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從雲層中透下了天光,淡金色的,很快染紅了周圍的雲海。
天,已經亮了。
不知不覺,墨塵在城中走了整整一夜。夜露打濕了他的衣裳,許是沾了水氣,連眼睫也感到絲絲沉重。晨霧依舊很濃,模糊了視線,只望見遠方的天,在曦照中漸漸亮堂起來。
叮噹叮噹叮噹,一陣風捲到身後,搖動了飛簷上的玉鈴。肆無忌憚的響聲敲碎了昨夜的沉寂,也擾亂了那顆原本就已不寧靜的心。
風裡,有不尋常的氣息呢。
墨塵驟然轉身,前方的空中飄浮著一個輕裝少年。風,彷彿臣服在他腳下,托著他輕盈地立於虛無之處,還溫柔的鼓起他的衣裳,讓那衣袂、袖子在霧氣中恣意飛揚,如詩如歌……
少年對著他一拱手:「我是風仙羽無,狐辰王殿下,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他——」少年揚了揚衣袖,微風撲面,一縷清雅沁人的香氣幽幽瀰漫開來。
似蘭非蘭,沒有梅的高傲,蓮的清雅,菊的孤芳自賞。雍容而大度,淡泊無爭卻足以艷壓群芳。
墨塵記得這個味道,很久以前,天翔祭上,那朵花中之花特有的香氣,也是這一路行來,他和龍帝千方百計想尋找的。
「青帝?!」墨塵脫口而出。
京師繁華靡麗,觸目所及多是朱門粉牆琉璃瓦,雕樑畫棟富貴家。這座坐落於城之東南的院落卻是青磚藍瓦,別有一派洒然出世的味道。
小院清淨,庭前一樹梧桐,鬱鬱蒼蒼的,在艷陽裡投下重重綠蔭。牆邊花圃裡植有幾株白蘭,鴛鴦籐爬滿了整面後牆,綠蔓青蕪,生機盎然。
前方一間居室,面面紗窗,雕欄環繞,墨塵嗅到空氣中有縷若有若無的幽靜香氣,從屋子裡隱隱透出來。進到室內更是暗香浮動,裊裊繞繞。
居室中窗明几淨,沒有什麼華貴擺設。只在南面窗下放了一張琴桌,安了一張斷紋古琴,映著窗外紅紅白白的桃花李花,美妙如畫。
東面似乎連著一間寢室,風仙羽無將墨塵送至裡屋門側,微微掀開草青色紗簾,便止步了。
「他在裡面等你。」語氣平淡如風,略垂下的修長眼眸卻洩露了一絲難言的沉痛。
墨塵掀簾而入,眼前一張楠木穿籐的床上,月色的紗帳重重垂掩著一個青衣人影。
那是怎樣一隻蒼白消瘦的手?血脈在薄薄的皮膚下若隱若現,細瘦得可憐的手指徐徐撩開了阻隔兩人的一層輕紗,將一切朦朧美麗的膩測都消抹殆盡。
「好久不見,狐辰王。」沉柔如水的微笑,在那張已經憔悴不堪的臉上,綻放出令人心碎的美麗。
墨塵的心在望見這個人時彷彿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青帝殿下……是你麼……」
是的,無論他多麼不相信,眼前的人確實是他和龍帝遍尋不著的青帝——織錦。只是,他的模樣和當年初見時已經大相逕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顏,骨瘦如柴的身軀,蒼白如雪的臉色,還有灰白的發……天啊!是什麼讓這個一身琅繯仙氣,優雅美麗的天人憔悴如斯?是誰,把他折磨成這樣的?
像眼睜睜看著一株國色天香的仙葩在狂風暴雨中凋落一般,墨塵久久不能平息內心的痛惜,以至於怔怔站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青帝先伸出手,溫和地拉他坐到自己身旁。
「狐辰王,你的臉色不大好啊。」
「無妨,昨夜損耗了一部分修行,現在仍有一點氣血沸騰,只是……」墨塵觸及青帝的手,那麼瘦弱冰冷的手指,彷彿瀕死的人一樣。有意識把自己的氣灌輸給他,卻猶如石沉大海,空蕩蕩的,一下子消融無蹤。
「不用費心了,沒用的。」青帝輕輕掙開手,把十指攏進寬大的衣袖中,安靜地交疊在膝上。「你是不是覺得氣息就像被一個無邊無際的深穴吸進去一樣,轉眼就消失了?還有,我的元神現在很衰弱?」
墨塵驚異的點頭。一切正如他所說的,青帝的元神衰弱得令人心悸。
微微一笑,青帝坦言道:「我的身體其實已經病入膏肓,現在就靠月昭一口仙氣維持著。只是元神仍在不斷衰歇中,月昭篡改了生死,一樣超越不了輪迴。」
「但是,天界上不是傳言你因為得罪了天帝而被貶下凡?」
「呵呵……」青帝睿智的眼眸閃過幾分慧黠的光亮,「關於我和月昭的傳言,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那個慌是我編的。」
「可龍帝他……」
青帝忽然靜了下來,繼而說:「映蓮啊,我最怕的就是他擔心。編這個謊也是為了瞞過他。不過,他的一意孤行還真在我的意料之中呢。」說到這,那蒼白的雙唇浮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沉靜的眼眸中閃爍的是對摯友的瞭解和關切。
「他也用了移魂之術下凡尋你,已經在凡間呆了十八年了。」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墨塵不禁歎息:「原來我們真的離你很近很近,龍帝他,真的很想念你……青帝殿下沒想過見他一面?」
青帝沒有答話,那雙墨若點漆的眸子寧靜而又略帶憂傷:「你知道我為何讓風仙把你領來?」
悠悠歎了口氣,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袖,淡青色的袖口上繡著幾朵白梅,疏疏淡淡的,別有一番雅致韻味。青帝秀頎的眉峰微蹙著,低垂的眼睫彷彿將死的蝶,猶自在僵冷的枝頭一顫一顫地掙扎。
「我有幾百年沒見過蓮了,自他出征以來,我們就分隔兩地。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讓我沒有機會見他,跟他好好說說話……那一日,當風仙羽無告訴我你們來了京城之後,我幾乎想要在蓮面前現身了……」清澈沉穩的聲音在此時有一瞬的停頓,而後,那個人抬起頭來,雙眼清澈如水,微笑寧靜而溫柔:「我……最終還是沒有,雖然,我也很想念他……」
墨塵彷彿看見那寧靜的眸子中有水波流過,在道出想念的時候瀅瀅如水,璨若晨星。
溫柔的聲音在稍作停頓之後又徐徐接了下去:
「——但是,生離與死別,狐辰王殿下,你認為那一樣更痛苦呢?」
墨塵大震,只覺得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為何他會有如此坦然磊落的神情,憔悴的面容,嬴弱的身軀,卻難掩那一身清越光華。那微笑如此優雅,彷彿月光一般,讓人無法移開眼睛,那睿智的目光,彷彿可以洞悉一切。他直言思念時的坦誠,他發問時的尖銳,他隱瞞真相時的安詳寧靜,他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獨自承受一切,思念,卻不忍相見。
生離與死別,那一樣更痛苦?在青帝心中,早已有明確的答案了吧。
一時間,墨塵竟不敢,不忍再看那高潔的容顏,他和那個人如此相像,溫柔而堅忍,獨自承擔痛苦的樣子更是無處不像。
墨塵用手掩住臉,卻發現自己的手在不住的顫抖,心底有個傷口撕裂了開來,飄著不息的白雪。
「抱歉,青帝殿下……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顫抖的聲音從手指間逸出,洩露了他此刻的脆弱無助。
伸手輕輕撫慰著他,青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皚皚雪色之中,他著了一身玄衣,孑然立於眾仙中間,這個有著絕世風華的狐辰王,卻有一雙美麗而滄桑的眼睛。是的,美麗卻滄桑,在那年輕的臉上,總隱隱帶著一絲看透繁華的倦意。那深邃的墨瞳,雖然煙行媚視,雖然艷驚紅塵,卻偶爾在喧囂的背後,讓人窺見深藏其中的蒼涼倦怠。
生離與死別,對他來說,又是那一樣更刻骨銘心?
「抱歉……我讓你想起往事了。」青帝輕輕歎著,讓他靠著自己的肩休憩,聽他斷斷續續地敘說著往事。
墨塵嗅著他柔順衣料中沁出冷冽的香氣,清清爽爽的,讓人心神寧靜。
「你說那女子殺了楊箏之後,又帶走了他的魂?」良久,青帝開口問道。
「是的,魂魄在黃泉呆不久,很快就會輪迴轉生,除非那個人是十惡不赦之徒。我以為楊箏會轉生在凡間,所以一千年,兩千年一直在下界不斷尋找。」
「天界呢?你找過嗎?」
「有,但沒有他的蹤跡……」
「墨塵,你有無想過,也許楊箏根本就沒有轉生,也許,他已經魂飛魄散了……」
「當我絕望的時候,我總會這麼想。也許我這輩子都找不到他了。」 闔起眼,墨塵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也許我和他,也如同那流水與游魚,怎樣的刻骨銘心終不過是霎那的相聚。我讓無楨忘了我,因為終此一生,我都不可能愛他。」低抑的聲音掩在瀑布般的發間,餘音渺渺,「但是……誰能讓我忘了他呢……」
「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墨塵。」青帝的眼透著睿智的光芒,「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楊箏的魂被那個女子藏了起來。就像我一樣,沒有進入輪迴。」
霎時間,那雙驚艷的墨瞳流光溢彩,鋒芒畢露:「難道我一直都找錯了方向,我應該先找到櫻重雪,她自然會知道楊箏的下落。」
「是的,那個女子看來並非凡人。」青帝點頭默許。「不是仙既是妖。」
墨塵像是忽然振作起來,五指往虛空中一抓,紅光一閃,手中已抓著一片妃色的薄絹。
「當年我和她爭搶楊箏的魂魄時,從她衣裾上撕下來的。這塊薄絹不知是用何種絲物織成的,千萬年來絲毫不見腐朽,顏色還鮮艷如初。」墨塵把薄絹遞給青帝。
青帝仔細端詳了一陣,又拿近嗅了嗅,忽然眉間輕蹙:「這個味道……」
「怎麼了?」墨塵神色凝重。
「雖然我不能確定這片薄絹是何物織成,但是這個味道我記得。」青帝的眉頭深鎖了起來,「彼岸花,這是彼岸花的味道。」
彼岸花?墨塵有一會兒失神:記憶中楊箏跟他提過,這開在黃泉彼岸的花朵,嫣紅如霞,常常在對岸就灼亮了亡魂的眼睛。
果然,青帝也接著說:「雖然眾生茫茫,但這種花只長在一個地方……」
「黃泉彼岸?!」墨塵驚覺。
「是。人間和黃泉只隔了一座奈何橋,過了奈何橋,就是黃泉帝王重華的國度,在那邊,長滿了這種花。」青帝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墨塵,黃泉這個地方是連天帝都不敢輕易逾越的禁地,若天帝是掌管著生者的命運,那麼黃泉之君王便是亡魂的主宰。沒有人知道黃泉之國有多麼廣袤無垠,就算是我,也只見過奈何橋畔那一小片地方而已……」
墨塵聞言朗聲道:「我知道黃泉凶險,但如果櫻重雪在那裡,楊箏一定也在那裡!我要去找他。」
青帝似乎無奈的歎息了一聲:「墨塵,有句古語道:過了奈何橋,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了。雖然你修行深厚,萬事還是要小心為上。」
墨塵揚眉一笑,先前的悒鬱一掃而空:「輸贏天定,我願用畢生的修行賭一把。黃泉之國我是闖定了。」
站起身,墨塵拱手向青帝辭別,卻又再次俯身道:「不過,在走之前,我想為青帝殿下做一件事。」
望向青帝消瘦容顏上那對溫和柔靜的眸子,墨塵認真道:「我讓你見龍帝一面。」
青帝一震:「不,我不能見他。」
「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讓你見他而不洩露你的行蹤。」墨塵伸手撩起紗帳,附在青帝耳邊低語了幾聲,青帝頷首微笑。
「那就請青帝殿下靜候我的消息了。」墨塵微笑,遂轉身離去。
走出居室,方才在外面等待的少年已經不知去向,院內灑了一地陽光,白花花的,有些耀眼。墨塵忽聽一個人冷冷喚道:「狐辰王!」
抬眸一望,不遠處那棵梧桐樹下,有人正冷傲地看著他。
金光絢麗的,是他的髮冠,上面垂著五色琉璃珠,在那張高貴俊美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華光錦簇的,是他一身金色的衣袍,繁複瑰麗的紋飾讓人想起日出時的雲彩。
修長入鬢的眉峰掩著一對燦金色的眼瞳,習慣於高高在上的眸子用那特有的銳氣和霸道,冷冷看著墨塵。
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
墨塵先是一愣,隨即躬身行禮道:「狐辰王楊墨塵見過天帝陛下。」
擺擺手示意免禮,年輕的天帝開口第一句話卻是:「不要把織錦的行蹤告訴龍帝。」
墨塵按耐下心中詫異回道:「微臣答應了青帝殿下,決不洩露他的行蹤,就算是龍帝也一樣。」
天帝點點頭,眼中似乎還有絲不悅:「如果龍帝追問起,你就跟他說,織錦是我的,叫他死了這條心回水晶宮去,我不會讓織錦見他的!」
墨塵哭笑不得,這,這是什麼話,雖然聽說這任天帝和龍帝之間素有芥蒂,但沒想到竟是這種糾葛。
笑了笑,墨塵依言離去。
身後,那座青磚藍瓦的小院落在一片陽光燦爛中沉寂著,墨塵這才發覺,原來院落的四周被人布下了巧妙的結陣,所以同在京城,他和龍帝一直感覺不到青帝的存在,不過,青帝本身的氣息也已經很微弱了,那麼衰弱的元神……
輕歎了口氣,墨塵竭力把腦中繁瑣的事情理出個頭緒來。一夜之間,恍如隔世。找到了青帝,還意外見到天帝,雖然只是一個白影而已,本尊應該還在天翔雲宮裡。
還有楊箏……
想到這,墨塵內心壓抑不住一陣心潮起伏,莫名的亢奮由心臟散至四肢,多年來的期盼終於有了眉目,令他冷寂已久的心不由激動起來。
楊箏楊箏,我就要見到你了,也許,這次不用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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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帝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暗自歎氣了,他望望還矗立在窗前生悶氣的天帝一眼,開口道:「陛下……」
「叫我月昭。」天帝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氣乎乎地說。
「月昭,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回天翔雲宮了。」青帝溫和勸道。
「我一回去,你是不是立刻就去見龍帝?」
酸啊,那語氣裡怎麼這麼重的酸味啊。青帝啞然失笑,想他一進門就臭著一張臉,還以為是在大殿上又被那幫老臣們嘮叨煩了,原來是打翻了醋罈子。
「我不可以見蓮麼?」故意在他面前挑起,因為發現他生氣的模樣實在有趣。
「我不准!」
果然,一眨眼便見他來到床前,撩起月色紗帳神色激憤,高挑的身材擋住了窗外的陽光,陰影像座大山般壓下來。
難道他沒發現自己和蓮很像麼?一樣是睥睨天下的強者,一樣的倨傲自持,卻也有相同的一觸即發的火爆脾氣。不過,蓮是那種滲了幾分孤冷清高的傲,月昭的,便是十足任性加狂妄的傲。或許是太相像了,這兩個人一直水火不容,相看兩厭。
應付這種類型的人,青帝實在是駕輕就熟啊。
「這次不見他,我想再也沒有機會了。」先是低下頭,繼而婉轉的說:「你知道我的時間已不多。」
天帝霎時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來:「織錦,織錦,你知道我會想盡辦法為你續命的。」
「你也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不滅的。」青帝悠悠道。
「有!因為我是天帝!」固執而任性的語氣。
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啊。青帝闔上眼睛,正要說什麼,卻感覺一陣暈頭轉向,轉眼已經被人推倒在床上。
「做什麼?」青帝詫異的問。
「不要說話,我把仙氣分給你。」
青帝一抬眼,便看見月昭額上亮起一線金光,繼而,那只嵌於額頭眉心的天眼緩緩開啟,金光如水般流瀉出來,耀得人睜不開眼睛。須臾,那只天眼完全開啟,一時室內彷彿掛上了另一輪紅日,光芒四射,蓬蓽生輝。
月昭輕柔地解開青帝的衣裳,十指在那月色般晶瑩的肌膚上一路撫過,神情卻越來越沮喪:「明明我在這裡,這裡和這裡都設下了封神咒,為何你的元神還是繼續衰竭下去,仙氣不斷外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織錦,你到底有什麼瞞著我?」
躲開上方那雙忿忿不平的金色眼眸,青帝笑笑說:「在你的天眼面前,我能有什麼瞞著你呢。」
「有,你的本命花去了那裡呢?你說被人盜走了,但我睜開天眼都找不到。你一直這樣衰弱下去,每次我追問你原因,你總是笑得這麼狡猾!從以前到現在,有什麼事都自己藏在心裡,病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肯依靠別人。難道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
真的生氣了?青帝暗自歎了口氣,被兩隻、不三隻貧忿的眼睛死盯著看,委實有些恐怖。「月昭啊,你現在是天帝了,不可以隨便動怒哦,會招來天雷的。」
「我就是很生氣!」天帝終於發飆了。「我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現在是眾仙之長,織錦,你不要用這種看小孩子的眼光看我!」
彷彿被狂雷擊中,「砰」地一聲,木幾上一個琉璃膽瓶碎掉了,藍色的碎片伴著飛濺的清水灑了一地。
霎時,一道矯健的身影出現在紗簾後面,迅疾如風,飄忽如雲。
「青帝殿下,發生了什麼事?」風仙羽無憂慮地跪在門外。
「下去,不要來煩我!」屋內隨即傳出天帝的咆哮聲。
靜寂了一會,方聽見那道溫和沉穩的聲線從一片火藥味中傳來:「羽無,我沒事,你先退下吧。」
「是。」和來時一樣,羽無走得如同一陣風,無聲無息地從簾外消失。
青帝無奈地撫著額際,勸退了風仙,這才撐起身,迎上那個「一臉我很生氣」的男人。
「月昭長大了,當然不是小孩子了。何況,小孩子也不會做那種事。」輕輕笑著,青帝附在他耳邊私語了幾句。
只見天帝的表情由暴怒變成呆滯,又轉為羞赫,一張俊臉眨眼間便紅了個透,活像個紅彤彤的桃子。
哎哎,還說不是小孩子,這個模樣分明就是當年在蟠桃園拿桃子丟他的那個金衣小童。青帝斜睨著他,努力忍呀忍住嘴角要揚起的一絲笑意。
那個紅著臉的人呆了半響,忽然揚起一雙金瞳,眼裡一片愉悅的光亮,「反正你就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想來天帝此時早把怒氣丟到了九霄雲外,心裡只剩了青帝那句溫柔曖昧的私語,獨自陶醉不已。
伸手攬過那人的頸,雪白的枕上金色和灰色的發傾瀉而下,猶如薄薄山泉,在那生機勃勃,燦爛耀眼的金色映照下,更顯得青帝的發了無生機,形如枯槁。
「我會找到辦法救你的,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天庭裡正在培養你的本命花,再等多些日子,就可以把你的元神移過去了。」
面對月昭一臉喜滋滋的表情,青帝只能回以微笑,手指撫過他額上的天眼,心裡莫名地流進一陣痛楚。
你不明白的,月昭,有些東西來得太快,而有些東西真的無法挽留……
現在只要闔上雙眼,便可以感覺到本命花的根繫在裂縫中竭力生長,一點點填補著空隙,修補結界的裂痕。仙氣不斷從那裡被抽出去,吸入異界的無底深淵中。
從來沒有想過,仙界會有衰亡的一天,正如誰也沒想到,天界自認完美堅固的結界會出現裂痕。
當自己站在天之邊界,看著前方如山巒一樣起伏連綿的雲層,發現天的盡頭原來是如斯寂靜和恆遠時,才恍然覺悟,即便是仙人的力量也很渺小,敵不過歲月無情的浸食。
那一日,在芙蓉城中斬下自己的本命花,再親手把它種進結界的裂縫中去,就預見到自己的敗亡了。
也深知前路迢迢,唯有心如鐵石,方能拭手補天裂。
只是,只是,還是放心不下他啊……
「你走神了……」
溫柔的吻印落在他的頸項,小心翼翼的,帶著幾許虔誠和膜拜,生怕驚醒了那微闔的眼廉,說話的人卻帶著幾許不滿:難道我就那麼像個小孩,讓你在這種時候都可以走神??
青帝淡淡笑了,無語地環上他的頸項,在那只通天徹地的天眼上烙下一吻。
天眼還未完全開啟,所以你看不到我的未來,這是我最慶幸的事。
所以,也請你原諒我,這次又騙了你……
紗帳內一片風光旖旎,唯有望見前方命運者,方察覺到沉痛。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
往後的路,你要一個人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