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上上下下因為兩年沒回家的季雋言突然帶著要訂婚的對象回來而動員了起來,季院長夫婦親自到機場接機。 季夫人在入境大廳看到兒子推著行李推車踏出入境大門,難掩欣喜的街上前去擁抱他,淚濕眼眶的在他黝黑的臉上摸了又摸,仔細的端詳這個總讓她擔心掛念的大兒子。 「爸媽,這是我女朋友曾靄霞,叫她艾莉西亞就可以了。」初次見面,季雋言拉起女友的手向父母介紹即將舉行婚禮的對象。 季院長夫婦親切的跟艾莉西亞寒暄,但卻對她不流利的中文一時感到無法適應。 季夫人主動拉起艾莉西亞的手,和藹的慰問旅途的辛勞,然後轉頭對季雋言說:「長途飛行你們都累了吧?趕快回家吃晚飯,今天你弟媳婦忙了一下午煮了好多菜在等你們,不要讓大家等太久,我們走吧!」 隨行的司機等在門口,一看到季院長走出來,立刻下車幫忙把行李放進後車廂。季夫人興奮的拉著季雋言不停講著前年完婚的二媳婦把醫院新設的安養復健中心管理得很成功,還有今年出生的小孫女有多可愛乖巧。 久沒聽到母親話家常,連叨絮著瑣事都讓人感到格外溫馨。 「我們家都沒生過女兒,小永馨一出生大家都疼愛得不得了,親戚們送來的衣物都可以開一間童裝店了。小永馨長得跟雋行小時候一模一樣,本來以為會生兒子,所以你爸已經照族譜取名叫永德,誰知道超音波照片上小永馨用小手指把我們全家的醫生都給騙了,小娃兒真機伶……」季夫人開心的說著。 中文能力不夠好,艾莉西亞完全插不上話,只能坐在一旁陪笑。 季雋言回鄉跟家人團聚心情特別好,朗聲說道:「上次是為了參加小行的婚禮回來,沒想到隔了兩年再回家,現在連侄女都有了!如果再隔兩年,豈不連侄子也有了?」 這兩年季院長的兩鬢已有些花白,聽到兒子的話突然有感而發,「你以後要常回家裡走動,我跟你媽現在還不能從醫院退休,走不開;可等退休後年紀也大了,跑不動,沒辦法台灣、美國兩地奔波,所以你要多回來讓我們看看,不要讓老人家牽掛。」 「我知道。」季雋言原本燦爛的笑容從臉上淡去。 才兩年不見,看到記憶中總是事業強人形象的父親也開始漸漸衰老了,季雋言答話時忽然有些感傷。 季家古厝已經申請成為三級古跡的文化資產,將來整修後要開放給民眾參觀,目前已無人居住。 季夫人和二媳婦帶著艾莉西亞去參觀台南的古跡,所以季雋言利用這一天的空閒到季家古厝去整理他從小到大的舊東西,看是要搬到市區新家的獨棟大樓,還是要寄回美國華府的公寓。 季家古厝外圍是標準的中國式庭園造景,前方是一個百年以上的傳統四合院建築,一直都是規畫來當作季家祖先的祠堂和接待大廳與茶坊。 經過假山水池,花園後方卻是一個由荷蘭人統治時代遺留的小洋樓改建的兩層樓建築,也就是季雋言從出生一直到北上求學前居住的地方。 他看到二樓的舊房間門板上還留著十年前如兒戲般結婚那天的紅色大喜字;回想當日被打鴨子上架的情景,不覺莞爾。 輕輕推開門板,裡面的一切保存得跟當初他離開時一模一樣,只是傢俱全部封上透明的防塵罩,厚厚的一層灰,讓人感受到時光確實曾流逝。 「啊……都沒變,真是懷念啊!」季雋言把原本要給新婚妻子使用的梳妝台矮凳拉出來坐,思索著該從何著手整理起。 決定之後,他把舊衣物從紙箱裡翻出來分門別類,有些寄回美國,其它全部捐出去舊衣回收;接著把從小大到值得紀念的獎狀、獎盃、成績單、畢業紀念冊、相簿等整理成箱,準備送到新家的房間裡珍藏。 當他在整理醫學院時期的一些舊資料時,突然從資料袋裡掉出兩張泛黃的舊照片,他撿起來一看,忍俊不住的笑出聲。 當年他結婚時不願意拍結婚照,所以被迫和雙方家族在女方家門口合拍的一張大合照,當時他滿心不情願,臭著臉拍照,連眼睛都不願意看著相機,硬是把視線望向遠方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如今看到當初的死德性,連自己都感到好笑。 他細細的看著相片中的每一個人,爸爸、媽媽、弟弟、擔任伴郎的大政和當招待的小茹,還有自己,當時的樣子都好年輕,不過女方的親友他全部都不認得了。 另一張是他跟新娘子在喜宴上的合照,那也是在被迫的情況下擠出生硬的笑容,跟身旁面無表情的新娘子搭在一起,無異是在向眾人宣告他們倆是被逼婚的。 愈看愈有趣,事過境遷再回頭看這兩張舊照片,竟有種懷念的感覺。不過當他看著那個穿著素雅白紗、睜著無神大眼的新娘,突然感到有點眼熟,原本他以為是當年一夜夫妻留下的印象,可愈看愈覺得似曾相識。 新娘美麗的臉龐,典雅中帶著幾分青澀的稚氣,沉靜的氣質卻透露著哀傷,這些都是當初忙著跟家人賭氣的他所沒有發現的,他拿著相片抬起頭,對著空氣發呆,陷入新婚當日的種種回憶,一切都那麼模糊。 忽然間他把視線又調回相片上,卻驚覺這個失蹤十年的妻子怎麼長得跟英格麗那麼相像!雖然一個是清秀稚氣的純淨美,另一個是獨立自信的成熟美,但細看五宮與臉部輪廓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他覺得一切實在讓人難以置信,立刻放下手邊的整理工作,找出當年的結婚證書,帶著照片跳上車開到醫院去找父親。 季雋言直接衝進院長室,也不管父親是否正在忙公事,立刻焦急的向他打聽當年的一切。季澤曄搞不清楚向來對婚事漠不關心,甚至充滿抗拒的大兒子,怎麼會突然拿著舊相片跟結婚證書跟他追問當年指腹為婚的事。 他雖感到不解,但仍照實回答,畢竟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雀夫人也早帶著雀家唯一的骨肉改嫁給新加坡富商華僑,雀家根本沒有人關心失蹤的雀茵茵到底流落何方。 如今舊事重提,也只不過像是在訴說一個很久遠的老故事而已。他從當初雀老爺突然心臟病猝死後,續絃的雀夫人如何逼雀茵茵在百日內完婚,還有他們在她因營養不良而過度瘦弱的身軀上發現無數的針孔,證實她曾遭受虐待,並被長期施打鎮定劑以控制行動。 她逃婚後,季院長夫婦也曾想過也許她被迫嫁過來是委屈她了,喪父之痛,加上被繼母虐待的雙重打擊,也難怪才十八歲高中剛畢業的她會逃婚。只是至今他們仍然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或是在外受苦,其實就算找到她了,只要確定她過得好,他們也不會執意逼她回來履行婚約。 「我跟你媽伯她在外面受苦,將來有機會還是希望把她找到,就算她已經改嫁給別人也沒關係,只想確定她過得好。」季院長歎了口氣。 「她真的是很可憐的女孩,各方面條件都那麼優秀,偏偏遇到這樣悲慘的際遇,為了躲避我們,她連巴黎音樂學院都放棄去就讀,可惜埋沒了她的音樂天分。我還記得她第一次的鋼琴獨奏發表會,我跟你媽還應邀去聽過,她才十三歲而已,卻那麼有才華……」沒注意大兒子的臉色完全變了,季澤晾仍自頭自的說下去,直到被季雋言出聲打斷。 「爸,你剛剛說什麼?你說她原本要去念什麼?」 「巴黎音樂學院啊!她被保送到音樂學院就讀,很優秀的女孩子。」季澤嘩又重複說了一遍,不明白兒子為什麼那麼在意這件事。 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季雋言全身血液在體內激烈的奔竄,心跳狂亂不已,他幾乎可以確定倫敦音樂學院畢業的英格麗,就是當年為了逃婚而放棄保送巴黎音樂學院的前妻雀茵茵。 他知道現在雀家已沒落到沒幾個人能聯絡了,為了打聽更多的消息,他問父親當年雀茵茵畢業的學校在哪裡,他要找出更多的證據去證實心中的臆測,好證明雀茵茵就是英格麗。 「你問她的學校幹嘛?」他覺得兒子這次返家後的言行真的很反常。 「爸,在我還沒找到足夠的證據之前,請你先替我保密,我好像已經找到你失蹤十年的兒媳婦了。」季雋言非要弄清楚真相不可。 季澤哮驚訝得說不出話,怎麼會突然出現這樣的轉折,他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嗎?她……她還活著嗎?過得好嗎?在哪找到她的?」 面對父親一連串的提問,季雋言不知從何說起,他說得有些混亂,「我在非洲發生意外,被國際紅十字會的義工救了,當時救我的女孩可能就是她。畢竟當初結婚的時候我跟她根本是兩個陌生人,我完全不記得她的長相,直到今天整理舊相片時才發現愈看愈眼熟,總之現在她因為得了疫病被送回瑞士休養,我只想趕快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十年前的雀茵茵。」 季澤曄聽懂了,走到保險箱前,把保險箱打開,取出一個盒子和一份文件交給他。「這裡面是當初她失蹤後我派人去調查尋找她的資料,我們曾經懷疑她母校的師生幫助她逃跑,可是始終查不到確實的證據。」 他拿著文件開始解說:「我曾透過關係在境管局查到她的出境紀錄,輾轉又查到她飛到香港,接著我真的就無能為力了,她完全消失不見。」 接著季澤曄打開那個盒子,裡面是一條翠綠的玉珮項鏈,他解釋道:「這是茵茵母親的遺物,她從小帶到大的,結婚當天化妝師覺得跟新娘白紗不搭配,把玉珮拿了下來,她離開時忘了帶走。如果你說的那個女孩真的就是茵茵,那麼她一定會認得這條項鏈,你可以憑這條項鏈去跟她相認。」 季雋言拿著父親交代給他的東西和資料,立刻驅車趕往偏遠山區的私立貞德女子學校,他心裡有著強烈的預感,總覺得一切的真相都可以在雀茵茵畢業的那所學校裡查到。 當他到了貞德女子學校大門口的時候,照著當年父親派人調查的資料向警衛說他要找漢娜修女,警衛用對講機通報。 隔了十分鐘後,警衛才打開鐵門,要他登記並留下證件以換取訪客證。他把車停在外賓專用停車區,並在會客室裡等候漢娜修女前來會面。 會客室的裝潢很典雅,樸素中帶著高貴的品味,他坐在沙發上看著牆上一尊雕工細緻的聖母像,從而得知這是一所天主教的私立貴族女校,跟英格麗的宗教信仰不謀而合,他想到英格麗還曾經就讀過巴黎的神學院,想當修女,這下他更加確定英格麗應該就是雀茵茵了。 漢娜修女出現在會客室門口,眼神充滿著疑惑與防備,但臉上仍掛滿溫和的笑容,「季先生你好,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季雋言立刻站起身來禮貌的向修女打招呼,「修女您好,我是您以前指導過的學生雀茵茵的親人,這次來是有些事情想拜託您。」 漢娜修女一聽到雀茵茵的名字整個表情都變了,驚訝得好幾秒鐘都說不出話來,然後她請季雋言坐下,親自倒了一杯熱茶給他,才端坐在他面前。「她已經畢業十年了,請問你是她什麼人?怎會突然到這裡找我?」 季雋言試圖表達極大的善意,他微笑的向修女解釋他的身份,以及來拜訪的原因,但是卻沒有提到他在非洲遇到疑似雀茵茵的英格麗,和他即將跟艾莉西亞訂婚的部分。 他說:「經過那麼久,她的家人也幾乎都不在了,我們希望找到她,並不是為了逼迫她回來履行婚約,只想確定她是否安好。我父母年紀都大了,當初受到死去的雀老爺托孤卻沒有好好照顧她,我父母一直耿耿於懷。」 漢娜修女似乎一時之間對於季雋言的說辭無法完全採信,她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輕描淡寫的說:「我們學校的每個師生都像一家人一樣親密,她們都是從小學開始一路就讀到高中畢業,過著朝夕相處的住宿團體生活,我們把每個學生的所有資料都保存得很完整,也許你有興趣看一看。」 季雋言求之下得,眼神不自覺散發出了喜悅的光彩,連聲答應。 漢娜修女微笑的起身帶著他往校友館的展覽廳走去,沿途修女向他介紹校內優美的環境,不時還有穿著白色或深淺藍等不同制服的女學生主動向漢娜修女禮貌的打招呼。 女孩們都非常有教養,氣質就跟英格麗一樣優雅。漢娜修女向他解釋學制不同制服顏色也不一樣,年級愈高的顏色愈深,代表性格愈趨穩重。 漢娜修女推開展覽廳的其中一個展覽室大門,裡面全部都是油畫,她指著其中一幅自畫像,告訴季雋言這幅畫是雀茵茵高中時參加校外比賽得獎的作品。 季雋言看著書中人那種自信而堅定的神韻就是英格麗沒錯,他看到畫框右下角的法文簽名,不解的問道:「為什麼是法文?那是什麼意思?」 修女微笑著替他解惑,「我們的學生從小就接受中英文的雙語教育,所以彼此問都以英文名字互相稱呼,由於我們隸屬於巴黎的天主教會,因此高中開始他們還要學習法文。茵茵在學校的英文名字叫作英格麗,所以她所有作品都會冠上英文或法文的簽名,這是她用法文簽自己的名字。」 季雋言的笑容倏地消失,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急切的反問道:「修女,你剛剛說她的英文名字叫作……英格麗?」 漢娜修女點點頭,她不解的看著這個外型俊美的男人,難道雀茵茵的英文名字叫作英格麗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嗎? 季雋言焦急的追問,「後來呢?她畢業後去了哪裡?有人知道嗎?」 漢娜修女又陷入了沉默,她的眼神帶著研判和猶豫,欲言又止的態度引起季雋言的懷疑,修女的反應肯定是知道些什麼才對。 「已經十年了,十年可以改變許多事情,就算我們找到她,也無法對她造成任何影響了。」為了取信修女,他再一次保證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對方的事情,更不會逼迫對方做不願意的事情,只求修女把英格麗畢業後的行蹤告訴他。 或許是感受到對方的誠心,漢娜修女終於願意放下戒心跟他坦誠。 「不瞞你說,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十年來我每天禱告懺侮自己的謊言。當初的情況使我必須撒這個謊,為了保護英格麗,她受了太多的傷害,就像我之前說的,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像一家人一樣親密,我們無法坐視自己的親人受苦,寧可背負著欺騙的罪行度日也不能讓她被找到。」 真相呼之欲出,季雋言不敢打斷修女,屏住呼吸靜靜等她說下去。 漢娜修女從雀老爺過世的喪禮上所見到的種種開始說起,一路說著雀夫人如何軟禁英格麗不讓任何人探視,也不讓她上學或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直到她再次出現,整個人被折磨得憔悴而瘦弱,身無分文的哭求大家幫助她逃亡,之後所有人瞞著校方偷偷接濟她的種種過程。 為了怕給大家添麻煩,英格麗幾乎不敢跟大家聯絡,只有拿到倫敦音樂學院畢業證書的那一年,她把獲得音樂大獎的獎牌和一封信寄給漢娜修女表示感激之意,當初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助,她不但無法完成學業,更無法獲此音樂獎項的殊榮。 漢娜修女怕洩漏她的行蹤,一直不敢把東西拿到校友館陳列,偷偷藏在自己的寢室裡,如今也沒有繼續隱瞞的必要了。 她要季雋言坐在校友館的椅子上看英格麗在校各個時期的舊相片、獎狀、畢業紀念冊和年監等資料,獨自回到宿舍把英格麗當年寄來的信與獎牌拿來給他看。 漢娜修女一走,季雋言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他雙手緊握著畢業紀念冊,眼淚不自覺的滴在英格麗清純的學生照上,他伸手把自己的淚珠抹去,卻更像在替影中人拭去淚痕,這情景讓他忍不住破涕為笑。 沒想到繞了一大圈,經過十年的百轉千回,他還是愛上了自己當年不懂得珍惜的妻子,甚至沒有認出對方來。 只是一切似乎都已太遲了,如果他能早點認出對方…… 不,如果當初他不要對她那麼苛刻,也許她就不會逃婚;如果自己當初願意多花一點心思去瞭解她,體諒她所遭遇的那些痛苦,不要為反對而反對,也不會把她逼到逃婚…… 季雋言後悔莫及,這麼珍貴的緣分竟然被他無知的親手拋棄!他當初完全不知道英格麗發生了這麼多不幸的事,更不曉得她在花樣年華,正要赴巴黎一圓音樂美夢的人生關卡,卻被軟禁逼迫著嫁給陌生人,甚至此被迫履行婚約的自己受到更多的委屈與折磨!自己什麼也不知情,還用言語不斷傷害她,季雋言真的愈想愈後悔。 一時間,英格麗在非洲對他說過的話在他腦海裡不停盤旋…… 「我母親生我時難產死了,父親死後我一個人到倫敦……」 「我沒有家人也沒有家,這裡就是我的家,而這裡的人就是我的家人……」 「我已經在自己的家和家人在一起了,又怎麼會想家呢?」 「我總覺得自己的生命有個缺口,連我最愛的音樂也無法滿足我……」 「我擁有的回憶已足夠了……只要能保住我們兩人的性命,一支手錶算什麼?」 漢娜修女拿著獎牌和信封,靜靜的站在季雋言身後的迴廊,看著他默默流著淚一張張翻看英格麗從小到大的生活照,忽然明白了一切。 「你很愛她。」漢娜修女走到他身邊。 季雋言回頭看到漢娜修女一臉的愧疚,他接下修女交給他的獎牌和信,打開信封逐字細讀,試圖彌補失落十年的空白光陰。 漢娜修女看著他專注的神情,滿懷歉意的說:「對不起,隱瞞了你們這麼久,我不知道你深愛著英格麗……」 知道修女誤會了,季雋言連忙搖頭解釋道:「不用向我道歉,修女,你們沒有錯,當初的我並不懂得珍惜她,甚至還傷害她,如果沒有你們的幫忙,英格麗留下來只會受更多折磨,你們做得很正確,我很感激,真的!」 「如果你想保留這個獎牌可以帶走,不過這封信我想自己留著,可以嗎?」彼此心中都有太多的遺憾,而這也是漢娜修女唯一能做的了。 季雋言把看好的信雙手奉還,高興得再三謝過漢娜修女,然後帶著英格麗在國際音樂比賽上獲得的獎牌離開了。 沒趕上家族聚餐,季雋言直接帶著所有可以證明英格麗就是雀茵茵的東西回家整理行李,他必須親自飛往日內瓦一趟去當面跟英格麗對質。 艾莉西亞跟季家人回來,立刻上樓去找季雋言,想問他為何沒有出現在事先約好的餐廳,正要敲房門的時候,卻從虛掩的門縫聽到季雋言在講電話。 「喂?我就是……你們也新年快樂!對啊,這次回來辦點事情……」季雋言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接好友大政從波士頓打來拜年的越洋電話。 不知對方說了什麼,季雋言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說:「小茹,新年快樂。我剛聽大政說了……你們的通知晚了一步,不過還是謝謝你們幫我想起來,事實上我今天在老家打掃時翻出當年的結婚照,也覺得她跟英格麗長得很像,下午立刻跑去她畢業的學校查過了……」 艾莉西亞全身忽然因緊張而僵硬了起來,她貼在門縫上仔細的聽。 季雋言接著又說:「我很確定,英格麗就是我失蹤十年的妻子雀茵茵,所以我現在要親自飛到日內瓦去跟她當面對質……」 對方似乎問到了自己,艾莉西亞聽到季雋言在掛掉電話之前說了一句,「我對不起艾莉西亞,但我一定要去問個明白……」 艾莉西亞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她用力推開門板,神情哀戚的望著季雋言,「這是真的嗎?那女人真的是你失蹤十年的前妻?」 看到季雋言沉默的點了頭,她又繼續問道:「那我們的婚約呢?你對我的承諾呢?如果你再一次的失約,我會受不了打擊的……」 季雋言平靜的回答她,「我答應你的事就一定會去做,只是既然發現我的妻子還活在世上,我就必須去跟她相認,你放心……我會依約回美國跟你結婚的。」 艾莉西亞還是不放心,她堅持要跟著季雋言一起去;但是季雋言卻希望單獨去跟英格麗會面,要她先回美國等。 她知道怎麼讓季雋言同意帶她隨行,「你一定要帶我去,因為她現在已經不在日內瓦了,她被轉到倫敦境外郊區的療養院進行復健,是我要我父親拜託部長封鎖消息不要讓你知道的。」 季雋言沒想到艾莉西亞已經防範到這麼嚴密的地步,連英格麗被轉院到倫敦都能瞞著他進行。「多久以前的事?她現在人在哪一間療養院?」 「差不多一個月了,就在感恩節過後轉院的。地點你不需要問,因為我會親自帶你去。」為了捍衛愛情,艾莉西亞再一次對季雋言表現不容拒絕的強勢。 季雋言面對艾莉西亞的堅持也只能妥協,他面無表情的回話,「那就麻煩你帶路了,我們搭明天傍晚的飛機,我會幫你加訂一個機位。」 艾莉西亞故作鎮定的轉身離開,當她反手鎖上客房的門時,淚水立刻不受控制的奔流。她倒在床上蒙著棉被痛哭,她責怪命運、埋怨上帝,為什麼對她這麼殘忍、這麼不公平?為何要讓她愛上一個男人,卻又把他送回十年前失蹤的妻子身邊? 她對季雋言的愛雖然只有一年多,但她自信不會輸給那女人跟季雋言十年有名無實的婚姻和在非洲兩個多月的短暫相處,她絕對不退讓! 沿路上,季雋言和艾莉西亞之間的對話少得可憐,總是用簡短的字句拼湊著。 艾莉西亞帶著他從倫敦蓋瑞克機場大廳出發,搭上黑色復古計程車直奔布萊敦的海岸附近一所醫學療養中心,但英格麗卻拒絕跟他們見面。 艾莉西亞催促著季雋言離開,可是季雋言不死心的不斷拜託負責看護英格麗的護士小姐再幫他通報,然而得到的答案卻都是謝絕會面。 季雋言頹喪的走到大廳外面的花圃坐下,忽然隱約聽到了鋼琴聲,旋律雖然很像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可是不流暢的節拍卻像初學琴的小孩在練習一樣,以英格麗專業的鋼琴演奏能力,不可能彈奏水準那麼差,但在這個療養院會彈奏這首曲子的又有幾人呢? 他直覺認定那琴聲一定出自英格麗的雙手,於是不顧艾莉西亞的反對,執意循著樂聲走去,來到一棟白色的建築物前面。 他推開門,跟著琴聲走進屋內一間空曠的禮拜堂,講台旁邊的黑色鋼琴前,一個綁著馬尾的女人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很吃力的提起臂膀,用手指逐一在琴鍵上敲出音符。 兩個月不見,季雋言一眼就認出那個纖細的背影屬於英格麗,他緩緩走向前停在鋼琴旁,看到她因用力敲擊琴鍵而不停抖動的雙手,憔悴的病容佈滿淚水,他心疼的趨前環抱住她。 「我現在跟廢人沒兩樣,連吃飯、洗澡、更衣,上廁所這種基本的事都要假手他人。」英格麗表情空洞的望著前方,眼神不曾停留在他身上。 季雋言無法言語,只能沉痛的抱著她流下心疼的淚水。 英格麗雙手放在大腿上,輕輕按下輪椅的線控器,退離季雋言的擁抱;艾莉西亞順勢轉進禮拜堂大門旁的走廊,不想跟她正面相遇。 艾莉西亞躲在走廊轉角的大型觀葉盆栽後方,隔著葉子的縫隙看到季雋言追著英格麗的輪椅離去,她的心中充滿護忌,為何季雋言如此輕易就找到了英格麗,他們之間有這樣的默契與感應讓她感到很不服氣。 「請你等一等,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季雋言在花園裡追到英格麗身邊,拉住她的手,不讓她繼續前進。 季雋言在她身旁的花圃前坐下,拿出她母親的遺物和所有東西,開始向她解釋他們之間從十年前開始結下的緣分。 英格麗先是驚訝得不敢置信,接著開始對眼前種種證據流下淚水,她的手無法用力,只能輕輕握住母親的玉珮,淚眼望著無緣的丈夫;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坦然說出口,畢竟他們的情緣早在十年前就已錯過了,十年後再次相遇也只是徒留遺憾。 季雋言輕輕的抹去英格麗臉上的淚水,語氣溫柔而堅定地道:「我曾經希望能夠照顧你一輩子,但現在我決定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愛你,我會用我一生的時間,努力研究能讓你重新站起來的藥劑和療法,我一定會讓你恢復以往的人生,即使那當中沒有我的存在,只要你幸福快樂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看……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笑容。」季雋言從懷中掏出一張相片,那是他們在非洲唯一的一張合照。 他硬擠出笑容佯裝開心的說:「就像你說的,我擁有的回憶已經足夠了,一輩子的分離算什麼,反正你永遠活在我心中。」 英格麗流著淚笑出聲來,她掙扎著想舉起手撫摸愛人的臉頰,身體卻不聽使喚。季雋言感受到她的意圖,主動幫她把雙手輕輕拉起來放在自己的兩頰,讓她冰冷的雙手感受到自己的體溫。 英格麗強忍悲傷,微笑的說:「你給我的愛與回憶早已填滿我生命的缺口,甚至還鄉出更多,就算你不在我身邊,我生命也會因你而完整。我不要你用一生的時間去追憶我們之間的過去,更不要你用一生的時間去研究我的病,你要為你自己而活,不要擔心我,上帝會妥善的照顧我。」 英格麗身體用力的向前傾,卻只能微微移動,她用額頭輕輕抵在季雋言的額頭上,閉上雙眼柔聲的問對方,「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季雋言笑了,他答道:「我知道,因為我也一樣愛你。」 「既然如此,就不要讓我牽掛,如果你也一樣愛我,就該明白我的心情,不要為了我而耽誤自己追求幸福的機會,這樣我也不可能感受得到幸福。」英格麗閉上眼,對他輕輕說出最後的請求。 再次睜開眼時,她用微笑代替道別,吃力的抽回自己的雙手,按下輪椅的線控器,緩緩離開季雋言的視線, 季雋言目送著她離開,時光好像倒流回到在洞穴外為了跟尚一起去討救兵與英格麗訣別的那一天…… 他雖然沒有回頭看,但是他一直能夠感受到英格麗在他身後注視的目光。他相信此刻英格麗一定也能察覺到他正在注視著她的背影,一如當時她的心情,這或許將是記憶中對最愛的人最後的一眼。 艾利西亞站在遠方的樹下,悲憤的看著眼前這一幕訣別,靠著身後冰冷的石牆,任由身軀滑落的頹坐在地,難忍傷痛的掩面哭泣…… 華盛頓特區的春天,到處可看到花朵盛開的庭園造景,彷彿向世人宣告著新生。 季雋言和艾莉西亞從倫敦回來之後已經三個多月了,這段期間他像洗過腦似的再也沒有提起過任何有關英格麗或是能讓人聯想到她的事,這是他對艾莉西亞的承諾,他比以前更努力的當一個稱職的未婚夫。 他們一返回華府,便立刻在艾莉西亞的主導之下辦了訂婚宴,下個月就要舉行婚禮了。 英格麗不知道他們的婚姻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由法院判定無效了,還特別托人把離婚協議書轉交給他,想替他省卻向法院舉證婚姻無效的過程。 今天是他們交往兩週年紀念,艾莉西亞約他到當初第一次約他吃飯的餐廳度過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飯後兩人手牽著手散步到公園的噴泉旁。艾莉西亞突然開口問他,「詹姆斯,你愛我嗎?」 季雋言立刻微笑的回答,「當然愛啊!」 艾莉西亞的臉上沒有笑容。「你還記得那天在我們未來的新房,我向你求婚的那—天,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季雋言不明白艾莉西亞為何突然說這些話,猶豫著不敢回答。 艾莉西亞苦澀的笑著說:「那些話變成了一種魔咒……即使此刻你說愛我;我也無法真心的相信,就像你說的,當你沉默的時候,我會不安的猜想著你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我的生活充滿著壓力與不安,有時候會從惡夢中驚醒,反覆夢到你在婚禮上棄我而去,這樣的精神折磨讓我受不了。」 看到艾莉西亞滿臉疲倦,季雋言感到既愧疚又不捨,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彌補自己造成的傷害,他緊握著艾莉西亞的手,欲言又止。 「這段期間我過得很幸福,你對我甚至此出軌以前更好,我知道你很努力的想要讓我快樂,想要修補我們之間的裂痕,我知道,因為我也同樣努力,但就是因為太努力了,所以讓我們都精疲力竭……我想我們都已達到各自的極限了吧!」艾莉西亞開始不安的轉動著手指上的訂婚戒指,這是季雋言帶她去紐約市中心的蒂芬妮門市特別挑的訂婚戒。 她默默回想起那一天的感動與喜悅,淚水不自覺流了下來。 季雋言心疼的把艾莉西亞擁入懷中,鄭重的向她保證道:「我知道……這段時間害你受了很多委屈,我發誓會用一生去好好彌補。不要難過了,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你開心的,我都願意去做,只要你的一聲吩咐。」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甚至太多了。」艾莉西亞抬起頭看著他。 「以前的我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跟你過一輩子,可是現在已經不再是你背叛我的問題,而是我無法找回對你的信任感。以前的我以為擁有才是車福,這段日子我漸漸發現也許一切就像你說的,擁有或許才是最殘忍的折磨。」她實在不想承認,但事實卻攤在眼前。 艾莉西亞忽然站起來指著天空的星星,「我們肉眼所見到的星光是那麼美麗,可是星光傳到地球卻需要不知幾億個光年的遙遠距離,現在所見到的美麗是幾億萬年前所發出的光亮,而這顆星球也許早就已經下存在了。你說,我們眼中所見到的美麗事物有多麼的虛假?但大家卻都爭相的讚美這虛假的美麗。」 「我們的愛情就像這顆星星……」她緩緩放下手。 艾莉西亞噙著淚,艱難的說:「我們的愛就跟這個星光一樣擁有美麗的外表,本質上卻是一樣的虛假,早已不存在的星球,我們還一直守苦它燃燒殆盡後殘存的餘暉,假裝它還存在……」 季雋言終於知道艾莉西亞想表達的是什麼了,他無言以對,因為他心裡也明白艾莉西亞說的很真實,這段日子他們確實一直努力的在粉飾太平。 「夠了……詹姆斯,我們不需要這麼可悲……」艾莉西亞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紙交到季雋言的手裡,故作強硬地道:「我發現你根本配不上我……」 艾莉西亞深吸一口氣,彷彿要給自己更多的勇氣。「我還有機會找到真正愛我的男人,不想讓一個差勁的男人毀了我的幸福,所以我要甩了你。」 「我已經委託仲介把新房賣掉了。」艾莉西亞面無表情的宣告著。 毫無預警的,艾莉西亞重重的甩了季雋言兩巴掌。 她流著淚,逞強的說:「這兩巴掌代表我們過去兩年的感情,現在我把我的痛苦全部還給你,從此以後我們互下相欠,你不需要對我有任何的愧疚,因為是我甩掉你的,我要讓你永遠後悔自己錯過了一個好女人。」 艾莉西亞說完立刻轉身離去,季雋言拿起手中的紙,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他半年前申請調職到瑞士總部的文件被批准了,今天開始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