下眉頭,忿恚不平的咬牙道:
「堡主,早知朱壽這無道昏君是如斯的病入膏肓,難以勸化導正,去年他在黃梅鎮遇刺時,你就不該出面相救,應該讓那個身穿黃衫的蒙面女俠一劍刺死他!也許,」他語帶嘲謔的停頓了一下,「他這個貪淫佚樂、荒廢朝政的昏庸天子,只有到了閻羅殿,見到了鐵面無私的閻羅天子才知道懺悔醒悟、痛改前非!」
任逍遙聞言只是淡淡地牽動唇角,苦笑了一下,並未作聲。
而一向嫉惡如仇、個性剛烈耿直的莫誨卻有著滿腹不吐不快的牢騷,正當他張開嘴正準備說話之際,任逍遙倏然抬起手制止他,悄聲警告他:
「樹林裡有人,你……」
他話尚未說完,身手不凡,輕功了得的莫誨已如一支黑色的箭矢,騰空飛竄,繫在腰間的一柄月牙彎刀快如閃電地劃開樹叢,刷刷兩聲,落葉紛飛如雨,一串驚喘之後,一個身穿粉藍色錦袍的少年書生,及一位形色倉皇、個頭小巧的書僮便被莫誨架到任逍遙面前。
任逍遙凝神注視著眼前這位氣質爾雅、美得出奇的少年儒生,精銳如神的眼眸閃過一絲驚異的光采。但,當他開口時,他的聲音卻是清晰而冷冽的,不含一絲感情,宛如飄蕩在芒山四周的颯颯寒風,讓人沒來由的背脊發麻、四肢顫悸。
「二位何人?為何藏身樹林,鬼鬼祟祟,莫非有什麼不軌之舉?」
那位頭戴寶藍色唐巾,資儀天出、神貌俊秀、超塵絕俗的少年儒生,似乎已經擺脫了慌亂的心境,恢復他優雅不群的神采,但見他微一揚眉,昂起白皙如雪的下巴,神態傲然的冷笑道:
「尊駕又是何人?莫非芒山墳場是你的地盤,只准你和你的嘍囉在這裡蒙著臉橫行威嚇,而不許旁人躲在樹林裡乘涼賞月?」
莫誨見他出言不遜,態度挑釁而尖銳,連忙沉著臉將那柄閃亮刺目的彎刀逼向了少年儒生纖細的頸項前,那名原本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直打哆嗦的書僮,即刻張大了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珠子,急極敗壞的尖聲斥喝:
「你這個蒙著臉見不得人的惡賊,竟敢對……對我們家小……公子無禮,我……」他還不及捲衣袖,掄起他的繡花小拳頭,莫誨已經飛快的出手點了他的軟麻穴,張牙舞爪的小書僮頓時跌坐在地上,氣鼓鼓地用他那雙焰光逼人的大眼睛怒瞪著莫誨,彷彿想在他黑麻麻的緊身夜行衣上燒出兩個窟窿眼。
怎奈,腥風血雨、刀光劍影的俠盜生涯早就磨練出莫誨異於常人的鐵皮功,小書僮的目露凶光對他而言,反而倒像一出鮮穎有趣的醜劇。
少年儒生見自己的書僮吃了悶虧,不禁驚怒交集地睜大了一雙波光瀲艷的眼眸,「你們空有一身武藝,卻只會欺凌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莫非……這就是兩位蒙著面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嗎?」
任逍遙聞言瀟然一笑,他輕輕一揚手,擲出了一粒花生米粒,便解開了小書僮的穴道。「莫誨,這位公子雖然是個文文弱弱的書生,但,他的嘴可是比你手中的那柄彎刀還要凌厲百倍,你還是收起兵刃吧!別讓人家瞧扁了我們習武的人,說我們只會恃強凌弱。」
莫誨立刻收回了他的兵刃,並在任逍遙目光示意下,瀟灑俐落的縱身一躍,飛上了約莫兩尺遠的一顆老槐樹上,屏息凝神地偵查四周動靜。
等莫誨縱身上樹,那位膽大嘴利又俊美出塵的文弱書生趕緊拎起了小書僮的手準備走人。
「慢著,」任逍遙方才出聲,修長挺拔的身影已經如鬼如魅地掠晃到他們面前,一雙銳目如刀鋒般地停泊在面色陰晴不定的主僕身上。「我先兵後禮,並不表示你們兩位可以不打聲招呼,隨意離開。」
少年書生輕抿了一下他那小巧紅嫩、菱角分明的薄唇,未及說話反擊,他那名尖牙利齒、反應機敏的小書僮已率然搶答:
「後會無期,蒙著臉遮醜藏羞的英雄,咱們就此告辭,不勞你遠送!」他打完招呼,連忙拉著他主子的衣袖,欲意繞過任逍遙身側,速速離開這片陰風慘慘,教人汗毛倒豎、噩夢連連的墳場。
怎余,天不從人願,他才剛挪動步履,陰魂不散的任逍遙又擋在跟前,雙臂環抱、意態優閒的瞅視著他們,炯然深邃的眼眸掠過一絲促狹又隱含嘲弄的笑意。
「閣下再三攔路欲意何為?」少年書生慍怒地瞪視著他,譏刺地冒出一聲冷哼,「莫非……尊駕有洗劫路人的癖好?」
任逍遙眼中的嘲謔和趣意更濃了,他淡淡地撇撇唇,懶洋洋的笑道:
「公子真是在下的知音,不錯,我的確有巧取豪奪,搶劫官銀的嗜好。只不過——」他瞇著眼,似笑非笑的微頓了下,慢吞吞的欣賞臉色開始泛白僵硬的一對主僕。「我下手的對象都是一些營私舞弊的貪官奸佞,乃至仗勢欺人的土豪、惡霸,不知公子是屬於哪一類呢?」
「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只是平常的百姓人家。」小書僮慌忙搶答,並用他玲瓏纖巧的身軀護衛著他的主子。
「哦?瞧你們的穿著裝扮,顯然是出身富貴之家。」任逍遙狐疑的眨了一下眼睛,話中的嘲謔流露無遺。「再說,夜深露重,冷風刺骨,爾等不在貴府歇憩養神,反倒有興趣夜遊墳場,如此的行徑也未免太異於尋常了吧?」
「閣下的行徑就合乎常理了嗎?」少年書生不甘示弱的反唇相稽,「既是土匪草寇,不趁著夜深人靜去洗劫官家富紳,反倒在墳場欺壓良民,做攔路狗熊,這般行徑不怕引起鬼神恥笑,天人共憤嗎?」
任逍遙非常欣賞他的膽識和辯才,不過,他並沒有讓這份微妙而異於尋常的情感顯露出來,他臉色一沉,佯做威嚇的寒聲說道:
「自我遊走武林、叱吒江湖以來,多少英雄豪傑見了我,莫不謙遜三分,惟獨公子一介書生,竟有膽一再出言挑釁、咄咄相逼,莫非公子是吃定了在下,以為我這個土匪草寇是個好欺的紙老虎?」
「士可殺不可唇,尊駕毋需出言恐嚇,本公子雖一介儒生,但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你那套江湖莽匪的把式,我並不看在眼裡。」少年書生神氣凜然,毫不含糊的回敬道。
小書僮卻暗暗焦急,小心翼翼地拉扯他的衣袖,囁囁嚅嚅地提醒著,「公……公子,你別……逞一時口舌之快,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還是隱忍些,別跟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啊!」
任逍遙內功深厚,小書僮的話雖細如蚊吟,他仍聽得一清二楚,他心底暗笑,表面上卻裝出一臉酷相,甚至還從衣懷裡掠出了一把隨身攜帶的薄刃,那柄鋒利的匕首才剛亮出,小書僮已經嚇得渾身虛軟,面如白紙,結結巴巴的指著任逍遙,「你——你要做什麼?你——你是攔路英雄,可不能——殺我們這種沒有功夫的——弱者。」
任逍遙強自壓抑滿腔氾濫的笑意,蓄意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向前跨了一步。
小書僮噤若寒蟬,臉色白裡泛青,他雙腿顫抖的緊挨在主人身前,嘴巴微顫地強擠出聲音:「你……你想……殺人的話,有膽……先……殺了我,放過……我家公子。」
少年書生凜然無畏的企圖推開書僮,「箏兒,你別擋著我,要死,我這個做主子一馬當先,沒理由要你充當炮灰。」
就在他們主僕二人爭相推擠,搶著赴死之際,蔣欽的老父已拭乾淚漬,佝僂著身軀走向前來。
「你們不必害怕,逍遙公子是跟你們開玩笑的,他是個替天行道,懲惡除奸、劫貧濟富的大俠客,怎會與你們為難?」
小書僮一聽,神色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但見他雙眼發亮,喜出望外的直盯著面無表情、冷峻倨傲的任逍遙,「你就是那個神出鬼沒、威震京師、橫掃江湖,讓皇帝老兒頭痛,讓劉瑾那個奸賊切齒,讓所有貪官膽寒,讓錦衣衛疲於奔命,卻又束手無策的綠林英雄逍遙公子?」他嘰嘰咕咕像連珠炮似的疊聲嚷道。
「想不到你們對我這個土匪草寇的諸多勾當,倒是知之甚詳,實令區區我受寵若驚。」任逍遙故作驚詫的揶揄道。
少年書生卻輕拂衣袖,從鼻孔裡冒出一聲冷哼,「哼,一見不如百聞!」
「公子,你不是跟我一樣都很崇拜逍遙公子嗎?」小書僮臨陣倒戈,「怎麼今個見了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反倒冷言相待,故作淡然呢?」
少年書生的臉驀然飛紅,他還來不及賞箏兒一對火辣辣的瞠目,耳畔已傳來任逍遙肆狂得意的朗聲大笑。
少年書生窘迫得連耳根都漲紅了,他惡狠狠地瞪視著笑意飛揚的任逍遙,急怒攻心地扯住小書僮的胳膊,跺著羞惱急切的步履,轉身離去。
這回,任逍遙並未再橫加阻撓,連藏身在樹枝上,原準備躍下阻路的莫誨都在主子的目光示意下,放棄攔截的打算。
然後,在任逍遙的舉手命令下,高大的槐樹頂端傳來一陣細碎的輕響,莫誨那削瘦的身軀已如一片落葉,飄然而下。
「堡主,這位公子和書僮……屬下愈瞧愈覺得納悶狐疑,他們……他們……」莫誨遲疑地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任逍遙吃吃笑了,「咱們心照不宣。」他輕輕拍拍莫誨的肩頭,「你就代堡主盡點心意,尾隨著暗中保護吧!」他見莫誨還愣在原地,一臉困惑的神態,不由失笑地輕聲罵道:
「你還杵在這做啥?堡主雖然不近女色,但也不是個不知憐香惜玉的莽夫啊!」
莫誨聞言如夢方覺,「屬下遵命。」他笑著向任逍遙躬身說道,隨即振臂疾飛,施展黃鵠衝霄的絕頂輕功,迅速地隱沒在雲靄深沉的樹幢中。
☆
明月如霜,清風徐來,曲琬蘿透過半敞的紙窗,靜靜欣賞著後花園繁花薰香、碧水環繞、亭閣相問,星月交輝的無限清景,閒適怡然地品茗著與大自然神遊的情趣。
驀地,珠簾捲起,一陣急切而擾人心煩的腳步聲,清楚地傳入曲琬蘿的耳畔。她輕顰娥眉,還來不及數落她那莽撞唐突的貼身丫環箏兒,古靈精怪、活潑爽朗的箏兒已扯著嗓門清脆的嚷道:
「小姐,剛剛舅老爺差小順子前來通報,說房知縣的夫人晚膳過後腹痛如絞,請了幾個大夫都查不出病因,郭師爺知道你醫術精湛,常在咱們藥鋪免費替窮苦人家義診,疑難雜症,莫不妙手回春。故而急忙托人央請舅老爺,趕緊派你這位女華佗過府醫治。人命關天……」箏兒調皮的抿了一下小嘴,「還請小姐饒恕箏兒無狀,打擾你賞月觀景的興致。」
曲琬蘿星眸含笑,微瞠地睨了箏兒一眼,「你這個就會貧嘴的鬼丫頭,還不快去書齋取出我的藥箱子,跟我上知縣府邸,要是誤了診治的時間,你有幾張善辯的利嘴都無濟於事。」
箏兒轉動著對靈活的眼珠子,露出了慧黠生動的一笑,「不勞小姐吩囑,奴婢早已準備妥當,就等小姐輕挪蓮步,過府治病。」說完,她已手腳俐落的掀開珠簾,獻寶似的將擱在茶桌上的藥箱子抱在懷中,對曲琬蘿俏皮的揚揚眉毛,一副討賞的模樣。
曲婉蘿巧笑倩兮的白了她一眼,便步履輕靈地跨出了這間雅致而充滿了書香馨寧氣息的閨房。
☆
曲琬蘿在房知縣及其公子房坤玉、兩名丫環的陪同下,進了房夫人的寢居。
而房夫人早已痛得臉色慘白,汗水淋漓,呻吟不休。
曲琬蘿俯身探視,望、聞、問、切,把脈細診,然後,不矜不躁地對滿臉焦灼的房知縣柔聲說道:
「大人不必憂心,夫人只是胃部糜爛,又吃了辛辣生冷之物,故而刺激傷口生血流膿,我開出一張藥單子,您差人去藥鋪抓藥,睡前給夫人服用,十五天之後必可痊癒。」說著,她從藥箱取出一包藥粉,和水讓房夫人服下,並摩擦雙掌,將熱氣緩緩灌入房夫人的胃腹上,不一會兒,神色疲憊而憔悴的房夫人已昏然人睡,臉上慢慢恢復平靜。
房大人不勝感激,連聲致謝,他萬萬想不到這位一身素衣、不施脂粉,卻風姿楚楚,清靈雅致的纖纖麗人,竟是一位醫術高明的女神醫。
但見她冰肌玉膚,楚腰纖細,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齒若編貝,芳蘭竟體。其姿容之美,氣質之雅,舉世無雙。尤其是那兩泓水靈靈、霧濛濛,攝人心魂的秋水,更是讓人陷溺其中,未飲先醉。
好個飄逸出塵、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房知縣心中暗自喝采,目光如電,早已瞧見兒子臉上那份不假掩飾的傾慕與癡迷,他心念一動,遂請曲琬蘿主僕移步大廳用茶,並吩咐下人取出兩盒珍貴的人參藥材,笑吟吟的說道:
「老夫早聽說過,咱們常熟縣有個醫術精妙的女華佗,為人心地慈柔,常在藥善堂免費義診,懸壺濟世,澤披黎民,老夫忝為知縣,公事繁忙,一直未能抽暇撥空拜會姑娘,代全縣百姓感謝姑娘的德行聖誼,實感慚愧!」
「此乃小女子應盡之本分,大人言重了。」
房知縣捻著鬚髯,細細端詳著曲琬蘿,對於她溫雅幽柔的美麗,清艷不俗的氣質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滿意、喜愛的笑容隨即漾滿了他那雙精璀犀銳的眸光中。
「曲姑娘,老夫知道你行醫救人從不收費,你的恩情老夫無以為謝,謹以區區兩盒人參相贈,望你笑納,切勿回絕,也許,將來亦可以做為治病的藥材,嘉惠其他病患。」
曲琬蘿本有推諉婉拒之意,但聽房知縣言詞懇切,情理兼備,她只好輕輕斂衽,盈盈下拜。「大人恩典,小女子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但見箏兒也抱著藥箱子跟著跪拜。
房知縣連忙出言阻止,「區區小事,姑娘何需行此大禮,老夫擔當不起啊!這裡並非公堂,姑娘毋庸拘禮,快請起!」
曲琬蘿溫文有致的重新入座,輕啜了一口香氣撲鼻的熱茶,正欲開口辭別時,房知縣卻興味盎然的開口問道:
「姑娘年紀輕輕,卻學了一身媲美華佗的醫術,不知姑娘師承何人,竟有這般妙手回春的好本事?」
「大人過獎了,」曲琬蘿輕啟朱唇,溫婉一笑,「此乃小女子之福緣,得蒙白馬寺高僧玄逸法師不棄,收為俗家子弟,並贈一代名醫扁鵲所著鏡經一卷,要我潛心研修,將來好行醫濟世,普渡眾生。」
「玄逸法師?」房知縣震愕的揚起濃眉,「他可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奇僧啊!聽說他不但道行高深,任運自如,更精於易經歧黃,能未卜先知,屢現神跡,救人無數。惟其性情清逸孤絕,行綜飄緲,宛如神龍來去不定,想見他一面好比登天之難,姑娘竟能拜他為師,真是萬幸之至,令人羨慕!」
「佛家講緣,說來這是我與恩師宿世有緣,才能因緣際會,因禍得福。」
坐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全神貫注的房坤玉適時接口,「因禍得福?此話怎講?」
曲琬蘿螓首微垂,輕啜了一口清茶,淺笑盈盈的說道:
「四年前,我隨家父遠赴浙江天台山遊玩,一方面觀賞佛教勝地的壯麗神秀,一方面也藉此頤養身心,禮佛參禪,孰料,回程途經赤城山紫雲觀,因舟車勞頓,以致舊疾復發,哮喘不休,正當家父與隨行僕人急得六神無主,焦慮無措之際,雲遊至此,借宿於紫雲觀的玄逸法師適時出手相救,只見他隨意抓著我的右手,輸送真氣,我先天性的哮喘病便此不藥而癒,家父深感其救命之恩,特贈以厚金酬謝,玄逸法師卻神色凝肅,斷然回絕道:「世外野人,視金如土,吾救令嬡,乃是宿緣,先生不必掛懷拘俗,就當貧僧救了自己的徒兒一般,此有一寶書,贈予令嬡,望能潛心修研,本佛家慈心,普渡眾生。」說完,他目光犀利又不失溫柔的轉首,對我注視了好一會兒,意味深長的念了一偈:「紅顏歷劫,情關多磨,堅貞忍辱,苦盡甘來」,然後,便拎起一頂破舊的斗笠,飄然離去。至此,便未再見過他老人家的風采,只知他雲遊四海,仙蹤難測。」
房知縣連連點頭,感觸萬千的讚歎道:
「玄逸法師不愧是超然物外的得道高僧,遊走紅塵卻不染世緣,慈悲喜捨廣渡眾生,而姑娘聞聲救苦,醫人無數,真不虧是玄逸法師的衣缽傳人!」
曲琬蘿再度露出謙抑而含蓄的微笑,「大人謬讚,小女子愧不敢當。」她遲疑了一下,正欲托辭告別,不料,好客健談,對她喜愛有加的房知縣又單刀直入的朗聲問道:
「姑娘知書達禮,才貌雙全,請恕老夫冒昧一問,不知令尊是否已為你許下親事?」
隨侍在一側,聽得耳朵長繭,站得雙腳發麻的箏兒聞言,不禁狡黠地咬著唇,心底暗自咕噥:看吧!早知道你父子倆在打我們小姐的如意算盤,這下,終於發難,露出廬山真面目了吧!
紅暈生頰的曲琬蘿垂下眼瞼,靦腆地望著自己的指尖,遲疑了好半晌,才幽幽然的答道:
「我在十歲那年就由家父做主訂下了親事。」
此話一出,房知縣大失所望,而相貌堂堂、自作多情的房坤玉更是面色黯淡,如遭重擊。
「但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分?是本縣的人氏嗎?」房知縣仍不死心的追問道。
曲琬蘿卻娥眉輕蹙,面帶沉吟。「此事不提也罷,還望大人寬宥。」
房知縣和其長公子房坤玉面面相覷,好奇心更為之熾熱旺盛了。「姑娘莫非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房知縣不知趣的又問。
一直站在一旁當壁花的箏兒也不知道是膽大包天,還是哪根神經錯亂,竟擅作主張的在一旁敲著邊鼓岔話:
「大人有所不知,提起我們家這位未來的姑爺可是大有來頭,只是……他跟咱們的萬歲爺一樣,玩物喪志、蕩檢逾閒、風流成性,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荷花大少,所以,我們小姐與有羞焉,才懶得提起,免得……」
「箏兒,你敢越禮犯分,胡言亂語,批評當朝天子?」曲琬蘿霍然變了臉色,沈聲斥道。
箏兒狀甚無辜的聳聳肩,「我說得都是實話啊!房大人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他不會見怪的。」
「你還敢狡辯,強辭奪理!」曲琬蘿疾言遽色地瞪著她。
「我哪有強辯?」箏兒不服氣的皺皺鼻子,見房知縣父子拉長了脖子、凝神靜聽,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她深受鼓舞,索性大著膽子說個痛快。「這寧陽侯本來就和皇帝一樣浪蕩荒唐,要不然,他回京師繼承爵位不到三年,就深得皇帝恩寵,劉瑾禮遇,除了一丘之貉外,他這個不學無術的皇親貴胄,憑什麼在紫京城內耀武揚威,逍遙快活?」
曲琬蘿俏臉宛如罩上一層寒霜,「箏兒,你實在是太放肆了!」
「我哪敢放肆,小姐,我只是替你不平啊!」箏兒振振有辭的提出辯駁,「像你這樣冰清玉潔、品貌無雙的大家閨秀,偏偏許配了寧陽侯那個魚質龍文,優遊貴樂,遊蜂浪蝶的公子哥兒,這好比綵鳳隨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想想,怎不令人扼腕抱屈?!怨怪老爺糊塗,老天無眼!!」
曲琬蘿氣得臉色發白,渾身震顫,羞愧交集,大有被人揭了瘡疤,無地自容的難堪和淒苦。
深吸了一口氣,她按捺下滿心的悲楚和窘局,緩緩站起身,強顏歡笑地向房知縣斂衽而禮,低聲致歉:
「小女子無力管束丫頭,深覺慚愧驚惶,望大人見諒,時候不早,我主僕二人該告辭了,唐突之處,尚祈大人海涵!」
「曲姑娘你這麼說可真是折煞下官了。」房知縣趕忙起身還禮,「你是未來的侯爵夫人,又是吏部尚書曲大人的千金小姐,金枝玉葉、高貴無儔,下官有眼無珠,冒犯褻瀆之處,才該請曲小姐見諒包涵!」
曲琬蘿聽了這番話,當真是冷暖相煎,有苦難言,只能牽強地擠出一絲苦笑,「房大人,您言重了,您怎麼知道我是吏部尚書曲惟學的女兄?」
「前內閣大學士謝遷是下官的恩師,他與令尊、老寧陽侯私交甚篤,令尊和老寧陽侯訂親結盟一事,他曾向我提及過,是而知道小姐是曲尚書的千金。」房知縣猶豫了一下,「只是下官不解,曲尚書為何將小姐留在常熟縣,托予妻舅照料?不在京城府邸同享天倫?」
曲琬蘿星眸半掩,語音幽沉的輕歎道:
「宦海升沈,詭譎多變,自劉瑾把權當道以來,朝中忠臣,死的死,辭官的辭官,家父眼見皇帝身邊儘是些奸佞小人,不忍獨善其身,是而忍辱負重,繼續留在朝中任職,僅盼能盡棉薄之力,伺機忠諫聖上。他怕劉瑾有朝一日會把整肅異己的目標轉移到他身上,為了保護我,三年前,他忍痛將我送到舅舅家寄住,如非必要,他也不輕易來探視我,免得讓劉瑾的爪牙抓到把柄,有機可乘!」
房知縣眼中充滿了敬意和感動,「曲尚書公忠體國,用心良苦,下官深感佩服!」
曲琬蘿神色飄忽的微微一福,「夜已深了,不便再叨擾大人,我們就此告辭。」
房知縣不敢多留,連忙喚管家護送曲琬蘿主僕回府。
送到大門外,房知縣見兒子那癡迷難捨的目光,不禁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人家是當朝權貴,皇親國戚的未婚妻,又是七品尚書的千金,為父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縣令,我們拿什麼跟人家比啊!」
房坤玉神色黯然,「孩兒知道,只是……」他為之懊惱又為之不甘的暗自咬牙,「寧陽侯是個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渾球侯爵,曲姑娘嫁給他——只有被糟蹋的份!」
房知縣心中也不無感傷和遺憾,「唉!這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接著,又是一聲長歎,伴著大門封鎖的聲響,隱沒在夜的靜默與寂寥中。
☆
箏兒心靈性巧,察眼觀色,見曲琬蘿出了知縣府邸,一路上繃著臉冷冰冰的不說話,她機伶地封著小嘴不敢作聲。
一回到舅老爺那棟巍峨氣派、不輸官宦人家的宅院;她一反常態的,任曲琬蘿逕自回房,沒跟上前伺候。反倒把身子一轉,穿過迴廊,繞過花園亭台,躡手躡腳地躲進廚房洗手做羹湯了。
曲琬蘿上了采風閣,輕輕推開一扇小巧而雅致的黃竹條子門,裊裊婷婷地掀起書齋的珠簾,回到小巧雅致的寢室。
寢室雖然不大,卻佈置得清逸絕俗,纖塵不染。
整個房間,都髹成雪白之色,地下鋪著軟厚的白熊皮地氈,層層瑩白透明的紗縵自壁頂垂落,四隻古銅色的小玉鼎植著四株吐著幽香、姿妍嬌柔的白蘭花。八盞紫金宮燈分懸於屋頂,米黃色的綠穗子靜靜的垂下,牆上掛著一面銅鏡,一支琵琶,一副錦繡的「簪花仕女圖」,牆角立著一張桃花心小木桌,豎著兩盞銀燭,於精巧寧靜中充分流露著大家閨秀的典雅脫俗。
靠著一扇半圓的紙窗之傍,陳列著一張寬大而舒軟的錦榻。
懷著滿懷難言而落寞的愁緒,曲琬蘿意興闌珊地倚靠在錦塌上,手裡抱著絲枕,神情恍惚,閉目無語。
珠簾忽啦啦的一響,「小姐。」箏兒笑容可掬的端著托盤走了進來,上呈四碟精緻爽口的小點心,「你餓了吧!吃點消夜,有你愛吃的珍珠玉米粥和玫瑰千層糕,奴婢特別為你準備的,你嘗嘗好嗎?」
曲琬蘿仍是閉著眼睫,默不作聲。
箏兒努努小嘴,把托盤擱在牆角桃花心小木桌上,手腳靈巧地踱到曲琬蘿面前打躬作揖,軟言討巧。「小姐,奴婢跟你陪罪,請你大人大量,降降火氣,你晚上才喝了一碗蓮子湯,現在一定餓壞了,你要跟小的生氣、算帳,也等祭完了五臟廟,再開炮數落也未遲啊!」
曲琬蘿沒好氣的冒出一聲冷哼,「哼,我氣都氣飽了,哪還會餓啊!」偏偏,她的肚子卻在此時不爭氣地咕噥作響,害她下不了台,一時羞惱得滿臉紅霞,杏眼圓睜。
箏兒噗哧一笑,「小姐,你嘴巴不餓,肚子卻餓得在那兒敲鑼打鼓呢!」她輕手輕腳地端了那碗珍珠玉米粥遞到曲琬蘿面前,「小姐,你就趁熱吃了吧,別為了跟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頭嘔氣,虐待自己的五臟廟啊!」
飢腸轆轆的曲琬蘿順水推舟地端過那碗香氣四溢的熱粥,吃了一口,嘴裡仍不忘端著主人的架子,訓斥著人小鬼大,能言善道的箏兒。
「你這個氣死人不償命的鬼丫頭片子,就會跟我玩這種前倨後恭的把戲,早知道你這麼刁鑽冥頑、花樣百出,當初就不該帶你來常熟,應該把你留在官邸伺候我爹,看你還敢不敢那麼囂張,不知輕重?」
「小姐,幸虧你沒那麼做,否則,那可是你的損失、老爺的不幸羅!」箏兒笑嘻嘻的接口道。
「此話怎講?」曲琬蘿明知箏兒這個鬼精靈最會瞎掰、閒扯淡,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心的作祟,搭腔詢問。
「理由很簡單啊!」箏兒轉動著一對清亮慧黠的眼珠子,「箏兒刁鑽頑皮,正可以給小姐解悶逗樂,順便襯托小姐你的端莊嫻靜、和善可親,而老爺是個道貌岸然、一絲不苟的大官爺,箏兒這些長處在老爺跟前,全沒有發揮的空間,弄個不好,還可能害老爺血氣上升,提早駕鶴西歸,箏兒再怎麼不知輕重,也不敢厚顏留在京城服侍老爺,做個忘恩負義的罪人。」
曲琬蘿聽了還真是哭笑不得,她嬌嗔地擰了箏兒的手背一下,輕聲笑罵:
「死丫頭,就會胡說八道,沒個正經!」
箏兒吐吐小舌頭,「小姐,你別惱我,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啊!想我箏兒雖是個渺小卑微,笑罵由人的小丫環,但,小姐你對我的好,我可是點滴記在心頭,無日或忘。雖無力為你分憂解勞,但也求能做你肚子裡的蛔蟲,幫你消消悶氣!」
「消消悶氣?」曲琬蘿好笑的輕揚秀眉,「這麼說,你今晚在房知縣家說得那一番不成體統、放肆大膽的話,也是替我消消悶氣下的精心傑作羅!!」
「本來就是啊!」箏兒臉不紅、氣不喘的應聲答道,「而且,我還是很用心良苦的呢?」
曲琬蘿輕挪身子,下了錦榻,裊娜移至小木桌旁,拿了一小塊玫瑰千層糕,斯斯文文的咬了一口,隱含笑意的輕哼道:
「你這丫頭做錯事永遠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歪理,你倒是說說看,你是怎麼個用心良苦來著?」並隨手拿了一塊糕賞給箏兒。
箏兒也毫不客氣的大快朵頤著,一邊吃,一邊笑語如珠地搬出她的「歪理」。「第一,我是瞧房知縣父子對你甚為喜愛欣賞,尤其是房公子,自你一進房府,他那對眼珠子就如影隨形,壓根沒離開過你身上片刻,一副癡情種子的德行,箏兒生怕他會因此對你傾心過頭,相思成疾,就像梁山伯一樣無藥可救,嗚呼哀哉,所以,才貿然提起你跟寧陽侯狄雲棲已訂親的事,一來是教他徹底死心,順道救他一命,二來也是乘機幫小姐你出口怨氣。」
「怨氣?」曲琬蘿錯愕不已,「我怨從何來?」
「小姐,你別否認,你心中的確是積壓了不少委屈和怨尤。」箏兒直言不諱的說道:「只是,你是個名門淑媛,書香世家的熏陶教養,讓你即便有苦、有淚也只能隱忍,往腹裡吞,箏兒雖粗枝大葉,但並不是個遲頓怠慢的人,小姐的心事,我也能窺知一二,因此,你不敢說,不敢做的,箏兒替你代勞,但求能讓你心情舒坦,知道自己並不是寂寞、孤立無援的。」
曲琬蘿芳心為之撼動,為了掩飾自己波濤萬湧的情緒,她飛快地別過頭,強做鎮定的否認著,「箏兒,別自作聰明,我根本……沒什麼悲愁怨苦可言。」
「怎麼沒有?」箏兒叨叨絮絮的低聲反駁,「小姐,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這個伺候你近十年的小丫環,你自小就冰雪聰穎,才情過人,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連書法都寫得飄逸脫俗,自成一家,老爺常遺憾你不是男兒身,否則,你這個品貌出眾的掃眉才子,定能像孟麗君一樣,成為天子門下的當紅狀元。也因此,你孤芳自賞,冀許甚高,總期盼自己未來的夫婿是個卓倫出眾、有骨氣、有抱負、有志節的男子漢,孰料,寧陽侯從關外習藝歸來,繼承爵位,竟不思振作報國,鎮日與他那皇帝表弟吃喝玩樂、率性妄為。甚至,還常常和劉瑾的爪牙流連青樓、召妓狎游。渾然不把老爺和小姐你的感受放在眼裡。三年來,他裝聾作啞,遲遲不履行婚約,害小姐深閨藏怨,無處傾吐,寧陽侯欺人太甚,你是千金小姐,礙於禮教,不便表示什麼,但箏兒可不同了,我直言直語,痛加鞭笞,左右開弓,你不好罵自己的爹糊塗,我替你罵,你不好罵那個不成體統、放蕩風流的寧陽侯,我替你罵,免得你一腔怨愁無處排解,有礙身心健康!」她頓了頓,語帶詼諧的下了註解,「此乃箏兒為小姐你精心調製的良藥,名為洩憤解愁丹。」
黛眉輕顰的曲琬蘿乍聞此言,不禁輕笑出聲,半嗔半喜的白了箏兒一眼,「虧你謅得出來?洩憤解愁丹?我看是摧肝斷腸丹還比較貼切!」
「小姐,箏兒還有一帖饒舌藥,保證你服用之後,撥雲散霧、神清氣朗。」箏兒喜孜孜地俯近曲琬蘿,一副神秘兮兮、急著獻寶的模樣。
曲琬蘿太瞭解她了,她取出羅帕擦擦小嘴,犀利洞燭的瞅著她,要笑不笑的說:
「你這個不甘寂寞的鬼丫頭,又從藥鋪那聽到什麼無聊的小道消息了?」
「除了我們心目中的大英雄逍遙公子外,旁人的事,我箏兒才懶得浪費精神去打聽呢?」
曲琬蘿的心怦然一動,但,她卻故作淡漠的提出更正,「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可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別拖著我陪襯插花!」
「我知道,小姐你心目中的英雄都是些含笑九泉的古人,像荊軻、秦叔寶、李靖、虯髯客等等,逍遙公子要列入你的名人英雄榜,恐怕還得拜劉瑾那班鷹犬之賜,讓他早日魂歸西天,去和你的那些古人英雄們把酒言歡,笑談前世風雲了。」
曲琬蘿啼笑皆非,不由伸手輕戳了她的額角一下,「鬼精靈,就會耍嘴皮子胡謅!好端端咒人家做什麼?人家又沒得罪你!」
箏兒一臉精怪的掩嘴偷笑,「小姐,你口中的「人家」啊!是指已經翹辮子的?還是活得不耐煩的那一位仁兄?」
曲琬蘿雙頰沒來由地微微發熱,她大發嬌嗔地輕拍了箏兒手背一下,「死箏兒,你敢逗弄我?你那帖藥到底開是不開?你再拖拖拉拉,我可要上床就寢了。」
「是,小的遵命。」箏兒莊諧並作的清清喉嚨,「話說十天前,劉瑾的黨羽,在朝中興風作浪,作威作福的內閣大學士焦芳回他老家紹興替他母親作壽,下令所有江浙一帶的大小官吏都得備禮參加,而這所謂的備禮嘛……」箏兒嬌俏的皺皺鼻子,「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焦芳那個利慾薰心、予取予求的貪官,假借名目勒索詐財的一貫手法,奈何,他是劉瑾的心腹,儘管,劣跡斑斑、敗行歷歷,那些敢怒而不敢言的地官官吏也只能硬著頭皮,暗自吞忍,任焦芳那個黑官忝不知恥地漫天開價。於是,壽誕行宴那天,焦芳老家那座富麗堂皇的豪宅別院,可說是人潮熙攘,所有被點名的官員、富商全都捧著珍珠、瑪瑙、黃金、玉器,民脂民膏來向焦芳朝貢敬獻,焦芳的僕役個個忙著清點絡繹不絕的金銀珠寶,而焦芳那奸臣高在廳堂上,笑得滿臉春風,合不攏嘴,一邊聽著賀客阿談奉承,一邊肆若無人地摟著侍妾舞妓浪笑謔語,一時好不得意,好不張狂。」箏兒喝口茶潤潤喉嚨,稍停了一會,又活靈活現地朝曲琬蘿眨眨眼睛,繼續陳述她的精采故事。
「就在焦芳盡情享樂,醜態百出,得意忘形之際,一支天外飛來的羽毛,如鬼魅般射進了高懸在大廳緯縵上,那個金光閃閃的壽字上,焦芳的管事和僕役們個個嚇得臉色發青,雙腿發軟,而那些前來進貢陪笑的文武官吏及富商,也都緊張恐懼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焦芳更是如臨大敵,雞貓子喊叫地扯著喉嚨頻喚侍衛保駕,偏偏,在這緊要關頭,那些守在府邸外負責巡邏防衛工作的士兵像失了蹤似的,沒一個人應聲出現。」箏兒幸災樂禍的扁嘴一笑,「這可把焦芳那個貪髒枉法的狗官給嚇得渾身發抖,噤若寒蟬,就在他冷汗直流,手腳發顫的當頭,一陣豪邁、宛如龍吟的笑聲傳入大廳,十個頭紮黑巾、蒙著面紗,一身勁裝的彪形大漢霍然現身,如天將神兵般分佔大廳的各個重要進出口,然後,那個專門懲奸罰惡,讓貪官污吏為之心悸膽寒的俠盜頭頭逍遙公子,手持一把羽扇,舉止優閒,意氣飛揚,大搖大擺從正門邁入大廳,笑著對面色如土的焦芳朗聲說道:「焦大人,咱們又會面了,真是有緣,我正嫌上回從你家撈來的那些剝削人民的民脂民膏,不夠我拿去陝甘賑災,沒想到,你還挺上道的,今夜又在紹興老家魚肉鄉民,搜刮金銀珠寶替你母親作壽,嘖嘖——」逍遙公子似笑非笑的搖搖頭,「像你這種擢發難數、橫行無忌的官吏,我任逍遙最感興趣了,為了不讓你的美意落空,這些琳琅滿目的賀禮,本公子就坦然笑納,替你拿去做做功德。」說著,他瀟灑俐落的飛身一躍,輕靈飄逸的坐上了那張陳列著祖先牌位的供桌,好整以暇的搖晃著羽扇,朝著正襟危坐,面帶驚惶的賓客不慍不火的笑道:
「各位身不由己的佳賓毋庸害怕,本公子素來只對封豕長蛇、厚顏無恥,借端訛詐的貪官污吏感興趣,諸位只是膽小怯懦的附庸之輩,本公子雖然不屑,但不致於故入人罪,找你們的碴,只是,今個心血來潮,想請各位觀賞一出冠絕古今的好戲,請在座諸位看到精采之處,別忘了鼓掌助興。」說完之後,他請他的屬下把焦芳的錦袍脫下,只准他穿著一件中衣,綁著雙手跪拜在祖先牌位前叩首懺悔,然後面對著所有賓客跪著朗頌論語、中庸、大學,最後又將之吊在大門前的一顆老榕樹上,身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刻著:
跳樑小丑,免費觀賞。
拳打腳踢,奮金有賞。
「此舉,讓住在附近的鄉民個個鼓掌叫好,在逍遙公子的保護下,莫不爭先恐後地對著狼狽萬狀又恐慌不已的焦芳吐痰喝罵、拳腳相向。連那些平日受盡焦芳、劉瑾羽翼壓搾欺凌的地方官吏,也都暗暗撫掌稱快,欣見焦芳這個奸官被逍遙公子戲弄懲罰。」
「待所有前往圍觀、吆喝助陣的鄉民領了銀子,歡天喜地的鳥獸散盡之後,逍遙公子才命人放下嚇得宛如一灘軟泥的焦芳,逼他在所有賓客面前交出官印,簽下切絕書,今後不得藉故生端,苞苴公行,否則,他會將官印直接送進紫禁城,交由皇帝老兒處理,辦他個貪髒枉法、賣官鬻爵的重罪。」箏兒滔滔不絕的說到這,又飲了一口冷茶,眉飛色舞的繼續笑道:
「那些趕去赴會,飽受虛驚的官商也都在逍遙公子的命令下,紛紛簽下自己的名字做見證人,而焦芳這個集天下之大貪於一身的奸臣,經此一嚇,聽說當晚就不支倒地,整整病了一個月,以後只要看到有羽毛的東西,像鳥啊、雞啊,他都會渾身痙攣,視如魑魅魍魎,三天兩頭就差人請道士去做法收驚,聽說到現在,他仍待在紹興老家托辭養病,沒臉回京裡去面對劉瑾和萬歲爺呢!」她不亦樂乎地下了個註解,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普下之下,也惟有藝高膽大,俠情萬丈的逍遙公子,能讓劉瑾那一班黨羽聞風喪膽、抱頭鼠竄,難怪,朝廷的賞金會隨著他的做案次數,迅速地往上攀升,成為全國最有身價的欽命要犯。只可惜,錢買不到人心,朝廷賞金再優渥,也無法讓我們這些心存感激和崇拜的小老百姓昧著良心,出賣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曲琬蘿明眸中閃過一抹奇異而微妙的光采,「瞧你說得繪聲繪影,樂不可支的模樣,你又沒實際參與,怎知這不是紹興縣的鄉民添油加醋的錯誤傳聞呢?」
「小姐,」箏兒老大不依的噘起小嘴,「這可是咱們藥善堂的老主顧游老闆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常到紹興釀酒批貨,來往的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富豪商家,這檔事,在紹興可說是家喻戶曉,連三歲小兒都能朗朗上口,江浙一帶的老百姓更是如數家珍地口耳相傳,只有你閉門造車、孤陋寡聞,才會疑心奴婢我言過其實。」聽那語氣,還挺幽怨委屈的呢?
曲琬蘿眼波流轉,以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斜睨著她,「箏兒,你膽子倒是不小,竟敢逾越權限,以下犯上,編派起我的不是了?當初,我讓你跟著我唸書習字,可不是讓你賣弄學問,亂嚼舌根,跟自己的主子針鋒相對來著!」
箏兒見狀,慌忙躬著身子,擠出一朵甜美討喜的笑容,跟薄帶嗔的曲琬蘿撒嬌耍賴,打起混仗了。「小姐,我哪有那個膽在你面前賣弄學問呢?誰不知道你是色藝雙全的女才子?我箏兒再怎麼斗膽,也不敢在你面前丟人現眼,班門弄斧啊?」
「是嗎?你饒舌饒完了嗎?」曲琬蘿仍是一臉淡然,不為所動的神態。
「饒舌完了,就是馬屁還沒有拍完,怕小姐你興奮過頭,夜裡難眠,箏兒只好就此打住,讓小姐你去聽周公饒舌、拍馬屁去也!」箏兒插科打渾的淡笑道,然後,她輕巧地向乍喜還嗔、一臉無奈卻又藏不住笑意的曲琬蘿微微一福,「小姐,祝你好夢連連!」跟著收拾起托盤,捲起珠簾,姍姍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