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臥紅塵(上) 第七話 當時明月在
    三桅的立帆大船,蓋著蓬帳,掛著角燈,漆得光亮的船艙,有紫檀木製的几榻,有紅木雕花的欄杆,船的兩邊,還飄掛著綾制的繡花窗簾,薄薄的輕紗迎風舒展,如絕色舞姬的長裙,蓮花般輕盈綻放。  

    船頭的甲板上,正中擺著一張紫檀木椅,一個氣質高華的年輕人坐在上面,氣定神閒地搖著手中一把薄若蟬翼的扇子。淺藍色的長衫,襯著那永遠慵懶的,閒閑雅雅的神情,和一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驚夢之瞳,狐辰王楊墨塵,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最懂得享受的人物,何況身邊還有個久浸風月的女管家——嫣無心。  

    說來也真是誇張,三個人上路,居然雇了那麼大的一艘船。都是無心鬧著要跟去,還吵著說難得去一次京城,如果不沿途遊玩一番就太可惜了。對著那個伶牙利齒的女孩子,墨塵根本就沒有反駁的機會,也懶得去爭辯,只有由著她了。而可憐的龍帝,則是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出行的那天,才知道一切完全不是他所設想的那回事。  

    「為什麼不用法術去??」站在岸上,龍帝鐵青著臉,指著如同畫舫般華麗精緻的船,咬牙切齒問道。「你有能力讓我們不日到達京城的。」  

    「法術?」墨塵先是詫異,後又搖搖頭笑道,「不要那麼煞風景了,難得去一趟京城,我可不想在騰雲駕霧中倏地一聲到了,白白錯過沿途美麗的景致。有道是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雖是上京城,卻也不能白走一趟啊。」用的,倒是不久前無心拿來應付他的說詞。  

    「好,既然你不想用法術,那為什麼不走陸路,要選最慢的水路?」龍帝雙眼差點就要噴出火來了。  

    「陸路顛簸,沒有水路來得舒服啊。我們難得在一起遊山玩水,怎麼可以讓路途勞累掃了我們的興呢。哎哎……龍帝殿下,你怎麼臉色那麼差,不會是那裡不舒服吧?」墨塵看見龍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副快氣暈的模樣,心中笑得都要抽筋了,卻還一臉關切的表情問道。  

    「楊墨塵!!你!!!」龍帝開始發飆了。  

    墨塵優哉游哉地搖著手中綃扇,微笑著:「我是答應過和你一同去,至於怎麼去,可不一定要依你呀。」  

    原本是想借助墨塵的法力,日行千里,不日即可到達京城,卻沒想到反被他擺了一道。龍帝現在看見墨塵綃扇輕搖,一副意態風流,清逸脫俗的模樣,只恨不得一腳將他踩扁,拆了他的骨,抽了他的筋,再剝了那張狐狸皮給母親當圍脖。  

    這個該死的笑臉老狐狸。龍帝心中開始咒罵不已: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看他不順眼了,如今那個人無時無刻不在設著陷阱讓他往裡跳。要不是現在被這個凡人的肉身束縛著,老早就御風而行了,那裡還用得著在這裡受氣?  

    「瀲,可以動身了,再晚了就要拖到明日了。」知道龍帝氣甚,墨塵故意在船上揚聲喚道。  

    罷了,罷了,等找到織錦再和他算賬,跑不了的。龍帝硬將原本直往外冒的熊熊怒火三兩下撲滅,帶著極度不悅的心情飛身上船。  

    看著龍帝氣乎乎地跳上船來,大袖一揮,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就往船尾衝去,一副眼不見為淨的模樣。  

    墨塵這次實在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倒在椅子上。  

    「公子……」一直都沒吭聲的無心,忽然眨眨精靈的大眼睛說道,「我忽然發現,公子你……其實也是蠻壞心眼的。」  

    「呵呵……我也不知怎的,一見到龍帝就想逗他。他生氣的樣子實在有趣啊。」撲撲扇子,墨塵擦著笑出來的眼淚說。  

    「雖然很不應該,但我也覺得,那樣傲氣的人暴怒的樣子好可愛。」無心也小小聲,饒有其事地說。  

    「噗——」  

    帆被風漲得滿滿的,船行的速度雖然沒有陸路來得快,但順風而行,省了不少力氣。偶爾龍帝會惱怒那速度太慢,用法力招來東風,鼓著帆前行,一路乘風破浪,倒也逍遙。  

    等到夜色漸濃,無心便點著那幾盞七彩琉璃燈,在船頭擺上八仙桌,溫一壺好酒,做幾樣小菜,然後和墨塵一起邀月對斟。至於不屑和他們「尋歡作樂」的龍帝,嫌他們太吵,總是獨自跑到船尾喝酒。  

    夜涼如水,江心倒映著彎彎細細的一輪新月,繁星都已沉滅在幽暗的水波裡,寧靜中有簫聲如訴,在船頭裊裊升起。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無心婉轉清麗的嗓子,唱起秦淮的名曲,倒也絲絲入扣,叫那些歌姬聽了也要自愧不如。  

    墨塵的簫音,縹緲虛無,只是讓有心人聽了,總覺得幽回中難掩點點寂寞。  

    「真是無聊,吵得人不得安寧。」在船尾的龍帝忍不住暗罵一聲。  

    抬頭,一天一地都彷彿浸融在夢一樣白的月光中,悠悠蕩蕩的舟子晃得人好像要醉了。  

    不久,笙歌停了,管弦也寂冷了下來,酒變淡了,淡之無味。  

    江中明月,年年月月日日時時照相思。  

    歌唱得是:幾回魂夢與君同……猶恐相逢是夢中……  

    卻怎不見那個人來入夢呢?織錦,織錦……  

    涓涓一水隱芙蓉,猶見那一襲青衣,從繁花錦簇中飄然而來,素素的,淡淡的,從容而靜雅,卻勝過世間一切繁華。  

    憶起少年時,喜歡舞刀弄槍的他經常扛著把大刀到處找人比武,等到他十三歲掌管天宮兵器庫時,已經是打遍天界無敵手了。性情火爆,待人卻冰冷,小小年紀已貴為一族的皇太子,也的確有資格傲視天下,孤芳自賞。但是,朋友卻少得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知心的,也只有那麼一個。  

    青帝織錦,那個時候還只是芙蓉城裡的一個小花仙。輩份不高,卻已在天界聞名遐邇。風華絕世,又有滿腹才情,性情高潔,又敏慧深細。如此驚才絕艷的人物,在那一代的花仙中,也就出了這麼一個。花若生的艷,難免會招來蜂蜂蝶蝶,愛花之人,總想將它栽到自己園子裡。凡有廣袤園林的仙人,都千方百計想移栽這株仙花。但是每一個要染指他的人,都怕了龍皇子的那把大刀。在一次天翔祭上,龍皇子當著眾仙之面直言:誰敢對織錦有非分之想,誰就等著接招吧。說完,龍族鎮海之寶,那把長九尺七寸的長刀——雷牙風爪在日光下凌厲生輝,看得眾仙面面相覷,至此再無人敢打織錦的主意了。  

    後來,他才發現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那個為人和善,看似溫文可欺的花仙,其實一點都不需要他的庇護。織錦的聰明才智足以讓他輕鬆應付一切。這樣一來,沒有用武之地的智慧,就都施展到他的身上。捉弄他,成了織錦少時的樂趣之一,一物降一物,對別人耀武揚威的人,對著這個朋友,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屢戰屢敗,不戰也敗,幾乎是潰不成軍。  

    然而,那時雖打打鬧鬧,卻是親密無間的。  

    直到織錦當上了青帝,又成為太子月昭的老師,他的才學和智慧終於得以盡情的施展,忙碌讓他再也無暇和好友開玩笑了。後來,月昭稱帝后,織錦貴為丞相,每天彷彿有理不完的政務,一個搬進了天翔雲宮,一個回到水晶宮,兩人連見面的機會都寥寥。  

    莫名地,龍帝總在芙蓉盛開的季節倍感寂寞。  

    記得許久以前的夏日,芙蓉城裡流水潺潺,湖裡綠浪橫波,芙蓉如歌,似唱著一則絕美恆遠的傳奇。  

    織錦即將搬進天宮,他來為他送行,卻不知說什麼好,只呆望著一池的粉紅驕綠,心裡慼然。  

    織錦見了,伸手扯過他的袖子,微笑說:「芙蓉,是長於水澤的花,一生與水不離不棄,我走了之後,如果你能幫我照看它們,那麼每一年夏季,我們還可以回到這裡賞花。」  

    龍帝聞言一振,他明白織錦的意思,淡淡的,他也笑了:「我會引來龍宮之水,讓它貫穿芙蓉城裡七十七道水脈,布下重重結界,有了我水氣的保護,無論過了多少年,這裡都會和現在一樣,有開不盡的芙蓉花。」  

    親水的芙蓉,一生與水不離不棄……  

    早已知道,如果他是芙蓉,那麼他會做他賴以生存的那片水澤,因為天上地下,只有他,是他唯一的知己,也是唯一一個掏出心來對待的人。  

    再後來,他出征欲界天,一去就是幾百年。臨行前,織錦也到了水晶宮外送他,波光瀲灩,映照著他熟悉了千百年的那張容顏,淡似浮雲的微笑,至今仍在他心湖中悠悠蕩漾著,難以忘卻……  

    原以為,此生和他結下了不解的因緣,就真的可以不離不棄……不曾料到,再回來時已人去樓空,遍地殘紅,連一絲花氣都捕捉不到。  

    芙蓉城裡的芙蕖還一年年無憂無慮地開,即便那個說要回來的人已不在了。  

    當時明月在,可照彩雲歸?  

    到頭來,終是天人兩隔。  

    悠悠天地,冉冉浮生,最怕是,那離了水的芙蓉,還能活麼?  

    洩憤似的,龍帝用力擲出了手中的瓶子,白瓷的酒器,遠遠地劃過一道白影,如同一個沉重的歎息沒入水中。此時才發現,在月照不到彼方,江水竟是如此沉暗。  

    「天帝月昭,如果織錦有什麼不測,我決不會放過你!」一字一句,決非戲言。  

    「不會放過誰?」驟地,一個柔和的聲音從身後冒了出來,龍帝心裡凜然,回頭一看,便對上那雙可湮滅紅塵的墨色深瞳。就近看來,那黝黑的眼珠彷彿浸在清水中的黑琉璃,清清亮亮的,似有水波流過,眸光流轉,冷麗不可方物。連向來對美之一字感悟甚低的龍帝,都不得不承認,狐辰王楊墨塵確實有一對艷絕天下的眼睛。  

    此時,微笑正靜靜寫在那雙深邃的眼眸中。  

    「哼。」龍帝別過頭,賭氣不答,那天的事還很讓他惱怒,何況現在處於冷戰中,更是不屑和他說話。  

    墨塵見他這模樣,也知他個性彆扭,是決不會主動示好的,當下也就把他的冷面孔不當回事。反而有心撩他說話:「那次天翔祭上,我是有意和青帝說話的。」  

    果然,這話題引起了龍帝的注意,他稍稍把頭轉過來一點了。  

    墨塵又道:「因為第一次見到青帝時,我真的大吃一驚,他笑起來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你知道是誰麼?」  

    歪打正著的,墨塵說中了龍帝心中想念的人,他漸漸放鬆了警惕,想了想說:「……楊箏?」  

    「對。」墨塵靠著船簷,低頭看著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水,「那個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忘了很多不該忘的事情,有些已遠離自己的,需要去找回來。不然會後悔一輩子的。」朝著龍帝,他微微笑了,「既然來了,總相信我們會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紅塵無限,但我們有的是時間,你說是麼?」  

    「嗯。」點頭一笑,泯滅了所有愁雲慘霧,龍帝的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墨塵覺得是時候岔開話題了,遂道:「對了,一直想問你,你那個兒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  

    似乎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龍帝偏著腦袋,想了很久,才慢吞吞說:「九炫他小時侯很叛逆,也很聰明,長大了反而變奇怪了,苯苯的,還有點呆,時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苯……呆……」墨塵有些意外,睜大了眼睛,想笑卻又不敢笑,怕打擊了這位父親大人高傲的心。  

    也許,那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吧。墨塵心情愉悅地想到:船行的速度不快,他或許趕得上來吧。  

    生性耿直的龍帝,至今還不知道墨塵在打著什麼樣的算盤。可憐他,不知不覺中又著了狐狸的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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