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傑康復的情形比醫生預料中的還要良好、進步。
他已經解除禁食,由只能注射鹽水、葡萄糖補充體力到可以進食流質的食物。
他復原的神奇速度令許豎雁、商珞瑤感到寬慰而安心。
但,自從他清醒過來之後,他對許昱雁一直採取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的冷戰態度。
對於許昱雁的悉心照顧、低聲下氣他完全無動於衷,甚至視若無睹她充滿溫柔、懺悔的軟言好語及慇勤伺候。
連續好幾天,他始終板著一張蒼白冷淡的臉孔,不肯和許昱雁講一句話。
只有在面對商珞瑤和護士小姐時,他才會綻露罕見的笑容和她們閒聊,渾然無視於妻子眼中的祈諒和黯然神傷。
面對商珞傑不諒解的態度,許昱雁倒是表現了異於平常的容忍力和耐性,她認為這完全是自己的報應,咎由自取的她完全不怪丈夫對她的敵意和冷漠,現在正是她拿出女性的溫柔和謙恭來彌補以往過失的最佳時刻。
她會讓商珞傑瞭解她的誠意和堅決的。
解鈴還須繫鈴人,她從來不敢奢望商珞傑會在一夕之間完全忘懷她曾經加諸在他身上的傷害、痛苦和屈辱。
所以,她拿出無怨無尤、逆來順受的態度來回應他的漠視和排斥,只希望一番贖罪的摯情,能慢慢感動他那顆失望徹底、充滿憤懣的心,進而能格外施恩給她一個重新再生、將功贖罪的機會。
對於商珞傑和妻子之間的冷戰嫌隙,商珞瑤不只一次苦口婆心地對大哥提出溫柔的勸言,奈何,商珞傑這一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珞瑤,你不必替她向我求情了,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我這個人一向很有包容力,但,如果逼得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我也不是那種隨便可以打發的軟腳蟹,你大嫂——我對她只有兩個感覺,那就是心灰意冷、忍無可忍。」
「哥,得饒人處且饒人哪!你又何必跟大嫂計較呢?家和萬事興啊!」商珞瑤趁許昱雁去買便當的時候,又再次不厭其煩地苦勸著絲毫沒有轉圜現象的商珞傑。「家和萬事興?」商珞傑嗤之以鼻地重哼一聲。「她要早懂得這五個字,我們商家的悲劇就不會這度多了。要不是她,我當初也不會失神撞上范以農,而你也不必做個委曲求全的代罪新娘,嫁得這麼隨便草率,這麼——」商珞傑的眼睛倏地紅了,他激動地喉頭梗塞,一時無法言語。
「哥!我一點也不委屈,真的,以農他對我不錯,最近更是常常回家吃晚飯,有空也會陪我在山林裡散步聊天。」
商珞傑聽得又心酸又愧疚。「他回家吃晚飯,偶爾陪你散步、聊聊天,你就覺得他對你不錯?珞瑤,你真是容易滿足啊!」
商珞瑤輕柔地抿抿唇笑了。「哥,那是因為我要求的並不多啊!人應該知足常樂、懂得惜福惜緣的,不是嗎?」
商珞傑心痛地深探望著她。「珞瑤,你實在太善良了。」
「不是我善良,而是——我不想老是活在人我是非、患得患失的無謂煩惱裡,活在世上,人生已經有太多太多不可預期、不可避免、不可抗衡的煩惱痛苦了,何必再跟自己過不去,硬把自己逼向心靈的死角呢?凡事看淡、看開一點,多為別人若想一點,並不表示你就比較弱勢怯懦,而是,這樣才能讓自己活得更舒坦、自在一點啊!所以,哥——原諒大嫂吧!她再怎麼不是,也總是小明的母親,何況,她已經知道錯了,你怎忍心一再伸出拒絕的手去排擠她呢?」商珞瑤語重心長的說。
商珞傑蹙著眉峰沒有說話,但,看得出來商珞瑤的話已經動搖了他,矛盾、憤怒、感慨、迷惑等等複雜的情緒閃過他那雙深思的眼眸。
商珞瑤輕輕握住他的手。「哥,冤家宜解不宜結,看在小明的分上!原諒大嫂吧!」
商珞傑沉吟地撇撇唇。「我會給她一次機會的,不過,不是看在小明的分上,而是你,珞瑤。」他憐惜而深深地望著她。「如果連你都可以原諒她,不跟她計較,我這個有眼無珠的大哥又有什麼理由僵持下去呢?」
商珞瑤露出安慰而欣喜的笑容。
彷彿是第六感的靈動牽引,許昱雁就在這微妙的一刻拎著兩盒便當回來了。
她喜孜孜地對他們兄妹倆說:
「我剛剛在走廊碰上護士小姐,她說,珞傑的傷口好得很快,搞不好再住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她萬萬沒想到跟她冷戰了一星期的商珞傑會在這時候開他的金口,但聽他不冷不熱地開口說:
「那我不是太虧了,好不容易達到這種有人伺候的機會,才住半個月就出院了,豈不是太划不來了。」
她一時驚喜地呆若木雞,完全反應不過來。商珞傑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你呆在那裡幹嘛?我又沒要你罰站,你不是買了便當嗎?還不趕快拿給珞瑤吃。」
她立到如夢初醒般拿出一盒雞腿便當遞給商珞瑤。「珞瑤,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我替你擅自做主選了雞腿便當,你將就吃點。你最近臉色比較蒼白,要多注意飲食,多補一點。」
商珞瑤笑著接過便當盒。「謝謝大嫂,我最近大概胃腸不好吧,比較沒有食慾,而且常常有點噁心反胃,我想——」她的笑容頓時凍結了,當她的眼睛被飯盒裡那只肥嫩油膩的雞腿抓住視線時,一陣沒有任何預告的噁心往胃裡竄了上來,她連忙摀住嘴巴,臉色慘白地往浴室裡衝進去。
經過一番令人頭昏目眩、筋疲力盡的嘔吐之後,她踩著疲乏的步履走出洗手間,對著一瞼關切的兄嫂勉強擠出一絲可憐兮兮的微笑。「對不起——我想,我大概應該好好去檢查一下胃,看看是不是胃酸過多還是胃發炎了,我最近老是這樣,不是頭昏噁心,就是疲倦地想睡覺。」
「老天!珞瑤,你這個糊塗蛋!你根本不是什麼胃有毛病,你是懷孕了!」許昱雁沒好氣地瞪著她,憐疼和關懷全部湧現在她那張哭笑不得的笑臉上。
「懷孕?」商珞瑤半信半疑地挑起秀眉,期盼、不敢置信的光芒閃爍在她那雙水汪汪、靈秀無比的黑眸裡。
許昱雁像一個母親似地立即拉著她的手,扶她坐在病床右側的椅子上。「相信我這個過來人的話吧!你的月事遲了多久沒來了?」
兩抹紅霞倏地浮現雙頰,染透她剛剛還蒼白如紙的容顏,她嬌澀難安地瞥瞥商珞傑若有所思又隱含促狹的目光一眼,俯下頭悄悄然地說:
「大概兩個星期吧,呃——我生理期一向不是很準,所以——我也沒怎麼留意到。」
許昱雁連連搖頭笑了。「真是糊塗的准媽媽,好,你現在乖乖給我坐在這裡休息,我去買一瓶鮮奶給你喝,順便帶一包酸梅回來,你下午就去婦產科掛號門診檢查。如果證實是懷孕了,你就好好回家休息,別來醫院了;懷孕前三個月要特別留意,不可太勞累,你知不知道?」她咕咕囔囔說了一大串,那摸樣儼似一個充滿母性關愛的女人,她前後判若兩人的蛻變,著實令人感動莫名而耳目一新!
商珞傑把感動放在心底,而商珞瑤卻溢於言表。「大嫂,謝謝你了。」
「謝什麼,以前我懷小明的時候,不就是由你在照顧我的嗎?我欠你的又何止這一樁呢?我很高興老天爺給我這個可以略表心意的機會,並不是——」她頗具深意地望了商珞傑變得溫柔的表情一眼。「所有的人都有我這種幸運。」望著她因生產而變的圓潤豐腴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商洛瑤和大哥凝眸相望,嘴畔不禁綻出一絲由衷輕鬆的笑容。看來,陰霾已經真正走出了商家大門,未來的夢似乎變得更真實而可以觸摸得到。 一個綻放希望而可以掌握的夢想,不是每一個人窮其一生所企求而渴盼抓在手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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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丁瓊妮又再度不聲不響地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時,范以農著實厘不清自己此刻懊惱、慍怒、後悔的情緒。
他早該找人更換電梯的啟動密碼的!
但,他委實沒有想到丁瓊妮會再度厚顏跑來找他,在連續兩次由他這裡自找沒趣、碰了一鼻子灰之後,她的勇氣不禁令他刮目相看,更不敢恭維!
這次,他對她的不耐和反感完全反映在冷冰冰的凝視中。「這是你最後一次使用這片刷卡擅闖我辦公室,我並不喜歡我的辦公室成為你丁大小姐專用的公共場所。」
丁瓊妮冷艷逼人的臉龐上已不復見往日自信驕傲的神采了,她明媚的丹鳳眼裡閃過一絲脆弱而掙扎的光芒。「以農,請你原諒我這個厚顏薄恥的——不速之客,我之所以會用這種令你憎惡的方法來找你,實在是——逼不得已的。」
她的低姿態令范以農震驚地瞇起眼睛,這不是他所熟悉的了瓊妮,她一向是個冷艷、自負、充滿優雅信心的女人,在她的人生字典裡一向沒有妥協和祈憐這四個字。
而眼前這個面貌姣好的女人,卻完全喪失了平日的風光耀眼,他仔細審視著她,才騫地發現她身上不僅減少了往昔那股盛氣凌人和奪目燦爛的風華,整個人也變得憔悴清瘦得令人吃驚。
「你好像一下子瘦了不少?」
丁瓊妮淒楚地笑了。「我現在都被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了,在吃不好、睡不著的情況下,我的體重怎麼可能不下降?」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的美容事業不是一向經營得有聲有色嗎?」
丁瓊妮唇邊綻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是我野心太大.太貪心所造成的。當初——事業擴張成長太快,我被突如其來的成功蒙蔽了眼睛,拚命增設分店,擴建營業項目,卻完全沒有考慮消化管理的問題;漸漸地隱藏在裡頭的問題就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周轉不靈,再加上分身乏術,南部、中部的分店陸續關門倒閉,而台北最旺場的兩家店也受到同業激增和不景氣的影響,也面臨著即將關門的噩運,我欠了一屁股債務,如果——沒有人能在近期內願意伸出援手贊助我渡過難關的話,我恐怕難逃破產坐牢的命運——」悲哀和懊悔的悸動讓她不爭氣地紅了眼圈,一層迷濛的水霧完全遮住了她嫵媚冷艷的丹鳳眼。
如果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強硬冷傲,趾高氣揚,不帶一絲女性溫柔可人的溫情,或許,范以農會比較容易面對她,但,面對如此這般陌生感傷、淚光瑩然的落難佳人,即使她的無情、現實曾經重重地刺傷了他,但,在商珞瑤——他那位溫婉纖細的妻子身上,他實在學到了寬恕、慈悲等等人性最至倩可貴的一面情操。報復、落井下石、以牙還牙並不能為過去的傷害帶來真正的補償和快樂,只有淡忘和寬恕才是解決仇恨和痛苦的最佳良藥!
是的!他不恨丁瓊妮,他完上不恨她,在他自正學會開始面對自己生命、享受生命所帶給他的喜悅和驚奇時,他的心胸裡實在容納不下這個令人怵目驚心的字。
「你來找我,是不是希望我能贊助你目前所面臨的困境?」
「不!我只是向你提出一個企劃案,希望你能同意撥款贊助,這是我最後一個可以起死回生的機會了!」丁瓊妮淚眼婆娑的說。
「什麼企劃案?」范以農的聲音依然是不徐不疾的。
「我爭取到日本艾綺化妝品廠商最新的一套美容新產品的開發方案,可是,我缺乏足夠的資金,如果你願意投資,我向你保證,一定不會虧本的,真的,那是一套非常適合我們東方婦女使用的保養美容產品。」
她見范以農蹙著眉峰一臉沉思的表情,不禁焦灼而難堪地咬著紅唇,低聲下氣地說:
「以農,我知道——我實在沒有資格也沒有臉來求你伸出援手來幫我,在我那樣對待你之後,可是——我真的坐困愁城,無計可施了,如果你願意幫我,我願意不計較名分跟在你身邊報答你的恩情。」
范以農震愕而不悅地揚起濃眉了。「你在胡說什麼?你當我范以農是怎樣的男人?一個可以以美色來引誘的男人?你忘了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嗎?」
「我知道,所以,我才願意捨棄名分、在不傷害你的婚姻的前提下和你在一起。」
范以農面色沉重地搖搖頭。「瓊妮,你實在不必為了要爭取我的經費支援而提出這樣作賤你自己的條件。」
丁瓊妮含淚的望著他,淚眼汪汪的眼睛裡,有著一份狼狽而不加掩飾的感情。「以農,我寧願做你的小妾或者是情婦,只要你肯原諒我,讓我重新回到你的身邊……」淚水滑下她的面頰,讓她看起來是那般脆弱而可憐。「真的,我經過這兩年的任性,我在成長和挫折中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我才知道我是愛你的,可是,我已經喪失了這份感情——」酸楚的淚意梗住了她的話,讓她泣不成聲。
范以農完全慌了手腳,他連忙俯身遞出一條潔白的手絹給她,不料,情緒激動的丁瓊妮卻緊緊抓住他的手,一疊連聲地顫悸問他。「以農,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不會嫌棄我?你對我是有感情的對不對?你還愛我對不對?」
此情此景,范以農實在不忍再狠下心去傷害她僅餘一絲的女性尊嚴,更不忍殘忍地戳破她脆弱的感情防線,他取過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模糊的淚影,溫和而小心翼翼地斟酌字眼。「是的,瓊妮,我不會嫌棄你,我是愛你,不過——」他正想說僅限於她聰明的頭腦和不讓鬚眉的女性才幹時,他的話卻被門口傳來一聲尖銳而隱含啜泣的女性嗓音劃破耳膜而完全潰散了,他心頭一震,猛然回頭,然後臉色整個刷白了。「珞瑤!」他恐慌地驚喊著她的名字,連忙擺脫了眼淚和驚愕同時掛在臉上的丁瓊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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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珞瑤在仁愛醫院做了驗孕檢驗,當醫生宣佈她懷有身孕的消息時,她狂喜地像個突然擁有全世界的幸運者一般,暈眩而淚光閃閃地和比她還高興的大嫂擁抱在一起。 離開了仁愛醫院,她捨不得一個人獨享這份夢幻般的喜悅,她傻氣地跑去百貨公司買了兩件小小的、可愛的教人愛不釋手的嬰兒衣服,發現自己仍無法從這份將為人母的驕傲和驚喜中甦醒過來。
她突然想和范以農這位她生命中最親密的男人一起分享這份從天而降的喜訊,她想到近日來他的溫柔和轉變,一顆心柔軟得幾乎都化為一灘甜絲絲的糖水。
她沿著仁愛路,一路踩著飄飄然的步履逛到位於仁愛路和延吉街附近的盛威集國企業大樓來,想給范以農一個意外的驚奇!
有了孩子之後,她確信她和范以農之問的感情一定會得到新的聯繫而漸入佳境,更上一層樓的。
她拿著范以農給她的電腦刷卡慢慢搭乘他的私人專用電梯步上六樓,臉上依然掛著一抹溢滿幸福的甜美笑顏,她發現范以農辦公室的門扉並沒有完全關上,她悄悄順著門縫輕輕推開門,想偷偷打量范以農正在做什麼,再決定準備用什麼方式出現在他眼前,可以在不打擾他辦公的情況下給地一個最棒、最有意義價值的以外驚喜!
她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看到這樣令人嘔心泣血的一幕情景,范以農柔情款款的掏著手帕正在為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擦拭著淚痕,而他那低沉動人的嗓音更像一記重棍狠狠敲擊在她汩汩淌泣的心臟上。
「瓊妮,我不會嫌棄你.我是愛你的——」她心碎而不敢置信緊摀住自己嘴巴,噹一聲淒厲而尖銳的「不」字衝口;而出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崩潰的喊出來了。
在范以農震驚的轉過身時,她如遭電殛地掩面狂奔,任瘋狂的淚水刺通了她的雙眼。
她一路哭泣地衝了出去,她在傷心欲絕和萬念俱灰的衝擊下,一心只想逃開范以農,逃開這幕狠狠撕裂她所有希望和夢想的一記屈辱!她沒有搭乘電梯,她倉促只憑直覺沿著安全門找到樓梯出口,范以農驚惶著急的聲音在她背後緊跟著。悲憤填膺的她只想趕快離開這裡,離開這令她絕望的男人。
洶湧的淚水決堤地順頰灑落,讓她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視線,他一不小心踩空了一格階梯,整個人便骨碌碌的在她自己和范以農的驚呼聲滾下樓梯。
她的頭撞到堅硬的大理石地,一陣令人寒心澈骨的痛楚從腹部無情地直竄了上來,她眼前一片金星亂冒,及時昏厥在范以農伴著沉痛的呼喚而伸出的臂彎裡!
擁著她虛軟似癱瘓一般的身軀,范以農的五臟六腑全部緊絞在一塊!
他的臉頰和手腕都出現了撞擊所留下的瘀痕和血跡,但,他完全沒有知覺,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失去商珞瑤,他不能——
老天!他從來沒有一刻這麼痛恨自己的瘸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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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見安綜合醫院急診室一隅,范以農臉色陰霾而灰白,他的愁眉深鎖,目光深沉地緊緊膠著在急診室緊閉的門扉上。
「她不會有事的,以農。」坐在他身側,一同陪他送商珞瑤來醫院的唐越霖緩緩拍著他的肩頭低聲撫慰道。
「我也希望我能像你一樣樂觀,可是,她進去整整一個鐘頭了,我實在無法自欺欺人地騙自己說她沒有事。」范以農乾澀地牽動嘴角。
唐越霖蠕動著嘴唇正想說些什麼,范以升和柯雅恩這對正在熱戀中的歡喜冤家出現了。
「你怎麼來了?」范以農望著他苦笑道。
范以升的臉色可不好看。「我怎麼來了?我該死的剛要到你辦公室送最新一張的攝影作品給你看,就聽到這件該死而令人生氣的事。」
「這位小姐是——」范以農並沒有忽略掉柯雅恩臉上明顯寫著的怒氣。
「她嘛!她叫柯雅恩,湊巧就是那位想當咱們小嫂子的伴娘,卻被該死的你莫名其妙剝奪掉權利的受害者,也同時是我的女朋友。」「更同時是你不准商洛瑤參加大學同學會的同班同學兼同居人。」柯雅恩不甘示弱地和范以升一搭一唱地。他們犀利的攻殲諷刺並沒有觸怒范以農,此時此刻,他全部的心力都放在正在急診室裡診療的商洛瑤身上。
「哥,小嫂子為什麼會從樓梯上摔下來?」范以升可沒有因此就饒過他。
范以農的心抽痛了一下。「她看見丁瓊妮在我辦公室裡,然後——她可能誤會了,所以——」
「哈!好大的誤會啊!哥,你還真懂得避重就輕啊!你——」他還來不及施展更兇猛的炮火攻擊時,急診室的大門開了,醫生臉色凝重的步了出來。
他沉重的臉色無異於是先刺了一把鋒利的劍插在范以農緊縮成一團的胸口上,他面色灰白地聆聽著醫生的宣判。
「她身上的瘀傷,還有頭部的腫塊我都檢查處理過了,都不太要緊,可是——她肚子裡的孩子——很遺憾沒有保住,很抱歉——我已經盡了全力。」范以農的臉扭曲了,他全身的血液都被這項令人痛苦而震動的宣告搾乾了。
范以升和柯雅恩則用一種要殺人的怒光緊緊刺向他。
「哥!你真該死!」范以升怒不可遏的咬牙怒道。
對於他們的憤怒,范以農渾然沒有察覺,他只是一味地浸淫在自己的痛苦裡。過了半晌,他才在醫生同情的目光下勉強提起精神。「我——可以進去看她嗎?」
「可以,不過,她失血太多,情緒又不太穩定,你們最好不要太多人進去看她,免得刺激她。」
「我們都是她的家人、好朋友,我們只是想去安慰她,不會刺激她的。」柯雅恩含著眼淚急著提出保證。
「我也是,萬一——病人想揍某人卻心有餘力不足的時候,我可以完全代勞!」范以升惡狠狠瞪著范以農別有深意的說。
醫生想了一想再說:「好吧!你們可以全部進去,不過,時間不能太久,而且只能留守一個人看護病人。依她的情形可能還得休息觀察過兩天才能出院,她受的打擊好像不小——」
醫生最後這句話深深戳痛了范以農的心,抽光他嘴唇上所有的血色。
他神色黯然地走進急診室病房,望著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形容憔悴淒然的商珞瑤,他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絞痛,自責和酸楚讓他語音梗塞了。「我很抱歉,珞瑤——」
抱歉?商珞瑤的眼眶濕潤了,她淒愴地蠕動著嘴巴,竭力克制那股想要尖叫、想要叫他滾出去的衝動。
然後,她的努力完全被柯雅恩要命的擁抱擊潰了。「噢!珞瑤,你要堅強振作一點……」
一股酸澀由鼻骨直接衝上眼眶,於是不聽話的熱淚紛紛灑落了,商珞瑤由喉嚨逸出一陣無言而撕碎了范以農五臟六腑的飲泣聲。
目睹這一幕,范以升胸中的怒氣不禁上揚了,他怒光迸射地向臉色同樣慘白的范以農咬牙說:「哥,這都是你幹的好事,你和你那無所不用其極的前任未婚妻一塊聯手謀殺了你自己的孩於!你是鬼迷了心竅?還是丁瓊妮給你的教訓和羞辱還不夠多,你——」
「以升,別怪你大哥,是——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才會流掉孩子的。」商珞瑤倏然含淚出聲替范以農辯護。
「珞瑤,你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替這個渾蛋辯駁?!」柯雅恩不滿地提出抗議。
商珞瑤虛弱而木然地發出一聲歎息。「我沒有,我只是就事論事,以升、雅恩、小唐,我很謝謝你們趕來醫院看我、陪伴我,這份恩情,我心領了,也永遠不會忘記的,現在,我很累,沒辦法應付你們這麼多人——何況,我有些事想跟以農私下談談,你們不介意先離開吧!」
「珞瑤,你——」柯雅恩被她異於尋常的鎮定和沉靜弄得惴惴不安,雖然,商珞瑤一向不是情緒化的女人,但像她在這麼傷心絕望下所遺留的後遺症竟是這般寧靜、超然,這種反常的表現實在令柯雅恩狐疑而恐慌。
「以升,你先送雅恩回去吧!」
在所有人都不敢拂逆「生病的人最大」的原則下,兩分鐘後所有該離開的人都先離開了。病房裡只剩下范以農和商珞瑤沉默地彼此凝注著,氣氛沉重而令人感傷悲涼。
商珞瑤首先翻過身,背對著他,忍住滿汪泫然欲滴的淚意。
「以農,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你請問,不論你有任何疑問,哪怕是要我上太空摘下滿天星河給你。」范以農語音粗嘎而沉痛的說。
一滴又接著一滴晶瑩璀亮的淚珠順頰滾落著,白色的枕單一下子全都濕透了。「我欠你的債是不是已經贖完了?如果——還沒贖夠,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網開一面?!放過我——給我自由呢?」
范以農的呼吸沉重了,他的一顆心緊緊愀痛了。「你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是痛楚而顫抖的。
商珞瑤倏然閉上濕潤的眼睛。「離婚。」她淒涼而語音模糊的提出這個令她心碎的要求。
「我不答應,我死都不答應!」范以農猛然發出一陣如困獸般的厲吼。
商珞瑤慢慢轉過臉來,她熱淚盈眶地緊緊瞅著范以農刷白而扭曲的臉孔。「你何苦——維持我們這段勉強而形同破碎的婚姻呢?」
范以農的眼睛裡也有著絲絲掙扎的淚光。「珞瑤,不要這麼快就給我們這段婚姻宣判了死刑,事實並不是像你所看見的那樣——」
商珞瑤無限淒楚地又發出一聲歎息,他到現在仍要粉飾太平嗎?她疲憊麻木了,她真的累了,也完全心灰意冷了。她只想掙脫這道沉重令她心力交瘁而滿身創傷的婚姻枷鎖,給范以農自由,也給自己一絲尊嚴和喘息的空間。
但萬念俱灰的她無力也無意和范以農研究事實的真相了,早在聽見他對丁瓊妮說出「我愛你」那三個字時,她的心就死了,她已經絕望得不想為這段來得本來就勉強唐突的婚姻做任何努力掙扎了,一切都枉然的,就讓它們隨著哀莫大於心死,隨著小產的悲慟一塊付諸東流吧!
面對范以農這張令她如今愛恨糾葛的臉龐,她泛出了一絲虛浮而淒迷的苦笑。「你何苦為了我流產、為了你心裡的歉疚而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謊話來自欺欺人呢?」
「我沒有,真的——」痛苦和恐懼同時煎熬著范以農,讓他不由自主緊緊抓住商珞瑤的右手,用一對好深奧又不勝愁苦的黑眸祈望著她,害怕的感覺像無形的黑洞一般深深吞噬了他。
商珞瑤淒楚地盯著他下巴上的淤痕和乾涸的血痕,她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著它。「你受傷了?你應該好好擦藥包紮,免得細菌感染。」她突然湧現的溫柔讓范以農眼眶紅了,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往唇邊一吻。「珞瑤,原諒我——」
酸楚莫名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著,商珞瑤硬生生強迫自己壓制下那份椎心刺骨的悲慟。「你回去讓郭媽包紮一下,好好休息一下,今天發生太多事了,我們的情緒都太激動了,明天等我們休息夠了,心平氣和之後再好好談一下。」
「不!我要留在這裡陪你——」那股莫名而難以解釋的畏懼仍緊緊籠罩在范以農不安刺痛的心房裡。
「我有醫生、護士的照顧,你可以完全安心,回去讓郭媽處理你臉上、手上的傷口,也讓她順便放心,不要為我們操心。」商珞瑤柔聲說,水光迷濛的剪剪雙瞳一直鎖在他的臉上。
經不起她再三的催促和關懷,范以農面有難色地答應了。「你答應我,你不會突然失蹤吧!」
商珞瑤的心閃過一陣絞痛,她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牽強的微笑。「我答應你,我不會不見的。」
范以農目光繾綣而不捨地凝注了她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才拖著鉛重、蹣跚的步履離開了急診室。
一等他的腳步聲遠去之後,商珞瑤隱忍已久的淚又決堤地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她偷偷擦拭著流了又止、止了又流的淚水,悲哀地告訴自己,他愛丁瓊妮,他只是為了復仇才娶了她。她會放了他,成全他和丁瓊妮的,她不會再可憐兮兮地祈求著他、永遠不會給予她的愛。
即使這份決定撕碎了她的心,即使她是這樣全心全意的愛著他——
夜深了,當她的眼睛早已腫得像核桃一般,當她的淚已經疲憊麻木再也擠不出來的時候,她悄悄從床上滑下地來,忍著陣陣暈眩的無力感!慢慢打開房門,一雙結實而有力的男性胳臂從另一側伸出來攔住她的去向。
她一驚,心臟差點衰竭了。
范以升笑嘻嘻地望著她,頑皮的臉上掛著俏皮的笑容。
「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好朋友告訴我的。」
是的!她應該想得到的,雅恩太精明鬼怪,也太瞭解她了。
「你攔住我,是想幫你大哥看牢我嗎?」
范以升促狹地搖搖頭。「不!他算哪根蔥?我是來帶你去一個地方靜養的,我知道你現在巴不得離我大哥遠一點,而我——雖然很不幸是跟他同一個姓的一家人,但從你嫁給他之後,我這個『身不由己』的小叔可是從頭到尾都是站在你這邊的,我大哥他虧待你,我可沒半點虧待你喔!」他見商珞瑤咬著唇,一副不以為動的神情,又不禁施展出另一種法寶了。「我可是在醫院外頭站崗一整夜了,你忍心讓我空手而回嗎?」
他看商珞瑤仍垂著頭默不作聲,不由得連女朋友都搬出來運用了。「你忍心陷我於不義,讓柯雅恩剝我的皮嗎?」
商珞瑤聞言不禁失笑了。「你先說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范以升故弄玄虛地揚揚眉。「一個最安全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你放心,你到那裡,不要說是我那位范大哥他想不到,就是警察總局的專案小組他們也查不到!」
於是,商珞瑤就被嚴陣以待的范以升半路攔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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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以農坐在他辦公室裡心緒如麻地抽著煙,和唐越霖無言地凝望著,一時相對苦笑,悵惆不已。
短短一夜,他的世界便完全走樣,從期待、求恕的需索中跌進無盡絕望的深淵中。
當他早上懷著期望焦切的心情趕到見安醫院,卻發現商珞瑤早已下落不明時,恐懼和憤怒迅速淹沒了他,他震怒不已地責怪醫院值班人員的疏失。
然後,他完全不理會院長戰戰兢兢的賠罪,以及其他醫護人員驚慌的解釋,鐵青著一張怒客趕到仁愛醫院詢問商珞傑夫婦,當他所有可能掌握的線索都一一落空之後,他懷著沮喪、空洞的心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如果不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如果不是工作可以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加舒緩的話,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呆坐在辦公室裡發愁,任無名的畏懼、心痛、悲哀、蕭索等等近於自憐無助的情緒折騰得他幾近瘋狂!
「我是個失敗的丈夫,是不是?」他淒愴地牽動嘴角。「我太太失蹤了,而我——竟然連該到哪裡去尋找都茫然而毫無頭緒!」
「以農,你不要太自責,也許,她只是心情低落,想躲起來一陣子,暫時不想面對我們這些令她觸景傷情的人事物……」 范以農嘴角扭曲了。「觸景傷情?天啊!小唐,我真的不曉得她有身孕了,更不敢相信該死的丁瓊妮會在那個時候又闖進我辦公室來!」他的聲音隱藏著一股心靈深處無法言喻的痛楚。
唐越霖的心情更沉重難過了。「是我的錯,以農,我當初不該穿針引線介紹你們認識的,那麼,後來的許多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別這樣說,你又不是故意的。」
「不,我有錯——以農,對於你——我真的是難辭其咎。」唐越霖滿含愧意地啞聲說。
范以農面色深沉地抽了一口煙,正想開口說話時,他辦公室的門被粗魯地推開了。
范以升肆無忌憚地昂首闊步走了進來。他這會兒可是有備而來的,安置了商珞瑤之後,他稍事休息,養精蓄銳一番,接著便直接趕來盛威企業集團,理直氣壯、大搖大擺逕自地闖進總裁辦公室,準備「炮轟」他那早該好好挨一頓臭罵的大哥。
他趾高氣揚地逕自坐在范以農的桌側旋轉椅內,裝瘋賣傻地擺出興師問罪的嘴臉。「聽說大嫂失蹤了?」
范以農眼睛微瞇。「你怎麼知道珞瑤失蹤的事?」
范以升眉毛揚得更高了。「哈!這裡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是怎麼知道的?」他戲謔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先跟你把醜話說在前頭,我今天可不是和你來稱兄道弟的,雖然我跟你從來就不是一對令人稱羨的賢昆仲,所以,你今天說話的態度可要客氣溫和一點,否則,別怪我替我們那個可憐的大嫂掀你桌子!」
唐越霖見狀立即識相地站起身來。「我看,我還是先躲開為妙,免得慘遭池魚之殃!」
「小唐,你坐下別離開,以升他不敢對我怎樣的。」范以農沉聲命令他。
「是不屑,而不是不敢。」范以升挑釁地緊盯著他,然後他轉向進退兩難的唐越霖。 「小唐,你儘管坐下吧!我保證我老哥那張沙發椅是不會咬人的,再說,萬一這裡不幸發生命案,有人先死了,你總是要幫忙收屍的,才夠朋友,不是嗎?」
於是,唐越霖心有不甘、萬般無奈被迫坐在這觀看一場劍拔弩張、波濤暗湧的兄弟鬩牆的精采好戲!「我又不是殯儀館的職工,幹嘛要坐在這看你們兄弟倆互相廝殺!」他沒好氣地咕噥著。
「你今天是存心來挑釁、吵架的是不是?」范以農目光炯炯而語氣生硬地盯著他說。
「我以為我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是嗎?」
范以農目光閃了閃。「很可惜,我今天沒空,也沒那個心情陪你吵架!」
范以升臉漲紅了,他怒氣沖沖地指著范以農的鼻子。「你沒空,我有空,我早就受夠了你的陰陽怪氣,哪有人像你這麼冷血無情的?老婆不見了,你倒有心情坐在辦公室裡辦公,你的血是冰雕的,還是你根本沒有心?」
范以農呼吸急促、臉色灰白,他額上青筋突起了。「你以為我不想找到她嗎?可是——她走得那麼倉卒離奇,人海茫茫,又毫無頭緒,你教我怎麼辦?」
「怎麼辦?混蛋!你這個膽怯、暴躁、冷傲的野獸,你只會坐在這裡無助的喘息、亂發脾氣,你只會責怪別人、遷怒別人,你卻從來不會反省檢討自己,大嫂從醫院跑了,你不會捫心自問,檢討她為什麼要離開?你只會咆哮、憤怒,責怪無辜的人,拜你的壞脾氣所賜,人家見安醫院的值班護士被院長開除了,你這只噴火恐龍的確不同凡響,難怪,小嫂子會消受不了你。全世界有哪個正常的人會受得了你?你不僅殘酷自私,更小氣到吝於付出你的感情;你自己想想看,你給過小嫂子什麼?溫柔?愛惜?輕憐蜜意、保護?還是你的真心?你不僅殘忍地剝削她當新娘穿白紗的夢想和喜悅,而且——在草率的婚禮之後,你又把她當成禁臠口一般,不准她出去工作,不准她參加同學會,而你自己卻常常三更半夜才回家,把她像打入了冷宮幽禁的嬪妃一般,蓄意漠視她的存在,甚至——還在她懷孕之後跟前任未婚妻廝混在一起,害她流產、傷透了心,在一連串無情殘酷的打擊之後,你還奢望她記住什麼?你給她的屈辱?還是永難抹滅的創痛?」
一陣尖銳的劇痛絞進心臟,范以農痛苦的抱住頭顱。「我從來並不想傷害她,我甚至——還有點怕她,深怕我會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失去她,你不知道——我有多恐慌和——自卑。」他掙扎而疲乏地吐出深鎖在自己心靈深處的煎熬和折磨。
「自卑?」范以升咬牙切齒地重複念著這兩個字。「對,就是這該死而莫名其妙的兩個字,你用它當成致命的武器來傷害所有關愛你的人,包括我媽,還有你的小妻子,還有我這個活該活在你陰影下的同胞手足。自從你的腿瘸了之後,你變得更古怪無情、暴躁易怒、反覆不定,你拿你的腿大作文章來傷害我們這些急於關愛你,卻又手足無措的家人,你甚至連我媽,一個那麼愛你的長輩,你都可以漠視她的感情,把她推在你冷漠的心門外!你是該自卑,你更動公司所有的裝修間格、撤換人事,把自己弄得詭異神秘,所有令人費解的一切就只為了你的自卑和自憐。」范以升冒火而激動地喘了口氣,咬牙切齒地逼近他。「你的確是該自卑,因為你不僅瘸了一條腿,你的心也跟著瘸了。」
范以農的臉抽搐了,他的臉色又白又青地,反常得教人害怕而擔心。他淒厲地咬牙笑了。「你說得不錯,我是個腿瘸、心也瘸的殘缺者,更是一個膽小如鼠的懦夫,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害怕面對所有我關愛的人,尤其是珞瑤,她令我不安,令我有種隨時活在威脅恐懼裡的壓迫感……」
「恐懼?威脅?壓迫?」范以升譏刺地冷哼著。「為什麼?小嫂子是毒蛇猛獸?還是會施展妖術的巫婆?!」
范以農低咒了一聲,臉漲得通紅了。「該死!以升,不要扭曲我的話,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他的心痙攣了一下,一抹深刻的痛楚瀰漫在他幽冷深邃的黑眸裡。「從小,每一樣我喜歡的東西,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沒有生命的,從小動物到一把吉他、一隻口琴,乃至一把玩具槍,沒有一樣我是可以留住的,我總是在爸爸嚴厲的要求命令下被迫放棄他們,我喜歡玩吉他,他就當著我的面摔碎它!」他艱澀而淒愴地苦笑了一下。「就這樣,我失去了每一樣我喜歡的東西,因為那些都是不被允許的,那些都是脆弱而玩物喪志的表現,這是爸爸自幼就灌輸給我的觀念,他說,我是范氏盛威企業集團的繼承人,我一定要做個與眾不同的小孩,所以——我不能有感情化的一面,以升,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去愛、去付出,面對著珞瑤——我無時不活在恐懼失去、想愛又不敢愛的煎熬裡。」
范以升臉部的肌肉放緩了,一抹憐惜和憎恨的光芒閃過他清亮有神的黑眸。「見鬼!你又多了一條令我憎厭我們那個滿腦都是生意經的老爸的憑證。老天!我真是慶幸自己是個不受重視的么兒,否則,我一定活不過法定年齡就提前夭折了。」他故作輕快聳聳肩,試圖緩和被他一手撩起的沉悶氣氛。「老天!我從來沒有做過這麼嘔心泣血、傷神摧肝的即席演講,我口乾死了。」他動手為自己沖了一杯即溶咖啡,請啜了一口,他端正神色、語重心長地對表情凝肅的范以農說:
「哥,你該從老爸給你的陰影中走出來了,他只是你的父親,是個可能做錯很多事的父親,他並不是神,你沒有必要一輩子都活在他的桎梏中。」
范以農微微一震,他慢慢捺熄了煙蒂,深吸口氣,帶著一股壯士斷腕的剛毅神態面對著唐越霖和范以升,低沉有力地開口道:
「小唐,我把公司交給你了,請你替我全權負責和處理,而以升,我也把薛——不,我們的母親交給你全權負責照顧,你們是我最信任的兩個人,我把公事、私事交給你們,我很放心,在我不在的這段時期裡!」
范以升聞言,一口剛人口的咖啡液立即噴了出來,他連忙變了臉色,嗆了好幾聲。「等等,你剛剛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啊!大哥,我也不過是多說你一些重話,你就看在我年紀輕輕、童言無忌的分上,別跟我計較好不好?」
「你以為我在幹嘛?」范以農一臉不解望著他問。
「交代遺言啊?」
「去你的!我雖然心也瘸了,可沒瘸到這種地步,我還想留著一條命去找老婆呢!」
范以升立刻齜牙咧嘴白了他一眼。「早說清楚不就成了,害我差點沒嚇得心臟休克、一命嗚呼!嫌我囉嗦要報仇雪恥也不必用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方法嘛!」
范以農沒睬他,他一臉鄭重而誠摯地望著神色複雜的唐越霖淡笑這:
「小唐,我可能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會來公司,公司就麻煩你了。」
「不!以農,我不值得你托付重任,我根本不值得你的信任!」唐越霖驀然愧惶地喊了出來,愧疚和罪惡感深深籠罩在他那張斯文清逸的臉龐上。「以農,如果不是我,你的腳也不會跛了,我是個罪人,我不值得你這樣看重我——」
「小唐,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我的腿是車禍造成的,跟你有什麼關係?」范以農一頭霧水地望著他。
「是我,是我的一念之差造成的,以農,當時我走在你後面,我明明看見那輛對你急駛而來的汽車,可是,我卻因為一時的猶豫而沒有伸手去拉你,所以,你才會發生車禍,才會瘸了一條左腿……」唐越霖羞愧難抑地顫聲說。
范以農緊抿著唇沒有說話,而范以升卻難以克制他的怒氣和懷疑。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大哥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唐越霖艱澀地吞嚥了一口苦水,他白著臉,慢聲說:
「因為——我心裡不平衡,丁瓊妮原本是我的女朋友,她卻在利用我結識以農之後一腳甩了我,我恨自己的愚蠢,更嫉妒以農的事業順心,功成名就,我一直認為心機深沉的丁瓊妮配不上以農,車禍當時,我之所以會猶豫,是潛意識地想阻止這一場婚姻——」
「你!」范以升惱火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我大哥待你不薄啊!你怎能——」他憤怒地舉起憤張的拳頭想摑向他蒼白惶愧的臉孔時,范以農伸手攔阻了他。「以升,不淮動粗!小唐並沒有做錯什麼,他的反應完全是人類最自然的本能,何況,就算當時他伸手拉住我也不見得能阻止這場車禍,再說,若不是這場車禍,我恐怕早就跟丁瓊妮結婚了,那麼,我的損失又豈止是一條瘸腿,我又怎能進一步認識你大嫂呢?」
范以升鬆開他的拳頭了,唐越霖的表情更灰白慚愧了。
「以農,我真的——」
范以農一臉沉靜地拍拍他的肩頭。「小唐,你並沒有對不起我什麼,收拾起你的歉疚和罪惡感吧!它已經整整折磨你快三年了,夠了,我並不是盲目地不知道你兩、三年來為我所做的一切,你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了,為了減輕我的跛腿所帶來的負擔和不便,你甚至充當我的司機無數次,夠了,小唐,別再自責了。」
「可是——我對你是有野心的。」
「有野心有什麼不好?它使我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對於你這麼有抱負幹勁的得力助手,我感激珍惜都來不及,又怎會拿它來大作文章呢?再說,你原本可以做個沒有聲音的人,不必說出這一切的對不對?」范以農不以為意地說。
「我——」范以農的寬宏大量讓唐越霖更加自責而不能釋然。
「小唐,我需要你,請你趕快從不必要的內疚中走出來助我一臂之力好嗎?我可不希望我在全力找尋妻子的行蹤時,仍然要分心公司裡頭的事,甚至——擔心它可能一夕之間倒閉。」
范以升也放下他的慍怒反過來幫忙向他遊說:「小唐,你別婆婆媽媽好嗎?難不成——你要我們兄弟兩個一塊跪下來求你嗎?如果你好意思、臉皮夠厚的話!」
被他這麼一激一糗,唐越霖也倏然放下他心頭的枷鎖。「好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以農,謝謝你的寬宏大量,更希望你能順利找到商珞瑤,和她誤會冰釋,破鏡重圓。」
范以農露出一抹成熟而自信的笑容。「我會找到她的。」
范以升挑起嘴角又再俏皮起來。「哥,可別太有把握啊!除非你快馬加鞭、加緊腳步,否則,人海茫茫,千里尋妻可不那麼簡單容易的!」
范以農雙眼熠熠生輝地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淡笑道:
「我會的,你忘了我有『三隻腳』嗎?腳程不快行嗎?」
范以升聞言不禁和唐越霖面面相覷了一秒鐘,然後,他們發出了一陣響徹雲霄的朗聲大笑,笑得盛威企業集團六樓的高級主管個個驚慌失措,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第十一章
商珞瑤被范以升藏匿在迎翠山莊整整一個星期了,這一個星期她在薛碧如溫柔而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已慢慢恢復了元氣。
可是肉體上的健康並沒有為她帶來心靈上任何的安慰和補償,她的心緒依然是紊亂如麻,依然是浸淫在一片寒風淒雨的蕭瑟中!
面對她的意興闌珊和落落寡歡,薛碧如一直保持著緘默而觀望的態度,從來不碰觸任何敏感而危險的話題,她甚至連范以農三個字都未曾提及過!
因為,她不想在商珞瑤脆弱纖細的心靈上再砍上一刀,更不想冒險逼走她。
但,當今晚她端著一碗人參雞湯進到客房,面對著商珞瑤那張攢著愁眉,不勝憔悴淒楚的容顏時,她不由從喉頭發出一聲輕歎,感觸萬千地念著宋朝詞人晏殊的一闋詞: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珞瑤,這是我最鍾愛的一闋詞,如今用在你身上,你覺得如何?是不是心有慼慼焉?」
商珞瑤淚眼凝注地搖搖頭。「薛阿姨,您何苦挖苦我呢?你明知道我心裡的痛苦啊!」 薛碧如走到她床側坐下,伸手握住她那微涼的小手,定定瞅著她,柔聲說:「是的,我是知道你的苦,但,你的苦能比得上我這個做母親心裡那份無以名狀,糾葛了長達將近三十年的苦楚嗎?」
商珞瑤大大震動了。「薛阿姨,您——你該不會是指——」
薛碧如眼中慢慢浮現著點點閃爍的淚光。「是,我的確是想告訴你,我並不是以農的繼母,我是他的親生母親,一個有苦難言,被愧疚和痛苦折騰了將近三十年卻不敢和兒子和相認的母親。」「為什?為什麼您要一直瞞著以農,而寧願讓他叫您薛阿姨呢?」商洛瑤惻然地望著她。
「這件事不僅是以農不知道,就連以升也一直被蒙在鼓裡,這是一件典型的、富豪之家的悲劇,更是以農他身為范家長子最大的不幸。」薛碧如酸楚盎然地歎了口氣,眼中漾起了一層朦朧的水霧。「說到這件牽連將近三十年的悲劇和秘密,就不得不從我和以農他爸爸範文輔的戀愛開始談起。我認識範文輔的時候,還是個正在銘傳商專就讀的女孩子,那時我才十九歲,我是在一個偶然的實習機會中認識他的。那時候,他是個剛從日本留學回來,接掌家業的年輕企業家,也有個早在受完大學教育就迎娶過門的妻子,一個在雙方父母做主下娶進門的嬌妻。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完全被他的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吸引住了,等到我已經陷得不能自拔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早就有了妻室,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我已經失身給他,並且懷有以農了——」她說到這,眼中的淚意更清晰了,悲苦交集的滄桑往事完全揪緊了她那顆酸楚莫名的心。
「他知道我懷孕之後,並沒有像一般有外遇的男人一樣極力勸我拿掉孩於,他反而苦口婆心、絞盡腦汁勸我生下孩子,他說,他會完全對我和孩子負起責任的,他並不愛他的妻子,他會娶她完全是聽從父母之命。我被他弄得六神無主,又因為割捨不下這份刻骨銘心的初戀,我答應他生下孩子,後來才知道,他會費盡心機要我生下孩子,完全是因為他的太太不能生育,抱孫心切的父母早就勸他娶妾侍了,事情演變成如此,我也只有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了。於是,我辦了休學,在他的安排下,住進新店的一棟花園洋房安心侍產,生下以農之後,孩子被范家帶走,報在原配夫人的名下,而我則黯然神傷地再回到學校裡繼續未完的學業。四年後,他的妻子死於乳癌,他奉老人家的命令,把我這個長孫的母親娶了回去……」
她牽動一下嘴唇,淚光迷濛地望著顯然被這個故事撼動的商珞瑤,接著無奈而嘲弄地說:
「你相信嗎?那是我自生產之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而——範文輔竟然不准他喊我媽,他讓孩子叫我『薛阿姨』,而且,不讓我接近他、照顧他,更令人悲憤而生氣的是,他居然給以農一再灌輸一些顛倒是非的觀念。他說死去的妻子才是以農的媽,一個乖巧而勇敢的男孩子是不會一天到晚黏著媽媽的。他完全不讓以農和我親近,更殘酷地剝奪了以農純真可愛的童年生活,你知道嗎?他不准他擁有任何童玩,更不准他飼養小動物,同時——更進一步控制了他的喜怒哀樂,理由只是為了他要鍛煉出一個出類拔萃、與眾不同的接棒人。我完全被他加諸在以農身上的恐怖教育和思想嚇壞了,嫁給他之後,我才發覺他竟是一個殘忍現實的唯物論者,在他的腦海裡只有利害關係,沒有半點溫暖的人性,如果他曾經有,也早被強烈的事業心和追求成功的狂熱給吞沒了,我傷心欲絕,幾度抗爭無效的情況下,只有轉而保護我第二個兒子以升。我對他吼著抗議,說他已經毀了一個兒子,不能再毀了第二個,他對我的抗議完全不擺在心裡,因為——在他眼裡只有長子才有價值,我害怕以升也會被他偏執的人生觀影響,所以,我一直把他保護在我的羽翼下,讓他擁有一個健康、自由、活潑的童年!」
「這就是為什麼以升會成為一個浪漫風趣、才華縱橫的藝術家的原因?」商珞瑤感慨良多的說,絲絲晶瑩的淚光在她眼睛裡閃耀著。
薛碧如痙攣了一下,歉疚沉痛的感覺湧塞心田。「是的,可憐的以農,就因為四年的阻隔,我完全沒有辦法打進他幼小敏感而受盡控制的心靈裡,你知道他父親從來不准他哭嗎?即使在他被嚴懲、倍受委屈、害怕的時候也不准掉一滴眼淚嗎?所有小孩喜歡、熱中的遊戲活動他完全都被剝削殆盡,範文輔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你是我範文輔的接棒人,你一定要比其他孩子優秀,你不能丟我們盛威集團的臉。」他從幼稚園到研究所讀的都是一流的學府,寒暑假,當別的孩子都在縱情享受假期的狂歡和自由時,他卻被他父親安排到其他國家接受各種嚴密而繁複的特別教育。記得有一回,那時候他才十歲,他瞞著範文輔偷偷飼養了一隻松鼠狗,卻不小心被他父親發現,他震怒地打了他一頓,第二天就教傭人把狗扔掉了,他難過了整整兩個月,我看在眼裡心如刀割,悄悄買了一隻北京狗送給他,範文輔知道後,大發雷霆,指著我破口大罵,威脅我如果再敢干涉以農的事,他就要趕我和以升出去,不准我們再踏進范家大門一步,我完全不在乎地跟他爭執,可是以農卻被嚇壞了,他馬上送走北京狗,求他父親不要生氣,不要送走我和以升——因為,他是那麼喜歡我們……」薛碧如語音被洶湧的淚意梗住了,她難掩悲傷地低低啜泣起來。
商珞瑤見狀,連忙含淚抱住她,輕輕替她擦拭淚痕。「媽,您不要激動、傷心,慢慢說吧!」
薛碧如震動萬分地抬起淚眼望著她:「你!珞瑤,你肯認我?」
「您是以農的母親,不是嗎?」商珞瑤柔聲說。
「噢!珞瑤!」薛碧如熱淚盎然、激動莫名地緊緊擁抱住她。
過了好半晌,她好不容易才克制翻騰複雜的情緒,清清酸意哽咽的喉頭。「珞瑤,你真是一個善解人意、冰心慧質的好女孩,以農能娶到你,真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只可惜——」
「媽!您別說了——」商珞瑤心煩意亂地喊道。
薛碧如擦擦鼻水。「好吧!我不提這件事,我們繼續剛剛未完的故事吧!」她陡然地被歷歷在目的往事塵煙掀起無限的悲楚傷懷,喉嚨裡已不自禁地逸出一聲令人悵惘的歎息:
「自從那件插曲之後,以農就遠遠地躲著我和以升,再也不敢和我們親近了,他不想害我們被範文輔趕出去,他這個父親為了自己偏頗的野心和生命哲學,弄得大兒子完全喪失了童年的歡顏,小兒子完全疏離他、不肯親近他,我們范家儼然成了典型的咆哮山莊。以農大學畢業後,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親自帶孩子上酒家、上舞廳去品驗什麼是花錢買醉、逢場作戲那一套生意人玩弄女人的醜陋戲法。」薛碧如語音突然變得生硬而怒意澎湃了。
「念完研究所,他就積極安排以農接掌盛威,他呢?則坐在背後操縱控制,連他結婚的對象都是他這個獨裁的父親一手安排的。孩子,他從來沒有愛過丁瓊妮,真的,我這個滿含愧負的親生母親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這點,否則,和她交往期間他也不會表現得那麼心平氣和,理所當然,他應該會害怕、會恐懼、會退縮,是的,他一向是用這種態度來面對他所鍾愛的人事物,也包括我這個愛他在心口難開的『薛阿姨』在內。」
「可是——我親耳聽見他對丁瓊妮說他愛她的……」商珞瑤鼻端酸楚地說。
薛碧如憐愛地撫著她的長髮笑了。「孩子,你有沒有從頭到尾都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你知道人是很奇怪的,事不關己則罷,事一關己則亂,人在盛怒和悲憤的時候是很容易斷章取義的!我不相信他會愛丁瓊妮,因為,在他身邊整整用關愛的眼神看他近三十年了,他也從來不曾對我和以升說過任何令人動心的話,因為,他一向不是善於用言詞表達內心感情的男人。」
商珞瑤無限幽怨而躊躇地輕咬著下唇。「可是,您不能否認丁瓊妮離開他的婚變打擊對他影響很大,可見,他是十分在乎她的。」
「孩子,那是因為他的男性尊嚴受到了莫大的重創,他人還躺在醫院裡,跛腳的打擊已經夠令他難以承受了,而丁瓊妮的勢利無情無異是雪上加霜,偏偏——」薛碧如憤慨地繃緊了臉。「偏偏他父親還在這個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時候狠狠刺了他一刀,他對以農說:『難怪,她會不要你,誰會要一個跛著腳的廢人做丈夫呢?』」她停頓了一下,望著倒抽一口氣的商珞瑤,她嚥下喉頭的硬塊,悲淒而咬緊牙齦地用力說:
「你很難想像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樣鐵石心腸的父親是吧!當我聽見他居然對躺在病榻上的兒子說出這種惡毒狠心的風涼話時,我心如刀割,悲憤填膺地恨不能找他拚命!如果,不是反應出奇靜默的以農阻止我的話。」
「以農他完全不在乎他父親的話嗎?否則,他怎麼會反而倒過來勸您呢?」商珞瑤滿臉狐疑地問道,心疼和憐借緊緊纏繞著她那顆盈滿酸楚的心。
「他在乎,他怎麼可能不在乎呢?半個月後,當醫生宣佈他可以出院時,他就悄悄一個人辦理了出院手續,在我們所有人來不及做防備的情況下,他演出了一次長達半年的失蹤記,等他再回來之後,他完全變了,變得更憤世嫉俗、更深沉古怪了,他完全封閉自己的心靈,活在自憐和尊嚴激烈爭戰的煎熬裡。珞瑤,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刻意要替以農辯解脫罪,我只想讓你知道這些隱藏在以農孤僻個性背後那異於常人的成長背景。也許你看到的是一個冷酷倨傲、喜怒無常、吝於付出自己感情的男人;但,我卻活生生地目睹到一個從小就被自己父親控制、抑壓,被緊緊綁在一個鐵血而殘酷教育下不得喘息的小男孩——他從來沒有機會學習真正面對自己感情的空間!所以珞瑤,即使他真的罪不可恕,難道,你不能給他一個重新學習處理自己感情的機會?讓他擺脫過去的陰霾,而能真正坦蕩蕩地面對真實的自我?」
商珞瑤聽得辛酸莫名,她咬緊牙關強忍住那汪在眼睛內氾濫的淚水。
薛碧如焦慮憂心地深深凝望著她。「珞瑤,你真的不肯原諒他嗎?」
商珞瑤心頭一酸,她迅速移眸望著窗外迷離炫奇的夜色,隱忍已久的珠淚終於破匣而出,她悲不自勝地低聲啜泣著、模糊紊亂的腦海裡忽然浮現著一個抱著心愛小狗卻不敢哭出聲來的小男孩,漸漸地,小男孩的臉放大換成范以農那張冷峻憂愁、充滿滄桑的男性臉龐,一陣痛憐揪心的痙攣絞過她紛亂如麻的心頭,她倒抽一口氣,語音梗塞地說:
「我會給他一個機會的,不過,這次換他來找我,他必須憑他的感覺找到我,然後,帶著他的真心獻給我。」
薛碧如臉上露出一絲帶淚的微笑,母性那份真摯的愛心深綻在她秀美而刻滿魚尾紋的容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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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嵐山莊。
范以農靜靜坐在書房裡,兩隻腳高高地架在書桌上,他的書桌空出來的地方堆滿了酒瓶、酒杯、煙蒂、煙灰,還有一瓶鎮定劑、安眠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煙。
書房裡燃著一盞微暈的立地抬燈,輝映著他那張蒼白陰霾、略顯憔悴頹喪的臉孔。
他的頭仰靠在椅背上,他並沒有被自己狠狠地灌醉,雖然他很希望自己能夠爛醉如泥,醉到沒有辦法再發揮思索的能力,醉到不知道痛苦、絕望是什麼樣摧人斷腸的滋味?
商珞瑤失蹤整整一個月了,他無神地凝望粉白的牆壁,懊惱自己的束手無策和徬徨無助。
她就像一陣雲煙突然從他的生命中消失蹤影了。他曾經刊登尋人啟事,也曾經開著車盲目地穿梭在台北市的大街小巷,更曾經發狂地去查巡她台大同學的名冊,一一向她們打聽訊息。
然而,一切都像石沉大海一般,她走得乾淨利落,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給他永難平復的創痛和遺恨!
他落寞痛楚地想起,郭媽在珞瑤出走之後,對他說過的一段發人深省而令他沉痛莫名的話:
「大少爺,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少奶奶找回來,她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溫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了,她完全沒有半絲女主人的驕氣和架子,就像夫人一樣令人敬佩而心折,失去她會是你這一輩子最大的損失和遺憾的……」
他猝然閉上濕潤的眼睛,任憑揪腸刺骨的痛苦深深戳絞著他那滿目瘡痍的心。
是的!這的確是他一輩子永難磨滅的遺憾和痛苦——
他怎會在一夕之間就由天堂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裡沉淪呢?
曾幾何時,淨嵐山莊這個富麗堂皇,曾經美得像伊甸園的家園少了它溫婉絕塵的女主人竟顯得這般空洞而淒冷?
他像個坐以待斃的困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口一日喝著悶酒。他一面啜飲著辛辣苦澀的酒汁,一面重複思索著一個令他五贓六腑都絞在一塊的問題:他失去了她,失去了那個明眸皓齒、溫柔賢淑,好像仙女、天使化身的美麗妻子!
他是怎麼辦到的?在他擁有世界上最珍貴的瑰寶之後又驟然失去了她?
范以農啊!范以農!你就像你那個比你多了一雙慧眼的弟弟所說的,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他的陰沉和自暴自棄令郭媽憂心而不忍,然而,她的苦口婆心只換來範以農不耐的咆哮和更厲害的酗酒行動。
於是,無奈困擾的郭媽只有把她的煩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薛碧如。
當薛碧如難耐母性的煎熬和憂煩走進淨嵐山莊,打開書房時,她的眼睛和鼻子立刻被滿屋子的煙味和酒氣薰得呼吸困難,頭重腳輕。
她立刻斷然拉開緊閉的窗簾,並打開空調系統的開關,屋內立刻大放光明,空氣也跟著新鮮流通起來。
目睹他那張鐵青泛白的臉,以及佈滿血絲浮腫的眼睛,一股不能控制的沉痛和憤怒立即取代了滿腔的憐愛和內疚。
「我想我是看錯了你,我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是個怯懦、逃避現實而不敢接受挑戰的膽小鬼!!」
范以農的下巴緊縮,他咬緊牙齦地又狠狠往喉頭灌了一口烈酒。
薛碧如氣得臉色發白,立刻奪走他手中的酒杯,她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痛心疾首地厲聲指責他:
「你以為沉溺在酒精和尼古丁裡就可以替你找回珞瑤嗎?就可以逃避你的痛苦嗎?你這樣頹廢、意志消沉,如果讓珞瑤知道了,她會回心轉意嗎?不,孩子,她只會更傷心、更瞧不起你,因為——」
「夠了,夠了!」范以農痛苦地低吼著,一記粗暴而令人心驚膽寒的重拳敲擊在書桌上,霎時煙灰四揚,酒杯飛落,桌上所有的東西都移了位置。「你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個不值得你付出關心的廢物身上,反正 我又不是你生的,你還是多關心以升一下吧!」
他的話撕碎了薛碧如的心,讓她臉上血色盡褪,傷心莫已,她還來不及從這陣痛楚中甦醒過來,端著水果站在門口的郭媽卻忍不住滿腔的激憤大聲的衝口而出:
「大少爺,你不該講這種話來傷害太太的,如果她沒有資格來管你,全世界的人更沒有資格來管你。」
范以農的臉色立刻刷白了。「郭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渾身緊繃,全身的血液都彷彿凝結而停止流動了。
「郭媽,你不要多事——」薛碧如連忙含淚勸阻郭媽,她怕情緒已經夠亂、夠糟的范以農會承受不住這個突如其來的重擊。忠心質樸的郭媽卻緩緩地搖搖頭,她老淚閃動地哽咽說: 「你讓我說,太太,我再也受不了大少爺把你當成一個毫無關係,只是老爺娶來的繼母看待,你對他那麼關愛疼惜,你們母子早該驗明正身,早該相認的?!」
郭媽的話像一陣出其不意卻威力驚人的龍捲風席捲了范以農全身的感覺,接著,一陣劇痛絞進心臟,他面無血色地望著淚光瑩然的薛碧如,強迫自己忍受這個令他暈眩而招架不住的衝擊,沙嘎而不敢置信的呢喃著:
「為什麼?為什麼您要瞞著我? 」
一顆晶瑩而酸楚悸動的熱淚奪眶而出,薛碧如搖搖欲墜地扶住牆壁。「因為——你爸爸不准我和你相認……」接著,兩行熱淚順頰滾落,她強忍住想要擁住兒子抱頭痛哭的衝動,在淚雨滂沱中道出她的苦衷、她的悲哀,還有她和範文輔之間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
范以農的臉完全扭曲了,他眼中也泛著絲絲閃耀的淚光。「所以,你才會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溜進我的房問悄悄替我蓋被?!」
「你知道?你——竟然都知道?」薛碧如心酸地含著淚水望著他。
范以農扭著唇角苦笑了,他笑得既辛酸又悲慟。「是,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敢張開眼睛驚動你,我只敢偷偷把這份感激和溫馨放在心裡珍藏,我現在終於知道,原來我和以升一樣都可以理直氣壯擁有你的關愛,這就是為什麼我生病時你會衣不解帶守在我病榻邊的原因,而我——」他悲哀而嘲諷地扭著嘴停頓一下。「我竟然喊了你將近三十年的『薛阿姨』,天啊!我這一生到底是活在怎樣荒謬而扭曲可笑的故事裡?!」他倏然發出一陣淒厲而諷刺的狂笑,笑得淒涼而渾身震顫。
薛碧如如遭重挫的俯身靠近他。「孩子,是媽對不起你,我實在是個失職又悲哀無能的母親……」她難以自禁紅著眼眶,慢慢伸出顫抖的手,輕輕而心痛的撫摸著范以農那頭濃密的頭髮。
范以農渾身掠過一陣抽搐,熱淚狼狽地湧現在他那雙乾澀酸痛而憔悴的眼眶裡,他頸部的肌肉緊繃著,竭力克制那股幾近潰決的情緒。
薛碧如看在眼裡,大大心痛了,她深深注視著他,語意哽咽而溫柔地告訴他:
「孩子,如果你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吧!我並不會因此看輕你,像你那個盲目、專制、無情的父親一樣殘忍地打壓你的感情,因為,我是你的母親,我知道你心中所有的痛苦!」
這番話徹底擊潰了范以農所有的武裝,熱淚衝出眼眶,他崩潰地緊緊抱住薛碧如,語不成聲地啜泣著:
「媽!您不知道——我有多愛他,又有多恨他——他心臟病發作、回天乏術的時候,我恨我自己,我居然有如釋重負的快感——」
薛碧如鼻端發酸.她淚眼婆娑地緊緊摟著這個令她心痛、愧疚了一輩子的兒子。「我知道,我完全知道,孩子,是媽對不起你……」
他們緊緊擁著彼此,面頰輕輕摩挲著,好半天都不忍放手,深深浸淫在這份壓抑了三十年恍然如夢的震動酸楚中,久久不能自己——母子之情慢慢沖淡了范以農心中的悲痛,但他依然緊緊偎靠著薛碧如,貪婪而依戀地嗅聞著那份令他渴求三十年的母性芳香和溫暖的氣息。
目睹這一幕母子相認、感人肺腑的情境,郭媽悄悄擦拭淚痕,退出了這塊不屬於她逗留的空間。
薛碧如憐愛地輕輕撫摸他的面頰。「孩子,不要恨你爸爸,嚴格說起來,他也是一個可憐而悲哀的人,他的一生只有賺錢和對功名利祿永無休止的慾望,結果,他得到了什麼?他可以帶走人間的富貴榮華嗎?對於一個從來不懂得愛是什麼的人,除了悲憐同情,我們恨他又有什麼用?那只會增加煩惱吧。」她頓了頓,一雙被淚光燃亮的眸子溫存地停泊在兒子深思微皺的臉上。意味深長地柔聲說:
「孩子,該是你走出父親的陰影,重新面對嶄新的生命的時候了,揮別過去的夢魘,重新學習愛人和被愛吧!愛——這正是多難人間之所以美麗動人的可貴原因,只要你肯敞開心房付出自己,你會發覺你不但沒有失去什麼,而且得到的是一輩子享用不盡的寶藏,如果你想贏回珞瑤的話,你必須先學會跨出這一步。」
「我還有機會嗎?媽?失去孩子對她的打擊很大,我想,她一定很恨我……」范以農憂心仲仲的說。
「孩於,她並不恨你,她要的只是你的一顆真心,至於失去孩子的事,她或許悲痛難過,但——她不會拿這件事來懲罰你的,真正的關鍵完全在你身上,如果你仍然不肯從心結中走出來,即使孩子沒有失去,即使珞瑤仍在你身邊,你覺得你們會真正快樂幸福嗎?你忍心讓上一代的悲劇繼續在你和珞瑤及你們的孩子身上重演嗎?」她騫然感慨良多地歎了口氣。「其實,失去孩子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在你還沒有學會做一個好丈夫時,你又怎麼可能成為一名符合標準的好爸爸呢?」
范以農震動地望著用心良苦的母親。「媽,謝謝你,原諒我這些年來,竟然狠得下心來漠視你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愛。」
「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做大人的罪過……」薛碧如感傷地輕輕摩搓著他的頭髮,見兒子眼中仍殘餘著一抹揮散不去的烏雲陰雨時,她綻出一絲痛憐的微笑,別具深意地說: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山上去了,你別再藉酒銷愁了,有空的話,別忘了上迎翠山莊。中秋節快到了,該是我們一家人團圓的好日子,誰知道——也許你會在山上找到月下老人送給你的特別禮物也不一定。」
范以農牽動嘴角,正想取笑母親的浪漫奇想時,他的心頭突然閃過一陣異樣的聳動,驀地,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趕在薛碧如前頭,雙眼炯炯地站在門廊上攔住她的去路。
「媽,我送您回去。」
薛碧如輕眨了一下眼睛。「兒子,這樣做太快、也太明顯了吧!」
范以農稍稍揚揚濃眉,他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神秘而會心的微笑。「會嗎?我送自己的母親回家有什麼不對嗎?」 薛碧如斜睨了他一眼,輕聲埋怨: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孝順懂事啦?哼,還是老婆比較重要,而做母親的我為了成全兒子,也不得不吃點悶虧,扮起吃力不討好的黑臉來了。」
但牢騷終歸牢騷,她還是笑容可掬的坐上兒子的汽車,任滿臉光彩,神色奕奕的范以農把車子開出綠蔭遮天的山路,慢慢駛向陽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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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人迎翠山莊大廳,范以升便嘻皮笑臉地迎了上來,忙不迭乎地揶揄范以農:
「大哥,你這『三隻腳』的速度還真是『慢』得不同凡響,居然拖了一個月才懂得在我們母親的率領下按圖索驥?」
范以農盯著他,雖然他胸中盈滿了做大哥對弟弟的疼愛之情,但,他仍是不忘擺出做兄長的架勢反唇相稽:
「你還好意思調侃我,你把珞瑤帶走,然後又自導自演地跑到我辦公室演了一出義憤填膺、興師問罪的好戲,置我們兄弟情誼於不顧,你說,你怎麼向我交代?」
「『膠帶』?我還送你一卷『繃帶』哩!!」范以升神閒氣定地撇撇唇。「我不拐彎抹角、用心良苦來上這麼一手『抽絲剝繭』、『聲東擊西』的好戲,你怎會知道改頭換面、良心發現,知道自己原來有多麼渾蛋?」
薛碧如聞言連忙幫著他,沒好氣的數落著:
「以升,對你大哥要有分寸,別講這麼刻薄損人的話!」
范以升忙翻白眼抗議了:「媽,我要絕食抗爭了,我以前就覺得您這個難為的『後母』有夠偏心了,現在可好,我跟他這麼迥然不同的人竟然是同父同母的兄弟,這下我心理更不平衡了,我真的開始懷疑我是您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
「不!你是從我們家後山的石頭裡蹦出來的!」薛碧如挑著眉說。
范以升瞪大眼,不服氣地大聲抗議著:
「天底下有我這麼出類拔萃、優秀絕世的『石頭』嗎?」
薛碧如失笑地輕戳了他的額角一下。「你喲!真是皮厚得連鋼釘都釘不進去。」
范以升狡猾而撒賴地摟住她的肩膊。「這當然是家學淵源,得自母親大人您的真傳囉!!」
薛碧如又好氣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好了,少灌迷湯了,還不趕快帶你大哥上樓去找你嫂子。」
「好吧!人是我騙進來的,我當然有本事把她騙出房來和大哥碰面,來個『牛郎織女』大會串!」他促狹十足對范以農眨眨眼說:
「大哥!看在兄弟的分上,免費賜你一招『泡妞秘訣』,待會見了大嫂,可別忘了對她說那三個字,這可是專治女人怒意火氣的萬靈丹,保證你一帖就『藥到恨除』!」范以農站在二樓樓梯口,溫文而動容地望著他說:
「謝啦!事成之後,我送一筆生意給你,讓你幫我和珞瑤補拍結婚攝影照如何?」
范以升立即眉飛色舞地拍拍他的肩頭。「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
然後,他樂不可支地帶范以農站在商珞瑤的房門口,悄聲俯在范以農的耳邊說:
「她八成在寫作,她最近突然文思泉湧,竟然叫我幫她帶了一大疊的稿紙送上山來。你看我的法寶,我有辦法教她主動開門出來。」
只見他清咳了幾聲,不疾不緩地敲敲門板,一本正經地扯開喉嚨喊道:「小嫂子,我最近拍了一張最新的人物攝影,你要不要看一看?如果你覺得不錯,還頗喜歡的,我可以忍痛割愛,送你做紀念,你——」
門開了,商珞瑤那張雖清瘦卻倍增清逸動人的臉龐出現在范以農深遠綿綿的注目中。
她微微一震,窘困和惱怒立刻湧了上來,她微有嗔怨地瞪著范以升。「你——你竟然耍我?!」
范以升無辜地抬起眉毛。「哪有?這兒不是活生生站著一幅最寫實逼真的人物映像嗎?」他頑皮地指著范以農。
他見商珞瑤繃著臉、默不作聲,不禁促狹地對范以農眨眨眼。「大哥,她不喜歡我這幅作品,也許,你應該考慮去修理門面,這點,恕我愛莫能助,你們夫妻倆好好商量一下,我不做惹人嫌的電燈泡了。」
話畢,他丟下欲言還休的商珞瑤,飛快地消失在樓梯彼端,留下默默無言的范以農和商珞瑤相互凝規,深浸在一份柔腸百轉的酸楚裡——
他們深深凝視著對方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范以農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溫柔的宛如春風的吟唱一般絞人心動:
「你騙我,你說你不會失蹤的!」
商珞瑤全身掠過一陣輕顫:「你找我,就只是為了指責我這項罪名嗎?」
「不是,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就這樣?」商珞瑤輕輕掩藏住她心中的失望。
范以農的表情是凝滯掙扎而遲疑不安的,他的神色忽晴忽雨,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惡魔正在緊緊地纏鬥著他。
商珞瑤目睹他的煎熬,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恐懼,騫然放下自己的防衛,她心疼而溫柔地注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輕聲說:
「你有什麼話可以儘管跟我說,你放心,我不是你爸爸,我並不認為表露自己的感情是一項罪惡而可恥的事。」
范以農心頭一凜,他的臉色微微發白了。「你都知道了?」
商珞瑤輕輕點點頭。
「所以,你同情我?」商珞瑤緩緩走近他,抬頭凝眸,正視他那張凝聚著懷疑、緊張和期待的臉孔。「是的,我同情你,同情你從小到大竟然承受了這麼沉重的人性枷鎖,這副殘忍不近人情的枷鎖,你早該把它解下來了,而你——竟然獨自背負了三十多年。」
范以農的臉扭曲了。「對不起,珞瑤。」他的聲音是痛楚而震顫的。
「對不起?」商珞瑤盈盈如水地望著他,目光溫存的像一張柔情的網,輕輕捕捉住他那顆憤張激昂的心。
范以農深吸一口氣,深深凝望著她,目光繾綣而痛楚,然後,他開口了,語聲粗嘎而低沉:
「第一個對不起是我不該用報復來拴住你,讓你草率地嫁給我;第二個對不起是——不該冷落你、漠視你的存在,對你吹毛求疵;第三個對不起是——不該專制自私地限制你的自由,把你當成我的禁臠;第四個對不起——是沒膽承認我對你的感情,沒膽量告訴你,其實——我一直是深愛你的——第五——」他並沒有機會說完,因為,商珞瑤已經激動而紅著眼圈,渾身顫悸地衝進他的懷裡,淚雨交織,悲喜交集地獻上她那微顫而柔軟的紅唇。
范以農立刻猛然、粗暴而死命地緊緊擁住她,貪婪熾烈而忘情的猶如狂風掃落葉一般,緊緊捕捉住她的紅唇,帶著心靈深處的激情和絞痛。
良久,良久,當他們都快被這股酸楚而窒息纏綿的擁吻奪走最後一絲呼吸時,范以農稍稍鬆開她,深情而狼狽地輕輕摩挲她的鬢角:「哦,珞瑤,我愛你,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商珞瑤淚光瑩然、柔情款款抬眼凝望著他。「我也是,以農,你以為我為什麼肯答應嫁給你?不是為了贖罪,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愛你。你知道嗎?如果命運可以選擇替換的,我寧願替你受傷,只要你能找回屬於你的快樂和驕傲。」
范以農眼眶濕潤了,他激動莫已的緊緊擁牢了她。「哦,珞瑤,我的快樂就是你啊!我的驕傲更是你啊!」他最後一個的「你」字停留在她那綻放著淚光卻分外美麗動人的容顏上,一路封住她那輕顫的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