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鐮釣,漫過天心,轉眼已是三更時分了。
彭襄妤卻獨坐在碧紗窗前,手執香扇,一副心事重重,無處排遣的模樣。
巧兒見她愁眉輕顰,神思恍惚,不敢驚擾她,只好縮在一張錦椅上,托著下巴,睡眼惺忪地打著盹。
彭妻妤望之不忍,也知道自己該睡了,但,幽思縈懷的她,即便閉上雙眸,亦是思潮颯沓,寢不安枕啊!
冷墨的出現,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颶風,在她心海裡興風行雲,吹縐了一池春水,從此,浪花洶湧,愁雲萬疊,難得平靜。
自她委身煙花,掛牌接客以來,見過不少風流雅士,王孫公子,乃至綺儒紈褲,有的人貪戀她的美色,有的人欣賞她的才華,但不論何者,俱都表現得像個正常的尋芳客,惟獨冷墨行止詭異,啟人疑竇。
看似落拓豪放,不拘小節,但卻出言犀銳,字字大膽,話中有話,令人有如霧裡看花,難辨真偽。
一方面撫琴向她表達傾慕之心,另一方面又語音曖昧,意有所指的牽扯上展靖白,弄得她不勝窘困,既驚且疑,實不知他袖裡暗藏什麼乾坤,賣弄何種玄機?
唉!彭襄妤百思不得其解。惆悵、寥落、哀愁、感傷,總總情懷,絲絲縷縷,如亂麻纏繞,讓她愈理愈是迷亂,愈理愈是惶惑,茫茫然不知情懷所托。
唉!更鼓四響,她輕搖香扇,弱不勝衣地低歎一聲,看來,她又要度過一個愁緒漫漫,終宵難眠的深夜了。
忽地,她聽聞到一陣極為嘈雜刺耳的騷動聲,好像有人正扯著嗓門在叫罵,聽那聲音,頗似胡嬤嬤,她微微一愣,莫非又有哪個刁蠻的客人在藉機生事了。
巧兒也被驚醒了,她揉揉眼睛,語音模糊地大發牢騷:
「又是哪個缺德鬼在鬧事?三更半夜地,擾人清眠,也不怕引起公憤,讓人亂拳打死?」
彭襄妤輕睨了她一眼,「是胡嬤嬤在罵人,你下去瞧瞧,看是怎麼一回事?」
巧兒嘟著小嘴,一臉勉強地依言行事。
過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她重新登閣,以一副沒啥大不了的語氣向彭襄妤報告著。「小姐,其實也沒什麼事,只不過,有個老頭子喝醉了,趴在桌上,不肯離開,胡嬤嬤想趕他走,他卻硬賴著不依,胡嬤嬤沒轍,動了火氣,只好破口大罵,發發雌威了。」
彭襄妤心念一動,「巧兒,你所說的老頭子是誰?不會正巧是那個專程上門喝酒,卻不叫姑娘伺候的老先生吧!」
「正是他,」巧兒點頭應道,「這說也奇怪,他上門好幾天,平常都喝到月上枝頭便離開,今晚卻一反常態,喝到四更天,人都醉醺醺了,還巴著桌子不肯離開,胡嬤嬤早惱他把咱們這當純酒館來消費,這下逮著把柄,正準備好好開炮,修理修理他呢!」
「何必呢?人家搞不好有他的苦楚和難處,胡嬤嬤幹嘛斤斤計較,硬是找人家的麻煩呢!」彭襄妤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胡嬤嬤的為人,該潑辣,該精明,該勢利的時候,她可是一點也不含糊呢?」巧兒振振有辭的說道,「那老頭子把咱們這當酒肆不打緊,還喝醉了夜不歸營,在那醉言醉語,比手劃腳,趕也趕不走,這胡嬤嬤不惱火才怪!方纔她已經命人把保鏢從床上挖起來,看樣子是準備動手把那名老頭子丟到街上去睡呢!」
彭襄妤卻起了惻隱之心,一臉鄭重地吩囑巧兒,「巧兒,你隨我下樓去。」
「下去幹嘛?又沒我們的事!」巧兒一臉訝異地望著她。
「你同我下去便是,問那麼多幹嘛?」彭襄妤嬌嗔地白了她一眼,既而不容分說地掀簾下樓,讓巧兒毫無選擇的餘地,只能悶悶不樂地咬著唇,尾隨著下樓。
☆ ☆ ☆
胡嬤嬤一聽到彭襄妤的請求,簡直傻了眼,不,不止傻了眼,她還煞有其事地揉揉耳朵,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直到彭襄妤面帶微笑地再度重申了一遍,她才相信自己一切正常,而不太「正常」的人,反倒是美若天仙,凜若冰霜的彭大姑娘。
「襄妤,我沒聽錯吧!你真的要讓這糟老頭睡在你房裡?」胡嬤嬤仍是一副消化不良,難以置信的神情。
彭襄妤溫雅婉柔地笑了笑,「嬤嬤,人都有落難不便的時候,襄妤收留他一晚,又有何妨?」
胡嬤嬤縐著眉頭,仍是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態。「哎喲,這年頭人心難測,我們都不知道這老頭兒是何來歷?你貿然收留,只怕不妥,會給自已惹麻煩的!」
「嬤嬤,我不怕麻煩,你就別操心,依我一回吧!」彭襄妤不矜不躁的淡笑道,態度溫和卻十分堅定。
胡嬤嬤拿她沒轍,只好勉強地點頭答應了。
「小喜子,你幫忙彭姑娘把這糟老頭扶到媚香閣去。」她頗感無奈地轉首叮嚀著負責跑堂、打雜的夥計,然後瞄了醉態酩酊的青袍老漢一眼,搖搖頭,長-短歎地走開了。
☆ ☆ ☆
小喜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汗如雨下,氣喘不休地將那麼醉眼迷濛,囈語不休的老頭子扛上媚香閣,放到彭襄妤的臥榻上。
他對於彭襄妤的熱心善舉,顯然亦是不怎麼苟同,看了面色同樣不怎麼好看的巧兒一眼,他也搖頭晃腦的離開了。
彭襄妤知道巧兒並不贊同她的做法,所以,她也不願勞煩她幫忙照顧這位醉氣醺人的老頭子。
她沏了一壺熱茶,弄了一條熱錦巾,緩緩走近床榻,細心款款地照拂著這名不知因何事滿懷憂思,引杯澆愁的老先生。
才剛把綿巾擱在他的額頭上,那名滿眼紅絲的老先生已扭曲著臉,神情激動地抓起她的手,痛苦而沙啞的呢喃著:
「如玉,是你嗎?如玉,你可知道……我有多麼思念你嗎?如玉……」
彭襄妤嚇了一跳,還不知該如何應對時,那名神智不清,被酒氣燒灼之苦折騰不已的老先生,又冒出了一串令人聞之困惑,卻不由鼻酸的囈語:
「如玉,你……你怎麼捨得……離我而去了,你……忘了我們相守一生,恩愛到老……的誓盟了嗎?」跟著,他焦灼地翻轉著身子,好像正在和什麼恐怖的夢魘纏鬥著。
「不!別帶走她……別帶她……我求求你們……老天爺……」他嘶啞的狂吼了一聲,又跟著沮喪地呻吟著。「酒……給我酒……我要喝得爛醉如泥……喝它個醉生夢死……喝……」他打了個酒嗝,突然靜止了下來,好像睡著了。
彭襄妤悄悄觀看了好一會,確定這位老先生已沉睡之後,她微微抽手,準備掙脫老先生的掌握,不料,那位老先生卻握得死緊,憔悴灼紅的臉龐上還起了一陣痙攣。
「別離開我……如玉,別……離開我,好嗎?」老先生渾身顫悸地發出哀沉而絞人心碎的請求,嘴角不斷抽搐著。
彭襄妤眼中閃過一絲怛惻,滿心酸楚的她。怎麼也無法拒絕一個痛苦老人發自內心的哀求,於是,她靜靜坐在那,任這名落魄而陌生的老醉漢握著她的柔荑,帶著一抹寬慰而滿足的微笑,沉入夢鄉。
☆ ☆ ☆
當那名老先生完全清醒,擺脫了宿醉之苦時,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他一臉狐疑地坐起身,還未及穿鞋下榻,一個玉膚花貌,美得令人不忍移目的纖纖麗人,已裊裊婷婷走了過來,一臉溫柔地笑問道:
「丈文!你清醒了?頭疼不疼?要不要先喝杯熱茶?」
那位老先生一臉迷惑地望著她,「這裡是……」
彭襄妤嫣然一笑,「這裡是媚香閣,昨夜你在樓下前廳飲酒,不巧喝醉了,我們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家在哪兒,所以,只好暫時委屈你在這睡上一宿。」
那位老先生面帶羞慚地點點頭,「老朽給姑娘添麻煩了。」
「別這麼說,你只是多喝了幾杯,借我的臥榻一眠,並未給我惹什麼麻煩。」彭襄妤輕聲笑道,並親自倒了一杯熱荼遞到老先生面前。「你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退退酒氣,待會兒,我那丫頭會端餐點上來,你不嫌棄,便與我一塊用膳吧!」
「這……不太好吧!」那名青袍老漢面帶遲疑地捻著鬍鬚,「老朽已經叨擾了姑娘一夜,怎可再造次?給你添麻煩?」
「老丈,你甭跟我客氣,論年歲,你足當我的父親,能有這個緣分為你服務,也是小女子的榮幸,你就別跟我客氣了。」彭襄妤淺笑盈盈的說道,神情誠摯而坦然自在。
「唉!老朽一生飄泊,經歷滄桑,本以為在這個人情淡薄,功利市儈的社會,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溫情的,沒想到,我與姑娘素昧平生,相逢於青樓,毫無任何利益可取,你卻施加援手,待我如同上賓,這份恩情,實令老朽銘感五內,沒齒難忘啊!」青袍老漢接過茶杯,感慨良深的歎道。
「丈文言重了,這些都是舉手之勞,算不上什麼恩情的。」彭襄妤含蓄地微笑道。
「即便是舉手之勞,也要有那個心,才能嘉惠於人啊!」青袍老漢悵觸於心地捻著長鬚,「一般世人皆愛錦上添花,卻往往忽略了雪中送炭,對於老弱孤寂者能拖於關懷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姑娘卻能憐恤我這個乏人問津的老頭子,實為難得,可見你確是一個古道熱腸,善艮溫柔的好女孩!」
「老丈過獎了。」彭襄妤輕啟朱唇,溫婉一笑。「小女子愧不敢當,但不知老文高姓大名,家居何方?」
「老朽姓白,名夢璞,黃粱一夢的夢,璞玉的璞,乃鳳陽人,因生性淡泊,無心仕途,中秀才之後,便待在老家,靠著祖產開了一間私塾,教教一些鄉里孩童唸書,日子倒也清閒安逸,不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個有錢有勢的土豪惡霸看中我的一塊土地,那是祖先留下來,言明要傳給後世子孫的,不可任意變賣,我一再婉拒,言明苦衷,對方就是不肯罷手,最後,還不擇手段,買通了當地的縣衙,給我按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末了,還抄了我的家,害我妻離子散,亡命天涯!」青袍老漢白夢璞語音悲愴地訴說著自己的際遇,眼中瀰漫著一片令人望之惻然的哀傷。
彭襄妤聞言,神情凝重,有著一份感同身受的悲痛和淒楚。當年,劉瑾痛恨她父親彭陸珩膽敢抗疏,奏請皇上留任謝遷、劉健二位老臣,而蓄意將他誣陷降職,由應天府尹戍謫陝西,這還不打緊,心狠手辣的他,為了趕盡殺絕,竟於任職途中,派了殺手突擊,殺了她全家一十五口,若非她曾習藝於峨嵋山青塵師太,練得一身輕伶俐落的劍法,得以和那些下手狠毒的殺手負隅頑抗,否則在敵眾我寡的追殺下,傷勢慘重的她,可能熬不到唐傲風的救援,便已香消玉殞了。
那個苦雨淒風,交織著血淚和仇恨的日子,像一道永難磨滅的傷口,深刻地烙印她的胸頭上,無論斗轉星移,裘葛屢更,她永遠也無法淡忘,那份失去家人的催心之痛。
因此,聽了白夢璞滄涼哀沉的陳述,她對他更多了一份同是天涯苦命人的悲憫憐惜。
「白老伯,你的痛苦,襄妤感同身受,當年,我的家人也是被奸佞所害,一家十五口全部罹難,獨留我苟活於世,飄蕩度日,這份痛不欲生,孤寂傷感的苦情,我完全能領會,也難怪自老伯會幹愁萬縷,寄情於酒杯了!」
「想不到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白夢璞滿臉痛憐地鰍著她,「我們境遇相似,同病相憐,能相逢於此,或許,真是上蒼刻意的安排吧!」
彭襄妤幽柔一笑,別有一番酸澀淒冷的感懷,正待移轉話題,衝散這份陰鬱消沉的氣氛時,巧兒已捧著三碟素菜,一碟牛肉絲,及二碗熱騰騰的珍珠玉米粥進來了。
「小姐,你們先用膳吧!飯菜涼了,可就不好吃喔!」
彭襄妤趕忙笑意嫣然地請白夢璞上桌用剩。「白老伯,你餓了吧!咱們邊吃邊聊如何?」
白夢璞見她那般親切熱誠,也不好再三拂逆其意,便恭敬不如從命地移步下床,和彭襄妤坐在一張精巧的梨花木桌前,享用美味爽口的餐點。
巧兒進進出出,又送上了一壺碧螺香茗,一碟鳳尾蝦,一碟芙蓉蟹和二碗酸梅湯。
「這位小姑娘,你用過膳了嗎?也一塊坐下吃如何?」白夢璞一邊吃著,一邊不忘笑意吟吟地招呼著巧兒。
「我在下面吃了二塊薄脆餅,肚子正漲,吃不下,你和小姐吃吧!」
「巧兒,你也一塊坐下來,和我們喝茶聊天吧!」彭襄妤笑容可掬的邀請她。
巧兒卻不敢造次,顯得有些疑慮,「小姐,這……不太好吧!」
彭襄妤嬌俏地抿抿唇,斜睨她一眼,「什麼好不好的,你這丫頭片子恁地八股,這裡又不是什麼皇宮內苑,官家大戶,非得考究那些主尊奴卑的儀規分寸,你我雖名為主僕,卻情如姊妹,這些表面上的繁文褥節,咱們私底下就免了吧!」她見巧兒卻杵在那,一副趑趄不前的模樣,不由睜大了一雙杏眼,半真半假地消遣道:
「咦?你這丫頭片子架子倒是不小,白老伯賞臉邀請你入座,我也准許你就座,你怎麼反倒拿起喬來了?」
巧兒一聽,哪敢再繼續站著,連忙拉開木椅,戰戰兢兢坐下。
彭襄妤見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老實得連牙箸都不敢碰,更是被她逗得又好氣又好笑,不覺杏頰生嗔,再度出言取笑她:
「巧兒,我是誠心誠意請你坐下來和我們一塊用膳的,可不是罰你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那盯著飯菜發呆啊!」
巧兒的臉驀然飛紅了,在彭襄妤、白夢璞趣意促狹的注目下,她別彆扭扭地舉起牙箸,夾了一塊牛肉絲,慢吞吞地咀嚼著,那神情好像有人逼她嚼蠟吞炭似,弄得彭襄妤啞然失笑,卻又拿她沒轍。
「巧兒姑娘憨厚老實,知禮守分,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丫頭。」白夢璞卻面浮微笑地稱讚起扭捏不安的巧兒了。
巧兒暗暗感激,悄悄在心底吁了一口氣,神經也不再那麼緊繃了,對白夢璞的觀感,亦大為改變。「多謝白老爺子的誇獎,巧兒愧不敢當!」說著謙沖話時,她還不忘獻上慇勤,為白夢璞斟上了一杯香醇溫潤的香茗,主動示好。
對於巧兒那前倨後恭、大相逕庭的態度,白夢璞倒是表現得十分坦蕩釋然,他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面對著明艷照人的彭襄妤,面對著滿桌精緻可口的佳餚,感受著滿室溫馨暖人的氣氛,白夢璞輕輕放下了瓷杯,逸出了一聲長歎。
「白老伯好端端地為何興歎?莫非是嫌襄妤款待不周?」彭襄妤面帶訝然,語含關切的問道。
「彭姑娘休要多疑,老朽只是一時感慨,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多少王孫貴胄,才子騷人,富賈名紳,想望姑娘的風采,卯足全勁,逞豪斗富,卻又綠慳一面,無福領受,而老朽,不過是個失意落魄,潦倒異鄉的糟老頭,何德何能,竟能蒙姑娘屈身下交,禮遇萬分?!」
彭襄妤溫雅地笑了笑,還未及說話,巧兒已一改其拘謹嬌憨的本色,喧賓奪主地搶著插花。
「白老爺子,你這話說得可一點也不假,別的男人,不管他是俊是醜,有錢沒錢,要和我家小姐見上一面,乃至吃上一頓飯,那可是卡關重重,比考狀元公還難,而你呢!拜了醉酒之賜,撿了個大便宜,不但能登堂入室,睡在我們小姐的香榻上,還能讓她犧牲睡眠,衣不解帶地守在身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這普天之下,就屬你運氣最佳,別的男人巴望不到的艷福,你一個夜晚全享盡了!」
彭襄妤杏臉泛紅了,她蹙著秀眉,不勝窘迫地瞪了巧兒一眼,「剛剛還像少了舌根的大啞巴,現在又搶著嚼舌根,亂說話,這白老伯又不是一般的風流老兒,你拿他來和那些人比,簡直是不倫不類,沒個分寸!」
巧兒狀甚無辜地扁扁小嘴,垂著粉頸,好生掃興又好生委屈的咕噥著,「不說話你嫌我悶,說了話你又怪我多嘴,怎麼做你都不高興,下人,下人,下下之人,受氣挨罵氣成死人!」
她的哀怨呢喃讓彭襄妤聽了,還真是哭笑不得,想瞪她,卻又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害她雙頰發熱,一臉怪相。
「你這鬼丫頭,才說了你幾句,你就噘著嘴胡念一通!什麼叫下下之人,受氣挨罵氣成死人?」
「就是……」巧兒囁囁嚅嚅地側頭思索著恰當的解釋。
彭襄妤嫵媚生風地白了她一眼,「好了,別費神思了,有白老伯在,我不想鬧笑話,你就乖乖坐在一旁,安靜用膳吧!」
巧兒垂頭喪氣地夾起了一塊芙蓉蟹,慢條斯理的吃著,活像一個受盡欺凌的小媳婦。
彭襄妤見狀,不禁搖頭失笑了,親自夾了一塊杏仁豆腐,放進巧兒的磁碗內。「好了,別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又沒虐待你,只不過要你講話留神些,用點腦筋,別亂用詞藻,讓旁人尷尬見笑!」
「彭姑娘莫再責怪巧兒了,否則,老朽可會坐立不安了。」白夢璞再度出面為巧兒緩頰。「何況,巧兒除了心直口快之外,亦未犯什麼不可原諒的過錯啊!」
「聽到沒有?你出言無狀,口沒遮攔,白老伯不但不怪,還替你說情,你還不好好向人家道歉陪罪?」彭襄妤不徐不疾地叮囑道。
巧兒立即起身施禮,「巧兒說話莽撞,不經大腦,若有冒犯您老人家之處,萬乞寬諒!」
「好說,好說,老朽也是個直肚直腸的人,對你的直來直往,只有欣賞,並無見怪,你就不必介懷,儘管坐下來放心用膳,自然一些無妨。」
他的落拓豪爽,讓巧兒舒坦了不少,原本有點僵悶的氣氛也跟著舒緩起來。
杯斛交錯,吃吃喝喝之間,彭襄妤和白夢璞愈聊愈投契,兩人一老一少,從琴棋書畫,詩史歌賦,到國家大事,人生百態,他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像是一對笙磬同音,相見恨晚的忘年知友,對彼此充滿了一分惺惺相惜的感覺,這份感覺十分奇特,像是父女,又像是知音。
聊著,聊著,白夢璞望著美麗絕倫,才情傲骨的彭襄妤,又不禁捻著鬚髯,喟然一歎了。
「姑娘品貌無雙,知書達禮,不知是多少王侯將相,英雄好漢夢寐以求的顏如玉,若不是造化弄人,你也不會淪落風塵,過著這種屈顏承歡,笑罵隨人的生活,唉!」他感觸良多地蹙額低歎,沉吟了好一會,方才面帶遲疑地望著神思飄忽的彭襄妤,字斟句酌地說道:
「彭姑娘,請恕老朽冒昧直言,老朽與你雖是萍水相逢,對你的品貌才情卻是印象深刻,喜愛萬分,老朽斗膽,想替犬子牽條紅線,向你言媒提親,以結秦晉之好,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見彭襄妤滿臉緋紅,低垂著粉頸,一副既驚訝又嬌羞,又不知如何應對的模樣,不禁又快馬加鞭地補充道:
「彭姑娘,不是老朽自誇,我那犬子,模樣不差,高高瘦瘦,稱得上是文武雙全,溫文儒雅的白面書生,又稍通音律,尤其是擅於吹簫,若不是為了避禍,老朽送他到關外習藝,他早就可以成家立業,闖出一番功名了。」
他口沫橫飛地說了大半天,彭襄妤仍是一副羞羞答答,不言不諾的模樣。白夢璞不禁氣餒,大大的歎了一口氣,說起話來不僅帶著七分感觸,更多了三分酸氣。
「唉!莫怪你不作聲,是老朽太一廂情願了,想你琳琅珠玉,艷冠江南,醉倒在你石榴裙下的豪門權貴,王孫公子不知凡幾,我們這般無錢無勢的升斗小民,拿什麼來跟人家比,只怕是高攀了。」
彭襄妤一聽,連忙紅著臉,焦灼不安地急著解釋:
「白老伯,你誤會我了,你看中我,憐疼我,是我的福氣,我感動珍惜都來不及,焉敢挑肥揀瘦,生那勢利斗筲之心?只是……」她垂下嫣紅的粉臉兒,一副羞於啟齒的模樣。
白夢璞心念一動,「莫非,你已心有所屬?」。
彭襄妤輕咬著唇,臉上的紅暈一路漫上了耳根,又順勢染透了她的粉頸。
白夢璞一臉幡悟的點點頭,「原來,你早有意中人了,老朽還一味為自已兒子敲鑼打鼓,強扮媒人,實在是太過於魯莽了。」他若有所憾地停頓了一下,又半帶好奇,半帶關切的追問道:「不知哪位仁人君子有此鴻福?能得姑娘芳心暗許,青絲長系?」
一番話又問得彭襄妤面紅似火,一副窘澀交迫,難以啟齒的模樣。
而白夢璞並未因此打住,反倒一臉狐疑不解地追根究柢,「姑娘不肯相告,莫非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抑或是嫌棄老朽不過是個寒酸卑微的老頭兒,沒資格關心你的終身大事?」
此言一出,彭襄妤再怎麼窘迫靦腆,也不得不紅著臉出面澄清,「不是這樣的,白老伯,襄妤默不作答,絕非故意怠慢,而是……」她無限彆扭地絞著衣袖,一副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措辭的模樣。
坐在一旁,悶著頭,既專心又安靜用膳的巧兒,終於打破沉寂,義不容辭地再度扮演忠心護主,臨陣插花的角色了。
「白老爺子,我們小姐平時雖是個不讓鬚眉的掃眉才子,但,遇上這兒女情事,可也是個弱顏易愧的姑娘家,你要她談自個兒的心上人,她怎說得出口?還是由我這個不倫不類的丫頭片子耍耍嘴皮,為你說長道短吧!」說著,她還刻意偷瞄了彭襄妤一眼,見她星眸半掩,面染淡霞的不吭聲,也就大著膽子將展靖白和彭襄妤如何相識,如何吹簫寄情,又如何思惹情牽,欲理還亂的一段迷情細說從頭。
不知怎地,巧兒不經意地發現白夢璞的臉龐竟有點暈紅,莫非是不勝酒力的關係?可是,他聽得那樣尊注入神,桌上的茶酒飯菜,他一樣也沒動,這會竟會莫名臉紅,倒真是有些奇怪。
不過,疑悶歸疑悶,說話正在熱頭上的她,倒未將此事擱在心上,反倒一心冀望抓著白夢璞充當智囊團,一方面琢磨展靖白那迷離難懂的心思,一方面替彭襄妤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白老爺子,你說,這展靖白是不是有些過分,這有情無情也不說個清楚分明,浮在那故弄玄虛,吊人胃口,急得我差點沒掄著一雙小拳頭,去找他理論,罵他個三天三夜!」她愈說愈是激憤不平,活像一個脫了憨厚古意外衣的小夜叉。
彭襄妤見狀,不得不滿懷羞怯地白了巧兒一眼,語音幽幽的歎道:「巧兒,你太放肆了,想我不過是一名身世飄零,迎新送舊的青樓女子,展公子他縱是有情有義,只怕……也是會心存疙瘩,難以釋懷,或許……」她不勝楚楚地苦笑了一下,「這便是他遲遲未有進一步表示的原因。」
「彭姑娘,你莫要妄自菲薄,說這等自慚形穢的話,自古以來,多少烈女系出寒門,又有多少俠女曾在風塵打滾,像那梁紅玉、紅拂女,都是出身風月的奇女子,後來不也是找到了美滿的歸宿,匹配著韓世忠、李靖這種人人稱羨的如意郎君?」白夢璞一臉誠摯的凝望她,跟著,又不慍不火的說下去:「不瞞你說,拙荊也是出身歡場的苦命女子,當年為了償還她父親欠下的賭債,為了籌措一家九口的生活費用,她逼不得已,只有犧牲自己,跳入苦海,可是,她和你一樣是個有原則,不輕浮,不向命運低頭的冰清女子,我和她自小便相知相惜,長大之後,更是相許相愛,我並沒有因為她淪落風塵,倚門賣笑,而放棄了她,放棄了我們廝守一生的盟約,我千祈萬拜,求了半天,我爹方才答應賣了一塊田產,東並西湊,總算是替她贖身,清還了債務,順利將她迎娶過門,過著平凡幸福,卻賽過神仙的恩愛生活!」
彭襄妤芳心為之撼動,她無限欽羨地望著白夢璞,輕聲說道:
「白老伯,你夫人真是幸運,能遇上你這般用情專一,風雨同舟的良人,襄妤命薄如紙,只怕沒你夫人的那等福分!」
「別這麼說,你目若秋水,朱唇皓齒,雙頰豐潤,怎麼看都不是勞碌困苦一生的下等命,一時的逆境,不必過於灰心喪志,老朽相信那展公子並非一般的庸俗之輩,他對你亦是情有所鍾,否則,他也不必時時徘徊在你的繡閣外,試著吹簫傳情了。」白夢璞再度煞費苦心,誠言摯語地安慰著彭襄妤。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我就是不解,他為什麼不乾脆一點,硬是要玩這種若離若即,費人猜疑的把戲?」巧兒仍是一副不敢恭維,不能釋懷的表情。
白夢璞神色複雜的蹙眉撚鬚,「唉!有些事是不能以常理來判斷的,尤其是感情的事,有時候一個人的無情,卻正是他多情的表現,所謂情到濃時反為薄,遇上險境,或藏有難以對人言明的苦衷時,再愛你的人,有時也會表現得十分冷酷,冷酷得讓你陌生而難以置信!」
彭襄妤的心沒由來地一陣波動,她若有所感地凝眸注視著白夢璞,尚未發言,聽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巧兒又迫不及待地搶著發問:
「白老爺子,你說的話,我可是聽得含含糊糊的,沒法理解,這有情和無情怎能混在一塊講,說不通嘛!」
白夢璞目光迷離地笑了笑,「那是因為老朽有切身之痛,當年我陷入絕境,身繫囹圄,被那群貪贓枉法的縣府官差整得死去活來,命運堪虞之時,我寫了一封休書,休了我那嫻淑溫婉的妻子,要她捲鋪蓋走人,而她,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硬是要留在白家,和我患難與共,禍福相倚!」他語音瘖啞的頓了頓,「我見她如此堅貞固執,更不忍拖累她,於是,又用了更多殘忍無情的手段來對待她,羞辱地,企圖把她逼走,末了,還拜託我的伯父出面,狠心地將她攆了出去,沒想到……她卻……」他隱隱顫抖地哽咽著,「選擇了上吊來表明必生為白家人,死為白家鬼的決心!」他悲愴地搖搖頭,「我那麼愛她,愛到不忍心連累她,沒想到……反倒逼死了她,所以……我即使撿回了一條老命,卻再也體會不到活著的樂趣,每天只想棒著酒醴,把自己活活醉死……」
彭襄妤聽了,亦是淚影閃爍,好生難過。「白老伯,你別傷心,你的出發點是為了愛,我想,白夫人地下有知,亦是不會怨怪於你的。」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柔聲勸慰著。
白夢璞瞿然一省,兀自振作地強笑了一下,「老朽失態了,老朽說這些,不過是想安慰你,讓你知道,有時候為了保護自已所愛的人,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溫柔的人也會翻臉成讓你寒心澈骨的冷面人!」他微微一頓,加強了語氣,「那位展公子遲遲未出面與你表白心意,或許,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老朽相信,假以時日,待他釐清身邊的一切難題之後,他便會光明正大地向你表露情衷的!」
彭襄妤的臉頰又不爭氣的泛紅了,她不勝羞怯又滿懷感激地低頭望著自己的指尖,聲如蚊吟地說道:
「白老伯用心良苦,襄妤感動莫名,無以回報,這婚姻大事,對青樓女子而言,好比一則登天摘星的神話,襄妤有自知之明,不敢癡心妄想,多做奢求!」
「別淨說這些自貶身價的喪氣話,我老頭兒不愛聽,你別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把我的話當做馬耳東風!」白夢璞不以為然地說起教來,那神態彷彿一個父親正在數落不聽話的小女兒似的。
巧兒看了,不禁掩臉偷笑,也跟著裝腔作勢地扯扯彭襄好的衣袖,「人家白老爺子賞臉,說了那麼多苦口婆心的話來安慰你,你好意思繼續拿喬,端著苦命女子自慚形穢的架子,拂逆他的一片苦心?」
彭襄妤啼笑皆非地仰起粉臉兒,乍喜還嗔地瞅了巧兒一眼,「死丫頭,你敢出言不遜地取笑我,不怕我翻臉撕爛了你那張不知分寸的小嘴!」
巧兒難得如此頑皮搗怪,她努努小嘴,一臉慧黠地打趣道:
「小姐,你要撕,可得先撕白老爺子的嘴,是他帶頭起哄的,巧兒不過是跟著唱和而已!」
彭襄妤沒好氣地拍了她的手背一下,「鬼丫頭,愈說愈不像話了!」,偏偏她那佯嗔的杏臉上又藏不住四處飛竄的笑意。
巧兒卻意猶未盡地朝白夢璞會心的眨眨眼,「你瞧,這苦命女子笑了吧!笑得多像一朵盛開的紅玫瑰!」
白夢璞哈哈大笑,一時空氣中充滿了活躍奔騰的氣氛,一掃方纔的沉鬱之氣。
被糗得面紅耳赤的彭襄妤,想板起臉痛斥巧兒的放肆無忌,偏偏,又控制不住泉湧而上的笑意,害她不得不攏袖掩面,笑得偷偷摸摸,心虛不已!
就這在笑意飛揚,不勝愉悅的一刻,胡嬤嬤已步履急切地捲簾而人。「襄妤啊!有個風度翩翩的閻公子指名要見你,他已經通過了詩文的考核,你趕快準備見客吧!」她叨叨絮絮地說了一串,眼睛一定,方才意識到白夢璞的存在。
她微微一愣,隨即輕哼了一聲,臉色已變得不怎麼好看了。
白夢璞立即識相地站起身,「老朽也該走了,不敢耽誤姑娘會客的時間。」
彭襄妤卻自有定見,她轉首對胡嬤嬤輕聲說道:」嬤嬤,這白老爺子是我的貴賓,我今兒個只招待他一人,不想見其他人,麻煩你替我打發那位閻公子,就說我今日沒得空,請他改日再來!」
「什麼?」胡嬤嬤尖聲怪叫,一副不敢置信的嘴臉,「你居然為了這麼一個寒酸老頭兒,拒絕見客?!」她又是搖頭,又是攤手,「襄妤,你是不是昏了頭,放著樓下那個既年輕,又有才學,又有身份的公子哥不見,寧可陪一個糟老頭,你這般任性妄為,你叫我如何去管束其他姑娘?」
彭襄妤噘著小嘴沒說話,臉上的神情卻是堅定而不容轉圜的。
白夢璞卻不願讓自己成為彭襄妤和胡嬤嬤衝突的導火線,他望著彭襄妤,一臉平靜的淡笑道:
「彭姑娘,你不要為了老朽而破壞了會客的原則,咱們要把酒談心,還會有其他機會的。」話猶未了,他已移步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彭襄妤急忙喚道,並追上前去,從懷抽中取出一袋錦囊,「白老伯,這裡有些碎銀子,不成敬意,你拿去買酒喝,算是我孝敬你的。」
「這……」白夢璞卻猶豫了,不敢貿然收下。
胡嬤嬤生怕他們推來推去,耽誤時間,連忙趨前向白夢璞吆喝著,「你這老頭兒識相一點行不行!難得彭姑娘可憐你,肯賞你吃酒錢,你不趕快收下走人,還惺惺作態給誰看哪!」
「嬤嬤……」
彭襄妤有些無奈,又有些不悅地睨了她一眼。
胡嬤嬤卻裝著沒看見,不容異議,趕鴨子上架地,強自將錦囊硬塞進白夢璞的手裡,
「走啦,走啦!拜託你,彭姑娘沒空陪你……」
就這麼又推又趕地,強把白夢璞攆出媚香閣。
跟著,她又急沖沖地下樓,招呼那位儀表堂堂,氣宇軒昂的閻公子上樓和彭襄妤會面。
☆ ☆ ☆
一個穿著一襲寶藍色華服的翩翩公子,在胡嬤嬤慇勤的帶領下,步入了媚香閣。
彭襄妤隨意瞄了他一眼,臉色遽然一變,好像挨了一記悶棍似的,跟著,又連連挺直背脊,不苟言笑地對那位斯文儒雅的閻公子下達逐客令:
「出去!這裡不歡迎你!」
胡嬤嬤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著一臉寒霜的彭襄妤,「襄妤,你是怎麼了?態度這麼壞,這閻公子又沒得罪你,你何故給他難堪?」
「我就是不要見他,你請他滾出去!」彭襄妤仍是一副冷冰冰,沒得商確的態度。
胡嬤嬤的臉縐成一團了,「哎呀!你這是幹嘛?吃了火藥不成?就算你氣我趕走那老頭子,你也犯不著遷怒於閻公子啊!人家……」
「胡嬤嬤,你先下去吧!」閻公子輕搖著折扇,輕輕打斷了她,「我和彭姑娘是同鄉舊識,有點小誤會,你讓我跟她單獨談談,不打緊的!」跟著,他取出一錠銀子交到胡嬤嬤手裡,清奇俊朗的臉上掛著一抹自信的笑容。
胡嬤嬤猶疑了一會,方才搖搖頭,帶著一絲忐忑難安的心情捲簾下樓。
閻公子移眸望向巧兒,不徐不疾地下達了清場的命令:
「我和你們小姐有話要說,請你出去,不要打擾我們!」
彭襄妤聞言,冷笑了一聲,目光凌厲地掃向他,「哼,這裡還輪不到你發號司令,該出去的是你,閻俊青!」
閻俊青訕笑了一下,「襄妤,咱們好歹也做個未婚夫妻,就算有什麼不快,也都過去了,你又何必記恨於心,對我冷眼相看呢?」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無情寡義,勢利現實的薄情郎,負心漢?!」巧兒一臉省悟地嚷了出來,「別說我們小姐不想見你,就是我這個無足輕重的丫頭,也懶得理會你這種唯利是圖的小人,免得屋了我的耳目!」
閻俊青愀然作色,「放肆!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出言譏刺我,不過是個混身青樓,低三下四的賤丫頭,也配跟我大呼小叫,刁蠻撒撥?!」
彭襄妤目光幽冷的盯著他,「閻俊青,我的丫頭是好是壞,自有我來發落管束,不勞你惡言相向地撈過界!」跟著,她神色一緩,語音溫柔地吩咐巧兒:
「巧兒,你先下去吧!這兒不需要你伺候,我一個人便能應付!」
「小姐!我……」巧兒仍是一臉不太放心的神色。
「你擔心個什麼勁?」閻俊青扭著唇角談刺道:「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你怕我會吃了你家小姐不成?」
「我不怕猛獸,就怕不識情理道義為何物的無賴纏上我家小姐,害她噁心氣煩,三天三夜吃不下飯!」巧兒不甘示弱地反唇相稽。
別看她平常是個憨厚有禮,溫雅老實的小姑娘,一旦觸痛到了她的臨界點,她可是個一點也不含糊的小雌虎,不僅伶牙俐齒,而且還會修理得對方哭爹叫娘,後悔惹毛了她。
果然,她這一反撲,又把閻俊青氣得咬牙切齒,失去了翩翩公子的風範。「你這個刁鑽冥頑、目中無人的賤丫頭,竟敢一再出言不遜地羞辱我,我不懲治懲治你,你還真當本公子是好欺的軟腳蝦?」話猶未了,他已飛快地揚高了手,狠辣萬分地掃向了巧兒的面頰。
說時遲,那時快,彭襄妤身形一閃,一方面推開了巧兒,一方面又乘勢揮出袍袖,四兩撥千斤的輕輕一彈,倒打在閻俊青身上,害他搖搖晃晃,踉蹌了幾步,方才站穩身形,沒摔個四腳朝天。
巧兒帶著一臉幸災樂禍的冷笑,在彭襄妤的目光示意下,退出了媚香閣。
彭襄妤則輕盈曼妙地坐了下來,輕搖香扇,轉首望著碧紗窗外的天空,神色悠然自得,渾然無視於閻俊青的存在。
閻俊青只好按捺下心中的不悅和尷尬,不自在地挪動身軀,坐在彭襄妤左側的紅木錦椅上,百味雜陳地偷偷打量著她。
從小,她便是個我見猶憐,惹人惻目的漂亮女娃,多年未見,她出落得更美了。美得楚楚動人,如籠煙勺藥,讓人心魂俱醉,情難自己。
這樣一個顛倒眾生,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美人胚子,若非現實作梗,利益所趨,他和她早就是一對人人艷羨的燕侶鶯儔了。
本來,他的父親嚴克東和彭襄妤的父親彭陸珩是同鄉好友,更有著同窗三載的非凡情誼。兩人同年赴京應考,雙雙折桂,名列金榜,更蒙當時的聖上孝宗賞識,一路封官加袍,仕途順遂。
一直到孝宗駕崩,武宗即位,他們二人分別官拜南京副部御史及應天府尹,可謂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而閻克東見彭襄妤生得粉妝玉雕,聰慧伶俐,甚為喜愛,遂向彭陸珩提出了聯婚之請,盼能結為秦晉之好,讓兩家的關係更上一層樓。彭陸珩對閻俊青的印象本來就不錯,既然閻克東有心結親,他也樂得順水推舟,一口應允,從此,兩家關係更為親密,往來頻繁。
而彭陸珩為官清廉剛正,耿介拔俗,他見劉瑾把持朝政,尊斷弄權,迫害忠良,連劉健、謝遷這樣忠肝義膽、勞苦功高的三朝元老,他都忍心污蔑菟陷,強迫他們退休返鄉。一時義憤填膺,不忍袖手旁觀,繼續坐視劉瑾非聖誣法,倒行逆施,故連忙上疏,奏請皇上明辨忠好,重用賢良,務須留任劉健、謝遷這二位年高德助的忠臣,以上安下顧,風清弊絕,力振朝綱。
劉瑾知悉,十分震怒,便隨便按了個罪名,將彭陸珩降職,謫戍陝西。
而閻克東處事較為圓滑世故,是個深諳見風轉舵為官之道的人,彭陸珩出事之後,他生怕被牽累下水,為了明哲保身,他刻意和彭家保持距離,並選在彭陸珩遠赴陝西就職前夕,托人送了一份殘酷的短箋,大剌刺地言明退婚之意。
而對於彭陸珩全家一十五口被殺的慘劇,他更是三緘其口,冷淡之極。
這件事,閻塚臨危變節,置身事外,確實難脫罔顧道義的罵名,怨不得彭襄妤今日對他冷言冰語,不留情面。
雖然,這種任人忽略譏刺的滋味並不好受,但,為了和她再續鴛盟,穩住官位,束-求火的他,不得不折節下士,萬般吞忍,學那啞巴吃起黃連啦!
「襄妤,你別生氣,」閻俊青訕訕而笑,「我並不是蓄意要與你的丫頭為難,而是她太放肆無禮了,所以……我才忍不住想出手教訓她。」
彭襄妤輕搖了一下香扇,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閻公子,我那丫頭雖然出身不好,沒念過多少書,但,她也懂得一個義字,不像有些人,習孔孟之道,經輪滿腹,詩禮傳家,卻是個悖理忘義,自私怯懦,落井下石的小人!」
閻俊青微微一窒,隨即,又厚著臉皮強擠出一絲笑容,「襄妤,你別挖苦我,我此番前來,是抱著負荊請罪之心,專程向你陪罪的!」
彭襄妤譏誚地微揚起秀眉,「閻公子,你是前程看好的大官人,而我,只不過是一名被命運撥弄,看盡人情冷暖的青樓女子,怎敢要你紆尊降貴向我陪罪?」她皮笑肉不笑地輕哼了一聲,「哼,再說,你也沒犯什麼錯,只不過是順應現實,及時解除了一樁『損人利己』的婚約而已!」
閻俊青艱澀地吞了一口苦水,「襄妤,或許當時我父親的作法是自私了些,但,那時劉瑾當權,而他又是個心胸狹窄,喜歡無中生有,豺虎磨牙的人,倘若,我父親不當機立斷,和你們撇清關係,只怕──也難逃遭劉瑾整肅清算的噩運,如此慘烈的代價,又於事何補?」他振振有辭地提出辯解,「除了親痛仇快,死不瞑目之外?」
彭襄妤輕哼了一聲,臉上充滿了不假掩飾的鄙夷,「說得好,閻公子,我爹他就是不懂得掌握貪生怕死,縮頭藏尾的功夫,才會惹禍上身,落了個滿門慘死的下場,不像你父子二人識時務為俊傑,靠著雞騖爭食,賣友求樂的本事,便能衣錦得意,活躍於廟堂之上,繼續做那尸位素餐的達官顯貴!」
閻俊青又被她字字犀銳的嘲諷給刺挑得滿臉僵硬,坐立難安,怎奈他有求於人,不得不投鼠忌器,再三吞忍了。
「襄妤,得饒人處且饒人,請你口下留情,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好嗎?」
「將功贖罪?」彭襄妤好笑的挑起了一彎月眉,「閻公子,你在說笑吧!你何罪之有?需要向我這個不諳現實,乃至家破人亡的孤女這般低聲下氣?!」她神情淡漠地抿抿唇,「你有什麼意圖,便挑明了說吧!不必跟我玩這種前倨後恭,虛情假意的把戲!」
閻俊青深吸了一口氣,「我希望能和你盡釋前嫌,再續……鷥鳳。」他按捺住性子,故作鎮定的緩聲說道。
彭襄妤的表情十分古怪,看不出是喜,是怒,「你的意思是……你想娶我?」
閻俊青點點頭,「對,只要你願意,我馬上替你贖身,擇日拜堂成婚。」
彭襄妤輕呼了二聲,要笑不笑地瞅視著他,「你不在乎我已今非昔比,是個逢人賣笑的煙花女子嗎?」
「不在乎。」閻俊青連眼珠子也沒眨一下。
彭襄妤笑了,笑得有些耐人尋味。「好,我有個條件,你若肯依我,我便同意嫁給你,和你重續良緣!」
閻俊青眼睛一亮,驚喜交加,「什麼條件?你儘管開,我統統依你!」他不加思索的開出支票。
「條件不難,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誠心?」彭襄妤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首先,你必須對外宣告,你要娶我為妻,並派正式的媒人到迎翠樓提親下聘,選定良辰吉時之後,再以八人大轎,官家之禮,浩浩蕩蕩,光明正大地到迎翠樓迎娶,倘若你做得到,我便不計前嫌,屈身下嫁!」她一字一句的慢聲說道。
閻俊青霍然變了臉色,怎麼也沒想到彭襄妤會開出這麼「苛刻」的條件來。要知道,當時的社會民風保守,一般人即使招妓為妻,也都是偷偷摸摸地私下進行,沒人敢囂張行事,惹人非議。而彭襄妤居然要他「大張旗鼓」,以官家之禮,風風光光地到青樓門前迎娶,這不是漫天開價,強人所難嗎?
「你開玩笑!哪有人用官家禮儀來迎娶妓女的?」他大為光火,再也按捺不住那一股直撲上來的怒氣,「你不要得寸進尺,給臉不要臉!」
彭襄妤並未動怒,反倒露出了滿臉揶揄的笑容,「閻公子,你若是無法接受我的條件,你現在便可走人,我可沒逼你折節下士,自討沒趣地來向我求婚示愛啊!」
「你……」閻俊青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地,「你是故意刁難,尋我開心的對不對?」
彭襄妤又冒出了一聲冷笑,「閻公子,你言重了,是你自已送上門來,演了這麼一出負荊請罪的求婚紀,我被你的『誠意』感動,方才說出了唯一的條件,你就算做不到,也不必老羞成怒,對我吹鬍子瞪眼睛地!」
「你……」閻俊青下顎緊繃,又被她堵得一時無言以對,好生懊惱。
彭襄妤淡然地掃了他一眼,「閻公子若無其他貴事,請你早回,小女子時間寶貴,無暇陪你玩這種大眼瞪小眼的遊戲!」
閻俊青臉色十分難看,由青轉紅,又由紅轉白,他暗暗吞嚥了一口水,再度強迫自己拉下身段,擠出聲音,「襄妤,我真心想娶你為妻的,你何苦雞蛋挑骨頭,蓄意為難我,讓我難做人呢?」
「我並非刻意為難你,任何人想娶我,都得依這個條件,否則……」彭襄妤面無表情的哼了哼,一副沒得商量的神情。
「你執意如此,毫無商量的餘地嗎?」閻俊青咬著牙,再次悶聲詢問。
彭襄妤冷冷地望著他,「你可以走了,閻俊青!」
閻俊青臉色一寒,額上青筋突起了。「彭襄妤,你以為你是誰?!架子端得比天皇老子還大,若不是你的老相好狄雲棲為了你,挾怨公報私仇,擋了我父子陞官發財的機會,像你這種朝秦暮楚,人盡可夫的蕩婦淫娃,娶來做妾,仍嫌有辱門風,何況是正室?」他怒氣騰騰地還以顏色,刻薄之語傾巢而出,「我肯娶你,已是天大的恩賜了,你不懂得惜福感恩,反倒一再擺譜拿喬,獅子大開口,要我八人大轎迎娶?!呸!」他輕蔑地冷哼一聲,「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冰清玉潤的官家千金嗎?」
彭襄妤瞼色微微泛白了,但,她卻挺直背脊,像一株不畏風霜的冷梅,傲骨嶙峋地面對著閻俊青的羞辱。「原來你是為了保住官位,不得不搖尾乞憐,向我這個有辱門風的青樓女子求婚?哼!」她不勝唏噓地搖搖頭,「閻俊青,為了陞官,你連哈巴狗都肯扮,還真個枉讀詩書,斯文掃地的可憐蟲!」
閻俊青氣得呼吸急重,濃眉糾結,眼睛裡冒著二簇熊熊怒火,「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哼,我再怎麼不堪,好歹也是個官袍加身的青年才俊,不像你,自甘下流,喜歡做那煙視媚行、生張熟魏的路柳牆花,你如此下賤墮落,不僅辱沒了彭氏歷代祖先,甚至還污蔑了你爹的一世英名,讓他死後,含羞九泉,無顏見列祖列宗,這般不肖劣女,你有何面目見人?又有何處值得矜持自傲?」他一臉鄙視地盯著她,話音咄咄地說到這,扭著嘴角,冒出了一聲尖刻而殘酷的冷笑,「哼哼,彭襄妤,你還敢以真名實姓窩在這高張艷幟,我真是替你感到悲哀汗顏!」說罷,他帶著一臉殘酷的獰笑,倏然起身,不待凜若冰霜,面如白紙的彭襄妤下達逐客令,便揚著頭,以一種高傲而不可一世的姿態,邁開大步拂袖而去。
而彭襄妤一直坐在原位上,沒有任何動靜,只有那微微顫動的身軀,洩漏了她的情緒;而她的心,卻多了一道傷疤,一道又深又長,不知道能不能痊癒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