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楚漢之爭的第四年年底,也就是我三十歲生日的那年年底,劉邦派遣使者來向我求和,我原想一舉殲滅劉邦,因此並沒有答應。不久,劉邦又派人求和,這一次,我心軟了。天下動盪數年,百姓士卒苦不堪言,我不忍心讓他們繼續受苦,因此只好答應和解。楚漢兩國締約平分天下,割鴻溝以西的土地為漢地,鴻溝以東為楚地。
締約之後,我釋放了劉邦的父母及妻子,即刻引兵東歸,準備回楚國。我以為天下自此太平,人人都能和樂度日,孰知,劉邦那個無恥的傢伙竟然背約追擊楚軍。哼,楚軍雖已疲憊,仍是驍勇善戰的好男兒,漢軍被我軍打得落花流水,劉邦倉皇躲藏。這時,張良以封地封王為餌,計誘韓信、彭越出兵助漢,數十萬大軍共圍楚軍於垓下,當時楚軍只有十萬,兵少食絕,我陷入生平第一次苦戰,虞姬,我是個器宇蓋世、力能拔山的英雄,怎知,我竟然會讓瘦弱如女子的張良給耍了,張良……我永遠都忘不了那非常的一夜……」
夜色深沉,冷月西斜,除了守夜的士卒外,疲累困頓的楚軍都已入睡,天地間寂靜無聲。
冷風自縫隙吹入項王的大營,昏黃的燈花被北風吹得瑟瑟抖動。
和衣躺在軍案後方的項羽動了動,寒意吹在他長滿鬍髭的臉孔,熟睡中的他,下意識摟緊蜷縮在他懷裡的虞姬,生怕她會著涼。
北風呼嘯,新的一年又來臨了,然而,戰況愈來愈不利,被數十萬大軍圍困於垓下的西楚霸五坐不安席、睡不安枕,虞姬毫無怨言地陪在他身旁,他睡在軍案後,她就睡在他懷裡,兩人緊緊相依,絕不分離。
驀然,靜夜裡傳來一陣陣情感豐沛的歌聲。
項羽異於常人的耳力發揮了作用,他房子一抖,猛然驚醒過來。
虞姬也跟著醒了過來。
如潮的歌聲自四面八方湧來。熟悉的曲調,純摯的情思,這是他們耳熟能詳的楚歌。
項羽和虞姬互看一眼,兩人都納悶地斂眉。
「奇怪?弟兄們怎麼半夜裡起來唱歌?」項羽霍然站了起來。
楚歌催人思鄉,他的心頭又煩又亂。
他大步邁向營外,虞姬也跟了出去。
放眼一望,項羽的心冷了。
井然有序的營帳安安靜靜排列在墨黑的夜色中,一彎新月在風中發出幽冷的銀光。如潮的楚歌自楚營外圍傳了進來,一波接著一波,宛如洶湧不絕的潮水。
「虞姬!」項羽大呼一聲,驚慌佔據了他的眼眸,粗嗄的聲音微微顫抖。「歌聲是從漢營傳來的……」
「項……」虞姬倉皇地執住項羽的手,明媚動人的臉龐凝滿焦灼。
認識項郎已有十三年,這還是他首次露出如此驚慌的神情,難道……她的心陡然一沉,直直沉到谷底。
項王的吼聲驚醒沉睡的將領及士卒,一群親信匆忙趕至。
項羽看著同生共死的弟兄,一股深沉的悲惻自他心坎裡氾濫到全身。
「難道漢軍已經攻掠楚地?否則,漢軍營中怎會有這麼多楚人?」項羽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膛,砰砰的聲猶如山川崩裂,痛徹肺腑的吼聲穿越天際,轟隆轟隆迴響在淒冷肅穆的楚營地。
將領與士卒面面相覷,惶然得說不出話來,
項王是楚人心中的強者,是楚國男兒唯一的表率,他從不屈服、從不退卻,他是強而有力的神如今乍然見到他脆弱的一面,每個人都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英雄末路,情何以堪?
虞姬紅著眼眶,靜靜佇立在項羽身旁。,
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項才三十一歲……
「漢軍攻掠楚地了,啊,哈——」項羽仰天長嘯,哭笑難分地咧著嘴,「沒想到,沒想到我項羽竟然會敗在劉邦的手中,哈——」
他高大的身影顛晃了一下。
「項郎。」虞姬連忙摟住他的腰,她的心痛得猶如萬針穿刺。
溫熱的雙臂喚回兒欲發狂的項羽,他低頭一看,崩散的魂魄重新聚回。
是虞姬……他的妻子虞姬。他伸手握住虞姬的腰。
「虞姬,你怎麼會瘦成這樣?」項羽驚問。
天啊,虞姬的腰竟然瘦得不盈一握。
虞姬抿唇苦笑,泛著淚光的眸子綻著晶光。
都什麼時候了,項郎還顧念她的身子。唉!今生有他深愛如此,夫復何求?
她把臉孔偎在他粗厚如樹枝的手臂,她這一生早就是他的了,無論是生是死,她都要與他同在。
「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不好。」項羽沉痛地搖頭,愧疚與自責鞭笞著他的心。「我曾在你父母的墓前立下血誓,說我會好好照顧你,但是這八年來,我卻讓你隨我四處奔波,吃盡苦頭,虞姬,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死去的父母。」
「不,項郎,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虞姬伸手摀住他的嘴。「能陪在你身旁,是我莫大的幸福,項郎,別再自責了,我聽了好心痛。」
項羽不再說話,他擁著虞姬,步履蹣跚地步入營帳內。眾人也隨之進帳。
項羽環視人群,好像在找什麼人。「亞父呢?亞父怎麼不在這兒?」他突然問,
眾人大驚,人人憂愁滿臉。
「大王,范增將軍早就死了。」鍾離昧跪倒在軍案前面,
「亞父死了?」項羽一愣,游移的目光逐漸轉亮。噢,對了,當年他中了劉邦的離間計,對亞父起了疑心,亞父一怒之下告老還鄉,病死在回鄉的途中。
「亞文死了,龍且也戰死了,」項羽的臉色蒙上陰鬱、他又望向眾人。「虞琦呢?他去哪裡了?」
「大王,江東候奉你之命,駐守在彭城,保衛國都、」鍾離昧答道。
虞姬正在為項羽斟酒,她的手抖了一下,幾滴酒液滴落到案上。
漢軍已攻掠楚地、哥哥、奶娘、芳菱此刻不如是生是死?
她偏過臉去,不讓眾人看見她眼中的淚光。
「哦。」項羽恍然明白,緊接著,他的目光落定在鍾離昧的臉上、「鍾離昧,你為何還在這裡?」他又問了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問題。
眾人偷偷互瞄,憂愁的眼光飄來飄去。
西楚霸王不行了!他們心目中的強者倒下來了。
虞姬把酒遞到項羽面前,她咬緊唇瓣,不讓淚水掉下來。
別人不懂,她懂。她知道她的項郎在想什麼。
「大王,臣不明白。」鍾離昧跪爬到項羽身畔。
項羽的重瞳大眸閃動著異常璀璨的光芒,鍾離昧靠近一看,才知道那晶亮竟是淚水。鍾離昧鼻頭一酸,眼眶不禁紅了。
「我也曾經懷疑過你的忠心,你為什麼不像亞父一樣棄我而去?」項羽的聲音彷彿來自幽冥,虛渺不實。
「臣知道大王是中了劉邦的詭計,才會轉而懷疑臣。臣不走,臣永遠都不會離開大王。」鍾離伏在項羽的腳旁哭了起來。
眾人的眼眶全紅了。
項羽撫撫鍾離昧的肩膀。「你從抗秦開始,就忠心耿耿地追隨我,我竟然還受人挑撥,懷疑你的忠誠……」他搖搖頭,傷感地頓住話。
鍾離昧哭得益發傷心。項羽的撫觸令他想起八年前的往事,那時剛剛起兵抗秦,他不幸染上重病。年輕飛揚的項羽到營帳內探望他,見他枯瘦如柴,竟然忍不住涕淚滿臉,而且還親自餵他吃藥。當時他就許下決心,他這一主要完全奉獻給這個英勇不凡、至情至性的男子,無論如何絕不變節。
回首往事,無限欷吁。鍾離昧哽咽說道:「大王仁而愛人,視軍中士卒如手足,你是唯一值得追隨的君王。」
絕望消沉的項羽拿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口。
「我為了正義與理想而戰,我手下的人也都是廉潔之士,但是我們卻輸給為名利而戰的劉邦陣營。天啊,這是什麼道理,你為什麼要滅亡我?」
項羽悲慟大吼,手中的酒杯他捏得粉碎。
「項郎,勝敗乃兵家常事,項郎應該振作起來,先想辦法突圍,找個地方重新開始,等待時機一到,必可消滅漢軍。」虞姬強顏歡笑地勸慰他。
項羽茫然地看她一眼。
「大王,夫人說得是,請人王利用暗夜突圍,先保住性命,以求東山再起。」鍾離昧叩頭請求。
「對,請大王趁夜突圍。」眾人紛紛跪下。
「乘夜突圍?」項羽露出悲愴的笑容,眾人都驚得屏息,「想不到我項羽竟然會落到這種下場,哈哈哈……」他斜斜晃晃站起,嘴角的笑比哭還難看。「逃走?不,我項荊從不逃走。況且漢軍已攻掠楚地,我又能逃到哪裡去?」
「項郎。」虞姬急急扶住他顛晃的身子。「天下之大,總有你容身之處。」她悲切地勸道。
項羽低頭看她,炯亮的雙眸牢牢定在她如花似玉的臉龐。
他雙手捧起虞姬的臉,濃烈的不捨淹沒他的知覺。
「虞姬,倘若我死了,你該怎麼辦?」
「你不會死。」虞姬投入他懷裡,緊緊抱住他。
項羽摟緊她顫抖的雙肩。
源源不絕的楚歌宛如索命的使者,死亡的陰影一步步逼近。
項羽靜默半晌,彷彿在思索什麼,驀地,他的雙眸亮了起來。
虞姬可以不必死,他的雙唇抖動幾下。
「虞姬,如果我死了,你就——就——」他心如刀割,欲言又止。
虞姬的臉自他懷中抬起,他臉上那股怪異的神色令她起了疑心。
莫非……她猛然一驚。
「如果漢軍攻破楚營,劉邦一定會殺我,我不怕死,但是我不要你和我一起送命。」項羽哽咽地說道。「你跟著我吃了那麼多的苦,我一直想好好補償你,給你一個盛大風光的婚禮,冊立你為王后,如今,這些願望都無法實現了。虞姬,我不要你跟著我死,我要你好好活下去,享受你該擁有的榮華富貴。劉邦那麼喜歡你,如果你跟他走,他一定會非常寵愛你,如果他真的當了皇帝,一定會立你為皇后,虞姬……」
「不要再說了……」虞姬唇齒發顫,她的臉色蒼白得猶如喪禮上的白幛。
「虞姬,聽我說。」項羽用力擁緊她,他的心也在滴血啊!
「我不要聽。」虞姬激動地吼著,她用雙手住自己的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樹葉。「我們曾經許下永不分離的誓言,現在你說這種話,你從不考慮我的感受……」
「我要你過幸福的日子!」項羽忍不住吼了出來。
他的胸腔中有股恨意在燎燒,他愛虞姬,他一直想要給她好日子過,然而事與願違,他總是苦了虞姬。他好恨自己,好恨。
「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感到幸福快樂。」虞姬哭得梨花帶淚,她的雙手小停捶著他的胸膛,一想到他想把她推入劉邦懷裡,她的心都碎了。「不論生與死,不論貧窮或富貴,我都要跟在你身旁。」
「不,不要這樣,你應該過更好的生活,這樣,我才能安心地死去」項羽終於哭了出來。
溫熱的淚水落到虞姬臉上,兩人的淚水交融在一起,滴落到地面。
他的淚洗去虞姬的狂亂,她平靜了下來,深情款款地睇著神色哀痛的夫君。
「項郎,讓我再說一次。」虞姬舉手輕撫他的臉龐,溫柔至極地說著,「虞姬愛你,生生世世只愛項郎你一人。」她的眼神流露著無比堅定的情意。
項羽含淚相凝,他明白虞姬絕不會歸順劉邦。
「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傻話來惹你傷心。」他喟歎地道。
「項郎,說你愛我。」虞姬忽然要求。
項羽詫異地揚眉。
「說你愛我。」虞姬殷殷求著。
項羽大感不解。不過,他仍然依她所求。
「我愛你,虞姬。」他真心地說道。
一抹笑靨爬上虞姬的唇角,她踮高腳尖,在他低垂的臉龐印下一吻。
項羽如墜五里霧中。虞姬在想些什麼?他心頭盈滿怪異的滋味。
「項郎,我許久不曾為你跳舞,來,你來唱楚歌,我為你舞一曲。」虞姬笑盈盈地說。她燦亮的眸子中有著項羽看不見的暗影。
「好,好。」項羽頷首。
虞姬取下掛在營柱上的長劍,這是項羽的佩劍。
催魂的歌聲仍然自四面八方湧了進來。
烏騅的嘶鳴不時夾雜在歌聲裡。
項羽仰天長嘯一記,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忍住心中的悲痛,足步輕移,款款起舞。她水綠的身影瓢飛如雲,妙麗的舞姿翩翩如蝶,冰冷的長劍在她手中化為粼粼閃動的太湖水。
項羽慷慨高唱,淚水再度模糊他的雙眸。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虞姬,這娉婷的身影將永遠烙在他心田。
他是個力能拔山、器宇蓋世的英雄。
無奈時運不濟,連精壯善跑的烏騅都無法衝破重重包圍的敵軍。
烏騅衝不破敵軍,他又能如何?虞姬啊虞姬,你又該怎麼辦呢?
窮途末路,豪氣將盡,項羽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高歌,此時此刻,虞姬與烏騅是他心中唯一的掛念。
虞姬含淚獻舞,如雲如蝶的溫柔舞姿中,隱藏著一顆比金石堅定的心。
她知道項郎放心不下她,為了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全心全力突圍逃走,她決定以死助夫。只要她自盡身亡,項郎一定能逃出垓下。
她抿抿唇,淒美迷離的笑噙存唇畔。
讓她好好看一看他,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四道目光緊緊相交。
虞姬笑得更加淒美,夠了!項郎,來世再會。
晃漾如水的銀光緩緩向上斜去……
項羽陡然一驚,虞姬的笑令他明瞭即將有大事發生。
霎時,刺眼的亮光劃過虞姬的頸子……
「不!」項羽悲慟地大喊,高壯的身體撲向位在營帳另一角的虞姬。
原來虞姬想要自盡助他!
「不!」
銀亮的冷鋒像一道流光,緩緩滑落——
項羽身上的血液立時凝結成冰。
「虞姬!」他接住她斜斜滑落的身體,徹心的痛楚吞噬了他,虞姬死了,他的心也碎了,空了。
眾人驚慌地圍上來。
「虞姬,虞姬,你怎麼可以棄我而去?沒有你我根本就活不下去啊。」項羽伏在虞姬心口上哭著。「虞姬……」
恍惚中,項羽有個錯覺,他感到虞姬的心還在跳動!
「項郎……」
彷彿聽到虞姬的呼喚,項羽猛然抬起頭來——
虞姬竟然好端端地,頸上半點血痕都沒有。
「項郎,你——噢——」虞姬哭笑不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你沒死,你沒死,啊,太好了!」項羽破涕為笑,高興得幾乎要發狂。
「我本來的確想自刎,可是,就在劍鋒快要割過頸子的那一剎那,我的想法突然改變……我怎麼可以在你最消沉最失意的時候離開你?我們曾經許下誓言,不管路途多坎坷,不管處境多艱難,我都要陪在你身旁,互相扶持,互相照顧。這才是真情,這才是真愛。」
「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項羽心有悸,他的雙臂把她圈得更緊。
「項郎,帶我走。讓我們逃離這裡回到江東去,我想回家。」虞姬低低求著。她好懷念四季春的江南。
「好,好。」項羽毫不猶豫地答應。為了她,他什麼事都肯做。
「我們回江東去,我好想再看太湖畔的綠柳煙……」虞姬發出囈姒的低喃。
「好,我帶你回……」項羽柔情萬千地應著。
駿馬急吼長嘯,彷彿也在催促他趕快上馬。
他是力能拔山的西楚霸王,漢軍見到他便要嚇破膽。
他的烏難駒日行千里,它已經闖入燃燒的成陽宮,救出他和虞姬。這一次,它一定能突破重重包圍,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
項羽雙眉一揚,信心大振,氣勢大增。
他是西楚霸王,什麼人都攔不住他!
北風在漆黑的夜色中呼嘯著,崇山峻嶺像一幢幢魅影橫阻在北方。
淒冷的洛河流南東南。
倉皇急促的馬蹄聲向西奔踏而去,刺骨的寒風彷彿發出蕭蕭的訕笑聲。
「虞姬,抱緊我,抱緊一點。」項羽不時低頭叮嚀。
荒夜逃命,什麼亂事都可能發生,萬一虞姬墜馬,後果不堪設想。
烏駒神駒速度如風,項羽回首一看,隨他突圍逃出垓下的八百名士卒,現在只剩百餘人跟得上他。
逃,逃,逃……為了虞姬,他一定要逃過漢兵的追捕……
陰陵地勢怪異,項羽一行人在荒涼狹地中繞了又繞,始終找不到出口,遂向一位在田里巡視的農夫問路,農夫說向左走可出陰陵,項羽一行人乃策馬狂奔,向西而去,不料竟陷入大澤之中,至此,他們才知道農夫蓄意欺騙。
陰陵北有高山,東南有洛河流貫,西方有大澤阻礙;此種地形易守難走,是兵家禁地,項立刻引兵向東。
當他們行至洛河畔時,漢兵早已阻河扼橋,截斷所有通路。
項羽率百餘名士卒拚命奪橋突圍,一場惡戰於焉展開。
刀光劍影,血花飛濺,項羽獨殺漢兵千餘名。
劉邦以封侯懸賞項羽的首級,數千名漢兵虎視眈眈地圍住項羽,名利沖淡他們對西楚霸王的畏懼,衝鋒叫陣的吆喝聲淹沒了戰馬的嘶嗚。
為了保護懷中的虞姬,項羽一直弓彎著身子應戰,唯有確定她安全無虞,他才能放心。
虞姬的臉孔側倚在他懷裡,雙手緊緊抱著他。
幽黑的夜色中忽然亮起星子般的冷光。一點一點,明明滅滅。
驀然,幾道冷光自後方沖飛過來。
虞姬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住了。
「不!」她連忙掙脫他的懷抱,湖綠的身影將項羽往後推,疾射而來的毒箭沒入綠色的衣裳,黑色的血液汩淚流出。
俏麗窈窕的身影像落葉般,緩緩飄墜……
項羽一看,三魂七魄全都散了。「虞姬!」
一口鮮血自他喉間噴出,他高大的身體像失去了重心,隨即自馬背墜落。
項羽落到虞姬身旁,因為震驚過度而呈現呆滯茫然的眼眸牢牢地定在愛人身上。
五箭穿胸!項羽腦海一片空白。他抱起虞姬,源源不絕的鮮血染了他一身。
「項郎……」虞姬的聲音細若游絲。「能死在你的懷裡真好……虞姬……來世還要當你的妻子……」
微弱的聲音乍然消逝,無悔的笑意僵凝在泛黑的唇角,絕色美人就此香?肖玉殞,魂飛魄散。
項羽不動如石,他的重瞳大眸仍然吊滯茫然。
她柔軟的身子溫暖依舊,絕美的容顏凝著笑意,波光瀲灩的雙眸依然含情脈脈地凝著他。
項羽摟緊她。他不動、不語、不哭、不喊、不怒、蠢蠢欲動的漢兵嚇得頭皮發麻,直到此刻,他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恐怖。
項羽知道虞姬走了;可是,他不願相信這是事實他的心彷彿被人掏空了,沒有知覺,沒有痛楚,只有一個空虛的大洞。夾含淒冷水氣的北自空洞的心口鑽入他體內,他的身體宛如空無一物的山谷,呼嘯的風聲旋繞不絕。他聽見風聲在他身體中淒淒哀鳴。
烏駒突然發出幾聲急嘶。
項羽抬眼一看,幾名想乘機偷襲的漢兵嚇得跪倒在地面。
「虞姬!」項羽仰天長嘯,悲痛的聲音震動洛河。一口鮮紅的血自他嘴裡噴湧出來。
漢兵嚇得臉色發白,連連退了幾步。
直到此刻,項羽才感到心痛。「虞姬……」他發出痛徹心扉的呼喚,晶瑩的淚珠自他眸中掉落,恰恰落在虞姬逐漸蒼白的臉孔,她含笑合上眼簾。
烏騅再度嘶鳴,讓項羽想起自己的處境,他抱起虞姬,一飛躍上高大昀烏騅。
烏騅瘋狂地踏過層層包圍的漢兵,漢軍哀聲四起,模糊的血肉髒污了大地,再也分不出哪些是人,哪是馬。
長夜漫漫,荒涼的山路鬼氣森森。
項羽回頭一看,山腳下已佈滿密密麻麻的漢軍,他勒住烏騅,神色凝重地躍落到地面。
「我要把虞姬埋在這裡。」他抱著虞姬走向山巔。
殘存的二十八名士卒,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背後。
項羽選了一處較為平坦的地勢,士卒們紛紛下馬挖掘墓穴。
「虞姬,我很快就會回來接你。」項羽偎在她耳畔低喃,「我先把你留在這兒,你乖哦,千萬別亂跑。等我領他們突圍後,就會立刻來接你回家,千萬別亂跑。」說著說著,他輕輕吻起她的耳朵她的臉龐。「虞姬,虞姬——」
山窮水盡之際,項王依然戀戀不捨他的虞姬,旁觀的士卒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
「大王,墓穴掘好了。」有人哽咽地報告。
「喔……」項羽抱著虞姬走向黑鴉鴉的大洞。
一想到要將虞姬埋在這個冰冷的黑洞中,項羽的心都涼了。
「虞姬,不要怕,我馬上回來帶你,我不會讓你孤伶伶地留在這兒,嗚……」
項羽忍不住哭了出來,他把虞姬緊緊摟在心口,說什麼都不肯把她放到墓穴內。
士卒們靜靜流著淚,無人催促。
痛哭了許久之後,項羽終於抹乾淚水。他望望忠心耿耿的士卒,強烈的責任感督促他重拾西楚霸王該有的理智。
他把虞姬放入墓穴中,士卒們立刻落土掩埋。
一把把黃土淹沒了佳人的身影,項羽又嚎啕大哭起來,他哭倒在隆起的黃土上,傷心得無法自抑。
士卒們紛紛來勸。
項羽自胸襟內摸出一塊繡帕,裡面包著一塊鳳形翠玉,還有一些乾燥的紅花。
他把紅花撒在新墳上。「虞姬,這是我冒死為你採來的花,在我尚未回來接你之前,就讓它們代替我陪伴你。」他撫撫濕潤的黃土,溫柔至極地說著。
他相信虞姬聽得到。
「大王,漢軍愈來愈多,看樣子應該有六、七千名,」有士卒來報。
「知道了。」項羽低歎一聲,「虞姬,我不能繼續陪你說話,我還要帶他們離開這裡……」他俯首親吻黃土。「不要怕,我馬上回來接你。」
殷殷叮嚀了許久,項羽終於戀戀不捨地站了起來。
他放眼一看,漢軍已阻斷所有通路。
「哈哈哈——」項羽突然粗嗄著聲音大笑,大眼中閃動著無可奈何的淒光。「此處地形險惡,看來我們又陷入兵家禁地了,哈哈——」他邊笑邊把翠玉放入衣襟內。「上蒼啊,你果真要滅我項羽?啊,哈哈——」
他仰天大吼,哭笑難分的聲音彷彿來自煉獄。
士卒們靜靜望著項羽,他們也不信強而有力的項王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項羽邊笑邊捶著自己的胸膛,砰砰的捶擊聲彷彿在向上天控訴。「我二十四歲那年起兵,至今已有八年。「這八年來,我身經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次次撈利,未嘗敗跡。然而,今日我卻被困在這坐,這是上蒼要滅亡我,並不是我項羽不會作戰啊!」
紅焰燃在眼裡,狂笑掛在嘴角,三十一歲的西楚霸王以撼動天地的姿態嘶聲大吼。縱然落難,他的身軀還是直挺得那麼昂然;縱然失意,他還是那麼威風凜凜;他是西楚霸王項羽,他永不服輸。
士卒們屏息凝看。
「壯士們,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了。」項羽慷慨激昂地望著二十八名士卒。「我要為諸位潰圍斬漢將,令諸位知道,這是上蒼要滅亡我,而非我項羽不會作戰才招致今日的困境。」
士卒們肅然起敬,眼前這名鐵漢真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啊!
於是,項羽部署二十八人為四隊,約好會面之處。
衝鋒斬敵之前,項羽情不自禁地回首,冷冷孤墳在夜色中顯得寂寞淒清。
「虞姬……」項羽唇齒一顫,天地間唯有躺在墳中的這名女子,才能牽動他萬縷柔情。
他想了想,自衣襟中摸出那塊鳳形翠玉。「虞姬,天氣這麼冷,我把翠玉留在這兒讓你取暖,你別害怕,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他輕聲說道。
鳳形翠玉是虞姬母親的遺物,它是一塊溫潤至極的暖玉,有它陪著,躺在冰冷洞穴內的虞姬,就不會感到寒冷。
項羽邊想邊挖土,紫光閃閃的翠玉隨即被埋入墓穴中。
「我一定會回來。」
項羽含淚跪別,他朝虞姬磕了三次頭,然後,忍痛站了起來。
天色濛濛亮,洶湧遼闊的烏江在寒風中嗚咽奔流
汀畔景色蕭瑟異常,枯木材立,蘆花半凋,灰蒙的天空陰沉得彷彿要落雪。
項羽率領殘騎突圍成功,一路直奔烏江,滾滾大江的彼方,即是他舉兵伐秦的江東。
一艘小船翩然劃至岸邊。
船上的老人探頭望望江畔這群神情疲憊的軍士,驀然,老人的雙眼亮了起來。
前方那位滿臉鬍髭,雙眼炯亮的大將軍,不正是西楚霸王嗎?
老人喜出望外,連忙泊岸。「大王,趕快上船渡江吧。」老人催促,「江東雖小,地方也有千里之大,人口有數十萬,你依然可以在那兒當王啊。請大王趕快上船渡江。現在唯獨老臣有船,就算漢軍追來,也無船可渡。」
項羽胸口一震。渡江?他要渡江回江東嗎?他忽然感到懷疑,炯亮如火的雙眸頓時蒙上一層游移不定的陰鬱。
「大王,請上船吧。」老人見西楚霸王呆坐馬上,不禁急了。
項羽張開嘴,無奈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一抹難以言喻的酸苦刻在他唇角,說不出的苦,又有誰能明瞭?
他是力能拔山、器宇蓋世的英雄,怎奈豪情未盡,壯志未酬,上蒼卻一步一步將他逼入絕境,一意要他滅亡。
這些淒涼的心境,別人無法明白,除了……除了躺在冰冷地下的虞姬……
虞姬?項羽擰擰眉,心口又劇烈疼痛起來。虞姬已經死了,他還回江東做什麼?沒有虞姬,他的生命只是一卷空白的紙軸啊!
「大王,趕快上船啊!」老人求了起來。
項羽定眼一看,苦笑著。冷風揚起他散亂的發,唏微的天光映亮他奇特的大眼,酸苦的笑聲在嚴寒的冬晨飄蕩。
眾人都以為西楚霸王瘋了。
「哈——」項羽搖晃著頭大笑。「上蒼要滅亡我,我何必渡江呢?而且,當年我率領八千名江東子弟渡江,今日……縱然江東父老憐我,擁我為王,我又有什麼臉見他們?雖然他們不責怪我,然而我自己能夠問心無愧嗎?哈!我無顏見江東父老啊!」項羽仰天大吼,悲亢的嘶喊拍起烏江千層浪!
他不必渡江,他也無顏渡江。他項羽生為昂藏男子漢,絕不苟延殘喘,忍辱偷生。
眾人一聽,眼眶全都紅了,個個肅然起敬。眼前這人果然是位真正的英雄。
項羽突然縱下馬背。
他把韁繩遞給老人,神情肅穆地托付:「我騎此馬五年,所向無敵,曾經一日行走千里。我不忍心殺掉這匹神駒,現在我把它賜給你,我知道你是位仁慈的長者,一定會好好對待它。」
老人默默接過韁繩。
遠方傳來驚天動地的馬蹄聲,數千名漢軍蜂擁而至。
烏騅嘶嗚幾聲,戀戀小舍地望著項羽。
項羽伸手摩挲烏騅的鬃毛,荒涼的眼裡盈滿深深的不捨。
「烏騅,我要去找虞姬,你好好跟著新主人。」他喃哺低語。
漢軍呼喝而至。
項羽嗔目揚眉,氣勢逼人。「壯士們,讓我再次為你們示範如何作戰,現在大家都下馬步行,隨我與漢軍決一死戰。」項羽朝殘存的二十六名士卒說道。
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他要再次向士卒們證明自己的能力。
二十六名士卒抱著視死如歸的精神,忠貞不二地隨著項羽衝鋒陷陣。數千名漢軍奮力一戰,人人都想拿到項羽的首級。
項羽神勇依舊,獨自砍殺數百名漢軍。
戰況正酣,項羽忽然停了下來。
「你不是我的故人呂馬童嗎?」項羽瞇眼望向一名漢將。
呂馬重別過臉去,不敢正視項羽。
「當年你曾到成陽打聽虞夫人的消息,而且還護送虞夫人的骨灰回到江東,算來,你亦有恩於虞姬。」項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呂馬重。「我聽說劉邦以封侯懸賞我的頭顱,既然你有恩於虞家,我就把封侯的好事留給你吧。哈——」
淒冷的北風吹亂項羽的烏髮,浩瀚的江水掀起嗚咽的狂瀾,項羽望向滾滾烏江,深不可測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他看見虞姬正在江上朝他微笑。
「虞姬,等等我,我來了!」
項羽激動一嚷,鋒利的寶劍劃過永不彎垂的頸子,霎時,鮮紅的血液自他頸邊沖噴而出,紅紅的血柱噴上灰漠的天空,遠遠看來,彷彿天間的彤霞。
漢軍看得目瞪口呆。
沸騰的熱血持續噴向空中。
三十一歲的西楚霸王,用他的熱血向上蒼做出最後的控訴!
風起雲湧,染血的長空傳來幾聲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傾盆血雨嘩然落下……
項利的血已經流乾,可是他的身軀依然挺得又高又直。
他是西楚霸王,沒有人能打倒他,沒有人能毀滅他。
他是西楚霸王,他沒有失敗,他永遠不會失敗。
他只是選擇——放棄。
我希望我的第一次特別,很和諧,很美麗;我不希望它是在匆促慌亂的情況下發生……
——水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