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的第一天苦不堪言;我走進租來的房子,才發現沒親自來看過房子真是錯上加錯,浴室水管不通、陽台在漏水,四面牆壁有三面油漆剝落。
當年去美國留學時,家裡幫我租了一間月租一千五百美金的房子,寬敞舒適,還有鐘點清潔工每天來打掃,環境比這裡好上百倍,最後父母看我念完碩士後要繼續深造,索性買了一棟佔地千坪的別墅給我。
我沮喪的把行李堆在角落,半天說不出話來。若不是承先把我摟在懷埋哄了一哄,我想我真的會哭出來。
我離家的事情當然搞得天下大亂,手機每天不停的響著,每個人都試著跟我聯絡。有錢好辦事,過不了兩天,他們已經打聽到我的住處。
父母派曉霜來找我,但她不肯走上這間骯髒的公寓,在下面按電鈴,我對著對講機喊:「誰來都沒用,我不要回家!」
走了曉霜又來了曉雪,她爬上樓,打量我的住處。「大姐,你瘋了啊?為了一個男人折磨自己,住在這種爛地方?」
曉雪知道勸不動我,所以批評幾聲就走了,不打算為我浪費時間。
過了一個星期自己上街購物吃飯的生活後,我漸漸適應新生活;下一件事就是找工作,我去金家科技找海藍,希望他能給我一個工作。
我直接上十八樓總經理室找海藍,但海藍不在,迎接我的是曉霜。
曉霜對我不太諒解,所以臉色也不甚好看。
「姐姐,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海藍,問他這裡有沒有空缺,我想要工作。」
曉霜本想說什麼,又嚥了下去,只道:「表哥現在在八樓,我帶你去見他。」
跟著曉霜走進八樓,才剛進門,曉霜就被兩個男人包圍住,一個高大英偉,只可惜看起來有點滑頭;另一個金髮碧眼,是個標準的外國帥哥,兩個人笑容可掬的圍住曉霜,看來曉霜艷福不淺。
我笑吟吟的看著曉霜周旋在兩個帥哥之間,突然身後有隱隱的爭吵聲,回身一看,通道的盡頭處,海藍跟撒先生神情肅穆,看起來正在爭論某件事,兩人互不相讓的吵著。
他們不是一對戀人嗎?怎麼在公司裡撇清得這麼徹底?
直到撒先生走離,我才接近海藍。
「曉月,你來公司啊?」海藍親切的招呼我,就海藍跟曉霜的親密程度,他不應該不知道我離家的事情,不過他表現得很自然,完全沒多問。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想找份工作,不知道金家這邊有沒有空缺?」
海藍一臉為難,琢磨半晌,對我說:「曉月,我也不想瞞你,阿姨、姨丈,還有我爸媽早就猜到你會來這邊向我要份工作,下令我不許錄用你;那些表哥、表姐主持的子公司、關係企業你也不用去試了,大家都接到了長輩的警告。」
「他們想要用封鎖經濟來控制我?」只是老的辣,我不禁蹙緊眉頭,我的行動已經被爸媽看透了,天性不喜歡見陌生人的我,從沒有想過去外面應徵工作,光是面試那一關我就過不了,跟一個陌生人面對面的陳述自己的專長、能力、家庭狀況,想到就讓我頭痛。
「真老套!」我不禁抱怨。
「老套,但是管用。」海藍的神色似是對我有些同情,也有些話想講,但卻不好開口似的,只用悲傷的神色看著我。
「曉月,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講得多含蓄,只差沒喊聲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們統統把承先當作苦海,我是不幸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的人。
「彼此彼此,你的感情問題也不小,回頭是岸啊!」
我眉一挑,很不客氣的譏笑他,海藍脾氣好,禁得起這一些玩笑,所以我不怕。
向家就他一個兒子,他跟個男人在一起,難道要向家絕後嗎?光是傳宗接代這一點,姨丈就不會放過他,更何況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如果被傳媒知道,對向家的名譽不知道會有多大的傷害。
「我的感情……已經無藥可救了,放棄我吧,我是真的愛他。」海藍坦率的對我說,笑笑的臉上,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癡心。
要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讓人愛上一個同性,而且不畏懼週遭的眼光與壓力?這與我毅然離開家的堅強相比,何者需要更大的勇氣?
因為海藍的勇氣,讓我突然想支持他的愛情,愛上同性並非是一件罪無可赦的事情吧?
這時曉霜走到我的身邊。
「姐,你跟表哥說了吧?」她問。
曉霜的秘書手腕果然高明,她一定也知道爸媽下令封殺我,但不肯當壞人,要海藍來宣佈這個消息,壞人讓別人當,自己做清純的小綿羊。
我笑道:「說完了。我也該走了,我還有事情要辦。」
「姐,回家吧,跟爸媽道個歉就沒事了,我讓小張去接你,一起回家跟爸媽賠罪。」曉霜苦勸。
我學海藍的語氣對曉霜說:「對不起,我不想回頭,放棄我吧,我是真的愛他。」
海藍苦笑。
「那種人有什麼值得姐姐愛的?」曉霜急著說。
我沒答,跟他們訴說承先的優點,無異對夏蟬語冬。
我直接往電梯走去,曉霜跟在我身旁苦勸,我當作沒聽到,只恨電梯來得太慢。
東張西望當中,我發現了容楷元的身影。
他不知在輸入什麼資料,手指如飛的在鍵盤上敲打,眼神清晰銳利,一抹深沉的光閃過,細微的動作間流露著知性美。
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容楷元,平時只要他在我的身邊,眼神總是隨著我上上下下的繞,我避之唯恐不及,現在我距他這麼近,他卻完全沒有發覺。
再不抬頭,你就要錯過我了哦!我心裡有一個聲音輕輕的冒了出來。
可惜的是,一直到離開,他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我也沒有開口喚他。
兩個人交錯而過,從此陌路,這不就跟世界上大部分的交往一樣?
這樣的結局已經是再好不過,我悄然離去。
* * *
接下來幾周,我並沒有試圖去找工作。我離開家裡的時候帶著一張金融卡,是我平日的零用金,約有六位數字,雖然不多,但足以暫時支持我的生活開銷。
我一直認為找工作是一個結合運氣與技巧的藝術,要將能力適當的誇大但不可太過,要略微謙卑但又不可讓人視為軟弱,這些我都做不來,我被環境慣壞,不懂得看人臉色,更不懂得對人退讓,所以有著博士學位的我,怯懦的不敢踏出求職的腳步。
隨著畫展開幕日期的接近,承先留在畫廊的時間愈來愈多,他打電話取消我們約會的次數也愈來愈多。
「曉月,我跟期虹還有一些事情要討論,今天不去見你了。」
「期虹是誰?」我趴在小公寓的床上昏昏欲睡,沒有冷氣的夏夜,我熱得一身是汗。
「就是小朱啊。」承先的言語當中有笑意,「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知道。」原來小朱叫朱期虹,我平常都跟著表姐叫她小朱,誰管她的姓名來著。我在床上翻個身。「你們要談畫展的事情啊?」
「嗯。」
「早點回家,上山的路很黑,小心一點。」
「我知道,晚安。」
「晚安。」我平常喜歡纏著承先說話,但今天因為氣溫的關係,我連話筒都來不及掛上就睡著了。在炎熱潮濕的環境當中翻來覆去,極不舒服,但還是一覺到了天明。
一早醒來,我搭計程車到畫廊去;畫廊已經開門,小朱不在,另外一個職員看著畫廊。
我直接進辦公室去打電話找承先,山上的電話沒人接,打手機又沒回應,正琢磨著承先上哪去,剛巧承先跟小朱兩個人並肩走了進來。
「啊!大小姐,你這麼早就到?」小朱像是嚇了一跳,驚呼一聲。
「房間熱得受不了,來畫廊避暑。」嘴上回答小朱,我走到承先身邊微笑。
「你跟小朱一起來?」
承先的臉陰晴不定,看了我一眼。
「在們口剛好碰見,巧合而已。」
「今天這麼早下山來?」
「想早點看到你。」承先握住我的手。
我心口一熱,忍不住笑開了嘴,「有沒有吃早餐?我們吃去,有一家我很喜歡的咖啡店還沒有帶你去過,吃完早餐,我陪你去定做幾套西裝。」
「定做的西裝很貴吧?」承先皺起眉頭。
「畫展開始後,你要招呼些客人,不光鮮一點不行,這點錢我有,你別擔心。」
定做西裝當然所費不貲,但我願意為子承先一擲千金。
「好吧,我們去做西裝。」承先把我擁進懷中。「等我賺到錢,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
小朱站在我倆身邊發呆,我奇怪她為什麼不走開,望了她一眼,小朱才悶悶的走到旁邊的椅子上拿出文件辦公,看她臉上的笑容,竟然是硬擠出來的模樣。
「小朱有心事?」我偷偷問一下承先。
「別管她。」他煩躁的說。
小朱別過臉,卻裝作專心辦公,我也沒在乎她的反應,她跟承先是作對慣了,我夾在中間,幫誰都不是。
吃完早餐,我陪承先定做了三套西裝,外加搭配的領帶。
回到東籬後,小朱告訴承先有客人在等他。
承先去會客,我待在辦公室當中翻閱報紙,翻了幾面,發現小朱不知何時在門邊向外探視,臉上出現微微冷笑。
「有什麼好看的?」我興匆匆地湊上,發現承先跟一個女人站在門口說話,兩人聲音越來越大,但我聽不清內容。
承先的神情憤怒欲狂,最後甩門出去,丟下女人不管。
我衝出去追到門口時,承先早就已經不知去向;我目光如炬的回頭找罪魁禍首,不客氣的問:「你跟承先說了什麼?承先為什麼發脾氣?」
那女孩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小小的臉,柔和清秀的眉目,有著百合花般的氣質,她沒有歉意,只是微笑說:「提起一些不愉快的陳年舊事,害得承先發怒了,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他的脾氣還是一樣。」
「你是誰?」聽她的語氣,我覺得不對,登時瞪起眼睛質問。
「我是……」她笑起來,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我是承先以前的女友,曾經跟承先交往過四年,大學時代。」
不出我所料,我跟著問:「你來找承先有什麼事?」
「沒事,我只是在報紙上看到承先要開畫展,所以過來祝賀他,他卻質問起我當年不告而別離開他的事情,唉……都過了這麼久了,他從不反省自己濫情的本性,卻來責問我離開他。他還是他,一點都沒變,世界圍著他運轉,全天下都錯,只有他自己是對的。」
她微微笑著,神情從容。
「你?不告而別?濫情?」太多的資訊進入腦袋,我不知道該分析哪一個,只能愣愣的盯著她瞧。
小朱招呼站在門口的我們坐下,沏了一壺茶給我們,然後站在我身邊陪我;我向小朱投去感激的一笑,謝謝她在我心情紛亂的時候陪在我身旁。
女孩對著我訴說她跟承先的過去:「第一次,我哭著叫承先不要走,用死威脅他;第二次,我還是又吵又鬧;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終於我被他的出軌傷害到沒有感覺。有一天,我默默的走了,走得很遠,我到法國去學藝術設計,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找過我,不過我離開的時候,是真的覺悟了。承先可以很輕易的去愛人,也可以很輕易地拋棄他愛過的人,因為他真正重視的只有自己、只有他的畫,他的愛情並非真愛,他只是喜歡享受愛人與被愛的感覺,他的感情太豐富,需要發洩的管道。」
我驚駭莫名!承先居然有這樣的過去?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對承先不瞭解,除了知道他老家有父母跟妹妹外,其餘我一無所知。
她還是笑,散發著寧靜淡雅的氣息。
「我不否認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掛念著他,但我不後悔。離開他之後,我擁有了更寬廣的天空,我再也不用去在乎他在外面與多少女人交往,也不用被他的甜言蜜語跟謊言耍得是非不分,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尊嚴,現在,我也已經找到了我的真愛。」
不知為何,我生氣了,我認為她是特地來炫耀的,因為吃不到葡萄所以嫌葡萄酸;她知道我是承先的女友,所以故意在我面前宣告,沒有承先她會活得更好。
「我不會計較承先的過去。」我認真且嚴肅的宣告。
「當然,我們擁有的是現在。但……如果你遇上的是我記憶當中的承先,愛他將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她的笑容美麗得讓我覺得可惡。
她沒有留下姓名就離開了,卻留給我滿心的疑懼跟不安。
事後我沒有追問承先那個女人的身份,也沒有再提過這件事情,但這件事情已經在我心中留下疙瘩。
承先真如那女人所說的濫情且輕浮嗎?我不敢相信,但又半信半疑的讓那根刺刺在心上。
* * *
畫展前幾天,我在街上巧遇了容楷元。他從一台休旅車下來,身邊帶著一個女孩,我站在對街愣愣的望著他,心裡感歎,這世上誰會等誰一輩子?這裡吃點癟,風向一轉,那遭又一帆風順了。
對街的容楷元發現了我的存在,轉身望向我,我沒躲避他的眼神,對他點個頭。
再向前走了十公尺,聽到後面有人追上來。
「曉月!曉月!」容楷元慌張地追上來,站在我跟前笑。「曉月,最近還好吧?要去哪裡?」
「還好,馬馬虎虎。」我往路的盡頭一指,「我正要去畫廊,承先的畫展再幾天就要開始了,我要去看一下場地佈置。」
「恭喜。」容楷元臉上的微笑是真心的,我發現這個人有個優點,他不慍不火的態度讓人舒服,雖然上次我們是在很難堪的情況下不歡而散,但再次見面,他對我的態度還是很自然,讓我的歉意也少了些。
「還不知道成不成功呢!我真有點擔心。」
「需要我幫忙嗎?」在陽光之下,我第一次真心的認為他很英俊。
「不用了。這種事,你又能幫上什麼忙呢?」我回他一句,想想才覺得不對,這樣的回答對容楷元真是失禮,也難怪容楷元的笑容轉為尷尬。
「我朋友正在等我,不跟你多聊了,等畫展開始後,我抽個空過來看你。」
我點點頭,他停了三秒鐘,又丟下一句:「那女孩是我的朋友,普通朋友而已,不要誤會了。」
容楷元說完後,不好意思似的轉身走離,這人……追上來就為了叫我別誤會?我盯著他的背影,心中一種奇怪的感覺蠢蠢欲動,說不出什麼感覺,酸酸癢癢的,要定一定神才能把心思拉回來。
如果我跟容楷元是在這種藍天之下遇見的呢?兩個人在街頭偶遇,因為一個微笑而停下腳步,向對方詢問姓名。
我抬頭仰望,天空是藍的。
如果是這樣,我們現在會如何?
* * *
畫展正式開始之後,來的人維持著一定的數量,不多不少,我沒事做時,通常會待在畫廊陪著承先接待上門的參觀者。
容楷元上門時,我正倚著落地窗發呆,他走到我身邊等了一會兒,直到我回過神來發現他的存在。
「容楷元,你來啦!」不知道為什麼,我很高興,在沒有半個親戚朋友肯捧場的現在,他的出現讓我感覺到雪中送炭的溫暖。
「生意如何?」他問。
「這是藝術,可不是論斤論兩的生意。」我掩著嘴笑。
最近因為畫展的事,承先心情很煩躁,有時候一整天沉著臉不發一語;我們的愛情已經過了蜜月期,兩個人對對方都比較放鬆,不像當初的如影隨形。
「很多人稱讚承先,昨天小朱發現網路上有人幫承先做網頁呢,很漂亮哦。」我悄聲的告訴他,用著炫耀的口氣。
「那個網頁是我幫你做的。」容楷元笑了。
「啊?為什麼?」
「上次看你擔心畫展,所以想助你一臂之力,一個晚上就完成了,沒花多少時間。」容楷元溫柔的笑,他什麼都沒說,不邀功、不討好,只是看著我。
我知道,他是為了我。
「你好好。」沒有經過仔細思考,我脫口而出,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
兩個月之前,我看到他就像看到蟑螂,迫不及待的拔腿就跑,現在我從心態到行動已經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拉住他的手的模樣,就像平日跟家人撒嬌一般。
容楷元捏捏我的手,笑道:「我常聽人家說談戀愛會讓智能退化,怎麼不到兩個月,就退到幼稚園小班?嗯?」
我笑。
「我本來就喜歡撒嬌,又不是現在才這樣。」我開玩笑的拉住他衣袖,用撒嬌的口氣嗔道:「你好好。」
他臉上流露出誰都看得出來的愛憐,眼睛望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如果幾個月前我們能這樣相處就好了,試著去瞭解對方,試著和平相處。
我們四日相對,我想他心裡一定有很多話,我也是。
但時間不對,我現在身邊有了別人。
剛想招呼他坐下喝杯茶,承先從另外一邊走了過來,看到容楷元後,臉上換上嘲諷的笑容。
「喲!前未婚夫來探望?」
「你好。」容楷元對承先點了個頭。
「小小畫展承蒙蒞臨,覺得如何?看得懂我的畫吧?」
承先冷笑,他每句話當中都帶著刺。他當然還記得容楷元,我也跟他仔細解釋過我跟容楷元的關係,告訴他我跟容楷元只是父母介紹認識,其實交情不深,兩個人的婚約也是父母決定。
但他似乎沒有聽進去,看到容楷元還是把他當成情敵,還好容楷元心胸寬大,沒有多計較什麼,仍然很有禮貌的應答。
「承先,你別這樣。」我悄聲說,幫著容楷元說好話:「容楷元幫你做了一個網頁呢,就是你昨天看到,很漂亮的那一個。」
「我的畫不需要多餘的宣傳,想看的人自然會走進來看,隨著媒體起舞的群眾,我不稀罕他們來看我的畫。」
承先傲然的回答,他才不管容楷元就在眼前,直接潑了我一盆冷水。聽到他不領情的口氣,我心裡也有些惱怒;前陣子我對承先百依百順,他說什麼我都覺得是對的,但這陣子我開始覺得承先說話的口氣刺耳,不由得恢復了一些大小姐脾氣。
「承先,你怎麼能這樣說?!這個時代講究的就是曝光率,不曝光、不讓觀眾知道有你的存在,你的畫要哪一天才能得到重視?」
「我說過我不在乎名氣、金錢,我願意等,等真正欣賞我的觀眾出現。」
「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成名要趁早,這個年代已經不流行十年媳婦熬成婆了,就像我們家的科技公司—樣,任何事情都要講求效率,越有效率,讓消費者瞭解的產品就越有成功的機會,承先,要成功不能孤芳自賞!」
我看到容楷元幾乎要大力鼓掌叫好,我也驕傲的一笑。
別小看我,在美國留學數年,好歹也拿了博士學位回來;當年海藍拒絕接手金家科技的時候,我是董事會眼裡的第二順位繼承人,如果不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讀財務管理的我接手企業綽綽有餘。
「少把你們那套市儈的把戲拿來用在我身上,我不稀罕,你這種溫室裡的花朵,懂些什麼?不要以為說得頭頭是道就能做到,你對真實的社會瞭解多少?你連一斤蛋多少錢都不瞭解吧?大小姐!」
每次承先生氣的時候,就會喊我大小姐,我從來沒有這麼一刻如此痛恨這個稱呼。當著容楷元的面被承先罵,我心裡很難受,就像狠很被打了一巴掌。
承先永遠不會先估量場面是否適當,完全依照他自己的心情做事,想到什麼就馬上實行,不顧一切,如果我再繼續跟他爭論只會讓場面更難堪,我低下頭,不敢再說什麼,決定息事寧人。
但我的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嚇得我又馬上抬起頭來。
「曉月,走,有人不知好歹就別跟他多話,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人欺負,跟我回去,我送你回家!」容楷元豎起眉頭,眼睛瞪著承先。
回家?回什麼家?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容楷元還不知道我搬出家了,只好苦笑。
我能走到哪裡去?在偷偷離家的那刻,我已經把我所有的本錢押在承先身上,決定跟他同甘共苦,等待他熬出頭的那一天。
「你是她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可以帶她走?」
「我是曉月的朋友,光憑這點就夠了。」
「朋友?哼!想吃天鵝肉的癩蝦蟆!」
「承先,容楷元是我的朋友;他幫你做了網頁,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能不能對他客氣一點?」我橫眉抗議。
「好啊,那你跟著這個朋友走吧!一開始我就沒開口叫你幫我,不要以施恩的口吻對我說話,我並沒有欠你什麼,就算畫展成功也不是你的功勞。」
承先丟下這殘忍的幾句話就走,我咬著牙,忍住胸中翻滾的委屈。
「曉月,你以前沒有這麼委曲求全的。」
我抬頭看容楷元的臉上有著不忍心,我心裡酸酸的,想哭又哭不出來,梗在胸口,好痛。
「比起來,我還比較喜歡那個一不高興就擺臉色給人瞧的曉月,你就是這點可愛啊!一高興就撒嬌,一不高興就板著臉,從來不懂得裝模作樣、說好話、陪笑臉。」
容楷元的誇獎沒有讓我高興起來,反而讓胸口更痛。誰喜歡忍啊!忍字頭上一把刀,若不是因為我太愛承先,我真想衝到街上去尖叫,把自己一肚子的不開心發洩出來。
承先不會屈服的,如果我不低頭,就永遠不會有人低頭。
如果要維持這份愛,我就必須要委曲求全,不停的付出。
越瞭解承先,跟他在一起的痛苦就越多,但跟他在一起時又充滿毫無疑問的甜蜜,於是我就在甜蜜與痛苦之間擺盪著,找不到一個出口。
我設法壓下臉上的愁容,勸容楷元:「你先快走吧,等會兒我向承先賠個罪就沒事了,你攪進來只會讓事情越來越複雜。」
「曉月,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愛情嗎?他很明顯的並不尊重你。」
這我知道,在承先的眼睛當中只有他自己。
「沒有十全十美的愛情。」我搖搖頭,微笑道:「不要把承先看成壞人,他有一點藝術家的脾氣。」
「曉月,那不是藝術家的脾氣,那叫自我意識過剩,認為自己至高無上,只想等著別人發掘他、捧著他,以為自我推銷是種恥辱,別人要看他的畫還得經過他的評鑒,自己閉門造車畫想畫的東西,別人不懂他的創作就是白癡。」
容楷元的話一針見血,這些都是承先的個性,不過……
我搖搖頭。
「我瞭解承先,我會再跟他溝通溝通,你不必為我擔心。」
容楷元終於在我的堅持下離開畫廊,一步一回頭,把我當作大野狼口中的小紅帽,憂心忡忡的離開。
我歎口氣,對於他的離開,居然有些不捨。
每次承先對我稍稍不禮貌,為我站出來的都是容楷元。
我走回承先身邊,放軟口氣的勸他:「承先,你在氣什麼嘛!他不過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幫你做個網頁,效果也不錯,你何必生氣?」
「我不像大小姐你,做什麼事情說一聲就好,下面有人搶著幫你做,我靠的只有自己,從不求人。他幫我做網頁,我豈不欠他一份情,低了他一截?」
「容楷元不會這麼想的,你不要多心。」
「你倒是很瞭解他啊。」承先冷笑,我真想叫他改掉這個冷笑的習慣,長得這麼好看的一個人,偏偏喜歡眉頭鼻子擰成一團,嘴巴歪在一旁,真難看。
但我不敢說,怕他回我一句:「這就是我的模樣,你不喜歡儘管可以走。」承先是很我行我素的。
「有一個畫廊老闆要請我吃飯,你要不要一起去?」承先問我,看起來他已經準備動身。
「我不喜歡見陌生人。」我搖頭。
「曉月,你該長大了,老是像小孩子一樣,對著人連名帶姓喊,一點交際應酬都不懂,我怎麼帶你出去。」承先皺皺眉頭,滿口的不耐煩:「你先回家去吧。」
我不依的說:「你不多陪陪我嗎?」
「這是正事,你別任性了!」見我擰了一下眉,承先妥協著說:「等我辦完事情就去找你。」
在這場愛情裡面,我們兩個不停的互相妥協,他容忍我的任性,我容忍他的壞脾氣,這種妥協到底是一種對愛情的智慧或是對自己的委屈?
承先跟著小朱一起出去,我望著他們離開畫廊的身影,隱隱約約覺得承先變了。
他罵我市儈,但真正變的卻是他;他漸漸世俗化,被一些喜歡他畫風的人越捧越不可一世,一些批評卻被他踢到一角不聞不問。
他的高傲跟桀驚不馴好像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就像一張喜歡的唱片拚命跳針般,我覺得亂了幾拍,什麼都不對勁起來。
我交叉起手臂發呆,這才發現手臂上有個紅色的痕跡沒退,那是剛剛容楷元抓我時所留下來的,他抓得極用力,就像要把我搶過去似的,很痛,也很真實,好像提醒我這難堪的處境。