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雖過,秦淮河一帶的河亭上,仍掛著各式綵燈,飛簷朱欄,掩映著琉璃燈火,沿河兩岸,精緻華麗的河房描金繪銀,雕樑畫棟,繡花帷幔從拱門頂部長長地垂曳於地,玫瑰紅、橄欖青、煙波綠、茄兒紫,淺灰、明黃、琥珀……裝扮出一個如錦如畫的世界。
一到華燈初上,樓裡燈火輝煌,倒映到秦淮河裡,更顯光怪陸離。
「醉臥紅塵」面朝秦淮河,大門外迎面貼著一副龍飛鳳舞的聯子,上書:
紙醉金迷地,醉生夢死鄉。
坐鎮醉臥紅塵的,是金陵最有名氣,也是最得罪不得的女子——嫣無心。
屆時,樓內一群鶯鶯燕燕正七嘴八舌地爭論著什麼。
「輕紅姐姐,聽說上次來這裡撒野的李公子得了失心瘋?」一個黃衣丫鬟問道。
緋色衣裳,年齡稍長的女子應道:「我也只是聽李府的下人說過,他們公子自從游河之後,就一直瘋瘋癲癲的,一見到誰就死盯著人家的眼睛看。那些下人們都說他們公子一定惹上了什麼妖精,被攝去了魂魄。」
「前些日子李府還想派人過來我們這兒查證,還好被無心小姐擋了下來了。」
「當然了,無心小姐動動手指頭,金陵城裡的達官貴人都會顫一顫,他們李家就仗了親戚在京城做官,竟敢來我們這裡擄人,也太過分了。 」另一個朱裳美婢接口道。
「不過那天小姐知道楊公子給人擄走之後,臉色都變了,琴兒嚇了一跳,總覺得小姐變得有點不像我們小姐了。」
「什麼話嘛,楊公子是小姐的貴客,小姐當然緊張啦。話說回來,姐妹們,你們有誰見過楊公子的眼睛?」
「是哦,他住進紫竹軒那麼久,但是就連去那裡伺候的鶯鶯都說從來沒正眼看見過,只遠遠看著,就覺得那雙眼睛絕妙不可方物,彷彿就要攝人魂魄一般……」
「我說,那位楊公子會不會真是什麼妖精,李公子的失心瘋就是因他而起的……」
「有可能,楊公子回來後,就傳出李公子發瘋的消息,好湊巧哦。」
「應該不會吧,他和小姐交情那麼好,我們家小姐又怎麼會和個妖精是朋友呢。」
「哎呀,我們不要再爭論什麼妖精不妖精了,我倒是覺得,無心小姐對那楊公子動了心呢。」最小的藍裳少女得意地說道,一句話倒真的壓住了眾人的聲音。
恰在此時,一個黃鶯般清越動聽的聲音插了進來:「你們都聚在一起說什麼來著?」
話題的核心人物——金陵花魁嫣無心裊裊婷婷地從珠簾內走出,一身煙波綠的長裙,如臨波楊柳,搖曳生姿。如雲的秀髮在頭頂盤了個鬆鬆的髮簪,幾縷垂至臉頰的髮絲卻好似出挑的紅杏,秀氣中帶著幾許俏麗和頑皮。翦水雙瞳,靈動且嫵媚,此時眸光向四週一掠:「誰對誰動了心啊?」
眾女子低低笑著,紛紛掩口不答。
「你們啊,拿誰說笑都可以,莫拿楊公子來說笑。」無心想板起臉來訓話,無奈對著她們,哪冷硬得起來,末了,她美目一瞪,狡黠地補了一句:「動心的是你們吧。「
「小姐,你笑我們……」一語中的,大半人都倏地飛紅了臉。
無心不由暗自歎氣,公子啊公子,你再住下去,只怕醉臥紅塵裡大半的人魂兒都要丟了呀。
眾人正說說笑笑著,門外踱進來一道素色的身影。
那人靜靜走進這笑意盈盈的煙花之地,白衣戈地,銀髮低垂,清瓷似潔淨的臉上,那眉眼彷彿用工筆細心描繪而成,蒼銀色的瞳,顧盼之間,卻有鋒芒隱現,讓那晚菊般清瘦荏弱的人無形中帶著壓倒一切的凌厲氣勢。
與那人目光相對,無心不由心中一凜,這眼神,怎麼憑的熟悉。
「請問公子到醉臥紅塵來,想見那一位姑娘呢?」
「叫你家公子出來。」語音淡淡,語意卻不容拒絕。
「咦?公子?」無心一愣,遂腦筋一轉,展顏笑道:「我家公子素愛清淨,他不見客的。」
「我和你家公子是舊識。」冷澈如雪落寒梅的眼瞳神光一現,「不要多說了,若楊墨塵不肯出來見我,我進去就是。」
白衣人揮揮衣袖,便要大步走進去。
無心心中疑雲更深,那人怎麼可以直呼公子的名諱,而且,這樣霸道的氣勢倒有些像她印象中的某個人,那個傲視天下的尊貴之人。難道……
「等等……」無心回過神來,忙伸手攔住他,「公子貴姓,讓我幫公子進去通傳一下。」
身形頓了頓,他秀氣的眉微蹙:「真是麻煩,就跟他說我姓龍……」
「龍……龍……」無心瞪圓了一雙杏眼,話也結巴起來,「難道……您是龍……龍帝……殿下?」
「嗯。」龍帝有些不耐地點頭。
嗡一聲,無心腦子裡霎時象炸開了鍋,臉上即刻飛上了兩簇流霞,妖妖嬈嬈的,紅得像春日的桃花。
天,竟然是龍帝。
思慕已久的意中人忽然在眼前出現,自己不但沒認得出來,方纔還對他諸多刁難,無心現在羞得只想挖地三尺,一頭鑽進去了事。
都是公子不好,明知龍帝駕臨人界,也不事先打聲招呼,這次真是糗大了。
暗地裡,無心倒怪起墨塵來了。
從白石鋪就的甬道向前,穿過一道曲折悠長的迴廊,便進入一處幽靜的院落。院中湘竹滴翠,竹林裡有石筍參差,錯落有致。一座小假山下植有幾株白杜鵑,白色的杜鵑雖有欺霜勝雪之姿,骨子裡卻透著繁華錦簇的濃艷。這幾株花兒開得正盛,如同一片白雲壓住了重重青翠,月下倒帶著幾分艷煞。
迎面一座樓閣,便是「紫竹軒」了。
上了閣子,一眼便望見朝外正中的紫檀條几上,陳列著一幅白狐繡屏。旁邊一隻雞血膽瓶,瓶中插著幾枝未開殘的白梅,素雪點點,在蒼青枝頭寧靜的休憩。花梨木的架子上,一隻青銅鼎爐正燃著沉檀香,鏤空的獅蓋由四面絲絲吐著輕煙。閣子裡只點著兩盞宮燈,朦朧的燈火透過層層紗罩,溫柔得令人心碎。
玄衣的年輕人倚在爐旁的軟榻上,神情慵懶,微闔的眼因來人而輕啟,千尺深潭,純淨的墨色,似融入了濃濃的夜色,霎時間便吞沒了燈火的綺麗。
「公子,我把龍帝殿下帶來了。」無心將龍帝送進門內,便轉身告退。
「瀲,你好清閒呢,還有空來看我。」頎長秀氣的手指揭開鼎蓋,補了些沉香進去,玄衣人頷首一笑,以示歡迎。
龍帝沒有回答,打量了四週一眼,才道:「清閒的是你,墨塵,我可沒有你那麼會享受。」
墨塵將龍帝的譏諷略過,微微笑著:「古來煙花之地,總是一城中最奢華頹靡的地方,我喜歡在這裡領略紅塵的繁華,這又有什麼不可呢?倒是你,不是尋青帝去了嗎?怎麼還在這裡呢?」
龍帝被他一問,神情反而有些不自然,蹙著眉頭,有點窘又有點惱的樣子。
墨塵覺得有趣,便瞇起眼睛試探道:「你不會是為了躲避某人,而躲到我這裡來吧。」
「墨塵你不要胡說!」龍帝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差點跳將起來。
「不要緊張。」墨塵呵呵笑著,「那天你走後,我見到有人追著你過去了,所以隨口問問而已。不過我實在好奇,是什麼人能讓你見了他都要走避不及的?」
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龍帝瞪人的目光已足以殺了他好幾次了。
「更奇怪的是,那個人施展的身法和你的如出一轍。」也許是故意的,墨塵無視他眼神的威脅,繼續說著在龍帝聽來極為刺耳的話。
「楊墨塵!!!」龍帝終於忍無可忍,氣勢洶洶地要走過來,墨塵忙伸手阻止:
「不要過來,有什麼話你坐在那邊說就好。」
「幹嘛?」
「上次著了你的道,害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解開你的法術。你看,我現在額上還留著你那片龍鱗的印子。」墨塵無奈的揉揉眉心,「難保你這次又有什麼新法術要在我身上試練,我們還是保持一段距離的好。」
龍帝冷哼了一聲,站定,一陣驟起的罡風挾著雷霆之勢,向墨塵襲去。
「哎哎……不要傷了我的古董……」這個人真是說打就打,下手毫無留情。墨塵寬大的衣袖一揮,柔若春風的勁道接下了那迅猛的攻擊。
「這裡最老的古董就是你!」龍帝正在氣頭上,根本沒有意思收回真氣,那至剛至陽的力再一次破空襲來。
看來是觸動了龍帝的禁忌了,怪不得連說話也這麼毒。墨塵咋舌,當下顧不得失笑了,還是搶救自己的古董要緊。心念之間,已用上五成法力,硬將龍帝的氣給壓制了下來。
「龍帝息怒,我道歉就是。」墨塵收起玩笑的態度,站起身說:「我記得你上次說過,你這個身體承受不了三成的法力,你還是不要勉強的好,方纔的話算我失言,我們各自將自身的法力收回,如何?」
龍帝也知自己現在是怎麼也勝不過狐辰王的,和當年天翔祭上的琴劍比試不同,這個人類的身體如同一層脆弱的紙,稍有不慎,就會崩裂當場。而在他還沒有找到織錦的之前,絕對不能輕易毀了這個好不容易尋來的身軀。
龍帝頹然之際,也只有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放出的力收回。
閣子裡原本充斥著兩股不同性質的氣,如同翔龍翻騰,互相對抗,互相牽掣。現在雙方力道一撤,排山倒海的力也於瞬間化為無形。
墨塵舒了口氣,重又坐回軟榻上:「總算保住我的古董了。」
龍帝冷著臉色,還在為自己敵不過墨塵而懊惱。
「其實我方纔那麼說並無惡意,只是,我親眼見過那孩子,身上帶著好大的一股煞氣。我怕你惹上了什麼厲害人物而已。」見龍帝已恢復冷靜,墨塵這才坦然道來。
出乎意料的,龍帝這次沒有動怒,白皙的臉上反而有種欲言又止的尷尬。隔了一陣,才聽那低回悅耳的聲音徐徐道來:「如果你保證不將聽到的一切傳給第三者,我便告訴你。」
墨塵不由失笑:「我像那麼喜歡嚼舌的人麼?」我只是喜歡和你開開玩笑而已,暗地裡偷偷說著。
「嗯……」龍帝點點頭,「這個我可以信你。」
清瘦秀挺的身影慢慢踱到窗前,龍帝遙望遠方的眼神,帶著幾許難言的情愫,彷彿正為一些煩心的事所困擾。
紅塵繁華頹靡,正如春城的飛花柳絮,迷人眼,擾人心,但是,又是什麼讓這向來行事果決,剛毅過人的天人,露出如此迷茫的表情。
墨塵暗暗驚訝。
「他,叫龍九炫……」
「啊?」墨塵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
「我說,他叫龍九炫。」龍帝有點惱,回頭瞪了他一記。
「那個追著你去的孩子?你的仇家?」
「不是,他是我兒子。」
「噗——」墨塵剛入口的一啖清茶差點就很不文雅地噴了出來,他擦擦汗道:「你有兒子?怎麼我都沒聽說過,怪了,我記得你還沒有娶后妃的,難道是私底下和哪位仙子……」
「不要亂猜!」再次沒好氣地截斷他的話,龍帝澄清道:「他是瀲的兒子。」
「原來如此,真嚇了我一跳,忽然就蹦出個兒子來。」墨塵舒了口氣,笑笑說。
「當年我和瀲定了一個契約,他讓我的元神附在他的身體上,而我要在他死後撫養他唯一的兒子。」淡淡的月光流淌過那線條柔和的側臉,這個身體,在死去的那一刻就沒有再長大,而今仍保持著少年似的容顏。
龍帝望著窗外,靜靜說:「十八年,我的承諾只有十八年。在這十八年內,我會扮演好瀲這個身份,也會給他兒子一個父親。而十八年後,我和瀲就兩不相欠了,我和九炫也再無任何干係,我便可以用這個身體去做我想要做的事。」
「但是,有些事情還是超出你的控制了,對麼?」墨塵凝視著他,墨色的瞳明明靜靜地,似乎能看透紛擾的一切,「人類的情感,親情也好,愛情也罷,不是說斷就可以斷的。你可以,但他,也許不能。」
龍帝沒有答話,窗外,有煙花開開謝謝,瞬息浮生,對生命漫長如斯的他來說,短暫得如同煙火的一霎,然而,為何還有一些荏弱的容顏,在記憶中徘徊不去。
「你到底是不是我父親?像你這麼沒心沒肺的人怎麼可能是我父親?」
「我最討厭你!我要學天下第一的劍法,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然後……把你打敗……」
「其實,我覺得你也不那麼壞……」
「瀲,只要有這水玲瓏,無論你去了那裡,我都能找到你麼?」
小小的孩兒,曾經天真稚弱的容顏在似水流年中成長,成長,彷彿只是一眨眼,他已經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會用堅忍的眼光望著他,會用強健的手臂去保護自己喜歡的人,會養成那樣認真執著的個性。一切變化得太快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而在一回首之間,血緣的滄海在他身後填出了廣袤桑田。
「十八年後,你就這樣走了?」墨塵溫和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時間到了,我就離開了。」龍帝點點頭,「我已經耗費了十八年的時間,織錦也許在凡間受了很多苦,我不能再耽擱下去。」
「你……沒有跟他解釋過為什麼走?」
「無需解釋。」龍帝斷然道:「我向來恩怨分明,何況,九炫已到了可以自立的年紀。」
「但他現在追過來,你不藉機和他講清楚?」墨塵奇道。
「沒有必要!原本我就不是他父親。」回過頭,龍帝冷冽的雙眼透露出強悍的意志和不容更改的決絕。
墨塵凝視著他,若有所思。龍帝的決絕看似無情,也許只是不想將那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九炫而已。一旦跟他解釋,就必須讓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就不在了。十幾年來,佔據他父親身體的,是另外的一個人。那樣還不如讓他誤會和怨恨比較好。
墨塵微微笑了:也許那素來高高在上的人,其實有著溫柔體貼的一面,只不過一直藏在冷漠孤傲的外表下,不為人知而已。
「呵呵……原來你要我保密,是怕被人知道,你在人界幫別人帶了十幾年的小孩?」墨塵想了想,忽然笑道:「那倒也是,這件事如果傳到天界,難保不會讓那幫上仙笑歪了。龍帝啊龍帝,你的一世英名就這樣付諸流水了。」
龍帝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看樣子又要發作,墨塵正想要如何安撫他好,誰知他終歸沒有暴怒,只悶悶說了句:「我要你保密是另有原由的,我不想多說,你也不要問了。」
「好。」墨塵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也就識趣不再糾纏下去。「不過你既要避開九炫,又要尋找青帝的下落,委實麻煩。你有下一步的打算嗎?」
「嗯。」龍帝點頭,「我要去京城。」
「京城?難道是要赴京城三月的那個群芳會?」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啊。」 龍帝斜睨了他一眼,「到時候,天下最名貴的花卉都將齊聚京城。」
墨塵眼睛一亮,道:「是了,青帝殿下降世,對凡人也許沒有什麼影響,但對於凡間的花精花仙來說,她們的王降臨,卻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只要找她們來問問,應該會有青帝殿下的消息。」
「沒錯,可以在群芳會上亮相的,相信都是花中之花,艷冠一方的名株。我聽織錦說過,大凡成精成仙的靈花異草,花姿都極為出眾,道行越高,容姿愈美麗。所以,匯聚了那麼多名花仙草的地方,要找到一兩個花仙應該不難。」龍帝展顏一笑,頗為自得的樣子。
「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龍帝忽然走近來,蒼銀色的冰瞳盯住了墨塵,一字一頓慢慢說道。
墨塵只覺得有條冰涼的小蛇悄悄爬上了背脊,他心知龍帝態度越溫和,所拜託的越不是好事,當下只有硬著頭皮說:「如果我可以辦到,我當盡我所能。」
「好。」龍帝又是得意一笑,乍現的笑顏如斗雪的寒梅在玄冰百丈的懸崖堪堪而開,清極,冷極,卻也美極。
「我要你和我一道上京城。」
聞言,墨塵的頭開始幽幽痛了起來,抬頭,他苦笑道:「我可不可以拒絕,說我不去呢?」
「哼哼……」龍帝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對著几上的雞血膽瓶輕彈,咚咚兩聲,極為清脆悅耳。「你很心疼你這些玩意?」
「知道了,我去就是。」墨塵無奈地搖頭,「京城繁華,彙集了四面八方的風流人物,而我的眼睛天生妖異,在這裡就已經躲人躲得很辛苦了,去了那種人氣重的地方,只怕要象瞎子摸路一樣了。」
「那有什麼關係,既然不能看,就乾脆不看。到了那邊,你就當自己雙目失明好了。」龍帝不以為然道。
「你咒我……」
「少了你一對眼,世間一定少了很多失魂落魄之人。哈哈,我覺得不是壞事。」
「……你說話好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